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灵史》的世界(第三讲)

九十年代长篇小说研究资料 作者:赵卫东


《心灵史》的世界(第三讲)

王安忆

今天我们分析张承志的《心灵史》。我现在应该说明一下,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要分析几部作品,我们只要分析几部作品。在这些作品分析当中,我都是把它作为独立的对象来分析的,我不研究作品和作家的关系,对于作家的背景材料,我不作任何介绍,这些对于我来说无所谓。不管他是男是女,是古是今,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的作品。我们怎么看他的作品。我就把他的作品作为一个独立的东西来看。我还要解释一下我为什么选择张承志的《心灵史》作为我第一部要讲的作品。我想那是因为《心灵史》是个非常非常极端的作品,拿它来作为我的理论的初步证明,非常合适。它几乎是直接地描绘了一个心灵世界,它非常典型,用我们一般的话来说它极其典型。当我第一次要用一个比较完整的成熟的作品来叙述我的艺术观点的时候,这个典型给了我较大的方便。我想它已经非常鲜明地挑起了一个旗帜,就是它的题目:心灵史。它已经告诉我们他的这部小说要写什么,他就是要写心灵。可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你打开这本书你所看到的是什么呢?你打开就看到一个伊斯兰教的支教叫哲合忍耶的教史,张承志却为这部书命名“心灵史”。这本书我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读起来会感到很困难,因为它里面牵扯到非常多的历史问题和宗教问题,而我觉得作为搞文学甚至一些搞人文的同学应该把这本书读一下,我觉得它有非常大的价值。当这本书出来的时候,正是文学暗淡的时期,它带来了光芒,大家可说是奔走相告。山东的作家叫张炜的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文学搞到这个份上才有点意思。说明什么呢?说明这本书已经触及了一个文学的本质的问题。它非常彻底地而且是非常直接地去描述心灵世界的情景,它不是像将来我们会再分析的一连串的作品那样,是用日常生活的材料重新建设起来的一个世界,它直接就是一个心灵世界。它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东西,是一个可以使我们叙述和了解方便的东西。我为什么还是把它作为小说呢?抛开它的名字不说,它写的是一部教史。有很多人否定它是一部小说,觉得怎么是小说呢,觉得很奇怪,根本无法把它作为小说的对象去研究。甚至于宗教局也出来反对,他们觉得它煽动了一种宗教的狂热。就是说大家都不把它看作一本小说,可是我确实认为它是小说,后边我会说明我的观点的根据,我说它为什么是小说。顺便再说一句,这本《心灵史》并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这也是比较少的情形。它是直接地出了一本书,就是说没有找到一个愿意发表它的刊物。一般来说我们都是在刊物上先发表,然后再出书,但它没有,这也看出它不被理解的遭遇。

《心灵史》有一个序言,题目叫《走进大西北之前》,这个序言很重要,可以帮助我们解读这本书。一方面是解读,一方面可以证明很多我们的猜测。它对于我站在这里向你们谈这本书有两点帮助,第一它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它就是在寻找一个心灵的载体,这使我更加有信心证明《心灵史》确实是个心灵的世界,它并不是一本教史。序言里面有一段话是这么写的,非常激昂,它说:“我渐渐感到了一种奇特的感情,一种战士或男子汉的渴望的皈依,渴望被征服,渴望巨大的收容的感情。”接下来还有一句话,说:“我一直在徘徊,想寻找一个合我心意的地方,但是最终还是选中了西海固,给自己一个证实。”第二,序言还证实了我对作品的一个结论,就是关于《心灵史》这本书所构造的心灵世界的一个特征,这特征是怎么样的呢?它说:“我听着他们的故事,听着一个中国人怎么为着一份心灵的纯洁,居然敢在二百年的光阴里牺牲至少五十万人的动人故事,在以苟存为本色的中国人中,我居然闯进了一个牺牲者的集团。”这里面我们首先要有一个概念,这本书里充满了对“中国人”的批判,它老是说“中国人”苟活,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这么狭隘地去看它,它绝对不是对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政体之中的人的反抗,它只是对一种普遍性的、在主流社会里的生存状态的离异和自我放逐。所以我很怕对它的评价陷入一个非常政治化的、具体化的狭隘的批评中去,它的视野实在是非常广阔的。因此,我们可以发现这故事具有一种不真实性,这恰是心灵世界的一个重要特征。

