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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璟《一種情》傳奇版本考略

戏曲与俗文学研究(第3辑) 作者:黄仕忠


龍賽州

摘要:明沈璟《一種情》傳奇的傳本,以往所知有傅惜華舊藏順治本及姚華舊藏康熙本,徐朔方先生校訂《沈璟集》時參考了姚華舊藏康熙本。隨着多種戲曲資料的出版,在這兩個全本外,現知又有吴曉鈴舊藏本、梅蘭芳舊藏本、日本雙紅堂文庫藏本及張玉森舊藏本等鈔本。通過詳細比照,可見各版本之差異。這些不同的版本不僅具有校勘價值,同時也有助於研討戲曲“改本”“蘇白”等現象,具有一定的戲曲史意義。

關鍵詞:沈璟 一種情 傳奇

《一種情》,明沈璟所撰傳奇。沈璟(1553~1610)字伯英,號寧庵,江蘇吴江人。明萬曆二年(1574)進士,歷任兵部職方司主事、禮部儀制司、禮部員外郎、吏部稽勳司。萬曆十四年(1586),上疏立儲,觸怒神宗,左遷行人司正。又二年(1588),任順天鄉試同考官,升光禄寺丞。但因科場舞弊案受人攻擊,辭官回鄉,從此致力於曲譜研究和戲曲創作,與王驥德、吕天成、葉憲祖、卜世臣等探討切磋,倡合律依腔、務重本色之説,整理《南九宫十三調曲譜》,著有《論詞六則》《唱曲當知》《南詞韻選》《正吴編》等。

劇寫崔興哥與何興娘自幼訂婚,以金鳳釵爲聘物,十五年間不通音訊。興娘懸望,抱恨而死。興娘鬼魂冒其妹慶娘之名,與崔興哥外逃,做一年魂魄夫妻。限期届滿,興娘鬼魂托辭回家探親,懇求父母成全其妹與興哥的婚姻。盧二舅度興娘鬼魂成仙,興哥與慶娘成親。本事見於瞿佑《剪燈新話》卷一《金鳳釵記》。同一題材的作品還有范文若的《金鳳釵》傳奇。

《一種情》原名《墜釵記》。吕天成《曲品》卷下著録,列入上上品,評曰:“興娘、慶娘事,甚奇。又與賈雲華、張倩女異。先生自遜謂‘不能作情語’,乃此情語何婉切也!”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著録,見於“雅品”殘稿,評:“興娘、慶娘,生生死死,皆因情至,轉訝盧二舅、炳靈公之婉轉成就,□以踐‘妹兒收得姊兒田’之讖,豈神仙亦不斷情累乎?”

關於此劇的作者,曾有多種説法。焦循《劇説》卷五云:“吴石渠十二三時便能填詞,《一種情》傳奇乃其幼年作也。”即認爲其作者爲吴炳。《傳奇彙考標目》謂“一云李元玉作”,《曲海總目提要》卷二一著録,認爲“李漁所作”,皆誤。因與沈璟同時期的王驥德在《曲律》卷四《雜論第三十九下》云:“詞隱《墜釵記》,蓋因《牡丹亭記》而興起者。中轉折儘佳,特何興娘鬼魂别後,不一見,至末折忽以成仙會合,似缺針線。予嘗因鬱藍生之請,爲補入二十七盧二舅指點修煉一折,始覺完全。今金陵已補刻。”詳述了此劇的創作緣起、内容更改及出版情况,王驥德所補之齣,亦見於今存版本,大致可信。此劇《新傳奇品》、《傳奇彙考標目》卷上、《重訂曲海總目》“明人傳奇”並見著録。

《一種情》的版本,各書目記載如下。

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1959)之《墜釵記》條引《南詞新譜》,謂“俗名《一種情》”,著録版本三種:題《墜釵記》,署“順治庚寅(七年,1650)桃月中浣三日閑窗自録”,傅氏自藏;題《一種情》,北京圖書館藏姚華舊藏清抄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姚華舊藏本影印;懷寧曹氏(心泉)舊藏清抄本,謂“不詳藏於何處”

