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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22日 黄叶不落青叶落

重症监护室 作者:周芳


2013年10月22日
黄叶不落青叶落

住在四床刘菊秀体内的家伙仍在将她不停地向外扩展。她浑身水肿得发亮。前两天,我以为她醒过来了。我看见她睁着眼睛,时不时还打个哈欠,或者嘴角一咧,露出笑意。等她又一次打哈欠时,我急忙向小玉报喜。这只不过是睁眼昏迷,小玉迎头泼了我一瓢冷水。小玉说,她打哈欠、微笑都是无意识的,这个人又是脑出血,又是糖尿病并发症,情况很不乐观。小玉叹了口气。

刘菊秀终于还是没能挺过来。现在,要去告知他们家事实。大伙不敢去。他们家有八十多岁的高血压老父亲,也有这两天临产的女儿。他们承受得住?我和屈医生在门这边站了一会,对视一个苦笑,我们真不愿意做这样的使者。屈医生用脚踩住开关,门缓缓打开了。刘菊秀的十三个家属齐刷刷站成两圈,把我们围在中间,他们谁也不发问,眼光虚弱地望着我们。心脏复苏成功了?活过来了?这些话在心底翻江倒海,他们就是不说。不敢说,只怕一说就成空。

屈医生环视了一遍人群,似乎在决定将这个事实落在谁的眼里,然而,她没有找到一双合适的眼睛,每双眼睛都是待宰的羔羊。她实在下不了决心,只得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然后,她将视线抬高,放远,放在对面一堵苍白的墙壁上。过了近一分钟,屈医生摇了摇头,小声说,走了。我几乎没听清楚“走了”——哭声扑过来,压住了。

男人低沉的哭声混合着女人尖利的哭声。他们哭着,抱成一团。刘菊秀的大姐抱住了二妹妹。二妹妹抱住了刘菊秀的女儿孙霞。孙霞挺着大肚子,背靠着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刘菊秀的大姐松开二妹妹,抱住孙霞。霞,霞,莫哭,莫哭啊。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仿佛有万丈飓风掀起怒涛。她不是在抱,是在寻找一个港口,卸下她体内的飓风。

刘菊秀的爱人趔趄地走向窗户边的椅子,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抱紧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我们折回科室,料理刘菊秀的遗体。我、小玉和护士长在床边默默站了会,护士长轻声说道,一切都过去了,您安心走好,再也不用受病痛的折磨了。我们轻轻地拔出四床的一根鼻饲管、一根导尿管、两根输液管和一根胸腔引流管。插进去十五公分深的胸腔引流管带出了满管子的淤血,乌黑乌黑的。导尿管拔出后,我用一块医用尿布盖住那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不用盖,等会用裹单裹。他要揭开它,我按住了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将手拿开了。

他们抖开一幅白裹单,平铺在平板车上。浑身滚圆的刘菊秀抬到了床上,包了头部,包了脚部,整个裹单又往两边折了折,裹得紧紧地扎在下面。这条膨胀的裹单,分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

重症室的门一打开,哭声冲了上来。刘菊秀的爱人仍跌坐在椅子上,他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这哭声在遥远的地方,与他没有任何关联。平板车进了电梯,工作人按了下行键。刘菊秀的爱人蓦地站起来,疯子一样猛扑过来。他胡乱地扯着裹单,叫嚷着,刘菊秀,你好狠心,不讲信用,你说过要给霞带孩子,你没用,你不讲信用。你这个骗子。他的两个兄弟赶紧拦腰抱住他。让她走好,让她走好。你这样闹,她走得不安心。他们一边说一边赶紧将差点被拉开的裹单又严严实实裹好。男人趴在床沿上,失神地盯着白单子,过了好一会,他轻声细语说道,你好好走,好好走,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真的努力了……

他号啕大哭起来。

送到太平间后,我返回科室,准备给刘菊秀的家属拿死亡证明。不料在电梯门口还是看见了两位老人。我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没看到他们,我还感到一丝庆幸。

她是刘菊秀的母亲。每次探视,我都下意识地尽量避开她。我无法面对那张脸。因为衰老,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五官完全错位,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肌肉。可是,她的眼神,因为恐惧,又格外向往突出,好像一下子就要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你。求求你们,求求大菩萨。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大菩萨要救她。我作孽呀,我活这么大年纪,把子女的阳寿都活了,我把姑娘都活到医院里住着了,我这个罪人啦,我有罪呀。她满脸的羞愧怨恨,恨自己活这么大年纪,占用了姑娘的阳寿。她双手合十,举起,停在额头,停顿片刻,深深地向我们作揖。一头白发刺得我们心里发疼。每次见到她,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跑不了,就低头,我不敢看她向我们作揖。现在,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口里还在念念有词:我活这大年纪,有罪呀,有罪。

他是刘菊秀的父亲。83岁,高高瘦瘦的个子,患有高血压、心脏病,颤巍巍地走在一群人身后,仿佛一个飘忽的影子。这影子坚韧得很,每次探视都来。有时,一大清早就坐在重症室门口等着。我们曾给刘菊秀的爱人善意提醒过,能不能不让老人到医院里来,我们担心他的心脏承受不了。他说,老人不听。探视时,老人从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望着玻璃窗内。昨天,探视快结束时,家属们都从侧门出去了,他还失神地望着窗内的刘菊秀。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笑了笑,那样隐忍,那样慈祥。我说老爷子,您要放宽心,会好起来的。他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微笑。他越这样安静,我越不停地犯病,不停地主观臆想。会好起来的,会的,您要好好的。负责探视的屈医生一再用眼神阻止我,我假装没看见。我也讨厌我的主观主义,可是,我总想说点什么。

像刘菊秀这种状况,这样宽慰的言辞一般不敢轻易给家属讲。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起死回生。你讲了,就是给他们一根救命草,而这根救命草是如此的摇摆。它要历经九死一生的考验。

比如说脑出血,要起死回生,起码得挺过三关。脑部还会不会继续出血?这是一个问题,挺过这关,还得挺过水肿关。脑水肿的高峰期一般三至七天,你会看到病人的整个头部面部发馒头一样肿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水肿压迫,也可以使脑组织产生损伤性,甚至坏死性改变。挺过这一关,还有炎症关。一关一关挺过来,不知道哪一个关口就卡住了。

我不知道四床正在挺过哪一关,面对老人隐忍的笑,我却一再放纵自己犯病,主观主义病。我说了那么多的“放宽心”。此刻,我该如何面对这位父亲。

他耷拉着头,右手抖抖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摸了好久,他摸出茶杯,抖抖地拧着瓶盖。他拧了好久。他站起来,颤巍巍走到老伴面前,将杯子递给她。她靠在椅子上,仍在呜咽,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要救她。只是她的双手抬不起来作揖了,老年丧女的悲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你……你喝口水,你……你不是说要坚强吗?你……你要坚强些。老人一手递着杯子,一手抹着自己脸上的泪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

补记:

三天后,10月25日早上,我在外科大楼见到了刘菊秀的爱人。他提着两个开水瓶,匆匆忙忙从外面走进来。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生了,生了,大人小孩都好,七斤八两。他声音响亮,满脸带笑。这个既当外公又当外婆的男人脸上,几乎看不到三天前的阴影。

人,终归离不开韧性,死与活,橡皮筋一样,拉着,绷着,扯着,就是不肯断。这世上,从来没有停止过垒上新土的坟墓,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生产出崭新的人。

生的生,死的死,各行其是。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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