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垂柳”泊在莱奇莱德(Lechlade),八月一日上午十点,我来到了位于赛伦塞斯特(Cirencester)西南大约三英里的特鲁斯伯里草原(Trewsbury Mead)。虽然我没带钟表和日历,但在一所农舍里我看到了这两样人类分秒都不能少的东西,它们并列在一起。我还因此打听到了怎样找到河的源头。
“顺着草地的边儿,”老太太告诉我,“一直走,会看到一些蔓生的灌木丛,不过别管它们,接着往前走,然后你会看到一棵死树,也别管它,还是继续往前走,”她接着说,“有一棵大树,我不知道是不是梣树,但是树上有俩字母T. H.。旁边有一口井,有人说是罗马人留下来的,这里就是泰晤士河发源的地方。你一定会看到它的。T. H.的意思就是泰晤士的源头(ames Headd),在树皮上刻着呢。”
“要是没找到树,我也能看到水源是吗?”我问。
“井里没有水,”她说,“好久以前有人用石头填上了,这个时候河边的草地也没有水。冬天倒是有很多。”她补充说,“鹅和鸭子都会进去,我丈夫给它们喂食,我儿子则说水太冰了,他才不会把手放进去。”
草原上尽是些野豌豆、车轴草、紫色的圆叶风铃草和黄黄的岩蔷薇,我照着老太太所说的一直往前走,经过灌木丛和枯树时都没有停下来,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棵高大的梣树,树皮上那两个大写字母仍然清清楚楚。井就在这棵树前面,两侧都有荆棘丛,上面长满了野生的铁线莲,人们更喜欢把它们称为老人须。在爱尔兰,如果你注意过这种荆棘丛,你可能会看到“小仙人”(wee folk),但在特鲁斯伯里草原你看不到仙人圈(fairy ring),倒是有一些巨大的马勃菌,直径在十二到十四英寸间,看起来像面团。据说当马勃菌嫩嫩的呈雪白色时,把它们切成薄片,涂上鸡蛋和面包屑,再用黄油煎,是一种非常美味的吃法,不过我到现在还没敢尝试。从梣树后面一直到废弃的泰晤士-塞文河运河(ames-Severn Canall)岸边,这块干爽的河床长满了蓟和泡沫一样的旋果蚊子草(meadowsweet),小兔子们把这里变成了欢快的游乐场。
当年在此刻下“泰晤士源头”,说明这里曾经是有泉水的,它的地位相当于总水管,泉水流入湖中,滋养了两岸疯长的灯心草和香蒲。但现在这井除了一圈松动的石头,什么都没有了,以至于实在很难想象,一千五百多年前罗马军团会在这里弯身喝水,而罗马妇女和孩子们则从这里用罐取水,一直驮到邻近山上的营帐中。
我画画时,一只棕色的松鼠出现在近旁,左右徘徊,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似乎在询问我正在做什么。我给它解释了我的目的,听完之后它满意地走了。
此刻我就站在河的源头,我的旅行就要由此顺水而下。斯温伯恩(Swinburne)说,河水在流向大海时会令人感觉乏味,这个我可完全不赞同,在我看来,河水流经开满鲜花的草地,越过水坝,在水池边回旋,以及在阳光下慢吞吞地前进,这些都是轻松而愉快的时光。
但在此之前,我得先步行二十英里或者更远,回到泊船的地方。先走过福斯路(Fosse Way)——这条罗马时期修建的大道从林肯(Lincoln)一直延伸到埃克塞特(Exeter)——然后再往下走过那块干爽的河床,最后看到一片勿忘我和水田芥。“水!”我喊道,结果一只泽鸡跑出来了。真的有水,每天都有十五亿加仑的水流入特丁顿(Teddington)水坝,这会儿才是刚刚开始。
再过一会儿,水就会轻轻地流向灯心草,距此一英里左右,一座深水池里长满了繁茂的水生植物。然后,我穿过一座道路桥底下低矮的双拱,又来到一座铁路桥的高大单拱之下。
在这里我碰到一个老人,他坐在河边,脚泡在水里,靴子在身旁放着。那会儿他正整理一大堆东西,有明信片、领扣和铅笔,这都是他要卖的。“你不需要鞋带吗?”他说话带着爱尔兰口音,这让人感觉很亲近。
“你是爱尔兰哪个地方的?”我问。
“我生在都柏林的大街上。”他说。
