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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16日 死亡,像颗钉子

重症监护室 作者:周芳


2013年10月16日
死亡,像颗钉子

窗外,黑漆漆一片,我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两点三十五分。我在床上已折腾了三个多小时。前几天学习的《重症监护室护理手册》《一个护士的ICU护理手记》和《关于ICU》的条条款款在我脑子里打转。天亮后,进入重症监护室,我到底会见到什么样的情景?我作为“医盲”会给医生添乱吗?我能为病人、家属做些什么?巨大的问号一个个撞击着我。

我爬起来,在一个新笔记本上,写下“2013年10月16日”。笔记本是爱人胡送给我的。他有些担心我的晕血症,担心我的承受能力,可是,他为我买了新的笔记本。他抱了我,他说,亲爱的战地记者,到重症监护室走一遭,但愿你变成一个女汉子。

设想中的女汉子,现在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这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这样的不能安然入睡会持续许多个夜晚。这个时候,胡也不会知道,很多天后,我会成为一个被命名为八床的病人周芳。

醒一阵,睡一阵,睡一阵,醒一阵,恍恍惚惚熬到早上七点。匆匆忙忙往医院里赶。昨天和重症监护室护士长约好,七点半到科室报到。刚跑到外科楼二楼,就听见ICU门口闹哄哄的。护士长被家属们包围了。

护士长,我家今天能转出来吗?昨天屈医生说可以转的。一个神色疲惫的男人抢先问道。不等护士长回答,另一个妇女插过话来,今天,我们家还要不要做血透?他昨天晚上排出多少毫升的尿?她一边说一边叉开手臂,试图挡住下一个问话者。后面一个男人推开她的手臂,径直走到护士长面前,护士长,我们家的,我们家的呢,血糖控制住了吗?护士长微笑着说:你们放心,没事。如果我们不找你们,就表示病人情况还好。医生交接班后,有什么情况,我们会及时通知。说到这里,护士长环视了一圈,她用命令的语气吩咐一个中年男人。你呢,你,你快去过早,不用每天都在这里熬整夜。王佳璐问题不大,你放心。男人远离人群,一个人靠在窗台那里,手指上夹着一支烟。他冲护士长无声地笑了笑。他的脚底下,零乱着二三十根烟蒂。爹爹,你干嘛这么早来呀,婆婆好些啦。护士长说着,赶紧将一位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安抚好家属们的情绪,我们向办公室走去,护士长捶了捶她发酸的脖子和肩膀。昨天夜里,科室收进一个车祸伤,一个心内科转进来的,护士长又是一夜没睡。每天早上都这个样子,像答记者问,家属们等一晚上,就想等一个好开端,我就尽量多给他们一点希望吧。护士长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打量我。耳环呢?取下来了。红指甲油?洗了。发卡呢?摘下来了。护士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进了办公室,她递给我一套工作服。我穿戴整齐后,接受她的检查。

不知为什么,面对护士长,我总有些胆怯。护士长和我是同龄人,但她身上有股强大的气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走起路来总是带着跑的步态。来科室之前,她就“警告”我,那些文艺范的东西少带进科室,少一点春花秋月,这个地方是救命的。护士长盯住我的额头,她的眉头皱了皱:刘海,你的刘海。我的脸一红,为自己的小心思感到惭愧。刚才在戴帽子时,我故意露出齐眉毛的刘海,企图在这全身上下严严实实的白里透出一点女人的媚。护士长看我一脸窘相,也缓和了语气,她说,周芳同志,要是头发里的细菌不小心感染了病人,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将刘海扎进帽子里。

从办公室到病房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我跟在护士长后面,踮脚小心踩下去,还是听到厚重的回响。声音堆堆叠叠,在走廊里来回滚动,走廊更深更长。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到了,快到了。

护士长推开一道铁门,向前走了五六步,又推开一道铁门。

一阵寒意袭过来,我赶紧扶住门框——十二张病床,一顺摆开。赤身裸体的病人摊开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每张病床前几台机器在轰轰轰地运转。监护仪上绿色的显示线条起伏不停。刺耳的报警声接连响起。正对着我的一个病人,右腿被绷带缠住,高高地挂在铁架上,他的左腿没了。

我站在门口,急促地呼吸。口罩深深地一起一伏,贴在鼻子上。我的心脏被什么捏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身体不受控制,脚往后缩,我想掉头就走。