莊一拂《古典戲曲存目彙考》(1982)於沈自晉名下著録《一種情》傳奇,僅列康熙抄本及影印本;謂《傳奇品》《曲考》《曲海目》《曲録》均著録爲沈寧庵(璟)作,據《(今樂)考證》,爲沈伯明作,並見其所著《南詞新譜》中,故列入沈自晉名下。莊氏在沈璟名下列《墜釵記》一種,著録傅氏所藏順治抄本;又謂詞隱(沈璟)從侄沈自晉有《一種情》傳奇,實誤。

郭英德《明清傳奇綜録》(1997)之《墜釵記》條,所記版本前兩種與傅目同。另著録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咸豐、同治間瑞鶴山房抄本一種。按:瑞鶴山房抄本《一種情》僅選録《冥勘》《上墳》《拾釵》《舟逃》《周廟》五齣,似不宜作爲全本著録。

李修生《古本戲曲劇目提要》(1997)一書僅著録“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抄本”。

故以往戲曲書目著録《墜釵記》(《一種情》)所存全本實僅兩種,即傅惜華舊藏順治本、姚華舊藏康熙本,另有若干選本散齣。

一 版本概况

筆者在傅惜華舊藏順治本(見圖1)、姚華舊藏康熙本外,又見到了吴曉鈴先生舊藏清抄本、張玉森過録本、日本雙紅堂文庫藏本、梅蘭芳舊藏本等,則以往著録《一種情》版本情况需要做出修改補充,今陳述如下。

圖1 傅惜華舊藏本書影

1.傅惜華舊藏本

傅氏舊藏戲曲今歸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館,此本卷首標“串本墜釵記”,高約25.5釐米,寬約12.4釐米,二卷三十出(以下各本“出”“齣”並用,均遵原本面貌),上卷十八出,下卷十二出,《傅惜華藏古典戲曲珍本叢刊(九)》(學苑出版社,2010)據以影印。下文簡稱“傅藏本”。兹録其出目於下:

家門 探仙 遊春 逼嫁 仙引 生病 離魂 驚婿 審魂 上墳 拾釵 詳夢 捉奸 逃走 禀明 説破 祈禱 (失名) 閨夢 升仙 催魂 别正 神夢 返棹 錯告 負魂 遊魂 考試(重出) 度仙 團圓

卷上尾題:“順治庚寅桃月中浣三日閑窗自録”;卷下尾題:“此本先父較正抄寫點校無誤,不可輕賤與”“借去不還,男盗女娼”。卷端鈐“蘭桂堂”印一枚,卷尾鈐“徐麟”“□瑞”印兩枚,内有朱笔圈點。從所署時間來看,此本是目前所見版本中年代最早的本子;從題稱來看,此本應較爲接近沈氏作品原貌。然而此本字迹潦草,有些甚至不可辨讀,時有筆誤,如第十七出爲“祈禱”,第十八出又寫“祈禱”,後劃去。又此本有兩個二十八出,均題作“考試”,均寫崔興哥應試的情節。標兩個二十八出,且内容相似,當是藝人們所加,根據不同的情况選演其中任意一出,爲演出提供選擇。所以此本雖是年代最早的一個清抄本,但因經過藝人改動,與沈璟《墜釵記》的原貌還是有一定差距。

2.姚華舊藏本

此本今藏於國家圖書館。二卷三十一出,上卷十八出,下卷十三出,高22釐米,寬11釐米。《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以影印。下文簡稱“初集本”。其出目與傅惜華舊藏本有較大不同,如下:

示概 叙釵 閨怨 家閧 偈仙 病話 香兆 鬧殤 冥勘 上墳拾釵 話夢 捉奸 舟遁 猜遁 投僕 遊廟 魂釋 慶病 盧仙 痛歸 别僕 神囑 舟話 鬧釵 鬼媒 魂訣 餞試 選場 盧度 圓結

