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郊外

虚度一生:一个人的精神自传(全二册) 作者:曾庆仁 著


郊外

梅,当我拿起笔,按捺不住地想和你写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春天,再一次悄悄地来临了,它就像在那里等我一样,绿草遍地,鲜花盛开。在南方,万物都陶醉在它湿润的光晕里,而我却独自坐在阳台上,看着这春意盎然的景象黯然神伤。二十年前,就在那个神秘的春天开始的时候。我生命中伟大而神奇的爱情降临了。它来得突然去得神秘,就像一阵轻风,从我身边悄然吹过。

梅,当我想把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讲给你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它已失去了所有的细节。甚至远离了形象和画面。只留下了一种感觉,那样地虚幻而缥缈。痛苦弥漫,幸福确凿。

怎么和你说呢?怎么才能让你知道以和谐壮观的景象为背景的那片神奇的开阔地,是如何用大自然的手为一对青年男女牵线搭桥,最后让他们陶醉在热恋的天空下的呢?怎样才能让你理解那块不可思议的“恋爱之地”—郊外,它那盖世绝伦的美和浪漫的情韵,以及古老的自然品格,是如何用它的热情打动两颗刚刚从青春中醒来的心灵的呢?梅,怎么和你说呢?在郊外,在春天梅雨季节,小雨刚刚洗尽天空,景和物全映照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小树显得更亮,而大树的树冠却变得更深,潺潺流水从它们之间穿行,一路歌唱着奔向江河湖海。而我们时时都能感觉在歌唱的,不是溪水,而是野花和小草,在湛蓝的天空夹杂着的朵朵白云的映照下,它们显得那样的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但从远处看,开阔的这片波动的色彩,酷似被蓝天白云衔着的孩子,随时都可以被叼走。最让人难以置信的还是海拔并不太高的A山脉,它就像开阔地的邻居,像是与开阔地接壤的另一个世界,但在我们眼里,它只是郊外的陪衬,一个娓娓动听的倾听者。虽然它有着巍峨的山峰,陡峭的悬崖,以及大气磅礴的力量,但在我们的想象中,它永远只能倾诉,而我们的郊外却以自己特有的安静和敏锐,成为倾听者。

怎么和你说呢。告诉你那一年我二十岁,她十八岁。我们在郊外那片神秘的开阔地相遇,相知,相爱,但有情人最终没有成为眷属。用这种悲剧的形式和言情小说的套路,写一个可歌可泣,可悲可叹的爱情故事,以此来让你读得荡气回肠,挥洒几滴同情的泪水。不!不!不!梅,这我绝对做不到。因为,这并不是我想告诉你的,它也不能破译我经不久息,永恒不变的情感之谜。而且,我还担心,假如仅仅只写出一个撩人情怀的爱情故事,是不是会对她的情感构成伤害……

所以今天你听我说一定要有耐心。梅,我并不是没有完整叙述的能力,我只是怀疑,当我试图连贯地让这个奇特的爱情故事进入叙述状态的时候,它是否还会像原来一样真实?我努力地去完整的表达,它是否正在走样?或者干脆说我想建立秩序的本身就是一种歪曲?梅,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身上那种可笑的愚昧,它是否正在阻碍我去理解?它是否用某种限制阻止我进行准确的判断?我一生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够走进事物的本质。可现在,当我回忆二十年前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它早已变得是那样地支离破碎。变成了一堆模糊的断片,变成了欲望。酷似我在童年的梦里,穿过无边无际的森林,被一只爪子撕碎,丢进一朵巨大的花中一样……

然而,进入本质确实是很可怕的,特别是当我永远也搞不清本质为何物的时候。也许正是如此,我才会有这种难以隐藏的渴望。就像那天我见到她,看见她站在清晨薄明的光线里。那样地优雅,脸上的笑容充满了一种宗教的品质。“这是女孩吗?”我脑子里闪现的这个怪怪的念头,让我在那一瞬间对某种肯定的判断有了些许迟疑。但这并没有限制我意识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降临了。在这个充满神秘的早晨(不知是早晨让她神秘,还是她让早晨神秘)。一种爱,一种伟大的激情,在我的灵魂和肉体里爆发出来。并通过周围的风景和空气传递着。大地因为有了爱而生机盎然,天空也为这激情而陶醉。

我陶醉了,为自己,也为周围的一切,更为那小女孩。“她是女孩吗?抑或她真是一个天使?”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布满繁星的天空。我怀疑,这是真的吗?这个清晨……它身上流动的薄明的光线?还有她……以及她脚边的野花和芳草。这是真的吗?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独自站在春色宜人的郊外,她在那里做什么呢?