整整三分钟,我死死地盯住对面墙上的窗户,才有勇气站着不动。

我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绕过急救柜和呼吸机,靠近一床。他插了十根引流管(1)。胸口处插了四根,下腹处插了两根,左右两侧腰处各一根,左大腿处一根,膀胱处一根。

一床是从八层楼的工地上摔下来的。他的脾摔破了,肝摔破了,肺摔破了,膀胱摔破了。十根引流管各自为政,分割着面前这个19岁的男孩子。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身体的每一处都可以打洞钻孔,塞进这些拇指粗的管子,也从来不知道人其实是一块豆腐。摔下来,散了,裂了。我看了看床头登记卡,男孩子是十天前住进科室的。十天,还没醒?我惊诧地问护士长。会醒的,他年轻,扛得过来。护士长信心满满地说。

二床旁边,从神经外科下来查房的王医生正在大声喊病人的名字。李向学,李向学,眨一下眼睛。二床一点反应也没有。李向学,我们来握个手,伸个手指头出来。王医生加大声音。二床仍然没动弹。李向学因高血压发作,脑出血,尽管做了颅内手术,但整个情况非常不理想。王医生给我看他的CT片子,他的脑部轮廓比正常人的少了小半圈,更糟糕的是又出现了新的出血点。他的病历,也是厚厚一大摞,包括入院初诊,麻醉手术意见书,手术告知,病危通知。通知上写着:病情严重,随时可能死亡。

四床刘菊秀全身水肿,一张脸肿得变了形,整个人发馒头一样发起来了。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撑开,在不停地向外扩张。全身皮肤绷得紧紧的,仿佛一碰就要破,两个护士轻轻地给她做皮肤护理。

协助护士做完四床的护理,我洗干净手,转身向五床马庆生走去。刚走到他床头,我吓得赶紧后退——我找不到五床的脸。他的右眼睛空了一个大洞,眼珠没了。左眼睛眼皮上翻,不停地渗血。一团血迹斑斑的肉堆在鼻子那里,鼻孔没了。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缺左腿的人,车祸将他的整张脸给抹平了。

两个护士吃力地搬动他,一个护士低下头给他清洗。稀软的黑色大便沾满了他的屁股,大腿上被子上也都沾上了,护士用湿纸巾擦了几遍,又用温毛巾擦。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这是他拉的第四次大便。清理完大便,又给五床换导尿管,他的阴茎肿得像个大水泵。我踮着脚,赶紧从五床边逃过去。

七床是个四十几岁的妇女,插着鼻饲管和呼吸管,整个人像遭了电击一样,弓成一团。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眼皮又重重地垂下来。她又睁,眼皮又垂下来。被约束带绑住的左手无力地敲打着床沿。我走过去,她的眼睛努力睁开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抬起来。我伸过手去,她软软地握住了。

她额头上大粒汗珠渗出来。固定鼻饲管的胶布脱开了,护士把新胶布粘上固定,但很快又脱了。她在不停渗汗。我说,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啊。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她又睁开眼,眼神呆滞。

余主任和屈医生走过来,在床边反反复复看她的CT片和X光片。七床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只是还没有亮光,甚至愈来愈暗——那个偷走她力量的家伙让医生们头疼,他们拿着片子如同拿着一块烫手山芋。

王佳璐,抬你的右腿。余主任敲了敲她的右腿。向上,向上,抬,抬。余主任调度着,仿佛他正在调度一辆陷在淤泥里的大货车。余主任不停地向上挥动手臂,但七床的右腿枯树一样耷拉在床上。余主任又用棉签一端擦了擦她的脚掌心,那里还是毫无知觉。余主任解开绑在她右手上的约束带。来,来,抬起来,握我的手。七床的手指抖了抖,僵在了床沿。我看了看七床的床头标签,上面写着“重症肌无力”。

护士要给王佳璐做护理了。我说,你先做护理,我等会过来。她的手无力却又固执地扣在我的手上。你听话,我一会就过来。她呆呆地望着我,不放手。过了一会,她伸出小指头,微微动了动,做出拉勾的手势,我赶紧伸出另一只手的小指头,和她拉勾。我说,拉勾算数,我等会过来陪你。