與傅惜華舊藏本相比,此本實分傅藏本第二十七出“遊魂”爲“魂訣”與“餞試”兩出。姚華舊藏本署“康熙二十八年(1689)十月初十日在景山内興慶閣王獻若抄録《一種情》傳奇終”。此本既較順治本抄録晚近四十年,所題同“俗名”,當爲宫中供奉用的藝人演出本,離沈氏原作亦有距離。姚華得獲此本後,有意進行校勘,但不便在原本上隨意涂寫,故親自過録了一份。後攜過録本觀劇,被梁啓超强索去。梁氏去世后,其藏書被家屬全部捐贈於北平圖書館(今中國國家圖書館)。故國家圖書館藏有兩種《一種情》,一爲康熙年間抄本,一爲姚華過録本。

北京大學另藏有《一種情》傳奇一種,《不登大雅文庫藏珍本戲曲叢刊》(學苑出版社,2003)據以影印,扉頁題據“清康熙抄本”影印,不確,此本實爲過録本,而非清康熙抄本的原本。因爲此本書末所署王獻若抄録一行,爲姚華本人筆迹,且有姚華跋:“按景山,俗所謂煤山,壽皇殿後西北,興慶閣在焉。密邇宫掖,蓋亦内廷給事之地。清沿明制,宫中演劇,皆由内監搬弄。此或是當時演習口授寫本,故脱訛間出,標目亦時有時無,掌故所存,不難徐考也。”第十六出,此本題曰:“予别有一抄本。癸丑太陽一五六於太陰爲壬子十一月廿有九日(中晝),先孝憲先生年正七十有一初度,抄至此,以爲大吉語也,因於抄本記之。此抄已爲飲冰得去。戊午五月十日茫父記。時先君見背年有半矣。追憶往事,不勝感懷。抄本記云:家君以清宣宗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十一月三十日生,今紀元前歲閲七十,事更五席,復見開國,又睹太平,小子幸托餘慶,列席議院,得以暇日優遊文史,晨興致祝。抄録及此,既幸且喜。因謹記之。菉漪室。”由此可知,此本過録於壬子十一月(1913年1月)。上述題語亦見於初集本第十六出。經梁健康先生提點,筆者方知此本非姚華過録本,而是在姚華題跋康熙本的基礎上再行過録,故過録之題跋多有抄誤之處。

3.張玉森舊藏本

除了姚華過録康熙抄本外,蓮勺廬主人張玉森亦曾據以過録(見圖2)。張氏過録本二卷三十一折,竹册格紙,半葉十行,行二十四字,版心題“古吴蓮勺廬抄存本”。張玉森,又名玉笙,别署宛君,號蓮勺廬主人,室名蓮勺草廬。平江(今江蘇蘇州吴縣)人,近代戲曲抄藏家、謎學家、昆劇名票。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諸生,生卒年不詳,應生活於清末同光至民國時期,民國十八年(1929)前後仍在世。其藏曲在1931年春散出,則其卒或是年初,或1930年。

圖2 張玉森舊藏本書影

張氏在其所著《傳奇提綱》序文中説:“余舞象時頗喜詞曲,間亦學製,每睹傳奇,輒事購取。中年橐筆四方,興京一帶書肆既稀,興趣亦减。二年趨事燕京,又越八年,始遇同志,舊興雖鼓,名著甚稀,偶得清宫伶本,輒互相校録。十七年抱病返里,重檢舊庋,則蠹蝕鼠殘及久假失憶者,約短五十餘種,統計前後所得僅二百八十八種。”據此可大略窺見其身世以及他對戲曲劇本的搜集、傳抄、整理過程。《一種情》列於《傳奇提綱》第三,提綱詳述劇情,未提及抄本來源。

1931年四五月間,古吴蓮勺廬抄存的數百種戲曲散出,鄭振鐸在上海聽到消息,當即趕往蘇州,從中挑選百餘種帶回上海,後鄭振鐸藏書歸於國家圖書館,《一種情》即在其列。此本已由《鄭振鐸藏古吴蓮勺廬抄本戲曲百種(二)》(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影印出版。

4.吴曉鈴舊藏本

此本今藏於首都圖書館(見圖3)。《綏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戲曲叢刊(三)》(學苑出版社,2004)據以影印。下文簡稱“吴藏本”。二卷三十一齣,上卷十八齣,下卷十三齣。半葉十行,行二十四字,無欄。高24.3釐米,寬13.9釐米。齣目與上録兩者又不同:

