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类的朋友——狗

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典藏书系:花的智慧 作者:(比) M.梅特林克 著 葛文婷 译


双重花园

人类的朋友——狗

前几天,我失去了一条小哈巴狗。它只有六个月的短暂生命,涉世尚浅。它睁着双聪慧的眼睛看着周遭的世界,看着亲切的人类,之后因为残忍的死亡宿命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有一位朋友将这只小狗送给了我,这位朋友给小狗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佩雷阿斯——也许他用的是反语。为什么如此矫情给它起这样一个名字呢?一条可怜的、有爱心的、忠诚可靠的小狗,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个想象中英雄的名字呢?

佩雷阿斯长着突起有力的大额头,这一点酷似苏格拉底或魏尔伦苏格拉底,古希腊著名哲学家。魏尔伦,十九世纪法国象征派诗人,在黑色的小鼻子下面有两个下垂而对称的大下巴——这样直接的评价可能有点粗俗不雅了。倔强忧郁的大脑袋呈三角形,颇具威慑力。这种美丽自然的怪兽举止,严格遵守了狗的物种法则,从这种角度来说,它是完美的。它的笑容和蔼可掬、天真无邪而又亲切谦逊,充满着无限感激,带着点只为博得爱抚完全舍弃了自尊的态度——这张可爱面具足以掩盖丑陋的外表。这种笑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来自那双单纯而让冰雪消融的眼睛吗?来自那两只竖起来捕捉人类言谈的耳朵吗?来自面对任何的赏识和爱戴都不会有皱纹的额头吗?抑或来自它的小尾巴吗——它的尾巴常摆到一边来显示着小小生命中的亲密和狂喜,当它一碰到它所膜拜的神正伸出的手或赋予一瞥的目光时,就会摆着尾巴表达出无限的喜悦与满足。

佩雷阿斯生在巴黎,是我把它带到了乡下。它健美胖胖的爪子,还没有定型,也算不上强壮,懒散地承载着它那长着扁平鼻子认真严肃的大脑袋,一步步走过它新生命尚未探索过的路程。它的那个大脑袋,似乎也因为承载了思想而显得沉重。

它的头带着一些吃力不讨好的无奈和伤感,它像一个过度劳累的孩子,在生命的起初就负担了过重的生活压力。它要在不到五六周的时间之内,就要在脑中对宇宙形成一个富有想象而又令人满意的概念。假如是一个人,受到长辈和兄弟的帮助,也需要三四十年的时间,才能对宇宙有个概念的轮廓。而对于这只卑微的狗,居然在几天之内就要得到答案,在知晓万物的上帝眼中,这只小狗难道不应该和人同样重要吗?

有一个问题就是:这只小狗还要研究一下泥土,它在上面抓呀抓、刨呀刨,有时也会发现奇怪的东西;有时小狗也会看看天空,觉得天空很乏味,因为天空上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东西,看一眼就够了;小狗也很喜欢草地——富有弹性、感觉凉爽,草地是它运动的场地,也是一张无边柔软的床,草地对小狗来说就是健康温柔的安乐窝。这也是个问题,需要几千次随机地进行急切好奇的观察才能解决。这也是必要的。例如,在没有人提供指导的前提下,用亲身体验的痛苦去测量物体从顶部跳下去的高度,你必须说服自己:追逐飞鸟是徒劳的。如果猫欺负了你,你也无法爬到树上去教训它。你要知道阳光明媚的地方和阴暗的角落是不同的,因为前者会让你睡得香甜,而后者就会让你冻得打哆嗦。你必须也要懵懵懂懂地学到:雨点不会落在屋子里。水是冷的,不能长期待在里面,有时甚至很危险。火在远处有好处,靠得太近就很可怕。你必须留意草地和农场。长着角的大牲畜具有威胁性,它们常走的道路要小心留意。也许有些牲畜生性温存,无论怎样都沉默不语,还有些牲畜不会因你好奇的冒犯而发怒,但它们心中的想法却深藏不露。它还需要学会的是,经历过种种痛苦与耻辱的经验以后,你在“神”的居所里要无条件地服从所有他们的戒律。你要认识到,厨房是“神”的家中最具有圣洁特权但又最让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做饭的大婶从来不让你进厨房,她的角色相当关键,嫉妒心也很强。你需要知道,每一扇门都很重要,里面藏着一切变幻莫测的奇迹,有时那是一扇通往幸福的大门,但多半这样的门会关得紧紧的,摆出一副苛刻冷漠、傲慢无情的嘴脸,它对所有的恳求都充耳不闻。你也需要承认,生活中至善至美的东西,比如说香喷喷的赏赐,通常都装在水壶和炖锅里,那些东西让你望眼欲穿,却无法消受。你一定要学会,要去用一种故意冷漠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也要反复对自己说,这里的一切都是神圣的,你只要用舌头尊敬地舔一下,就会引起“众神”的震怒。

