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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年之恋:玉美学 作者:理由 著


一个民族的文化习俗,口口相传的舆论,市场价值的功利,都会严重影响审美的直觉性。我希望找到蓝眼睛对中国玉的审美直觉,尽可能去接近他们人生在世的原初的感受。手头有这样一个例子——

第一任(英国)使华大使马嘎尼勋爵和其他使节团团员,在热河觐见乾隆皇帝,乾隆送给英王乔治三世的礼物,内中包括一柄玉如意。对马嘎尼来说,玉如意这物件无论是形状还是材质,都是完全陌生的。(刘明倩:《英国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院——中国古玉珍藏》)

乾隆作为国礼的东西,在黑眼睛看来该是难得一见的极品,而马嘎尼却不为所动。

乾隆拿得出手的东西,而且作为国礼,在一众黑眼睛看来,无论工艺或材质,都该是难得一见的极品。但是,马嘎尼勋爵在日记中写道:“像白色玛瑙的石头,长约一尺半,有奇怪的雕刻,中国人视为珍宝,但物件本身看来并无多大价值。”(引文同上)这位勋爵显然第一次见到玉器,乾隆作为大国之君所赠的国礼,其仪式本身就有提示重大意义的意味,而马嘎尼仍然不为所动,只平淡地作了形式描述,更有不屑眷顾的感觉,当时或许接近“直觉”。

清 渚岸水禽扁壶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个马嘎尼就是历史上率领六百多人的庞大代表团,携带重金厚礼,要求中国开埠通商,并且因为见了乾隆不下跪而名留青史的那个马嘎尼。然而,接下去蓝眼睛对中国玉器的态度变化也颇富戏剧性。“圆明园浩劫,使中国玉器与英法帝国之间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19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凡是在伦敦出售的中国玉器,都声称是来自圆明园。如果那件玉器一度属于某某英国军官,它的可信性就更大,能卖出的价钱也就更高。”(引文同上)由“人眼看高低”的现象可见,人们对艺术品的价值判断是多么脆弱而闪烁不定,每当被利益驱动立即转向。

同时,黑眼睛又如何看待西方的宝石呢?“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这已是近代商业炒作对审美的干扰了。我们仍然希望看到较早的评价或描述。

试看清代刘大同的《古玉辨》:

夫宝玉之可贵者,晶莹光洁,温润纯厚,结阴阳二气之精灵,受日月三光之陶熔。起色沁之妙,直同浮云遮日,鹤舞游天之奇致奇趣,令人不测。较之宝石,徒有光彩,而少神韵,能夺人之目,而不能动人之心者,则远胜于十倍矣!

俏色双面雕小山子 民间收藏

从上述文字可见,中国语言的弹性、张力和多义性。古人即使写论文也是诗的体裁,渲染而飘逸,缺少理性的淡定。这是在谈论“国学美学”时经常遇到的现象。不过,我们仍然可以从中看到中西方美感差异之大,经刘氏激昂地扬抑褒贬,宝玉与宝石的美与不美,竟有十倍以上的落差。同时也看到中国与西方审美取向甚至生活态度的两极——中国人趋向温润与内敛,西方人趋向强悍与外射。

我们还能感到,刘氏之辨也大致出于美的直觉,且无关利害。在两相比较中,他并没有概念或理论化,只对光泽、神韵、沁色、趣致等形式美感加以描述,挑战夺目之美,强调动人之心。以中国宇宙观作为支点,透露出中国人爱玉心理之源的端倪。在黑眼睛与蓝眼睛之间,竟有天壤云泥、南辕北辙的差异。

中国与西方审美取向呈现两极——中国人趋向温润与内敛,西方人趋向强悍与外射。

如果马嘎尼和刘大同都出于美的直觉又无关利害,那么他们面对同一审美客体所得到截然不同的感觉,同是直觉而直觉不同,同似超然而并未超然,将会对“纯粹的超然而虚静的审美”提出质疑。

清 仙山楼阁山子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里比较一下马嘎尼和刘大同两个人的差别是很有意义的。一个是西方商人式的政客,一个是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两个人最显著的差异是民族、社会、宗教、历史、习惯等差异。这些含义丰富的因素只有用一个更宽泛的概念总括,即“文化身份”。这里撇开了马嘎尼与刘大同的艺术修养差别,我们仍会发现“文化身份”的差异大于审美经验的差异。

本书即使姑且同意审美经验的直接性和非功利性,但在此之前,至少有一种以上的经验属性已植入人们的深层心理,即民族性与社会性和历史铸成的心理积淀,那是人们代代沿袭、耳濡目染而形成的心理定式,几乎等同于文化定义。尽管“文化身份”这种关键性因素并不被审美主体察觉,它已是审美活动的前置程序,被深深地、不落痕迹地潜藏下来,对审美主体来说并不那么“超然”,不那么“直接”,也不那么纯粹了。

只要我们承认人是社会性的动物,就无从否认人的“文化身份”,也就很难确认审美活动的纯粹性。离开这个前置属性去讨论审美心理活动,既无实际意义也无理论意义。人们代代沿袭、耳濡目染所形成的心理定式是审美活动的前置程序,被不落痕迹地潜藏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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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文化身份发生于假设的“纯粹”和现实的“感性”之间,带来偏袒、偏爱与偏颇。就连康德自身也不能超越文化身份的天堑。这是一位具有悲天悯人色彩的哲学家,许多学者会记得他的《论优美感和崇高感》那部才华横溢的散文式哲学论著,精短又精彩。不过,在幽默而细腻地比较了意大利人、法兰西人、德国人和西班牙人崇高或优美的品质之后,谈到中国的寥寥几行文字却充满了鄙夷。他说,中国文化只可用“愚昧”和“怪诞”相称,并将中国人打入“野蛮人”的行列,其观点显然不能被中国美学家和普通人所接受。这位强调公允审美的德国美学大家,一旦提到东方艺术,就好像戴上深度偏光眼镜,全然抛开他所说的“主观的合目的性”。但是这个涉及种族主义的敏感话题,鲜见有人批驳。

人的文化身份带来偏袒、偏爱与偏颇。就连康德自身也不能超越文化身份的天堑。

有学者认为康德的问题在于他过分追求学术完美主义,不偏不倚,照顾多方,以至失去理论的贯通性,这不无道理。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先是用大篇幅追求一种“纯粹又纯粹”的审美态度。他试图将人的审美活动与认知、思考,以及一切观念的与习惯性的因素全部剥离开来,从而忽略了人的社会性这一有别于其他生物的根本属性,致使他的先验论脱离人类的实践。而在同一著作中的其后,在谈到“依附美”和“理想美”时,我们看到前面被他严格剔除的东西如概念、知识、意义等又悄然归来,逐一复位。他并不是甘于停留在先验格局的学者,而是一直在主、客观的精见之间挣扎徘徊,从而为后世开辟了博大丰厚的美学体系,又因他的学术洁癖而在理论上磕磕绊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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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文学的眼光看来,康德集天才与孤僻于一身,正所谓文如其人。从他的性格、命运、生活环境和积习来观察,他少谈实例而多谈假设的论著本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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