从今天开始就来分析作品。我想我的分析方式是这样的,首先我把这个故事以我的认识来叙述一遍,然后我要解释一下,这个故事与我们现实世界的关系,我不是强调它是一个心灵世界吗?那我就要解释一下这个心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关系,而这个关系其实就是我们写小说的毕生要努力解决的东西,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们毕生的努力方向就是要找到这种关系。

我想这个故事主要是写哲合忍耶的历史。我们现在完全撇开宗教,因为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不仅对伊斯兰教,我对什么教都不了解,我只是从《心灵史》这本书里接受它所交给我的所有信息,我的所有分析都来源于这本书。我是绝对把它当作一本小说书来分析的。那么“哲合忍耶”是什么呢?从这本书中我知道的是什么呢?我知道它是伊斯兰教的一个分支,这一个教派是神秘主义的,它在什么地方流传呢?它的教民分布在什么地方呢?大西北,前面所说的西海固,非常非常贫困,贫困到什么程度呢?小说里有一句话描绘他们,就是“庄稼是无望的希望”。书里面写到贫困的情景,一个小孩子到地里去挖苦子菜,一种野菜,他跑到地里,连挖开地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苦子菜旁边死了,当旁边的人奔回来告诉他的母亲,说你的儿子死了,饿死了,他母亲怎么了?他母亲正从左邻右舍讨来了一碗面糊糊,准备给她儿子吃的,一听她儿子死在地里了,她接下来的动作是马上把这碗面糊糊喝下去了。还有一个父亲,他要去很远的地方谋生打工,前途茫茫,全家都在送他,哭哭啼啼的,而这个孩子他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心里一直在想他父亲的包裹里面有一块馒头,一直在想这个馍,最后他到底是把这块馒头偷了。就这么一个贫苦的地方,寸草不长,非常贫瘠,这就是哲合忍耶的生存环境。在这种地方,人的欲望落在了最低点,是最适于信仰生长的地方。它有什么呢?只有信仰。人生的目的都是非常虚无的。那边盛传的一个故事就是千里背埋体(埋体就是尸体的意思),是说在一次教争中,有兄弟两个,弟弟关在监狱里被打死了,然后这个哥哥花了十五年的时间,长途跋涉,历尽艰辛,跑到监狱里,把他弟弟的尸体偷出来,背着回家。白天背尸体的人不能走大路,只能藏在荒草丛中躲着,等到天黑以后上路,就这样又走了十五年,把弟弟的尸体背回来,埋到拱北——哲合忍耶的圣德墓。为什么呢?为了把他弟弟送到真正的归宿里去,这就是他们的信仰。哲合忍耶还充满了神秘主义的精神。他们相信奇迹能够发生的。小说里怎么描写神秘主义这种所谓的苏菲主义的产生原因呢?它说“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来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于是,神秘主义来临。他说的苦旱,是什么样的呢?家里的富裕程度是以拥有几窖水衡量的。他们挖地窖,把雪水铲在里面,等雪水化了以后,全家一年的吃和用全都在这窖里了。所以谁家富裕,他家的窖水就多。哲合忍耶就是存在于这么一个生存绝境,远离物质主义的俗世,精神崇拜便不可止挡地诞生和发展壮大。现在我们大约可以看出哲合忍耶是怎样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我们是否可以下这么一个断言,就是绝对的没有物质,绝对的没有功利,绝对的没有肉体欲望,绝对的反自然规律(因为一切自然规律都是推动着人们生产,而在此地人们无能为力),因此是绝对地虚无,而且绝对地痛苦受罪,它和人的本性、本能都是背道而驰的,人的本性、本能总是趋乐避苦,总是趋向快乐,而避免苦难的,可是这里面苦难扑面而来,你躲都躲不开,你必须违反你的人性,要创造另一种人性的方式和内容,那就是受苦,受煎熬,流放,牺牲。