然后,你又想起了那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许多东西,你却无法猜透桌上放的都是些什么。你也要留意那些带着嘲弄意味的椅子,人们也不允许你跑到上面睡觉。你想起了那些盘子碟子,当你有机会接近它们时都已经空了。你想起那盏灯了吗?它可以驱逐黑暗……有多少的命令、危险、禁令、问题和未解之谜,专横而急促,在你身体里,在你的本能中,压得你不堪重负。这一切从深邃的时间与物种当中发出,每时每刻都在蔓延,侵入血液、渗入到肌肉与神经的机理中,出乎意料地爆发,比疼痛、比主人的话本身、比对死亡的恐惧都更加势不可当,更加力量强大。

举个例子来说,当人们睡觉的时候,你就要退到自己的窝里,被黑暗、沉寂和夜晚那可怕的孤独所包围笼罩。而此时在你主人的房间里已万籁俱寂。面对众多谜团,你觉得自己渺小而薄弱。你知道在黑暗中埋伏着伺机而动的敌人,草木皆兵。你想要蜷着身体屏住呼吸不被人发现。但是你还要警醒守望,对于任何轻微的动静,你都要从暗处冲上去,打破万物的沉寂。你要孤军奋战,冒险去消除那正在蠢蠢欲动的邪恶犯罪隐患。无论敌人是谁,就是说,即使他是人、是主人的兄弟也要冲向他的喉咙,没头没脑地攻击他。你也不惜亵渎神圣的牙齿,去咬他,不要去顾惜那只与你的主人颇为相似的手,不要为之迷惑。不可以保持沉默,也不能企图逃跑,绝不允许自己被敌人引诱贿赂。在苍茫的夜色中,要坚持你英雄的气节,用尽生命的最后一口气发出警报。

这种伟大而基本的遗传责任,比死亡更为顽强,人的意志和愤怒也无法扑灭。在我们谦卑的历史记载中,一旦涉及狗与其他活物的争斗,作者都对狗难以释怀,记忆深刻。在现今较为安全的居所里,我们碰巧会因为它不合时宜的热情而惩罚了它。它会对我们抛出惊讶埋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们是错的。我们的祖先们生活在洞穴、森林和沼泽地中的时候,它与我们的祖先签订了联盟条约,即使我们现在已经废除了这些条约中的主要部分,它也不离不弃,仍然在充满敌对势力的环境中忠于自己生命本能的永恒真理。

可是,要成功地履行这个职责,那得克服多少困难、付出多少努力啊!自从我们走出寂静的大山洞和荒漠以来,这个职责已变得多么难以应付啊!从前这个职责是那样简单、容易和明确啊!山洞在山坡上,那么任何在平原或丛林中走动的或能接近山洞的活物,一定都是敌人。但今天你就很难辨别了,你必须服从自己不赞成的那种文化,你必须去理解成千上万的不能理解的情况,还要佯装全然理解的样子……全世界已不再属于你的主人。他的私有财产也要受到莫名其妙的限制。因此,就必须首先弄清楚,主人的神圣领地在什么地方开始什么地方结束。你应当在什么情况下保持克制?你需要阻止哪些人?比如说,有一条路是人人都可以走的,甚至是乞丐也能在上面走。这是为什么呢?你也不知道。这一事实让你深感遗憾,你却必须要逆来顺受。幸而在另一侧,还有一条主人家专用的小路,任何外人都无权涉足。这条路忠实于一贯美好的传统,你一定要坚守岗位。一些麻烦也因为这条小路而进入了你的正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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