“你出生在多少条大街上?”我又问。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睛亮了起来。“四条,”他说,“我妈的房子在十字路口。”
结果这鞋带花了我一先令。
在埃文(Even)和萨默福德凯恩斯(Somerford Keynes)两个村之间有众多沟渠,旁边还有很多植物藤蔓和荨麻,这无疑给游客增加了不少麻烦,但是从萨默福德再往下走,有一条小路直通到一个树木繁茂的乐园,沿着河流就会到达阿什顿凯恩斯(Ashton Keynes)。酸模、川续断、柳叶菜、紫释战草在岸边争相斗艳,蓝绿色的蜻蜓在百合的叶子间穿梭,它们与那些机警的小甲虫——这里说的是豉甲——飞速掠过水面,在水上回旋。我抓住一只豉甲仔细观察,发现它的后腿是匙状的,豉甲似乎能把每条腿都“覆盖”住,就像划桨高手把他的桨藏在身上一样,所以这小动物对水有一定的抵抗力,怪不得它活动起来会这么灵活而有力。我早就听人说过,豉甲的眼睛是上下平行的,所以它能同时看到水上与水下。
阿什顿凯恩斯的下游,香蒲(bulrush)很是浓密,几乎看不见水。这些香蒲(rush)随风起伏,姿态婀娜,像是在炫耀自己。孤独的绿头鸭穿上了夏装,从香蒲丛中冒出头来。偶尔,会有一只苍鹭抬起笨重的身体,飞到空中。我正在观察其中一只飞越草地,发现有个男人站在深及膝盖的干草堆里。他头上戴一顶女人的帽子,帽子上还有一层深色面纱;手上则戴一副驾车用的长手套。他的膝盖上下活动,像是在原地踏步。与此同时,他右手还拿着一把笤帚,时不时地向空中做出一些类似砍削的动作。
顺着河水,我来到男人站的地方,正犹豫要不要跟这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家伙搭讪,他却先摘掉帽子,向我点头致意。
“看到那些蜜蜂了吗?”他从干草堆里走出来,向我问道。
“只是在一朵蓟花上看到一只大黄蜂。”我说,希望能让他安心。
“这些小东西真让人受不了,麻烦惹大了,”他说,“我妻子回来后会很伤心的。她骑自行车还没走出四分之一英里,蜜蜂就从蜂巢跑出来了,像锅炉里跑出来的蒸汽一样密密麻麻。我跟你说,我惹到它们了。”
他接着说,蜂房是最近刚买的,虽然他不同意,妻子还是坚持要买,她说即使她不在时蜜蜂跑出来了,他只需要举起蜂箱并摇动蜜蜂们聚集的大树枝就行了。蜜蜂就会自动落到蜂箱里,而他用个麻袋就可以把蜂箱盖住,等她回家来。不幸的是,蜜蜂们蜂拥到了这棵树的树枝上。
“驱赶它们就像打仗,像是给马安颈圈。”
摇树没有见效,所以他又试着拿起一把软笤帚,希望能把蜜蜂拂下来,妻子曾告诉他把蜂后抓住了其他蜜蜂就都会跟着。不过显然,这样做导致的后果是蜜蜂围攻了他上千次。
“大冰雹和机关枪都打不走它们,”他说,“真是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拿干草叉捅它们,要是刚才不那么大意的话,现在我不会弄得这样狼狈。”
蜜蜂冲向他的脚踝,钻进袜子蜇他,他弯下腰把它们轰出来,可它们接着又飞到他的屁股上。他只能赶紧跑到干草堆里,用干草把身子保护起来,然后站在那里干等着这群疯狂的袭击者逐渐消停下来。我到这儿之前他就已经在干草堆里站了足足十五分钟,这会儿他仍然愤愤不已,不停地说着“我恨死这群蜜蜂了”,可惜,就在此时我们都听到了农场里有个女人在大喊:“比尔(Bill)!比尔!”她喊的是,“快来啊,这群蜜蜂飞过来了。”
据说在公元九〇〇年,阿尔弗烈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曾在克里克莱德镇(Cricklade)涉河而过,一个世纪后克努特一世(Canute)也到过这里。传说还称丹麦人在泰晤士河上安排了六十艘船的兵力。对我来说,这种说法很是不可思议,那么多的大船怎么可能航行在这么浅的河上,要知道我连划桨都有些困难呢。不过我回家后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在一千年前“ship”这个单词不都是指船只,它还有另一种含义,指的是一群人,数量上少于一百,大概是一条船所能容纳的总人数。所以,如果说“北欧海盗带了六十条船,沿泰晤士河而上来到克里克莱德”,那么更准确的理解应该是,一支大约有五六千人的军队驻扎到了这个镇上,因为我们实在没法想象,一支吃水很深的船队能航行在平均水深以英寸计算的河面上。
