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缠烂打

聊斋的狐鬼世界 作者:张国风


死缠烂打

《青凤》一篇。历来被认为是《聊斋志异》中的爱情名篇。其实,《青凤》一篇所体现的蒲氏对女性的看法,很值得分析。

环境是典型的“聊斋”式的环境:一座大而空的房子,旷废荒落而无人居住。“堂门辄自开掩”,“或闻笑语歌吹声”,狐狸精还没出现,神秘的气氛已经非常浓郁。

男主角耿生是一位狂士,因为狂,所以不听邪,不听劝,明明“楼上灯光明灭”,门户自开自掩,有人说笑,情况可疑,但耿生好奇心切,“竟拨蒿蓬,曲折而入”,径直闯进神秘的空宅,要一窥究竟。耿生或许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他不怕鬼,不怕狐,长驱直入。看到陌生人,一不惊奇,二不害怕,反而笑呼:“有不速之客一人来”!吓得一女一媪赶快回避,独有一翁出来应答。场面是戏剧性的,耿生闯帐,将青凤一家惊散,未免鲁莽唐突;而青凤一家不打招呼,占人住宅,亦未免理亏。耿生虽狂,却是给老翁留了台阶,“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毋乃太吝?”于是,双方客气,化相互指责为欢乐同饮。耿生有意和老翁拉近乎,大谈所谓“通家之谊”。于是,先是孝儿出来,接着,青凤和老媪也出来陪客。青凤的模样,是典型的“聊斋”式的美女:“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与娇娜的模样一样:“娇波流慧,细柳生姿。”与娇娜相比,青凤没有妙手回春的医术,却多了几分羞涩。更重要的是,青凤不像《聊斋志异》中许多投怀送抱的狐女,她倒是很接近人间一般的女子,她们为礼教所束缚,为家长所拘管,缺乏冲破牢笼的勇气。所以,爱情的动力只能来自那位狂生。与《娇娜》中孔生的故事相比,这里没有那个热心的皇甫公子,却多了一位阻挠好事的家长——青凤的叔叔,由此而生出许多曲折。耿生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一见青凤,就“瞻顾女郎,停睇不转”,盯得青凤“辄俯其首”。接着,他又“隐蹑莲钩”,青凤赶忙缩脚。耿生之轻狂不羁,一至于此。耿生借着酒酣,竟拍案大呼:“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耿生的狂放轻薄,旁若无人,并非酒后失态,他不喝酒也是那样。青凤和老媪被耿生吓跑,耿生非常失望,耿生“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想搬到空宅去住。耿生是有家室的,但作者依然放手让他去追逐少女,死缠烂打,而他的妻子则听之任之,置若罔闻。一夫多妻,娇妻美妾,则蒲氏之多为男子着想,亦不言而喻。大概在耿生那里,爱是不需要理由的。论者常常视《青凤》为反对礼教的爱情名篇,耿生则成为冲击礼教的闯将。其实,耿生的言行很值得推敲,礼教的顾虑虽然没有,责任和后果也抛到九霄云外。这里看不到对女性的尊重,只看到貌的吸引和性的冲动。他见到青凤,说是“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青凤婉言拒绝。耿生便哄她说:“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青凤心一软,开门出来,耿生“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青凤说,叔叔之意,马上就要搬走。耿生“强止之,欲与为欢”。他对青凤的态度,严格地说,不是一种平等的爱情,只是一种占有而已。他只考虑满足自己的欲望,一点儿也没有为女方考虑,不考虑自己的行为将给青凤造成什么后果。虽然青凤对他有好感,对他的轻薄行为,“亦无愠怒”,但耿生的狂放确实置青凤于尴尬的境地。当然,耿生确实喜欢青凤,当老翁责骂青凤,“诃诟万端”的时候,耿生听得“青凤嘤嘤啜泣”,便“心意如割”,并挺身而出,承担一切责任。此后,青凤一家搬走,而耿生“未尝须臾忘凤也”。

故事发展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但蒲氏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如何解决这个难题呢?蒲氏采用他常用的恩报模式,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家长的封锁线。耿生先是因为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救了青凤,又救了她的叔叔。于是,前愆尽释,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小说对青凤的刻画,非常接近一个人间的女子,青凤的身上,没有多少诡异的色彩。和《聊斋志异》中的许多狐女、鬼女不同,她是羞怯的,被动的,一如生活中的大部分少女一样。如果没有耿生的死缠烂打、穷追不舍,她和耿生的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一面是闺训培养出来的羞怯和拘谨,一面是情窦初开的冲动和憧憬,两股互相矛盾的力量在心中交战。叔父痛斥她败坏门风,青凤“羞惧无以自容”,“低头急去”,叔父“诃诟万端”,青凤“嘤嘤啜泣”。后来她已经和耿生生活在一起,依然不敢让她的叔父知道,假借遇难而逃避叔父的搜寻和责罚。她和耿生的相爱,虽然遭到叔叔的反对,但青凤没有忘记叔叔的养育之恩:“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应尔。”即是说,我从小失去父母,全靠叔叔养育成人,以前虽然得罪于你,但那也是家里的规矩,本来就应该那样。耿生的狂放与青凤的拘谨互相映衬,使各自的性格更加鲜明。

情节的曲折是蒲氏的强项,总要出人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耿生与青凤的几次相遇,都是如此。先是耿生闯帐,青凤与婶子畏而避之。接着,耿生与老翁谈得融洽,老翁主动请青凤与老伴出来见客。耿生与青凤不期而遇,又被其叔冲散。后来又有耿生搭救青凤于荒野。耿生之救青凤和救青凤之叔,本来很容易写得重复,但作者精心设计,写出同中之异。救青凤,是不期而遇,只写过程,但见一犬追逐二狐,耿生可怜小狐,“启裳衿,提抱以归”。回家一看,原来是青凤。救青凤的叔,则是孝儿来求,告知耿生,叔叔已落入莫三郎之手,“非君莫拯”。详写耿生和青凤的不同态度。耿生想起当年老翁的阻挠,耿耿于怀;青凤不忘叔父的养育之恩,恳求耿生释怨相救,突出的是青凤知恩图报、她的善良和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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