整个夜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真不好受呀,梅。我似乎理解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吃安眠药的人了,他们难道都害怕被黑夜吞噬?

我不怕被黑夜吞噬,因为伴随着我人生第一次失眠的是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整个灵魂都被她充满,心灵的天空比阳光下的世界还要明亮。

又是一个清晨,她仍站在薄明的光线里。我还在那儿,远远地看着她。

一个又一个清晨,当春天像从纵深延伸,郊外越发润泽和舒展。草丛中又长出了各种形态和颜色的野花。将这空旷的野外点缀得更加璀璨而壮丽。我的心越来越按捺不住了。冥冥中受一种力量的驱使,我朝她走去。

梅,她说她早就认识我了,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我了。她说她是A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每天清晨跑步到这里来做深呼吸。她说她喜欢唱歌,老师说做深呼吸能够增加肺活量。她问我每天清晨到这儿来干什么,看我的样子,不像是搞运动,也不像在写什么东西。这个可爱的小女孩,她身体里透出来的纯洁与天真,一时搞得我不知所措。我总不能说我到这里来是为了看你。但我也不能说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看她。梅,人在恋爱的时候都很傻,没有谁能够例外。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和她在一起了,很自然地在一起了。甚至比脚边芳草和野花的生长还要自然。她做深呼吸,我在她身边随意地做一些动作。有时候,整整一个早晨,我们都不说一句话。感谢上帝,给了我们一种如此特殊的方式进行交流。也给了我太多的时间,对她进行深入细致地观察:当她深深地吸气时,我发现她的脸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撩人心弦的宁静;当她重重地呼气时,我又看到那宁静在迅速地加温,瞬间变得难以置信的热烈和敏感。当她屏住呼吸,我感觉这是她最美的时候,像一尊维纳斯雕像,也像一幅古典主义大师的绘画:她站在春天的大自然上,你能闻到她周围的空气里那飘溢着的淡淡清香。背景是嵌镶在薄雾里的波浪起伏的群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你却会感到她的丰富的表情无时不在,甚至早已融化在她周围全部的气息里了,并延伸着,在物影叠映的事物上波动着,此时此刻,我便会情不自禁地去想(或者产生一种幻觉)。我真想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再悄悄地在她脸上吻一下。我会为我的吻找一个最好的理由。梅,你不认为,如此完美的大自然需要情感的点缀吗!但我没这样做,我不能够这样做。她是那样的天真纯洁。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她还不知道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

单相思是一种幸福,不然,这个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偶像崇拜者。然而,我却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我的目的非常明确:在未来的某一天,让她做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新娘。到那时,我还会把她带到郊外,在成千上万朵野花中摘一朵最美的,插在她的头上。让她的笑荡漾在阳光中,让她的天真像小鸟一样地飞翔,而将她的纯洁牢牢地系在我的心上。梅,我知道我很自私。但你在人类情爱的历史上,看见过不自私的爱情吗?不,没有,因为人类所有的爱都来源于自爱。说白了,爱情仅仅只是一种从别人身上反映出来的自我崇拜。精神分析学家将这种情感称为“感情的月光”。我原则上赞同这样的观点。但我更愿意相信,爱的情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成熟的爱情应该有一种这样的力量。它不是不图回报,但它决不是为了回报才去给予。

多么美呀,多么美好的想象啊!梅,每当我独处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春天的郊外,想起和她和大自然融洽相处的日子,想起她两颊泛起潮红时的模样,那样的纯真和温暖。在我的心里,在那个后来任何人都无法窥望秘密的地方,一种神秘的力量被一种强烈的愿望激活了。那个现在看来专为我搭起的临时幻景,仅仅是我心灵的幻象。可当时,我却像个迷途不知返的孩子,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这个隐秘世界的奥秘和爱情的奥秘。神奇的宇宙突然为我敞开了一扇大门,她就站在那张门里向我招手。我朝她狂奔,我从未怀疑过,我就是那个第一个跑到她身边的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我就是那个跑得最快的人)。在那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在那个美和错觉混在一起的形态里。我当时还没有向她表白,甚至不知她的名字她的性格,她从哪里来,她是否有男朋友。至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关系和背景就更是一概不知了。不知为何,梅,我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觉得她是我的了。不管她曾经是什么,做过什么。一如历史的长河,永远地流走了。而从现在开始……