张承志怎么描写这个世界呢?他给它两句话:“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他们的流血像家乡的草木一样一枯一荣。”这就是张承志给哲合忍耶家园的一个定义。这本书读起来的时候,会感到困难,我劝你们不要太去追求里面的情节、人物,你们要注意它的文字。它的文字非常激昂,它是很好的诗歌,很华美,张承志一直追求美的文字,但这种美决不是空虚的,都有着重要的意义。所以当你一旦进入文字,便也进入了内容。

那么哲合忍耶的哲学内容是什么呢?就是有两句话,一句话就是“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没有办法,也没有力量。这是一个非常茫然的终点。它第二句话叫“川流不息的天命”,好像接近循环论的意思,但是我不敢断言,因为我对宗教确实没什么研究,我现在所具备的所有认识都是从这本书来的,而我们今天只谈这本书。另外就是这个哲合忍耶宗教有着非常非常严格的仪式,它的仪式非常简单,但是它非常非常地严格,这个仪式叫打依尔。这个打依尔就是大家围坐成一个圈子,中间是一张矮桌,一个专门的单子蒙着,上面烧着香,然后大家摊开了《穆罕麦斯》(《穆罕麦斯》是他们的经书),然后开始念,必须经过洗澡才能来念。只要说一个例子就能证明它的严格性,就是它永远不中断,如果哲合忍耶碰到了巨大的灾难——灭教,譬如说同治十年,同治十年的灭教对哲合忍耶来说是非常非常惨痛的,大家全都潜入地下,无论是中断多少年以后再坐到这里,就一代人一代人地回想,回想当时我们最后一次打依尔说到哪一页上,再顺着它往下念。所以它永远不会中断,它总是连着的,因为这个缘故,全国各地的哲合忍耶都是在同一天里读着同一页,因为每天规定是读五页。它永远不会错的,不是说今天你读到这他读到那儿。巨大的凝聚力,就是以打依尔这种形式造就的。

这本书的结构很奇怪,它不像我们通常所说的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也不是第一卷、第二卷,它是用“门”。哲合忍耶的内部的秘密抄本的格式,一共是七门,就是人们通常小说里的七章,或者七卷,它是七门,每一门叙述了一代圣徒。它一共叙述了七代圣徒,从它的创造者到第七代,从无教到复兴,几起几落,它一共是七代。我们简单地把这七代圣徒叙述一下,基本上可以了解哲合忍耶的历史,也就是这本书的我们所说的故事的情节是怎么样的。

