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第四场

【克吕泰墨斯特拉自宫中上。

克吕泰墨斯特拉　你也进去吧——卡珊德拉——既然仁慈的宙斯让你能在我家里同许多奴隶一起站在祭坛旁边，幸运地分得一份净水。别太骄傲，快下车来吧！据说连阿尔克墨涅的儿子也曾卖身为奴，吃过奴隶吃的麦粑。一个人如果被命运威逼，落在一个继承祖业的主人手里，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不过有些人一本收万利，对奴隶在各方面都很苛刻，而且很严厉……你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我们是怎样待奴隶的。

歌队队长　（向卡珊德拉）你听见了吧，她在跟你说话，说得这样明白了。你已经被命运逼迫，这是摆脱不了的枷锁，你还是主动服从吧，只要你愿意；虽然或许你根本不愿意。

克吕泰墨斯特拉　如果她不是像鸟一样只会说难懂的鸟语，那么我可以叫她心里清楚我的意思，用我的话劝劝她。

歌队队长　你跟她去吧！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所说的是最好不过的。快离开座位下车来，对她表示你真心的服从！

克吕泰墨斯特拉　我没有时间在大门外无意义地停留，因为牲畜正在那中央的神坛前，等候着祭献。你如果愿意听从我所说的，就不要耽误时间；但是，假如你不懂希腊语，不懂我的意思，你就用你的手势代替语言答复我。

歌队队长　她好像需要一个能转述得清清楚楚的翻译。如今她像一只刚被捉到的小野兽，不太安分。

克吕泰墨斯特拉　我想她是疯了才会胡思乱想，她从那沦陷的都城来到这里，在她还没有流血，使她的火气随着泡沫一起吐出之前，还不懂得怎样服从这嚼铁的羁束。我不愿意多说什么，以免损伤我的尊严。

【克吕泰墨斯特拉进宫。

歌队队长　不过我决不生气，因为我是真的可怜她。（向卡珊德拉）不幸的人啊，快下车来，自愿服从这强迫的轭吧！

卡珊德拉（抒情歌第一曲首节）哎呀，啊！阿波罗啊阿波罗！歌队为何你要当着罗克西阿斯这样哀叹？他讨厌遇见一个哭哭啼啼的人。

卡珊德拉（第一曲次节）哎呀，啊！阿波罗啊阿波罗！

歌队　她又发出这悲凉的哀声，向神呼吁，这位神却无心帮助一个哭哭啼啼的人。

【卡珊德拉下车，向宫门走去。

卡珊德拉（第二曲首节）阿波罗呀阿波罗，阿癸阿忒斯，你这该死的毁灭者，你如今成功将我毁灭了！

歌队　她是在预言自己的灾难吗？她虽然已经沦为奴隶，心里却还保存着那神所赐予的灵感。

卡珊德拉（第二曲次节）阿波罗呀阿波罗，阿癸阿忒斯，我的毁灭者啊！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带去了谁的家？

歌队　他将你带到阿特瑞代家了。你要是不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卡珊德拉（第三曲首节）这是个亵渎神明的家——它能证实里面有许多亲人间的杀戮和砍头之事——这是一个洒满鲜血的杀人场。

歌队　这个女人像嗅觉灵敏的猎狗，在寻找那将要被她发现的血迹。

卡珊德拉（第三曲次节）是的，我找到了我相信的证据：这里有被杀戮的婴儿在哀悼，他们的肉被烤来给他们父亲吃。

歌队　你是个先知，你的声名我们早有耳闻，但是我们不需要寻找神的代言人。

卡珊德拉（第四曲首节）哎呀，这是什么阴谋？又是什么新的灾难？这家里有人在计划一个大阴谋，那是亲友们所不能容忍而又无法挽救的，援助的人却远在天边。

歌队　这些预言我不是都明白，不过前面那些我倒是有所领悟，因为全城的人们都在传说。

卡珊德拉（第四曲次节）啊，那个狠心的女人，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要把和你同床的丈夫，在你为他沐浴之后——那结局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但是这样的结局很快就要发生，这时候她的左右魔爪正在轮流伸出来，薄情地伸向那个倒霉的男人。