那天我去得早一点。天还没亮,到处都留下了被露水打湿的痕迹。以至于我想找一小块地方坐下来都不可能。于是我突发奇想。我站在她平素站着的那个地方。极目望去,只见夜空里群山在幽冥中舒展它的轮廓,群峰用一支酷似银色的笔勾勒出一道又深又细的线条。在天和山峰接壤的地方,我看见闪烁的星星遮遮掩掩,仿佛有着无尽的心事。在黑夜,就是这些扑朔迷离的星星赋予天空以生机。而现在,当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候,又是这些渐渐变白的星星,成为了天空中最易碎的物质。“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我想。

梅,她穿着一套红色的运动服朝我跑来了。“像一团火焰,滚动在黎明的胸膛。”我想起曾经写过的诗句。但此时此刻,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心灵的感觉就是一首最美的诗歌。它甚至无须语言,或者说在它面前,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因为一切语言都不能让心灵真正抵达。只有爱才是心灵神秘不可知的力量。梅,我就这样傻傻地看着她朝我跑来。当她跑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在傻傻地看着她。

“不认识我啦。”她笑着,显得有点惊讶。

“不,不,我看你的运动服,很漂亮。”我醒过来了。

“谢谢。今天要练功。”她说。

“练功?”我问。

“是的……”她神秘地一笑。

她开始做准备活动。动作太专业了,似乎有一种蕴于自身的力量,透过红色的运动服,我用另一只“眼”看到她充满活力的肌肉跳了出来。

“你是运动员。”我问。

“读中学的时候,打过排球。”她边压腿边说。

“真巧。”

“什么?”她抬起头看我。

“我也练过排球。”

“那就太巧了。”

“是的,很巧,它证明我们有许多相同的爱好。”我说,“比如现在,我们都对郊外这片开阔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是这样,我很喜欢这里。”她甜甜地笑了。

“你喜欢这里的什么?”

“这里的一切: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草,这里的花……”

“还有这陶醉在春天里的天空和大地,还有这流动在薄明光线里的雾霭和清晨。”

“你像个诗人。”她用惊奇的眼睛看着我。

“应该说每一个青年都是诗人。”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

“因为他们激情澎湃,心灵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笑了。看上去有点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直觉告诉我,她已经默认了我的观点。

梅,我们开始无所不谈了。在春天的怀抱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达到无所不谈的境界是何等地一种幸福。她已知道我在写作。她很快感觉到了我在说话的时候那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你肯定是个作家。”我对她的敏感非常吃惊。她是一个很远很远就能闻到别人灵魂气味的小女孩。“你为什么写作?”有一次她问了一个我经常问自己的问题。

“我想从现实的世界走进心灵更大的世界。”

“不写作也能走进去。”

“但却不能走进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

“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她困惑地问。

“是的,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我说,“在我十七岁时的某个夜晚,我在梦中见到了我最崇拜的先哲。他手上拿着一面镜子问我:‘这是什么?’我回答:‘这是镜子。’他说:‘不准确,准确地说,这是一面心灵的镜子。说完,他就像一阵风飞走了。’”

“很神秘。”

“是有点神秘。”我说,“我学习写作就是为在大千世界去寻找心灵世界的那面镜子,我想在那里发现美好的事物。”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们都受到了某种东西的感染。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对我说:“你是一个真诚的人……我喜欢真诚。”她的眼睛湿润润的,含着温情。

郊外所有树木的树冠上又长出了新叶。在我的眼中,那都是一些充满幻想的叶子,它们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喂养着我的心情。在这些新绿悄然流出的气味里,我似乎能闻到它们的情感。我心想,每一棵树都陶醉在自己的成长中,像人一样,都在遵循着大自然秩序和规律。“要顺其自然,要尊重和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包括高山流水,树木花草,应该说,它们和人一样,也是有情感的。”一天早晨,我们都练累了,便席地而坐。看着身边美不胜收的风景,我发感慨。她没做声,但眼睛一刻也没有停止在景色上搜寻。突然,我看见她的眸子被什么东西照亮了。哟,原来是一只小鸟,刚刚收拢它美丽的翅膀,稳稳地落在枝丫上。

“鸟是一个奇迹。”我说。

“我喜欢鸟。”突然她很神秘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鸟吗?”

“不知道。”她的问题几乎无法回答。

“你很聪明。”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做了一个怪相,把她逗乐了。

“你怎么回答都会是错的。”她说。

“为什么?”