我想他们的第一代也就是创教人,他的名字叫马明心。他不是如我们所了解的佛教的释迦牟尼,是一个王族的家庭背景,他则是一个出身非常模糊的孩子,一个孤儿,没父没母的,童年非常苦。他九岁那年跟着叔父去寻找圣地,去到阿拉伯的世界,也就是伊斯兰的真理家乡。穿过大沙漠,涉过九条河流,到最后同去的别的亲戚都失散了,只剩下他和叔父,一老一少就这样跋涉在沙漠里,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也不识字,完全是凭着本能,后来的圣徒们所说的一种前定,他们喜欢用“前定”这个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命运这样的意思。就这样茫茫然地寻找,最后他和他叔父也失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经历了九死一生,好几次昏过去又醒过来,但突然之间奇迹出现了,沙漠里有个老人过来送了他一串葡萄,然后就给他指点了一个方向,一个什么方向呢?一个也门道场,这是一个伊斯兰教的苏菲派的传道所。他就顺着老人的指点去了那个传道所,在这个传道所里他兢兢业业地学习,非常用功,苦修了十五年。这时候他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了,他在路上花掉一年的时间。二十五岁的那一年,他们的导师就指点他要回到中国的甘肃,给他指定了一个方向,去传道。然后他就回到了甘肃,就是那个我先前所描绘的极其穷苦的地方。马明心他行的是一种苦修。他有一个教徒,穷得简直没法再穷了,有一天这个人的亲戚遇到他,实在是看不过去,说我已经够穷了,你比我还穷,我们就带你去化缘吧。这个亲戚也是一个神职人员,是个阿訇,带他募捐到很多衣服和吃的回来。马明心知道后就非常愤怒,他说你要入我的教,你就不能这样,最后他只能把东西全都退回去,送给穷人。所以这个教派和别的教派有一点不一样,他不求施舍的,基督教讲奉献,和尚讲化缘,而他们不,他们就穷到底算数。在此之前并没有哲合忍耶,哲合忍耶是在马明心手里逐渐形成的,他给予它的第一个,最基本的要义就是受苦受穷,他把人的肉体上的欲望约束到最低点。马明心终生只穿一件蓝色的长袍,羊毛长袍(因为“羊毛”这个词在阿拉伯语里正好是“苏菲”的意思)。他这个教义显然是太适合生存在绝望的贫瘠之中的人们了,真是落到他们心坎上去了,他们用一句话来给它命名:这是我们穷人的教。在很短的时间里马明心争取到很多教徒,甚至于引起了教争,这也是为他们此后的灭顶之灾埋下了祸根。和他引起教争的是花寺教派,花寺教派的圣徒也是和马明心一起在也门教场里受洗礼,一起修行,但是这一个教派比较物质主义,它搜集财物,求布施,募捐,所以它积累起一定的财富,而且有文化积累,比如彩画的创作,所以说比较贵族气,慢慢它就脱离了受苦受穷的民众。它的很多教徒都跟随马明心。逐渐马明心就形成了自己的教派,自己的教徒,他的势力就大了起来。他使穷人的心里有了一种安慰,饥饿的穷人得以在精神上富有起来,有了一点生存的勇气。然而花寺教派毕竟是个比较大的教派,这个教派和清朝政府有一定的关系,所以说最后的结果是官府介入了他们的教争。官府一旦介入后,就开始对马明心教派进行弹压。在乾隆四十六年一次大规模的血战中,马明心被捕了。马明心被捕的时候,教众简直是疯狂了,举行了无数次起义,要求把马明心放出来。最后,官府把马明心押到兰州的城门上面去,要斩首了。他的身影一出现,下面满满的群众全都疯了,齐声欢呼,叫喊,他包头的白头巾扔下去了,一下子就被下面的人分抢成丝丝缕缕。最后马明心在城楼上被杀了。这就是哲合忍耶的第一代教主。