歌队　我还是不太明白你所说的谜语，这个时候由于预言的意义深奥难懂，已经把我给弄糊涂了。

卡珊德拉（第五曲首节）哎呀，这是什么？是死神的捕网吗？不，这是和他同床的罩网，这是谋杀的帮凶。让那不知足的争吵之神向着这家族，为这个会引起石击刑的杀戮而欢呼吧！

歌队　你召请复仇之神来向着这个家欢呼，是何用意？你的话让我感到畏惧！一滴滴浅黄色的血回到我心里，那样的血，在一个人倒在矛尖下的时候，也会随着那陨落的生命一起出现：死得快啊！

卡珊德拉（第五曲次节）快看！别让公牛靠近母牛啊！那利角的畜生用她恶毒的伎俩，把他罩在长袖里，然后击打，之后他就倒在水盆里。我要告诉你的是，这阴谋是那个参与谋杀的浴盆想出来的。

歌队　我不能自夸最善于解释预言，但是我猜想有灾难发生。预言什么时候会给人们带来好消息？先知作法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总是得到不祥的预言，使我们知道之后心中恐慌。

卡珊德拉（第六曲首节）我这不幸的人的悲惨命运啊！我为我的苦难而悲叹，这苦难也倒在那只杯里了。为什么你要把我这厄运之人带来这里？是为了和他死在一起，并不是为了别的；我说得对吧？

歌队　是一位神将你迷惑了，使你发疯，为自己唱这支不成调的歌曲，像那黄褐色的夜莺不停悲鸣。啊，它心里忧郁，一声声“咿忒唷斯，咿忒唷斯”，悲叹孩子的不幸死亡。

卡珊德拉（第六曲次节）那歌声嘹亮的夜莺的命运是多么美好！神赐予它一双有翅膀的肉身，使它一生快乐，没有痛苦。但是等待我的却是那冰冷双刃兵器的刺杀。

歌队　这剧烈痛苦让你迷乱，并且没有意义，它是如何出现的？为什么你用这难懂的声音，这高亢的调子，唱出这支可怕的歌？这不祥的预言是谁给你指定的？

卡珊德拉（第七曲首节）帕里斯那该死的婚姻啊，伤害了多少亲人，可恨的婚姻啊！斯卡曼德洛斯，我亲爱祖国的河流啊！从前是你哺育了我，让我在你河边长大成人，但如今我好想在科库托斯和阿刻戎岸上赶快唱我的预言歌。

歌队　这话语是多么的清晰呀！连一个小婴儿也能听懂。你这悲惨的命运像毒蜂蜇伤了我，当你发出悲声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

卡珊德拉（第七曲次节）我的都城已经沦陷了，整个儿毁灭，这灾难啊，这灾难啊！我父亲杀了多少他养着的牲畜在城墙下祭献！那也无济于事，未能使城邦免于这可怕的浩劫；而我呢，很快就要将我的一腔热血喷洒在地上，来祭奠我那沦陷的都城与我那可怜的国民们。

歌队　你所说的与你刚才的话是一样的，一定是一位恶意的神使劲向你扑来，将你迷惑了，使你唱这支充满了死亡的悲惨灾难之歌。但我依旧看不到那所谓的结局。（抒情歌完）

卡珊德拉如今我的预言不再像一个刚结婚的新娘那样娇羞地从面纱后面偷看，而是像一股强烈的风吹向那东升的旭日，因此会有如此剧烈的痛苦，像波浪击打着阳光。我不再打哑谜了。请你们给我做证，那么你们都将是我有力的见证人，证明我闻着气味，紧紧地追查那古时候造下的罪孽踪迹。有一个歌队从来没有离开这个家，这歌队音色协调，只是不怎么悦耳动听，因为它唱的都是不祥之歌。这个狂欢歌队是由一些和这个家有血缘的复仇神组成的，队员们喝的是人血，喝人血是可以壮胆的，住在家里送不走。她们绕着屋子歌唱，唱的是那原始的罪恶，一个个对那个床榻表示憎恶，对那个玷污了床榻的人怀着敌意。是我说得不对，还是我像一个神箭手一样射中了鹄？难道我是个伪预言家，沿门乞食，胡说八道？请你发誓，证明你没听见过，不知道这家族罪恶的历史。