九床在病房最里边,她半倚在床上,专注地看着我。除了左腿如五床一样吊在铁架上,她的身上只有一根导尿管。她是唯一能和我对话的清醒病人。

我问她,您的腿怎么啦?她说,有个不长眼睛的把我撞了,腿撞断了,撞我的人没钱赔。我到公路那边倒灰,他就撞过来了,他准备跑,被我们村里的人捉住,扣了他的车,打120,把我送过来的。可是,像您这种情况,可以不住在这里呀?那人不赔钱,我儿子没钱,我出不了院,我到公路那边倒灰,他就撞过来了,他准备跑,被我们村里的人捉住,扣了他的车,打120,把我送过来的。她的话又绕回来,将车祸过程又复述了一遍,条理非常清晰。我问一句,她就要说十句。我还要问下去,护士小玉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赶紧闭口。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我的一举一动都得听医生和护士们的,我不能给他们制造任何麻烦。小玉是我的带教老师,负责指导我在重症监护室的工作。她让我闭嘴,总是有理由的。

果真,这是一个特殊病人。7月份因车祸伤被送进重症监护室,命保住了,只有腿部的伤,处在可做手术与不做手术之间。考虑到病人年纪大,78岁了,术后愈合差,建议家属将病人接回家保守治疗。可是医院找不到她的家属。她没子女?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人呢?哼,人间蒸发。小玉一脸的气恨。这个母亲被人丢了?我回头向九床望去。她的目光正切切地望着我。我抱歉地笑了笑,我还要跟着余主任去看其他几床病人,再找时间陪她说话吧。

三床,69岁,心衰,肾衰,浑身青紫,无法排尿。每天输进体内的液体近2000毫升,排出来的尿液却不足50毫升。余主任和屈医生商量下一步治疗方案,考虑尽快做透析。八床,43岁,脑出血,出血部位在脑干,而且出血量超过了10毫升,不具备手术意义,现在的治疗在于维持呼吸心跳血压等生命体征。十床,心肌梗塞。

六床呢?到现在,六床那里没有一个医生护士做检查和护理。这位73岁的老人,身上一根管子也没有插,他双目紧闭安详地躺在床上。我学着王医生的样子,伏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不回应我,我又拉他的手,冰凉凉的。护士长见状赶紧走过来说,他走了。走了?我呆在原地愣了几秒钟,等反应过来,恐惧“嗡”一声,马蜂般散开,咬住了我。我转身后跑,一头撞到护士长怀里,她一把抱住了我。

在六床冰凉的遗体旁边,小玉她们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晨间护理,给病人吸痰,做口腔护理,清洁皮肤,更换尿袋,翻身。医生们则商量着今天的治疗方案。这不过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我的脸色一点点发白,我呼不过气来。

二床呢?他离死亡还有多远,脚头一伸,就是坟墓?四床的馒头什么时候缩回去?五床,八床,一床,他们谁在死里逃生,谁在一点点死去?

死,像颗钉子,一寸一寸锲进我的脑袋。

补记:

只做了一上午的义工,就觉得呼吸不畅,一股阴郁之气憋得实在难受,下午不得不向护士长请假。尽管来科室之前,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勇敢接纳重症室呈现给我的一切,但真正置身其中,看见这群不是昏迷就是濒死状态的人,我浑身毛孔缩紧,一阵阵冒冷汗。

我祈福明天,希望在明天,能看到一点光亮,二床的李向学能听见医生的呼叫,能睁开他的眼睛或是伸出他的手。护士长告诉我,病人能做一些指令性的反应,如按要求眨眼、睁眼和握手等,这叫会意。会意是检测病人意识是否苏醒的第一关,这是评估生命体征中最重要的一环。

今天,我开始质疑,我质疑造物主:到底有没有造物主?应该是有的,而且它是如此慷慨豪放,表现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比如说眨眼,这个动作多么平凡。一点飞尘,一闪光亮,吹一阵烟,甚至轻轻喊一声,就会引发眼部肌肉的立刻反应。我们的眼睑大约每两秒就要开闭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润滑。可是,真的存在造物主?如果存在,这造物主为什么对李向学如此吝啬。他不声不响,不握手不眨眼,惊天大雷都劈不开他的眼睑。


(1) 使用引流管的目的是针对积存于体腔内、关节内、器官或组织的液体(包括血液、脓液、炎性渗液、胆汁、分泌液等)引离原处和排出体外,以防止在体腔或手术野内蓄积,继发压迫症状、感染或组织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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