“因为在你之前,没有谁正确回答过。”

“看来,这问题你曾多次提出。”

“不下十次吧。”

“你真是个小精灵。”我说,“好吧,那就请坐在对面的小姑娘告诉我,你对小鸟神秘的爱吧。”

“讨厌。”她转过脸去。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我还在洗耳恭听呢。”

她又转过脸来,脸上难以察觉地抹上一丝红晕。我感到她身上突然赋予了什么,或者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充满。有一种力量,显得是那样地优美和单纯。她的表情,仿佛在一种精神之光上流淌。

“鸟在起飞的那一刹那,让我着迷,让我产生幻觉,好像那飞起的,是鸟的另一个生命……”

“你像个哲学家。”我惊讶不已。

“这是感悟。”她说,“在你之前所有问过此问题的人,我都没告诉他们,只有你是个例外。”她用深情的眼光看着我。

她开始和我谈童年,一连几天,她都在和我谈童年,那样的神秘,就像在梦幻中一样。梅,现在我坐在阳台上,虽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但我感觉眼前这春天,这静谧的光线连接着的仍然是那个春天,那个寂静的上午。她说起了她和童年的两个玩伴一起,在一个酷似黄昏的黎明,去寻找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在不断变化,让我们着迷,又让我们害怕。”我永远也忘不了她讲这个故事时的语调,以及她那似醒非醒的神态。

“我们跨过一座想象的桥。”

“什么?想象的桥?”我不得不打断她。

“是的,因为我的两个玩伴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桥,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桥却真实地存在着。”

她说当她跨过这座想象的桥后,那声音变得更清晰了,她偶尔能够看到它,看到它在她的视觉上跳动。“而当声音在视觉上跳动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她像对我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真不可思议。”

其实,当时我说的不可思议,不是针对视觉和听觉产生通感而言,而是针对一个漂亮姑娘头脑里的深邃的思想。

“是不可思议。”她说,“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

她开始说她看到的另一个样子的世界,说了好多任何时候我一想起都会心跳的话。特别是到最后,她说她们三个孩子怎样由追声音变成了追风的过程。直到今天,我坐在阳台上,仍把她童年这个神奇的故事当成她智慧而美丽的心灵编织的寓言。就像我在写作时,用虚幻震颤出的灵感。

但在当时,梅,我是真真切切被她追风的故事感动了。仿佛她的童年就是我的童年。一种声音(幻觉的声音)把我带到她追风的那片天空下。我变成了她的两个玩伴之一。我也看到了一座桥,我们跨了过去。这样,那座桥就不是想象的桥了。因为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是孩子们唯一的原则。我还看到了她所说的声音,它在天空的一个像窗口的地方飘荡,抑扬顿挫,音色完美,节奏分明。虽难以捉摸,但却充满了感觉。我还看到了我和她在一起奔跑时的样子,听到自己内心蕴藏已久的旋律和她跟我说话时柔韵甜美的语言(这当然地成为了我后来从未怀疑过她的柔情的理由)。在鸟雀静下来的时候,我问她:“那时你真的不到十岁吗?”

“不到十岁,”她掐指算了一下,“不满十岁。”

“不可思议。”

她看着我,一副想笑又没笑的样子。

“最后,你们追到风了吗?”

“我觉得追到了,但她们说没有。”

“你的两个玩伴?”

“嗯,她们喜欢和我玩,想法却和我不同。”

“所以是玩伴,不是朋友。”

她又看了我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当时只是有一种在一起玩又玩不起来的感觉。现在看来是这样,我们一直玩到高中毕业。我出来读大学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现在她们干什么?”

“也考上了大学。”

“你们三个人真幸运。”

“她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是吗?”

“她们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发誓要同上一所大学,上帝满足了一对挚友的真诚愿望。”

她没有再说话,眼睛潮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影子射在她的眸子里。就像一叶扁舟,在湖上漂荡。

也许,男人要通过女人这面镜子才能照出自己真正的模样。也许,女人也把男人当成了一面镜子。梅,在爱情这门伟大的艺术面前,我们深深地陶醉在幻想和回忆之中,我们都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我们都用心去体味这种幸福。但我却忽略了她眼睛里偶尔流露出的淡淡的忧伤……

梅,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但她的名字、长的样子我还没告诉你。其实,这是我拿起笔,最先想告诉你的。只是近来的写作,常常不听自己的使唤。往书桌旁一坐,就像坐在了马鞍子上,接下来要么是信马由缰,要么是四处乱奔,全然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这要是在以前,我会竭尽全力阻止状态的继续。但现在我已心力交瘁。大部分时间都会服从命运的摆布。这很正常,经过了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么长久地在现实的世界和幻想的世界之间飘来飘去。一面向往命运,一面又害怕命运。在矛盾的阴影里,我再也找不到阳光灿烂的感觉。至于隐藏在阳光中的象征,更是无法体味它的意义了。我并不是不知,太阳每天升起,是为了纠正人们偏离的方向。时间在它自己的怀里像鸟一样咕咕地啼叫,是为了召回那些游离的灵魂。不过,这一切与我已没关系了。每天的太阳是为现在和未来准备的。我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或者说,我只有靠对过去的回忆,才能让心灵感到些许的温暖。