接下来是第二代教主,名叫平凉太爷,这是个尊称,他们称他为平凉太爷。他继承马明心的衣钵也是很神秘的事情,马明心曾经很微妙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我的有些门人拿得起,放不下,有些能放下,却拿不起,仅仅只有这个人,他能够拿得起,也能够放得下,这个人现在他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他,托靠主!两三年后他也会知道他,人也将知道他。”这个宗教是非常神秘的,话都不直接说的,是用一种非常隐晦的语言来说的,而且非常符合他们那种前定的观念。其时,平凉太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接受传位,但他心中有一种宗教的激情,所以说当有人向他传教,要带他走的时候,他不顾母亲、妻子的阻拦,去一个官传道堂,离他家乡非常远的一个道堂里做一个普通的教职人员,就是洒洒水,扫扫地,同时潜心于修炼。所有的宗教的任务都是怎么去和主接近,那么他这个平凉太爷怎么去和主接近呢?在道场后边,有一口井,他老在井边坐着,坐着坐着他就能看见井里边浮现起一个形象,他认为这就是主的形象。在哲合忍耶可歌可泣的历史上,这名教主所经历的和他所担任的任务以及他的结局就是一个隐藏。因为在马明心被杀死的时候,哲合忍耶的力量已经非常薄弱了,不可能像马明心开创时候那样四处都有他们的念经僧,布道传教。现在不能了,平凉太爷所做的事情就是隐藏,他把自己隐藏起来,维持这一脉生息,把这一脉生息传递给下一个圣徒。他是一个传递火种的人。马明心死后的数年是一个非常困难的时期,一方面官府对哲合忍耶开始注意,视其为异端;另一方面,因为马明心的死,激起教众的反抗,不断造反和起义,结果是一次又一次的弹压、血洗,整个形势是非常恶劣的。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平凉太爷的主要任务就是隐藏自己,而且他把自己隐藏得非常好。他曾经有过一次入狱,在一次著名的底店惨案中。就在乾隆四十九年,清政府在底店实行了一次大屠杀,1268名十五岁以上男丁全部杀掉,剩下2500名儿童、妇女全给清官兵为奴,其中近半数流放到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到南方沿海这一带。在这个背景下,平凉太爷入狱了,但他也是悄悄的,没有暴露哲合忍耶的身份,所以他又生还了。他在监狱里除了忍受严刑拷打,还忍受着另一种更为残酷的刑罚,这是种什么刑罚呢?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壮烈牺牲而自己苟活。哲合忍耶的最大理想就是牺牲,如果不能够去牺牲,他就没有价值,他存在没有意义。所以平凉太爷是非常痛苦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赴汤蹈火去牺牲,而他却不能牺牲,为什么呢?因为马明心把教传给他了,他有责任,他必须把哲合忍耶的火种传下去,这是他的任务,他不能忘记,他必须隐藏下来。他最终是病死的,就死在修行的井旁边,几十天的不睡觉。张承志对他的评价中有一句话是说得很悲壮的,他说:“由于命定的悲剧,圣战和教争都以殉死为结局,留下来的事业永远选择了心灵痛苦的生者来完成。”他把死者说成是幸福,而生者是心灵痛苦,就此我们可稍稍窥见这个《心灵史》的心灵世界的面貌。

然后就是第三代圣徒出世,第三代圣徒叫马达天。这位圣徒维持大业的时间非常非常短,一共才六年,但是在哲合忍耶历史上是很重要的,它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时期。这时候的哲合忍耶没有公开的寺,没有庙,没有一个他们可以做礼拜聚集的地方,看起来哲合忍耶已经完了,已经被斩草除根了,但是有两件事情表明哲合忍耶没有死,还活着。第一件事情是什么呢?就是当平凉太爷病重时,他们开始实行了一种新的规定,原来教徒们都是要留须的,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圣徒给予他们的圣形,很神圣的一种形象,而这一次大惨案,则正是被诬告为“耳毛为号”而以其标志捕杀镇压他们的。所以一方面是为了保护自己,另一方面是要把这种仇恨铭刻下来,他们从平凉太爷将死时,开始把须全部剃掉,光脸。在他们来讲是很痛心的,因为把圣须剃掉了,所以他们称作“剃须毁容”,他们觉得人的容貌就毁掉了,可他们必须这样。这个“剃须毁容”是在马达天的时代正式流行、保留了下来。第二件事情则是他们还在悄悄地做着打依尔,没有地方,也不能公开号召大家,他们就立出一个暗号打梆子。在那些偏僻贫困的村庄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听到了梆子的声音,千万不要以为是在敲更,那是在召集教徒们去做打依尔。不能大声地诵念,就默默地坐着。在马达天的时期,这两件事情证明着哲合忍耶没有死。这一个教主是很谨慎、很忍让的,他能委曲求全,看起来他比较软弱。这时候比较平静了,最残酷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有点乐而忘忧,说咱们应该盖房子,应该盖寺庙了,没有一个寺庙集合嘛。马达天觉得这样做太兴师动众了,会招来大祸,心里感到很不安,但因为呼声非常高只能同意。大兴土木造房子,果然惊动了官府,结果把马达天抓进去了。马达天的入狱,却有一个美妙的民间传说。是说在新疆那儿有一个人,他挑了两个非常非常大的哈密瓜,从很远的新疆就往甘肃过来了,一路上过了很多关卡,其中一个关卡的两个清兵说,你这瓜那么好,能不能给我,他说不行,我有用,清兵说你这瓜要干什么,他说我的瓜要敬上,清兵说你的上是谁,他说我的上是教主,一下子就暴露了马达天。这是个民间传说,但哲合忍耶到今天为止好像更认可这个民间传说。我觉得这个传说反映了一种安定和平甚至兴旺的背景,走那么远的路,一个教徒,扛着两只瓜送给马达天。但是他给马达天带来的是厄运,马达天被捕了。对马达天的判决是流放,将他流放到黑龙江。他的十二个门徒,自愿地陪着他上路,带着他们的家属。于是壮烈的一幕诞生了。马达天乘着木笼囚车,他的十二个门徒以及他们的家小步行尾随着他走向了黑龙江。