圖3 吴曉鈴舊藏本書影

家門 泛舟 照影 絮姻 謁仙 述夢 玉殞 鬧殤 冥勘 上墳拾釵 詳夢 捉奸 舟遁 詫逃 授僕 了願 嚇廟 問病 仙升 言歸 别僕 祈神 虚待 詫奇 附魂 别郎 餞行 應試 仙度 婚圓

這種差異應是藝人改動的結果。此本係飲流齋抄本。飲流齋是曲學大家許之衡的室名。許之衡(1877~1935),字守白,號飲流,别署曲隱道人、冷道人,廣東番禺人,室名飲流齋,偶名環翠樓。許氏生前十分注重搜集古典戲曲劇本,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從梨園昆班藝人處借來的。許之衡搜集到這些劇本後,親自予以重抄,並進行細緻校訂,字體工整娟秀,世稱“飲流齋本”。許之衡去世後,飲流齋本也散佚在外,現知國家圖書館、首都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中國藝術研究院均有收藏。《一種情》從飲流齋流出後,被吴曉鈴收藏,卷首有“曉鈴藏書”印。

此本“弦”字缺筆,最後一齣較其他諸本多出三支曲子,也可校正傅藏本及初集本部分詞句(詳後)。

5.日本雙紅堂文庫藏本

雙紅堂係日本著名書志學家長澤規矩也齋名,其書今歸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爲之專設文庫。長澤氏《雙紅堂文庫分類目録》著録此劇,謂:“30齣,第19~22缺,明沈璟。清寫。”九行二十二字,白文小字雙行,朱筆句讀。

此本書衣封簽作“一種情”,題下小字四行:“炳靈公,一出;周王廟,一出。”正文標齣,但無齣目。從標目看,第十四、十五齣重出,而十八齣下半缺,僅存半面;第二十二齣失齣目,故長澤以爲“19~22缺”。實際上,此本由於並非一人抄録(筆迹、墨色不一致),裝訂時又有失當之處,因此脱文、乙文、重出嚴重。以現存面貌而言,雙紅堂本較初集本少十九齣《慶病》、二十一齣《痛歸》、三十齣《盧度》,另十八齣《魂釋》、二十齣《盧仙》殘缺;十四齣《舟遁》重出,十三齣《仆偵》、十五齣《猜遁》有一部分重出。黄仕忠師在《日本所藏中國戲曲文獻研究》一書中已經對這一版本的次序、編排做了詳細説明,兹不贅。

6.梅蘭芳舊藏本

中國藝術研究院圖書院另藏有傳奇《一種情》,爲梅蘭芳舊藏本(見圖4),後歸梅蘭芳紀念館,下文簡稱“梅藏本”。半葉九行,行四十四字左右,書法精美,有紅筆圈點,三十齣,無齣目。缺第一頁。梅蘭芳紀念館的藏本原屬清廷供奉陳金雀,後歸四喜班著名演員曹春山所有,曹春山之子即曹心泉。20世紀30年代,曹心泉曾爲梅蘭芳《太真外傳》譜曲。曹氏所藏戲劇抄本可能爲梅蘭芳所得。傅惜華《明代傳奇全目》中所説“不詳藏於何處”的“懷寧曹氏(心泉)舊藏清抄本”,應即此本。

圖4 梅蘭芳舊藏本書影

此本從第十九齣中間開始到第二十一齣中間止,筆迹與前後所抄不同,當由不同的人抄寫。第十八齣後多出半頁紙,上録【青歌兒】半闋及【朝元歌】全曲。【青歌兒】曲不知出自何處,【朝元歌】實爲此本第二十八齣中的一曲。第三十齣後補船家叙其生活的一段白文,筆迹與主體部分不同,當是後人補入,内容與初集本第十四齣船家上場時的白文同。