她姓方,名姗。后来在我们恋爱以后,我叫她姗姗。她的身材像艺术品一样,几乎接近完美。她的长相非常漂亮,但在这里我不会用“漂亮”二字。这两个字多多少少显得缺少内涵。用美似乎也不准确,美更多地来自于偶然而她的脸是上帝精心创造的杰作,谁看了都会着迷,那是因为造物主赋予了它优雅的权利。特别是那双眼睛,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天窗。不!不!不!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一直以为,眼睛与灵魂似乎有着更多微妙的关系。我相信,最美丽的眼睛里应该有一种永恒不变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与心灵有关,因为心灵中有心情这个可变的物质。而灵魂就不同了,它是人体中最不易变的器官(也有人把它看成最易变的器官)。所以,不管我们的情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她眼睛里最明亮的部分始终没变,我在那里看到她的灵魂,就像我通过自由,看到幸福一样。

还是在郊外,有一天方姗突然对我说:“蒙凌,学校五四青年节要搞文艺汇演,我想上台独唱,你说我能行吗?”

“你当然能行。”我脱口而出。

“你又没听我唱过歌,怎么知道。”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相信你,”我说,“因为我相信一句名言。”

“一句名言?”

“教育心理学上强调的‘皮格马里翁效应’。”

“皮格马里翁效应?”

“是的,”我说,“你期待学生成为什么样的人,他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假如我把这句名言改一下,”我说,“你期待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就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你哄我。”甜甜的笑容在她脸上轻轻滑过。

“假如我把这句名言再改一下,”我笑着说,“你期待自己唱好歌,你就能唱好歌。”

“我不干,你真的哄我。”

其实她心里喜欢我这样和她说话,她喜欢我哄她,梅,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几乎是所有女孩子的天性,希望有男人(喜欢的男人)哄她,陪伴她。而当时,我们只是觉得开心。

“真的,你能行,”我说,“你是属于那种不管干什么都能干好的人。”

“你还哄我。”她转过脸,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

我用左手搭在她的肩上,将她轻轻地转过来。这是我第一次触到她的身体,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我没哄你,你心里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

她慢慢地低下头,脸上的表情含糊又温柔,仿佛沉浸……娴静中流露出一丝惊慌。

“你会来看演出吗?”

“当然,”我说,“因为有一位美丽的姑娘要歌唱。”

“蒙凌,你知道吗,”她说,“我喜欢听你这样说话,像莎士比亚的戏剧一样。”

“承蒙夸奖,小姐。”我做了一个英国绅士行礼的动作。

她笑了,而我却哈哈大笑……

那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也许是因为天特别地蓝,郊外才显得更加安静,方姗练完功,开始练唱。我觉得她今天声音特别明亮,像在空间划过一道光芒。我情不自禁地朝她走去,心里正在琢磨着……突然,她的声音断了。

“挺好的,为什么不唱了?”

“我想完整地唱一首歌。”

“好啊,舞蹈家邓肯说,喊叫不出,才有舞。”我说,“憋不住了,才有歌。唱吧,你今天肯定无与伦比。”

“你又来了……”

“不!是成功的路朝你走来了。”

几天前,她唱给他听,他不满意,提了些建议。她的自信心受了点打击。

我心想,今天是她重新树立信心的最佳时候。

“那我真的唱了。”

“你看,我把耳朵的门打开了。”

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

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

就是为她哭为她笑为她陶醉为她叹息

就是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呼喊她的名字,就是不让她知道

你爱她早已爱得活来死去

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

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

就是寻找一种声音,找到那清晰的爱的话语

就是用整个生命去赞美她的青春和美丽

就是让自己变成一只相思鸟

夜晚飞进她的梦,清晨跳出她的记忆

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就是放弃

就是把她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阵沉默,他们谁也没说话。

“我唱得不好?”她试探地问。

“好,唱得很好。”

又一阵沉默(他们的沉默流动在郊外的寂静上,比刚才的歌声跑得还远)。

“你怎么啦,不舒服?”她问。

“不!我挺好。”我说,“你换曲子了。”

“嗯,老师说,这首歌挺适合我唱。”

这首歌确实挺适合她唱。我在佩服她老师眼力的同时,心中流过一丝隐隐的担忧。我对她的判断在她老师那里得到了证实。她身体里有一种淡淡的忧郁,这种忧郁如同她的美一样与生俱来。只是她的美能让任何眼睛看到,而她的忧郁只能让特殊的眼睛看到。就像这空旷的郊外,所有的眼睛都能看到它的美,只有特殊的眼睛才能看到它的骚动。

“是挺适合你,不过,”我说,“也许还能找到更适合你的。”

“有这种可能吗?”