第四代圣徒名为马以德,因其归真于四月初八故称为四月八太爷。他是马达天的长子,他在父亲的流放途中,接受传位。这一辈的光阴是三十二年,是哲合忍耶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发展时期,称为“第一次教门的复兴”。

马以德是一个积极于行动的人,他四处奔走传教,将失散的民众再集合起来。由于前两辈圣徒的隐忍,哲合忍耶保存了一定的人数,这是他所以能集合起教徒的基础。并且,因为血统的关系,他也具有先天的号召力。同时,为要使民众更信任他是“真的”,他极其重视自身修养,施行严格的苦刑。他强化了许多宗教细节,比如说严格宰牲规定,哲合忍耶用于祭祀的鸡羊牲畜,宰前必须拴养喂食保证洁净与肃穆。他就这样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进行复教,渐渐恢复了信仰,并且重新建立了完整的哲合忍耶体系,比如导师“穆勒什德”,地区掌教者“热依斯”,村坊中的清真寺开学“阿訇”,教众“多斯达尼”,这样一级级的组织。他有所创见地把“打依尔”的形式化进日常的劳动,使真主与人们无时不在一起,无处不在一起。例如打麦的劳动,书中摘录了一段史传的原文:“在打麦场上,他们排成两行,面对面地打。一行人整整齐齐地,把连枷打在地上,同时就高声念‘俩依俩罕’。脚也随着移动。另一行人又整整齐齐地打一天,同时念‘印安拉乎’。脚又动一动。”

马以德为哲合忍耶做了许多富有建树的工作,但同前三辈导师相比,他没有得到那种完美的牺牲的结局。他是哲合忍耶第一位寿寝善终的导师。如书中所说:“他没有获得殉教者的名义和光荣,而哲合忍耶获得了全面的复兴。”以此种观念来看,马以德则是以另一种方式作出了牺牲。

第五代尊师马化龙,即十三太爷,可说是生而逢时,他经历了一个壮烈的时期。在这一个时期里,哲合忍耶的奋斗与牺牲是在前所未有的宽阔的背景之下,照张承志的话说,便是:“哲合忍耶第一次不孤独。”在太平天国的革命之中,涌现了三位回族之子,这三人是云南的杜文秀,陕西的白彦虎,还有哲合忍耶的十三太爷。起义的烽火遍地燃起,回民如同潮水一般涌来涌去,潮起潮落,最终总是以牺牲为结局。同治年间金积堡的战斗是一场残酷的决战,据称,清军使用了“机关炮弹”,作者猜测大约是左宗棠用四百万外债采买的欧洲新式军火。这一场战斗持续数年,城被围困,饥饿中已经有人相食者,并且时刻面临着血洗的屠城之灾。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十三太爷自缚走出金积堡东门,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性命,赎金积堡一带回民死罪。在这株连殉身的三百余族人之中,却奇迹般地保留了一条性命,那就是他的妻子,人称西府太太。似乎也是一个神秘的前定,要为哲合忍耶留一线命脉。这位太太是一个汉人,在一次回民进攻武城时,十三太爷在逃亡的人群中,与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后来便娶了这女人,唤她作西府太太。当哲合忍耶退守金积堡时,十三太爷对她说:“你把所有传教的凭证都带上,金积破了,你就说,当年是我依仗势力霸占了你。”最后,西府太太果然被释放,她带走了八个箱子,其中有四个传教的“衣扎孜”——衣钵。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左宗棠下令,将十三太爷提出官营,凌迟杀害。“十三太爷”这个尊称,便是由正月十三日殉教的日子而来。至此,十三太爷在狱中整整受酷刑折磨五十六日。从此,当教徒念词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这一句时,要连诵五十六遍。同时,“同治十年”也成了一个教内的代词,专指灾难的极限。而你们要注意,这恐怖血腥的一门,却被张承志命名为“牺牲之美”,他极其激昂热烈地书写这一篇章,使人感觉,一个被压抑几辈的理想,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心灵史》的心灵世界的内容。