此本合初集本第十、十一兩出爲一齣;標目第十五齣後無第十六齣,直接跳到第十七齣。然而從内容來看,實與初集本無異。另,此本少《選場》一齣。姚華爲康熙本作案語曰:“傳奇舊例,目録多是偶數,此本獨三十一出,奇數特見,殆由樂人以意增删,故不能合耳。如下卷選場,在本書中無關節目處,教坊隨例搬演,原本應在必省之列,除去此出,仍在三十出也。”相比《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的康熙抄本,梅蘭芳舊藏本恰缺《選場》齣,此齣由演出藝人隨意搬演,與姚氏所説相符。

梅藏本所用方言與其他幾本有所不同,如第十四齣,初集本(第十五出)作“且住,莫非拐騙了我宅中女眷去。待我叫破衆人,脱了我的幹系”。此本作“没得渠拐騙子耍人家女客去。我且叫破子合宅介”。又如第十八出,初集本作“爲什麽這個氣質”,此本作“個是六個,爲耍蓋個氣質”。“蓋個”是天津方言,通過對此本方言用語的統計分析,或可大致判斷其演出地域在京津地區。

二 校勘價值

徐朔方先生校訂的《沈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下册第599頁以下收録《墜釵記》。此校訂本據《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之康熙抄本,校以《南詞新譜》所收各曲而成。徐著完稿於1981年,當時傅氏、吴氏、梅氏及雙紅堂藏本尚未披露,别無他本可校。如今《墜釵記》的各個版本都較易獲得。現將各本與之相比對,可見各本之校勘價值,亦可補正徐先生整理本的部分校語。兹舉其要,列於後。

1.傅惜華藏本是所見版本年代最早的本子,在一定程度上更接近沈本原貌,可據此本對徐先生整理本某些校語做出調整。如第一出(以下出次參考徐校本)“先召”,徐校“先召”爲“仙侣”;初集本原有批“‘先’疑‘仙’之訛”,即徐先生所據。參傅藏本,確爲“仙”。第十三出“閨中女忽發笑湍”,“湍”,傅藏本作“端”,徐先生此處有校,改“湍”作“談”,此處當從傅藏本,改“湍”作“端”。第九出徐校二,“伊”作“聽”,非是;傅藏本作“伊”,雙紅堂本作“依咱教誨”,義同“聽”,故“伊”爲“依”之别寫,不必改。第十四出,徐校四,“你將身穩坐著”,改“你”作“我”,非是;據傅藏本,此曲原爲生唱,非生、旦同唱,此爲生關心旦之語,作“你”爲是。

因徐校本的底本爲《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本,除了上文中所舉可作調整的校記外,還有一些可依傅藏本補校的内容。如第四出,“于歸”,當從傅藏本作“于飛”。第五出“幽魂”,傅藏本作“香魂”,此詞下文重出,均作“香魂”,可知初集本第一個“香魂”當係草書相近致訛。第十二出徐校一【破陣子】曲中“按律缺一七字句”,良是,傅藏本“愁不語”後尚有“付”唱一句“腸斷箜篌恨怎消”,可從補。第十九出“甚將安”,傅藏本作“甚時安”,可從改;“人也”,傅藏本作“人世”,初集本當是形近而誤。第二十九出“天子龍船不讓”,傅藏本作“不上”,應以傅藏本爲是。

盡管可據傅藏本校正初集本的一些訛誤,但傅藏本的問題也不少,如第四出“各以四齡”,傅藏本作“各各四齡”,誤。第二十一出“晝如年,夜如年”,傅藏本作“夜如年,晝如年”,下句有“晝夜如年總一年”,當以初集本爲是。“蕭牆”,傅藏本作“肖牆”;“如若”,傅藏本作“始若”;“鴛帳”,傅藏本作“冤帳”。加之傅藏本有兩出“考試”,字迹潦草,可知此本已經藝人之手,與原本仍有一定差距。

2.雙紅堂本與傅藏本、初集本有較大差異,亦可校正傅藏本、初集本的訛誤。如初集本第四出“碧沉沉”,傅藏本與之同,雙紅堂本作“碧澄澄”,可據以改正;第十六出“桃之夭夭”,傅藏本作“逃之摇摇”,雙紅堂本作“逃之夭夭”,應以雙紅堂本爲是;第二十七出“姊而田,妹而收”,當從雙紅堂本作“姐兒田,妹兒收”;等等。