“只要你相信能够找到,你就一定能够找到。”

“你又来了。”她说,“皮格马里翁先生。”

她把我给逗乐了。但没过多久,我又陷入沉默之中。

她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不再说话。她太聪慧,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我的心思。近处的婉转鸟鸣和远处缥缈的钟声像清晨的浓雾一样神秘地降下了。此时的郊外更像一个安静的孩子,阳光上弥漫着一种晶莹,让万里无云的蓝天显得更加悠远。

“蒙凌,”她突然说,“你说得对,我一定能够找到更适合我唱的歌。”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还是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我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梅,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默契与和谐。郊外的风景和心灵的风景融为一体。两种风景共同构成了两个有情人的自然。我常常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在合乎自然的逻辑上飞翔,理智的力量与情感的力量似乎在重新地组合。一些概念在矛盾里,一些矛盾仿佛又脱离了概念。这几乎是我人生独一无二的体验。在郊外,在我和方姗进入热恋的前夜,我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功能,我用耳朵去看大自然的色彩,我用眼睛去听大自然的声音。世界就这样与原来不同了,我的心灵赋予了它新的意义。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爱情,都是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眷恋。这是我一生最敏感的时刻。有些东西在死去,有些东西在复活。只是当时我并没有深刻地体会到罢了。我当时是那么的年轻,当爱情的温暖流遍全身,我不可能不被一种快乐和幸福笼罩。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人类的情感是有深度的。而单纯的爱情似乎没有深度。

其实,唯有单纯的爱情才会幸福,没有深度的爱情才会快乐。爱情假如有了深度,它就会变成别的东西。梅,这是很久很久以后,在我尝遍了人类的灵与肉之后才领悟到的。单纯是人生最美的部分,它因简洁而丰富,因丰富而宽广;单纯是人生最美的时刻,它因短暂而辉煌,因辉煌而不能重复。有人说,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真正的爱情。我相信这话,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当想象闪烁其词的时候,当我的船因想象的闪烁而偏离航道的时候,我就会用心灵的指南针对准经历的航标。我不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也知道每一种经验最终会消失在经验自身的对立面中。但不知为何,我仍冥顽不灵地相信它。

不过,在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我似乎更相信感觉。或者说只相信感觉。因为那时候我只有感觉。方姗是我的初恋,我也是方姗的初恋(她后来告诉我的)。对于一对初恋的情人来说,根本就没有经验可言。梅,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时恰恰是因为没有经验,才让我有了那么多感觉,各种各样的感觉,那样地真实和敏感,几乎每一种感觉都是一个无限的秘密。而且,一种感觉,是无法凭另一种感觉掩盖的。它的存在,就像空气的存在一样,表面上看,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而事实上却是到处都留下了它的痕迹。后来,我隐隐约约看到了一种姿势,十分明确地感觉到了我躯体里压倒一切的感觉在聚集,它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力量,像某种神秘的情感,我居然能感觉到它慢慢酝酿的过程。正是这过程,它把人类最美的愿望悄悄地栽种到我的幻想之中。

我躯体里那种压倒一切的感觉就是爱情。就像感觉中的灵魂与肉体那永远不会耗竭的欲望。方姗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温柔起来的,我已说不清楚了。但半年过去后,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另一双眼睛。一双有意或无意暴露了心灵全部秘密的眼睛,在它不断地暗示和不断地掩饰中,所有隐藏在她身体里的温柔都在那里面流出来了。水汪汪的,像泉水一样地清澈。就是这双眼睛,不管在明亮的白昼还是在漆黑的夜晚,它那炽热的目光就是真诚无忌的话语,她因它传递着她认为最重要的信息。梅,当时我整个的生命都被这信息包围着。我陶醉在她的温柔里,我知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处一段日子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那将意味着什么。而作为亲身经历在这温柔中的男人,他心灵的激情和身体的激情暴发出来,将是迟早的事情。