时为一九三九年。
传统认为泰晤士河源出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赛伦塞斯特镇西南肯布尔村(Kemle)海拔约一百一十米的丘陵地带。此河源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干涸的。有人主张,泰晤士河支流彻恩河(River Churn)的源头——位于同郡切尔滕纳姆镇(Cheltenham)正南塞文斯普林斯村(Seven Spring)——应被视为泰晤士河真正的源头。如此,泰晤士河的长度将超越塞文河(River Severn)和香农河(River Shannon ),成为英国乃至不列颠群岛最长的河流。
小仙人和仙人圈见于世界很多文化的神话和民间故事,在爱尔兰尤其丰富。小仙人包括各种类型的身材矮小的仙女和精灵,仙人圈往往被视为有害或危险的地方,虽然有时也带来好运。所谓仙人圈,实际就是菌环——某些种类的蘑菇因条件适宜会在地面排列成弧形或环状。
Medowsweet一词指蔷薇科(Roscee)绣线菊属(Spire)的几种植物,以及同科蚊子草属(Filipendul)的旋果蚊子草(F. ulmri)。本书第十八章提到,从这种植物可提取一种黑色染料,而这正是后者的特性。旋果蚊子草含有可生产阿司匹林的化学物质,其旧种名S. ulmri是spirin 一名的由来。
阿尔杰农·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urne,1837—1909 ),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
a Bulrush通常指莎草科(Cyperaceae)莎草属(Cyperus)、藨草属(Scirpus)等属,以及香蒲科(Typhaceae)香蒲属(Typha)和灯心草科(Juncaceae)灯心草属(Juncus)诸属植物而言。英国和爱尔兰植物学会(the Botanical Society of Britain and Ireland)推荐此词为香蒲属植物的通用俗名,故本书将之译为香蒲(特别注明者除外)。
Rush一名,汉译灯心草,一般指灯心草科的八属植物,如灯心草属和地杨梅属(Luzula),但也包括其他科属的一些植物,比如香蒲科香蒲属的水烛(狭叶香蒲,Typha angustifolia)又叫美洲灯心草,过去归到天南星科(Araceae),今在菖蒲科(Acoraceae)的菖蒲属(Acorus)植物菖蒲(A.calamus)也叫甜灯心草。灯心草属植物既可称为bulrush,故吉宾斯在此句和下句以rush作为其同义词,但本书他处的rush一词,仍译为灯心草(特别注明者除外)。
绿头鸭(mllrd),在北半球又俗称野鸭(wild duck )。后文吉宾斯常用这一俗名提及此种水禽。
阿尔弗烈德大帝(849—899),英格兰盎格鲁-撒克逊时期韦塞克斯王朝(871—899)国王,英国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称呼自己为盎格鲁-撒克逊之王的君主。由于他英勇地统率臣民对抗北欧维京海盗的入侵,被后世尊为阿尔弗烈德大帝,同时也是英格兰唯一一位被授予大帝(the Gret )名号的君主。
克努特一世(?—1035),来自丹麦的英格兰国王(1016—1035)、丹麦国王(称克努特二世,1019—1035)和挪威国王(1028—1035 ),其统治的王国被称为北海帝国。克努特一世是当时西北欧真正的霸主,他使丹麦国势达到鼎盛,史称克努特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