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来吧,亲爱的

闲品《漱玉词》:李清照词传 作者:孟斜阳 著


五、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来吧,亲爱的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丑奴儿》

这首词据说是李清照在新婚后的第二天写的。

盛夏的夜晚,雨水洗尽了暑热,清凉的晚风里,一位丽人刚刚弹过瑶琴,便又对着镜子描眉抹唇,上了一层淡淡的晚妆。尽管淡妆素抹,却显得格外清丽动人:“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

绛红薄绡的透明睡衣朦朦胧胧,雪白肌肤绰约隐现,醉人的幽香阵阵袭来。写出了一位新婚少妇的妩媚与性感,魅力无法阻挡。尤其令人销魂的是最后一句:“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那佳人一声轻笑,轻启朱唇:郎君,今天晚上的竹席可真凉爽啊。这充满诱惑的暗示,相当于现代人在这样的情境里常说的:“来吧,亲爱的。”

这首词写得十分香艳,卿卿我我的儿女情态跃然纸上,称得上是风情无限。“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弹琴理妆两个动作在这里似乎有着特别的意味。李清照从小就聪明伶俐,无所不通,音乐修养也颇高,弹琴自然也是行家。而在古时,如果是一个人在大自然里弹琴,则是在舒畅怀抱,放逸豪情;而在室内孤独地弹琴,则是抒发孤独寂寞的情怀。如果一个新婚的女子对着夫君弹琴,显然是两情相悦、以琴传心的默契。弹琴已罢,又到镜前细细理妆,颇有些暧昧的味道。那细细描画的每一笔都透着微妙的期待。直到下一句“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才明白,这轻薄露透的打扮正传递着她内心深处对爱的渴望。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这一声对着檀郎的笑语,大概多少有些忸怩,有些不好意思,脸现绯红。此时,“枕簟凉”则是一个多少有些狎昵的意象。这里的“凉”无疑是盛夏时节炎热中的清凉意,是一种快意的凉。同时,“枕簟凉”三个字无疑透出了想与爱郎赵明诚共度良宵的意味。

“檀郎”是西晋的美男子潘岳(即潘安)。潘安姿仪秀美超群,小字檀奴,后被人称为“檀郎”。这里的檀郎是情郎的代称。到了唐代,人们常以檀郎称婿。《晋书·潘岳传》说,潘檀奴年轻时常常挟弹出游,走在洛阳大道上,倾慕他的女子们围成一圈来围观,纷纷抛果子给他,一时“掷果盈车”,满载而归。“檀奴”或“檀郎”后来成了文学作品中俊美情郎的代名词。唐朝诗人罗隐《七夕》诗云:“应倾谢女珠玑箧,尽写檀郎锦绣篇。”这里是对郎君的爱称。也有自称为“檀郎”的,李煜《一斛珠》中描写自己娇妻娥皇时就曾这样写道: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结句“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意谓“她嚼烂了红线绳,笑着向我吐了过来”。笔下娇俏活泼的小儿女情态跃然眼前,惹人喜爱。

词坛素有“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之谓,而两人在描写闺中生活方面也是颇有情趣的。

从《漱玉词》中的作品来看,李清照的诗词写作与她的生活状态几乎是同步的。每一首词就像是她的一则私人日记,字里行间将她的心理感受和情感体验释放得淋漓尽致。她就这样点点滴滴地收集着一个红颜女子的歌与笑,悲与忧。

在这首《丑奴儿》词里,这位古代红颜女子的婚姻生活,却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的仅仅是温柔贤良,低眉顺眼。新嫁的李清照竟那样有激情,有个性,把两人世界的闺中生活挥洒得风情万种。这样的描写也许会让道学家大跌眼镜。

“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她情趣是高雅的,前面的《浣溪沙》中就有一句“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可见她在少女时代就善于弹琴。弹琴后又对着菱花铜镜薄施淡妆。也许赵明诚就在她身后相偎而立,欣赏着妻子的妆容。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一个女词人敢于这样描写自己,足见她对自己容貌和魅力的自信。也许女性天生都有些自恋。但更重要的是这其中也包含了对生活的一份热忱,对自己青春容颜的珍惜。当然,还因为在她身边有一位爱恋她容貌、倾慕她才华的夫君。“女为悦己者容”,正是来自一个男人的欣赏和迷恋,才是她打扮自己的动力。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这两句是和夫君在一起时的情热缠绵。一霎时,软玉温香,浓情蜜意,尽在那枕簟之上,唇齿之间。

你看,李清照是多么大胆,将闺中的夫妻生活写得如此的摇曳多姿!

在我们的印象里,宋朝是个礼教森严、道学气息浓厚的时代。程朱理学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观念开始慢慢在民间确立。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李清照率真自由的个性彰显得格外突出。

中南大学的女教授杨雨就颠覆了人们心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李清照形象。在她的解读下,李清照虽然长得漂亮,又有才华,但也好酒、好色、好打马(麻将的前身)。其实,她说得倒也有理有据,只是过分夸大了。一位四川作家刘小川也认为李清照“情浓”、“欲烈”,并且举了李清照的若干词为例。其实,我们细品一下《漱玉词》,会发现李清照只不过是性情中人,本质上还是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其实,在当时就有不少词评家对她颇有微词。如与李清照同时的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道:“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搢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即使在同样的才女群中,李清照的个性与才华也是非常突出,很夺人眼球的。