我站在傍晚的郊外,站在心中的神秘降临的地方,站在光和影之间。下意识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和春天的生命一起跳动。它们一会儿跳到我的面前,一会儿似乎又要离我远去。心中的柔情就像鹿群一样地奔跑。春天加深了青草的茂盛,而在我灵魂中,一种比青草生长得更快的激情正在疯长,如此旺盛,如此从容。以至于通过想象能够看到它存在之威严。(梅,我说它威严,是因为那里面孕育和饱含了太多崇高的情感。)大自然的容颜就这样流进我心灵的幻景,它的美不可能不让我销魂荡魄。而即将到来的方姗,我梦想着今天她一定会用另一种美让我陶醉。因为我选择了今天,选择了这个傍晚的郊外向她表达,虽然我不能像古代欧洲的青年男子,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来到心上人的窗前,弹着六弦琴,唱着动听的歌,用一种极端浪漫的方式倾叙自己的爱情。但我有我自己的方式,我相信我一定能够给她一个惊喜。在芬芳的空气托起的最后一抹夕阳中,我一定能够看到她幸福的表情,有一点点丰富,有一点点矜持,有一点点含羞。

她来了,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了。当她从小路的尽头慢慢向我移过来的时候,我的心跳随着她的靠近不断加快。在天空淡蓝背景的衬托下,在显得更加宁静的郊外的那一边,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在葱茏树木之间穿行,像飘动在绿色大地上的一根带子。时间的变化,在它身上同样也会留下痕迹。梅,我当时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我走来。那是我生命中难得的丰富的时刻,我就像一个游泳高手,畅游在自己的心境里。我感到世界是那么的美好,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她接受我求爱的那一瞬间,我们双双拥抱在一起的热烈。现在看来,这样的时刻即将来临。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心花怒放呢。

当她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下午因过多的阳光带来的凝滞也被傍晚的轻风悄悄地吹走了。在夕阳的光晕里,她那张美丽的脸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她的笑语和溪水一样汩汩地流淌着。在她溢于言表的兴奋中,我听她说着医学院刚刚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情。她把我的情绪带到了她的世界,以至于让我忘记了重大的使命。她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尤物。她身上忧伤的部分和明亮的部分都是那样鲜明。惬意时,她的心灵和身体就会自然地流出一种美感。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我都不忍心打搅她。就这样随着她的思绪在时空中翻飞。她那带有磁性的声音一如湖面上的微波。又像我正对面的大树上那只轻轻歌唱着的小鸟,余音缭绕,充满着梦幻。我就这样看着她,听她说话。就像平素她看着我,听我说话一样。角色的互换,似乎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今天就让她尽情地做一个“歌唱家”吧,我会好好地做一个倾听者的。

特别是在这风光宜人的郊外,在两个人心醉神迷心心相映的时刻。世界说变就变了。曾经那么多的不如意似乎都能够被理解和被遗忘。梅,人也许就是这样,一半属于天使,一半属于魔鬼。善,让人变成天使;恶,让人变成魔鬼。爱是人类的至善,真正的爱情更是善中之善。当我们内心充满爱的时候,当我们在郊外这片神奇的开阔地和大自然的美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惊讶我心中怎么会有那么多善良的愿望渴望向这个世界表达,就像心中的爱渴望向她表达一样。

但现在不,我不想用一道亮光去破坏现在的平衡,哪怕那是一道最美丽的亮光,我也不愿意。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说过:“整个世界就是个平衡的问题。”我凝视着她,凝视着这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感到心中有一股不可遏制的暖流即将暴发,但我还是克制着按捺住自己。在这个如梦幻的傍晚,在这个熟悉的随时都有可能触动我们心弦的郊外,还是让我们的温情像我们脚边的溪水一样静静地流淌吧。“要顺其自然,要顺其心灵的自然。”我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我笑了。

“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

“你笑了。”

“我是笑了。”

我们俩一起笑了。笑得天空都晃动起来。

夹在黄昏和夜之间,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显得动感十足。夕阳露出了即将消失的迹象。郊外很快就要被另一个意境充满。在这黑白转换的时刻,开阔地变得更加空濛。我一直不停地听她说话,她今天的气色真好。她那带有磁性的声音就像是在轻风上悠来荡去的小精灵。鲜明的个性在她脸上滚动,清晰里透出一种高贵。人和人真是不同呀,有些人天生就高贵,有些人后来赢得高贵,还有更多的人永远也不可能高贵。而她的高贵是一个特例和个案,或者说是一个奇迹。她的高贵不是与生俱来,也不是后来赢得。但她的高贵就在那里。

哪怕是在忧伤的时候,她的高贵还在那里,它永远都会在它在的地方。梅,那是一种力量,一道生命的强光。当它透射进我的心田,我是真真切切地被它感动了。那天我就这样瞧着她,瞧着她的高贵。夜漫过来,开始是一些朦胧的小点子,紧接着那些黑色的小点子连成了一片。现在,白昼残留下来的五颜六色的光,全被一道光线驱赶走了。白天的一切全没有了,郊外的绿油油的一片葱茏也看不见了。一眼望去,你只能看到深邃的苍穹,在那漆黑的沉寂里,事物已难以分辨。多神奇呀,梅,大自然用昼与夜的碰撞来调节世界,世界又用白与黑的交替来调节人们的心情。我深谙光线的变化是能够感染情绪的。特别是在南方的春天,当变化着的光线被潮湿的空气吞没的时候。我知道,在夜晚寂静的背后,早已浸透了一种更加细微和迷蒙的光。