傅藏本、初集本或有異文衍脱之處,也可據雙紅堂本補。如第四出“載酒載詩載畫,尋山尋水尋家”兩句,傅藏本作“船頭無浪行千里,舵後生風過九州”,雙紅堂本作“輕棹慢摇湘浦月,短帆斜掛楚江煙”。第五出“顯樹和煙”,雙紅堂本作“濕樹和煙”,可正初集本之形誤。第十出《上墳》開場丑上白,傅藏本與初集本近,雙紅堂本與之異。雙紅堂本作丑上唱【風入松】一曲:“聲聲杜宇不堪聽,行人路上消魂。飛花落絮渾無定,又點綴殘春光景。問東風還留幾旬,今日裏是清明。”傅藏本、初集本無。

雙紅堂本的訛誤異文之處較傅藏本亦爲數不少。如初集本第四出“何厚”,雙紅堂本作“何原”;“現如今”,雙紅堂本作“觀如今”;“雙蹄”,雙紅堂本作“霜蹄”。第十七出“王爵”,雙紅堂本作“三爵”。這些都是雙紅堂本有誤。除此之外,與傅藏本比,雙紅堂本異文之處也頗多,如第十一出《拾釵》旦上場詩,雙紅堂本與傅藏本、初集本全異,作“渺渺迷迷似楚雲,任飛還止過湘濱。爲憐小院孤檠客,金碗推殘落世塵”。再如第一出“昆”,雙紅堂本作“鵾”;“再續”,雙紅堂本作“重續”。第三出“香帶”,雙紅堂本作“繡帶”;“庭前閒步”,雙紅堂本作“同往庭前”。第五出《謁仙》“留他飲宴”,雙紅堂本作“宴飲”;“撚鞭”,雙紅堂本作“祖鞭”。第六出“相求”,雙紅堂本作“相仇”;“假饒他李益”兩句,雙紅堂本作“假饒他負義忘恩,我難道一旦輕丢”;“積漸”,雙紅堂本作“兀自”;“是你新收”,雙紅堂本作“是你先去收”;等等。

雙紅堂本、傅藏本都使用了較多的蘇白,如第二出“來了麽”,傅藏本、雙紅堂本作“來哉耍”。“請下船來”四字,傅藏本作“請下船看仔細嗄”,雙紅堂本作“請下船等我打子扶手介,看仔細”。“官人,天色晚了,泊了船,明日早行罷”,傅藏本作“官人,且泊了船,明早行罷”,雙紅堂本作“相公,天色晚哉,且住子船,明朝早行罷”。從上引白文可見,傅藏本已經過清代藝人改動,雙紅堂本則改動更多,而初集本則相對保存較多原貌。

3.吴嘵鈴舊藏本與姚華舊藏本相似,但兩本依據的祖本應有不同。部分地方可以校正傅藏本、初集本及雙紅堂三本之誤。如第四出“十又五年蹤迹”,徐校一謂“此爲【清平樂】第三句,疑脱一字”,吴藏本作“十又五年無蹤迹”,則可從補。第十四出“我且在□□上丢他一覺哩再處”,傅藏本作“且在□□機上丢渠一忽再處”,雙紅堂本作“困一勿再處”(原抄本作“且在此等候”),均不通,吴藏本作“我且在船梢上去睡它一覺哩再處”。又初集本唤掌船人作“家長”,吴藏本則改爲“駕長”,如此則通。第十六出“陰陽陰氣”,吴藏本作“陰陽怪氣”等,均可見吴藏本的參校價值。

當然,此本也有錯漏之處,如第五出“寫一道靈符”,吴藏本誤作“靈府”。第六出“如何是好”,吴藏本脱一“是”字。第十二出“雲鎖陽臺望轉迢”一句脱漏。第十八出“畢竟觸犯神道了,快拿香燭紙馬燒起來,待我通誠通誠就好了。(生)不曾帶來,怎麽處?”一句脱漏,疑是抄寫者串行所致。

吴藏本與其他各本最大的不同在於最後一齣多三支曲子,現録於下。

【前腔换頭】(小旦)端詳。細覷檀郎,似舊時曾遇,意態無雙。(出席背介)今朝憶念,分明省識伊龐。(想介)思量。記得前緣非虚誑,似夢中人郎一樣。(合)飲玉漿,悄似藍橋仙子,得遇裴航。