那么,何以致之?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想这与她自幼生长在宽容自由的家庭环境中有关。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也是一位颇有才名的文人,而且是当时文坛领袖苏轼门下的“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清照先后两位母亲王氏都系出名门,有很高的文学修养。清人陈景云曾将李格非、李清照父女二人,比做蔡邕、蔡文姬父女。他说:“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中郎有女堪传业’,文叔之谓也。”缪钺先生也称赞:“易安承父母两系之遗传,灵襟秀气,超越恒流。”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李清照学识才华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她有着不同凡俗的个性。这一点,我想更多地与她父亲有关。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字文叔,为人耿介,是北宋著名的学者和散文家。李格非中过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著述颇丰,因战乱多散佚。有《洛阳名园记》传世,详细描绘西京洛阳的十九处名园,记述翔实,行文简洁,富于诗意,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其文以小见大,由近及远,纵论天下兴衰。北宋末年,名公巨卿在汴梁、洛阳辟豪园无数。李格非指出:“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矣”。后来金人入侵,洛阳所有的名园烧成焦土,应验了李格非的预言。南宋士子每诵《洛阳名园记》,无不涕泗纵横。

李格非以散文受知于当时文坛领袖苏轼,时称“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深受苏东坡名士气质的影响。苏东坡是个随遇而安、心性洒脱、不拘一格的人。文风也是浪漫奔放,不拘成俗。更重要的是,苏东坡在思想上崇尚真性情,推崇人格的自由,反对压抑人的天性。李格非当然也是耳濡目染,心境开阔。据说,李格非很是追慕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和后来的陶渊明。而刘伶是著名的“酒神”,曾著有《酒德颂》,大受李格非赞赏。李格非称赏其文“字字如肺腑出”。其为人,性情由此可见一斑。

反映在家庭教育中,就是给予儿女们宽松自由的成长环境,使他们的身心自由成长,天性没有压抑和扭曲。特别是当李格非得知女儿极高的文学天赋后,没有囿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而是任其自由发展自己的天性和才能。可谓是一位深具爱心的“慈父”。

所以,李清照能快活地荡秋千;能喝酒,“沉醉不知归路”;能“诗情如夜鹊,三绕不能安”,能够与父执辈的文人们诗词唱和。待到成年,李清照自然出落得与众不同。

在其他女性都羞于启齿的家庭夫妻生活上,李清照也是率性而为,敢于向夫君主动地进行爱的诱惑和暗示:“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可见,即使在夫妻生活上,李清照也是主动的一方。更令人称奇的是,李清照还敢把这些场景和感受形诸笔墨,写得一派活色生香。只因为她写出了真性情,活出了真自我。

在这一点上,李清照更像是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在词作中流露出来的那种气质和个性,更像今天那些活出了真我的时尚女性。

卢照邻有诗云:“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新婚少妇李清照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一朵花在该开放的时候开放了,甜美的爱情在该来的时候就来了。

正如梁衡先生《乱世中的美神》中所说,她的爱情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那么多惊险跌宕的情节。命运只是让幸福在该来的时候都来了,让这个宋朝女子在青春年华里尽情地绽放激情与快乐。

其实,在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情感生活中,除了夫妻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的恩爱与缠绵,还有一层当时平常人家夫妻所未必具有的情感基础:两人还有着共同的情趣爱好。无论是读书论文,还是作诗填词;无论是金石刻录,还是鉴赏品味文物字画,两人都如痴如醉。

据李清照晚年所写《〈金石录〉后序》回忆,每到初一、十五,夫妻俩就去当铺典当衣物,换来五六百钱,然后一起去汴梁有名的大相国寺逛文物市场。这里汇聚了不少古今名人的金石碑刻字画。赵明诚夫妻二人拿着典当来的钱,在这里精心选购。回家后认真把玩、欣赏、考辨。两人沉迷其中,其乐融融。这情景像不像两个大孩子一起玩“过家家”?

又记:“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崇宁年间的一天,有人拿来南唐著名画家徐熙的一幅《牡丹图》,向夫妻俩兜售,要价二十万钱。对于赵明诚这样每月一万多钱俸禄的七八品小官而言,二十万钱是个不小的数目。夫妻俩将这幅画留置在家中欣赏了两个晚上,万般不舍,可最终还是无奈地归还给卖主。为了这件事,两人在家相对感叹了数日。

李清照记忆里还有一桩近乎游戏的雅事就是“赌书泼茶”。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回忆:“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李清照有很高的天赋,这表现在她惊人的记忆力上。她特别喜欢与丈夫猜典饮茶。每次饭后,两人都到屋里一起烹茶,用比赛的方式决定茶烹好了谁先喝。一人问某典故是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对方答中便先喝。可是,赢者往往因为太过开心,反而将茶水洒了一身,茶香四溢。读书本已是雅事,二人更用“赌书”增添生活情趣,即使不慎将茶泼了,仍然兴致不减,余下满身清香,可以见其夫妇之间的恩爱美满和高雅情趣。

这段雅事佳话为后世文人所神往。清代诗人陈文述《题〈漱玉词〉》中就不无羡慕地吟咏道:“桐荫闲话芝芙梦,第一消魂是斗茶。”清朝天才词人纳兰容若写下了一首《浣溪沙》以纪念自己深爱的亡妻卢氏: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中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显然是有感于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的伉俪情深。

李清照与赵明诚既是恩爱的夫妻,也是心心相通的知己,同时又是志趣相投的亲密朋友。哪怕在生活比较拮据的日子里,两人以诗佐酒、把玩金石,“夫妇擅朋友之胜”,生活得好似“葛天氏之民”,单纯而快乐。葛天氏是上古部落传说中的酋长,相传是发明以葛织布的人。他治下的部落百姓生活淳朴而自在。这里,李清照比喻夫妻淡泊却脱俗的生活状态。

正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夫复何求?

很多年以后,李清照接连遭遇了国破流离、丧夫离乡、孤苦漂泊等人世沧桑与悲苦,回忆起这段韶华时光,仍然是那么眷恋,那么一往情深:“甘心老是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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