它和我们的心灵之光糅合在一起。在安静的深处,有一种姿态,就像天上的星星,永远和浩瀚连在一起……

我和方姗安静地坐了下来,席地坐在太阳刚刚洒过的草地上。虽然白昼的四处布满细节的草地已看不见了。但因它与我心灵的默契,我似乎凭直觉也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晚风习习,月亮如勾。我看到夜色在我周围缓缓展开。不知是灵感还是突发奇想,我突然对方姗说:“夜色多美呀,唱一支歌吧。”

“好,”她说,“唱支什么歌呢?”

“随便,什么都可以。”

“不,”她说,“不可以这样。”

“为什么?”

“因为……”她欲言又止。

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他像她一样,敏感已成为了身上的一个器官。

“是的。”他说,“夜色如此温柔,应该唱一支抒情的歌曲。”

她笑了,我感觉她的笑和朦胧月光的碰撞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就像一道彩虹和白云的碰撞产生出的奇特效果一样。

“真美,”他说,“真是太美了。”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说,“唱首小夜曲吧。”

“好吧。”

她仰起头,看着月亮。他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在变化。

皎洁的明月

高高地挂在天上

甜蜜地倾叙爱情

心里充满希望

……

……

她唱完,陶醉在优美的旋律之中。而他却震惊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未见过一个业余歌手有过如此精确的把握,那么有分寸感。他感到她的歌声有一种唤醒灵魂的力量,能够给人们信心。

“方姗,”他说,“你简直就是一个大师。”

“你又哄我。”

“不!”他说,“真的,你的感觉无人可及。”

“不,”她说,“我觉得自己没这样好。”

“你就是有这样好,”他说,“虽然你的嗓子不是最好的,但你的感觉是最好的。”

“你真的没哄我?”

“真的,我发誓。”

我看见她的笑容里溢出了幸福的光彩,梅,我曾经不知在多少书本中见过这样的幸福。我也知道这样的幸福感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方姗。”

“嗯……”

他的心仿佛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奇怪,不痛,而且还痒痒的。一股柔情从那里面流出来。好像要与她刚刚发出的极端温柔的“嗯”汇合一样。

“你想说什么?”她问。

“没有。”他答。

沉默永远都是合理的。梅,这是在后来,在我经历了人生,获得了更多的经验后,才深信不疑的。今天,我对它又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

如果有一天

我在这个世界大喊大叫

理所当然

那是我沉默的一部分

但在我青年时期,特别是在我记忆中的那个永恒的夜晚,其实,当时我们都已深深地陷入了情感的海洋。早已按捺不住,又都羞于表达。往往在这样的时刻,沉默几乎就等于窒息的状态。

夜在我们的沉默中变得更深了。白天那浓密的绿荫在月光下也变得更深了。大自然庄严的面部表情在夜的覆盖下变得更加朦胧和安详。这是一个相互能听到对方心跳的夜晚。星星已不再说话,像我们一样,它们的沉默有一种可言说的甜蜜,但似乎又被什么东西笼罩着,仿佛空气中有一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抖动,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在遮遮掩掩,扑朔迷离得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一样。

“方姗。”

“嗯。”

就在她发生“嗯”的声音的同时,我突然觉得月光变亮了。梅,不知这到底是错觉,还是我的感觉,或者月光突然变亮就是那个夜晚的客观事实。反正就在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她眼睛里流出来的被镀亮了的一种带水的光,而当这样光射在我身上的时候,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仿佛就要从灵魂里爬出来一样。

“方姗。”

“你想说什么?”

我再没有说话,我只是用带电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在迷离的夜色中,我无法捕捉她表情中的全部信息。但我却能通过她一低头的温柔和羞涩感知她内心的变化。

我慢慢地伸出我的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又低下去。

我把手又向前伸出一点。

时间凝固了,我再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自己仿佛笼罩在自己奇怪幻觉的阴影里。我等待着,似乎又难以捉摸。不过,当时间流走,我预想的结果并没有出现的时候,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慌……

(梅,要知道,这是我和幸福赌博下的最大的一注呀。)

正当我几乎绝望地想收回手时,我突然看到她的手动了两下,然后慢慢地伸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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