歌队队长　一个誓言的保证，虽然很有力量，又能真正保证什么呢？不过我表示出了诧异，你生长在海外，却可以很熟悉地讲述这外邦的事，仿佛你曾经到过这里，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卡珊德拉是那伟大的预言神阿波罗赐予了我这样令人羡慕的能力。

歌队队长　莫非他，一位神，居然爱上了作为凡人的你？

卡珊德拉不要说了，我不好意思提起这件事。

歌队队长　一个人走运的时候，总是很吹毛求疵，真是无法理解。

卡珊德拉那时候他总是缠着我，拼命向我表示恩爱。

歌队队长　你们俩是不是按照习惯，已经将自己互相献给了对方？

卡珊德拉我答应了罗克西阿斯，却又使他失望了。

歌队队长　是不是在你学会了预言术之后？

卡珊德拉我曾把所有的灾难预先告诉了我的同胞。

歌队队长　你是怎样逃避罗克西阿斯的愤怒的？

卡珊德拉自从我犯了过错，违背了自己的承诺，就再也没有人相信我。这就是他的愤怒。

歌队队长　不过在我看来，你的预言好像很能使人相信，非常有说服力啊。

卡珊德拉啊，这是多么剧烈的痛苦啊！要说真实的预言真是痛苦万分啊！这可怕的苦恼又使我糊涂，一开始就使我心神迷乱了……你们看见了那些坐在屋前的、像梦中飘忽不定的形象一样的小家伙没有？那些孩子就是被他们的亲人无情地杀死的，他们手里抓着那鲜红的肉，用他们自己的肉做荤菜，现在看清楚了，他们捧着自己的心肺，还有赐予——惨不忍睹的一大堆，都被他们的父亲亲口吃了。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告诉你们，有一只胆小的狮子在家里待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整理着复仇计划，那阴谋将杀死这归来的主人。但是这军队的首领、特洛伊的毁灭者，却不知道那淫荡的母狗，她像那恶毒的迷惑之神，在兴高采烈地说了那一大套漂亮大话后，会在恶魔的帮助下干出什么事来。她有着惊人的胆量与骇人的气魄，那就是女人杀男人！她是——我把她叫作什么可恶邪魅的妖精呢？一条吐着芯子的两头蛇？或是住在石洞里的斯库拉，水手们的害虫？一个狂暴嗜血的恶魔母亲，一个残杀亲人们的强悍母亲？这个多么大胆的东西刚才是怎样欢呼，像在战争里战胜了敌人，同时又假装欢呼他的平安归来！

不管你们信不信这些事，反正事实如此，难道不是吗？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只是时间的先后而已。不久你就会亲眼看见，就会同情我、佩服我，并且赞美我是个太可靠的预言者。

歌队队长　我听明白了，当你很直白地把这件事情明白地讲出来的时候，堤厄斯忒斯吃他的孩子们的肉，我感到寒战，我心中非常恐惧。但是其余的话，我听了却有点似懂非懂。

卡珊德拉让我再说清楚一点吧，你将看见阿伽门农悲惨地死去。

歌队队长　别说这样不祥的话，啊，不幸的人，闭上你的嘴吧！

卡珊德拉但是站在旁边听我讲话的并不是拯救之神。

歌队队长　肯定不是啊，如果这件事一定会发生，愿神保佑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卡珊德拉你在真心祈祷，可是他们却想杀人。

歌队队长　那么准备做这件坏事的恶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将我们伟大的国王置于死地？

卡珊德拉唉，看来你真是没有听懂我所说的。

歌队队长　是没有听懂，因为我不知道谁是这诡计的执行者。希望你可以说来听听看。

卡珊德拉我想我说得很清楚，我很精通希腊语。

歌队队长　皮托的祭司也精通希腊语，可神的指示依然不怎么好懂啊。

卡珊德拉啊，这凶猛的火焰向我袭来！杀狼之神阿波罗啊，哎呀！这头两只脚的疯狂的母狮子——趁着高贵的雄狮不在家，她竟卑微地和狼睡在一起，而且她还要将我杀死。她像是在配药，把她给我的报复也倒在那只杯里，当她磨剑来杀人之时，她夸口说，由于我被带来了，她要杀人复仇。既然如此，那我何必还穿着袍子，拿着法杖，颈上还挂着预言者的带子，给自己添笑柄呢？