【黑麻子】(外)歡暢。吉日成雙,喜乘龍佳婿,登龍名望。幸蒹葭玉樹,今番相傍。徜徉。向平願始償,桑榆景日長。(合)飲玉漿,悄似藍橋仙子,得遇裴航。

【前腔】(老旦)嬌養。繡闥蘭房,似奇擎掌裏,珍珠一樣。喜於飛得遂,和鳴佳况。難忘。瑶琴昔日張,么弦續又長。(合)飲玉漿,悄似藍橋仙子,得遇裴航。

此爲劇中崔興哥與慶娘婚圓時小旦、外、老旦各唱一曲,從曲文内容來看,似不是藝人後來所加,應是原本即有,其他各本删之,可從補。

4.梅藏本與其他諸本相比,多有異文。如第十二出,初集本作“説明年當贈鸞交”,吴藏本“贈”作“會”,梅藏本作“聘”;第十八出“世事如兒戲”,梅藏本作“毫髮無私意”;第二十出小生上場詩“松巖鶴舞斷紅塵,魔煉今將道德深。笑殺人間多世事,何曾一個學長生”,梅藏本作“松巖鶴舞斷紅塵,道行清高自養真。笑殺人間逐名利,誰能了脱悟長生”;等等。

另外,梅藏本的訛誤之處也較多,多因形誤而致,如初集本第十三出“只怕他做些歹事出來”,“歹”,梅藏本作“反”;“特來與你相伴”,“伴”,梅藏本作“件”。第二十四出,“故此説箜篌接響”,“接”,梅藏本作“按”。這些均是梅藏本有誤。

梅藏本删去了多處的上場詩,如第八出崔興哥上場詩、第十四出船家上場詩(按,文後已補)、第十七出周王廟提點上場詩、第十八出判官上場詩等。另外,劇中一些寒喧之處也删,如第四出“(付)奶奶,大小姐出來了。(正旦)母親萬福。(老旦)罷了,我兒坐了。(正旦)是”;第六出“(正旦)好不耐煩,進去了罷。(付)正是心煩了。進去安息罷”;等等。這可能是爲了縮短演出時間而將中間某些寒暄過渡的話語删去。

徐校本選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本爲底本,在當時是必然之舉,因别無他本可見。而今將初集本與傅藏本、吴藏本、梅藏本及雙紅堂本相比較,各本之長短優劣一目了然。傅藏本時間最早,但第十八出失名,又有兩個第二十八出《考試》,中有大量夾白,字迹潦草,很多字難以辨讀;吴藏本首尾完整,所據祖本時間應較早,但仍有不少錯訛;雙紅堂本可供參考校正之處不少,使用較多蘇白,不過齣次混亂,有多齣缺失;梅藏本爲晚近演出本,無《應試》一齣,有缺頁。綜合以上情况,以初集本時間較早,較接近原貌爲優。故對《一種情》重新校對時,仍可以初集本爲底本,參校傅藏、吴藏、梅藏及雙紅堂本,補正其錯訛缺失之處。

三 戲曲史意義

在《墜釵記》明刊本亡佚之後,清初以來流傳的本子,主要是藝人演出用的底本,已非作品原貌。各本在出目、情節、場景處理上,有若干不同。通過對文本的仔細閲讀,詳細比照各個版本,不僅可以梳理源流,選擇合適的整理底本,還可以借此了解劇本變化過程,從一個個“死”的劇本中窺見“活”的戲劇觀念變化。