第六代圣徒马进城,尊称汴梁太爷,是在死后被追认教主的。他是马化龙第四子的儿子。同治十年,他只七岁,跟随受株连的族人走上流放的道路。他们是走向北京内务府,在那里将接受阉割的酷刑,再发往边地为奴。当流放的队伍走到平凉时,有官吏有心想开脱他,问他究竟是不是马化龙的孙子,他一连三遍回答:“我就是马化龙的孙子!”此时此刻,他便不可脱卸地承担了他的命运。有一位在北京做官的教友,多方设法,到底无法使他免受阉割。后来,只能设法使他来到汴梁,在一个姓温的满人小官吏家做仆人,免于流放边地。温家待他很仁厚,甚至让他与自家孩子一起读书,在他死后,还为他缝了一件袍子送终。这是一个沉默而短命的少年,据温家的子侄说,他夜间不睡觉,不知在做什么。他的经名为西拉伦丁,阿拉伯文中意即弦月,是转瞬即逝的新月。他身体衰弱,且心事重重,但却不肯从他的命运中脱逃。

哲合忍耶稍事养息之后,曾由西府夫人策划并实施过一项营救的行动。西府夫人乘一辆骡车进城,让一名教徒去温家带他。可是当马进城走到骡车前,一见是她,转身就走,营救就此落空。为了在暗中保护照顾他,哲合忍耶在温家附近开了一个小店铺,每见马进城进店,便把一叠钱放在案子上,他有时全部拿走,有时只取几枚。过了几年,他不再来了,人们便知道他死了。这是光绪十五年,马进城二十五岁,是一代受辱受难的教主,张承志写道:“由于有了他,哲合忍耶便不仅有了血而且有了泪。”他还写道:“由于他的悲剧故事,哲合忍耶终于完成了牺牲和受难两大功课。”这就是在他死后追认的教主马进城对哲合忍耶的贡献与作为。人们至今没有忘记他默默承受苦难的日月。如今,每年都有从各处山沟走出来的哲合忍耶回民,走进开封,当年的汴梁城,在人声鼎沸的公园里,找一个地方,跪下,脱了鞋,点香,致礼,诵经悼念,然后,摘掉头上的六角白帽走进人群。哲合忍耶是在第七代教主马元章,即沙沟太爷的光阴里步入了近代史。在同治年间的起义中,云南东沟出了一个叛徒,名叫马现,率领清军灭了大东沟。东沟寨子里有一条七里长的地道,一位回民将领便由此实施了出国逃离的计划。马元章就是在此逃离的行动中,换了汉族装束,率领亲从们成功地逃出的一例。从此教内便有了著名的故事:“十八鸟儿出云南。”十八是指当时马元章正是十八岁。出了云南,再出四川,最后进入张家川谷地,开始了复教的大业。在汴梁开店保护马进城的,也是他,他一共守了十三年。同时,他还主持营救马化龙家族的另一名男孩马进西,在流放途中,打死解差,背着孩子穿过青纱帐,渡过黄河,最终在杭州藏身。就这样,马元章以张家川一隅为根据地,悄无声息地在一切哲合忍耶旧地展开了秘密的复教活动。他壮大了势力,以他的权威,将这个见惯鲜血的被迫害教派劝导上和平的宗教道路,使之发展到了它的全盛。它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于苏菲功课,严格教派组织,与官府达成默契礼让,双方放弃暴力。此时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可说广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而在这盛世的顶点,便是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在一篇教文《进兰州》里,描绘了这个壮丽场面:“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一门中的微妙的矛盾。张承志在以极大的热情写下马元章的业绩和哲合忍耶的盛况时,他并没有忘记对马元章向官府的妥协作一点辩解,他写道:“哲合忍耶可以放弃暴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他也没有忘记在这民国初年的政府,也许是将哲合忍耶作为排满反清的盟友而接纳了他们。但他还是强调:“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于是,不管怎么着,张承志是不能放弃进兰州这个宏大的场面,它使张承志的心灵世界有了最高扬,用他的语言说,就是“上限”的景观和完成。一句话:“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现在,我想我可以回答先前的那个问题,就是这一部彻头彻尾叙述教史的书为什么不是历史,而是小说。我的理由有这样几条。