【卡珊德拉脱下袍子，连同法杖、带子一起扔在地上，使劲儿用脚践踏着。

卡珊德拉在我临死之前，让我先来毁掉你。你们都去死吧！现在你们倒在那里，我就成功复仇了。请你们将这朵不幸的灾难之花赠送给别的女子，不要给我。啊，是阿波罗亲自剥夺了我这件神圣的衣服，预言者穿的袍子，他曾目睹那些仇视我的亲人狠狠嘲笑我穿着这身衣服——他们无疑是笑错了！我像一个四处漂泊的和尚那样被称为乞丐、可怜虫、饿死鬼，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无法忍受的是那预言之神要把我这预言者索回，使我陷在这死亡的桎梏里。接下来等待我的不是我父亲的祭坛，而是一张冰冷的案板。我将被作为祭品献上，我流淌出的鲜血将会染红整个案板。不过神是不会让我就这么白白死去的，因为有人会来为我报仇的，他会成为杀母的儿子，他会成为为父报仇的猛士。这个背井离乡的流亡者会回来为他的亲人们结束这场灾难，特别是他父亲仰卧着的尸首将会因为他的出现而得到安息。那么我何必再这样痛哭悲伤？如今我看见伊利翁城遭了浩劫，而这个攻陷我城邦的人因为神的判决落得此般可悲的下场，所以我一定要进去，大胆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

【卡珊德拉走向宫门。

卡珊德拉我将这黑暗的宫门叫作死亡之门。愿我可以死得痛快些，请将那砍向我的大刀磨得锋利些吧，这样就可以让我一刀毙命，免去了濒临死亡的流血之痛，我想一点不抽搐就闭上眼睛！

歌队队长　哎呀，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啊，听你说了这么多话。如果你真正能预言到自己的厄运，你就应该可以拯救你自己，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像一头被神驱赶着的牲畜那样无畏地走向祭坛？

卡珊德拉这是无法避免的浩劫啊，客人们，再拖延时间也逃不掉！

歌队队长　虽然你说得很有理，不过这最后的时间是最宝贵的呀！

卡珊德拉时间到了，拖延已无意义。

歌队队长　你有的是大无畏的精神，能够忍耐。

卡珊德拉那些幸福的人们是不会听见你这样恭维他们的。

歌队队长　但是一个人临死的时候受人称赞，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卡珊德拉啊，我亲爱的父亲，可怜你和你那些高贵的男儿！

【卡珊德拉走到门口又退步回去。

歌队队长　这是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样的恐惧让你有所退却？

卡珊德拉呸，呸！

歌队队长　呸什么？除非你心中充斥着憎恨与厌恶。

卡珊德拉这家里有一股浓郁的杀气，我已经听见了血液流淌的声音。

歌队队长　不是杀气，是神坛上的祭品散发出的气味。

卡珊德拉那气味像是坟墓里飘出来的臭气，令人作呕。

歌队队长　你说的不是指使这个家倍显地位的叙利亚香烟吧。

卡珊德拉我要进宫去，在宫里哀悼一下我自己和阿伽门农的命运。这辈子就已经足够了。

【卡珊德拉第二次走到门口又退回。

卡珊德拉啊，伙计们，我并非和那不敢飞进丛林的鸟儿一样，因为害怕而发出哀号，而是要你们在我死后，让一个女人为了我偿命，一个男人为了这结了孽缘的男人被杀害的时候，出来给我做证，证明我所遭受到的迫害。如今我就要死了，向你们讨这份人情。

歌队队长　啊，不幸的人，我为你这预知的死亡表示深深的同情。

卡珊德拉我还想说一句话，或者说是为自己唱一支哀悼之歌。我向着这最后的阳光，对赫利俄斯祈祷：愿我的仇人同时为我这奴隶，这轻易就被杀害的人去死，向我的报仇者偿还血债。这就是凡人的命运啊！在顺利之时，一点阴影就会引起改变；一旦时运不佳，只需用浸湿的海绵一抹，就可以把图画抹掉。相比较来说，还是后者更可怜。

【卡珊德拉进宫。

1. 罗克西阿斯是阿波罗的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