據上文分析可知,現存的《一種情》(《墜釵記》)版本與原本均有一定差距。雖然《一種情》明刻本不傳,無法得知原本情况,但初集本上有不少姚華的批注,提供了一些認識原本的線索。如初集本第一出第一曲爲【沁園春】,姚華批云“【沁園春】前當有一曲,亦省去耳”。據清順治三年(1644)沈自晉《重定南詞全譜凡例》,省去者爲【西江月】,中有“推稱臨川(指湯顯祖)”之句,《一種情》第十九出中有“莫非要學柳夢梅的故事麽”,並不諱言此劇對《牡丹亭》的模仿。可能因湯沈之間在戲曲觀念上有過激烈的論争,此劇一開始便“推稱臨川”,有傷沈氏地位,因此後世藝人將【西江月】曲删去。又如,初集本第十七出有批云:“《九宫大成》南詞黄鐘宫正曲收《一種情》【小引】又一體云‘道人饞,道人饞,説法人家打醮壇。若要酒兒吞,誦他一卷經。若要老婆睡,敲得木魚碎’。當在此出中,與‘廟門開’一曲用法正同,原本當是兩曲,被樂人省去耳。”《九宫大成》中的又一體爲揶揄道士之語,藝人們或認爲不便演出而將其删去。

從《一種情》各個版本之間的差異也可以看到藝人們的參與。第二十三出,行錢到周王廟中禱告,傅藏本、雙紅堂本及梅藏本均有一支【前腔】及一段白文,初集本、吴藏本則無。最後一出,吴藏本有三支曲子,其他本均無。梅藏本更是大量删除寒喧過渡的白文。各個版本删减的地方並不統一,可見劇本一直處在不斷變化的過程中。

除了删减,後來的演出本也有一定的增補,如傅藏本兩個二十八出《考試》,梅藏本無此出,而初集本第二十九出《選場》首曲【大齋郎】《南詞新譜》有載,文字全同,云録自《韓壽》,下注“舊傳奇,非今《青瑣記》”。可見確如姚華所説,此爲藝人增出,故襲用他人曲文。

劇本的每一次變化都有藝人的主動參與,名不見經傳的藝人們以自己的方式改變着戲曲的演出及發展歷史。對劇本進行删减、增補、改竄,爲的是適應演出環境。如傅藏本第一個二十八出《考試》,考試的内容爲歌詠李白、杜甫二人,參考的“生”與“付”各唱一曲,曲文典雅。第二個二十八出《考試》,主考官却以對對子的方式來考察衆人,考試的具體經過以賓白的方式呈現,俚俗活潑。藝人們可以根據雅俗環境的改變進行選擇。由此,固定的情節曲白就有了一定的靈活性,藝人們突破了文本上的限制,可以在舞臺上自由發揮。

與詩文校勘不同,戲曲校勘遇到異文較多。在對照《一種情》幾個版本的過程中,可以找到很多案例。一些是形近而誤,如第十一出,初集本“特來與你相伴”,梅藏本“伴”作“件”。這是版刻或抄寫過程中的疏漏所致。另外還有一些因音近産生的異文,如第五出,初集本“盧二舅”,傅藏本作“盧二舊”,“拜别階前”,傅藏本作“拜别街前”;第二十七出,初集本“儼然似”,傅藏本作“儼然是”等。以今天的標准漢語來看,“舊”“街”“是”都是“訛字”,但是在當時人看來,這些異文並不是“訛字”,因爲戲曲有言傳身授的特殊傳承方式,在不影響理解的情况下,只記字音而忽略字形是完全可以的。

此外,《一種情》多個版本的披露,對研究明代文人傳奇在清代傳演過程中轉用蘇白的情况,提供了新的資料。自魏良輔改良昆山腔爲“水磨調”後,這種演唱方式迅速傳播,發展成爲影響最大的聲腔劇種。雖然“水磨”並不是指在語言使用上用吴儂軟語,而是指在唱法和伴奏上的特色,但明嘉靖、萬曆時期的文人傳奇已有用到蘇白。到了明末清初的舞臺本,蘇白的使用情况更爲普遍。藝人們在演出時對文人傳奇做出改動,迎合觀衆的審美趣味,在江南演出時有意使用蘇白,加强演出的實際效果,所以在舞臺演出本中最能體現蘇白的使用情况。“利用方言來研究戲曲史顯然是重要的途徑”,但明清戲曲中的蘇白散見於各處劇本,零碎而不成系統,這就有必要通過細緻的文本閲讀一點一滴積累。對蘇白資料的搜集探討,不僅可以爲當今昆曲的發展提供經驗,同時也有助於語言史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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