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主演“铁窗红泪”
到香港的第一天,曾经摆过老北京的谱儿:剃头、洗澡、刮胡子一番。如今进了赤柱,也是剃头洗澡一番,不过没有砀山池的砀山梨和小白菜似的伴浴女郎,也没有人替我倒五毛钱一小瓶的滴露,剃头也不问“老样子”?而代以:“住几耐?”
“七日!”
“×你老母,七日飞乜嘢发,剪短的啦!”
说罢用剪子在头顶上,喀嚓嚓地几剪子,和花王剪草皮的差不多,然后一拍巴掌,一挥手,就算完事大吉。真所谓剃头的拍巴掌,完蛋!照着镜子看了看,他妈的,狗啃的都不如!
澡倒洗得顶痛快,两百多尺见方的大池,水是又清又热,比北平的华清池还要够意思。朝池水里一泡,热气腾腾,遍体舒泰,真想喊一嗓子,来两句二黄。刚要张嘴,一看门口站着的山东二哥,雄赳赳,气昂昂,二目圆睁,炯炯放光,好像欠他多,还他少的样儿,才意识到此身并非座上客,而是阶下囚,把刚要出口的一声啊,马上咽了下去。
然后换上“号衣”,我的冧巴是二五〇,不折不扣的二百五。每人发了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一把牙刷,外带一包牙粉,比我们公司的外景队还招待周到。不过一进监房门,就给一位大冧巴抢了过去:“×你老母,冚家铲,住几日使乜洗面?”
明抢明夺,一旁的山东老乡眼睁眼闭,大概是司空见惯的缘故。
前两天,特别优待,独门独院,一人一间房,想找个人聊两句都不行;铁门一关,我的妈,到此处方知自由的可贵。可不是嘛?从小两房隔一子,娇生惯养,奶妈喂,看妈看,自由自在,海阔天空的惯了,喜欢热闹,喜欢信口开河,喜欢逛马路,喜欢……如今倒好,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语,在北平的高堂老母要得知儿子在香港主演“铁窗红泪”,一定会放声大哭。不过这回倒真是不折不扣的领衔主演,连女主角都没有。
百无聊赖,数墙上砖,量门下地,点门上的铁钉,摸窗上的铁栏杆。记得李后主的词上曾说:独自莫凭栏,春意阑珊。我这李黑主此时倒想找个伴儿,无奈没有,斗室之中,只是“我共影儿两个”。想想李清照独自一个人在灯下,凄凄凉凉的境况,再想想李煜被掠被辱,和李白在监中的岁月,一时火起,真想提起我十八代祖宗李逵的两把大斧,杀下山去,替我们姓李的报雪仇恨!
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警察对升斗小民的办法多得是。大概因为这些小人物不敢反抗的关系吧!外加抄牌,可以信手拈来,抄个号码,写张传票,轻而且便;拉小贩,也可以手到擒来,踢两脚,打两巴,这些人也都逆来顺受,不敢出声;可是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和杀人放火的恶贼,抓起来就势比登天了。反正恶人自有恶人磨,由他们自生自灭,不理也罢!
第三天搬到三个人一间的房里,刚好碰见一个湖北人、一个山东人,大概是关了两天的关系,大家天南地北地聊得还挺熟。他们一个是卖烤白薯的,一个是卖臭豆腐的。问我卖什么的,我说卖人头的,他们一听吓了一跳,及至我说清楚了,他们也直替我喊冤。
第四天,在监房外散步的时候,碰见了一个熟人,居然还是一位外国帮办。原来他也叫我画过像,不过画像的时候他穿的是便装,如今换了制服我认不出而已。他倒蛮照顾我,问我需要什么帮助,我说最好有本小说和当天的报纸看看,他马上一一照办;还替我介绍了不少生意,叫我给几个洋帮办画像,画一张五块钱。没想到在监牢里画像比街上还赚得多,而且画的是真正“洋像”。
二黄:中国传统戏曲调名。在京剧、汉剧、徽剧等剧种里,二黄同西皮(调名)并用,合称“皮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