第一,是因为作者处理历史这一堆材料的偏狭的方法论。如张承志自己坦言的:“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所以,他又接着说:“我首先用五年时间,使自己变成了一个和西海固贫农在宗教上毫无两样的多斯达尼。”他认为这是历史学的前提,并且强调这在学院里是不被认可的,从而,确立了他反学院的立场。他提出,真正的历史学,“它与感情相近,与理性相远”。他强调对待历史应以感性的、个人的、心灵的方式,他甚而更进一步地否认“历史”这门学科,说:“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那么他对宗教的定义是什么呢?“宗教是世界观,更是人,人性和人的感情的产物。”同时,我们也已经看到,张承志在《心灵史》中正是这样言行一致地,将他情感的方式贯彻到底。

第二,是他极其个人化的价值观。讲述完这七门教主的历史,我们大约可以基本了解张承志的这个心灵世界的内容,那就是对牺牲的崇尚,对孤独的崇尚,对放逐世俗人群之外的自豪,以异端为自豪,以与主流世界疏远甚至对立为光荣……这使他选择了被称为“血脖子教”的哲合忍耶为他小说的故事。并且,使他醉心的场面都是牺牲。他将哲合忍耶的魂定为“悲观主义”,他还将哲合忍耶的信仰的真理定为“束海达依”,就是“殉教之路”。哲合忍耶的被弹压,被排斥,所占弱势位置都是被赋予强烈的精神价值。“手提血衣撒手进天堂”——是为其最肯定、扩张、发扬的情状。他在哲合忍耶的历史上寄托了他纯精神化的价值观,完全无视无论历史也好,宗教也好,其存在的现实内容,他说:“几十万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从未怀疑自己的魅力,他们对一个自称是进步了的世界说:你有一种就像对自己血统一样的感情吗?”

《心灵史》所以是小说的最后一条理由是由叙事者——“我”的存在而决定的,我宁可将“我”看作是一个虚构的人物。这个“我”,不仅讲述了哲合忍耶的故事,还讲述了他讲故事的情景。他虽然笔墨不多,但却没有间断刻画描绘“我”。他描绘“我”是“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我偏僻地远在北京”,等等,都是将“我”描写成一个边缘人,然后如何走入信仰的中心——哲合忍耶。这就是在关于哲合忍耶的全部叙述之后的叙述,也就是“心灵史”命名的由来。

现在,我想我已经说明了我的理由。那么,大约我们也可以了解,《心灵史》的心灵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是怎么的一种关系,我以为是一个较为单纯的关系。哲合忍耶几乎原封不动地成为创作者的建筑材料,而终因创作者的主观性而远离现实,成为一个不真实的存在。我的“不真实”里绝对没有贬义,如同以前说过的,它是心灵世界的特质。

原载《小说界》1997年第3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