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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孟郊的文学——把悲愁当快乐

韩柳文学论 作者:(日)松本肇 著,蒋寅 编 孙险峰 译


第二章 孟郊的文学——把悲愁当快乐

一 序

孟郊(751—814)字东野,湖州武康(浙江省德清县)人。为韩愈门徒之一,与贾岛并称。父名庭玢,母为裴氏。其父在孟郊和两位弟弟出生后便逝去。孟郊年青时,曾隐居于嵩山(河南省登封县北),其后辗转于河阳(河南省孟州市)、上饶(江西省上饶)、苏州(江苏省)等地,贞元七年(791)的秋天,孟郊四十一岁时,才被选为湖州的乡贡进士(由州县长推荐的科举考生),并奉母之命为参加进士考试而北上长安。然而贞元八年(792)和贞元九年(793)的两次考试接连落榜,直到贞元十二年(796)四十六岁时,才终于获得进士及第。四年后的贞元十六年(800),五十岁的孟郊再度奉母之命,参加洛阳的任官考试,被任命为溧阳(江苏省溧阳市)县尉(从九品下)。却又因沉溺于山水游历,而怠慢公务,薪俸被减半。贞元二十年(804)五十四岁时,辞去溧阳县尉一职。元和元年(806),郑馀庆奏请五十六岁的孟郊为河南水陆运从军,试协律郎(正八品上),孟郊遂定居洛阳的立德坊。其后至元和八年(813)六十三岁时一直居住在洛阳。元和九年(814),孟郊再度因山南西道节度使郑馀庆的上奏,受命为兴元军参谋,试大理评事(从八品下),在洛阳赴兴元(陕西省南郑县)的途中,病逝于河南省阌乡县,享年六十四岁。

四十六岁登进士第,五十岁初任官职,对一位官僚而言这是极晚的开始。而且孟郊对溧阳县尉一职颇为不满。其师韩愈曾作《送孟东野序》(《昌黎先生集》卷十九),以越是不得志越能创作出优秀的文学作品来鼓励孟郊。孟郊的不满究竟孕育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下面就此进行考察〔1〕

二 贤者的处罚

繁茂青葱的松树即使在寒冬也不凋零,它常被比喻不畏逆境的坚贞节操或高尚品格。陶渊明在《饮酒二十首·其八》(《陶渊明集》卷三)的初篇里,也赞扬松树为“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然而,孟郊却对松树的形象加以指责,并作了《罪松》(卷二)一诗。


虽为青松姿,霜风何所宜。

二月天下树,绿于青松枝。

勿谓贤者喻,勿谓愚者规。

伊吕代封爵,夷齐终身饥。

彼曲既在斯,我正实在兹。

泾流合渭流,清浊各自持。

天令设四时,荣衰有常期。

荣合随时荣,衰合随时衰。

天令既不从,甚不敬天时。

松乃不臣木,青青独何为。


这首诗从第一句到第六句,对“青松”与“二月树”(春天的树木)作了比较,并且论及它们的优劣。孟郊在开篇就对青松不屈服于霜风的高洁姿态提出疑问,认为霜风和松树并不能构成对比,否定了一般性的常识见解。接着,他咏出春意正浓时,天下树木都比松树更翠绿,因此批评了把“青松”比喻为“贤者”,把“二月树”比喻为“愚者”的看法。按照常识性的看法,松树四季常青,而二月树一到冬天便枯萎,因此“青松”等于“贤者”,“二月树”等于“愚者”的解释是可以成立的,然而孟郊却改变了这个既定的价值观。

从第七句到第十句,孟郊将话题从植物移至人物,举出了“贤者”和“愚者”的例子。所谓“伊吕”就是伊尹和吕尚。伊尹曾是殷的处士,后为汤王建国而效力,吕尚则是太公望,因辅助周文王和周武王被册封为齐侯。据说吕尚亦曾为处士,隐居于海边。伊尹和吕尚两人的荣华皆盛及他们的子孙,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他们皆属于成功者。而“夷齐”是指伯夷和叔齐,是殷孤竹国国君之两子,因为谏阻周武王不要讨伐纣王而未获采纳,以侍周为耻,遂躲入首阳山中后饿死。如果将“伊尹、吕尚”和“伯夷、叔齐”当作“贤者”和“愚者”的对照,则必然会变成前者为“贤者”,后者为“愚者”。可是孟郊认为伊尹和吕尚两人本来无仕于人,却选择曲意出世,因而正义在于伯夷和叔齐这方。这种观点代表了孟郊与“愚者”共同的人生处世态度。

从第十一句到第十六句,视点从人物再度回到自然界,认为一切应当遵从时序。也就是说,如同混浊的泾水和清澈的渭水应该各具特色,既然上天制定了四季的分别,荣盛枯败也应该遵循自然法则。换言之,孟郊讥讽了松树即使到了冬天也不枯萎是违背自然常理。

从第十七句到第二十句,呼应《罪松》,阐述松树应该受到惩罚的理由,即其不从天令,不敬天时。孟郊认为繁茂常青的松树为“不臣之木”,视其为叛逆之徒。

读了这首诗,大概不会有人真的认为孟郊打算惩处松树吧!孟郊在《寓言》(卷二)中,曾作“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来赞叹不受制于山势而依然挺立成长的青松。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孟郊贬损松树与赞扬松树的理由竟如出一辙,此点值得我们注意。

孟郊在《罪松》中,提出遵从时序的想法,可以称为委顺的思想。这也是白居易思想的根底。孟郊和白居易常常被共同比较,譬如宋代的吴处厚在《青箱杂记》卷七中,评论白居易《偶作二首·其一》(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卷二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中的“无事日月长,不羇天地阔”,为“旷达者之词”,而孟郊《赠崔纯亮》(卷六)中的“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则为“褊隘者之词”。吴处厚认为天地宽阔,孟郊却自设障碍,责备其器量狭隘。对此,宋代的吴alt在《优古堂诗话》中指出,孟郊的诗句出典自杜甫《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杜诗详注》卷六)中的“每愁悔吝生”,(《杜诗详注》中“生”作“作”),“如觉天地窄”,(“谁谓天地宽”)。清代的贺裳在《载酒园诗话》卷一(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中,则认为把孟郊和白居易共同比较是错误的。白居易受命翰林学士、左拾遗,即使被左迁至江州,依然官拜五品,月俸有四五万。而孟郊直到五十岁,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个溧阳县尉的卑微之职。贺裳认为,如果考虑孟郊的境遇,就无法跟白居易作比较。只能说孟郊和白居易是风格迥然不同的两位诗人。宋代的葛立方虽然在《韵语阳秋》卷十八中,评价孟郊为“非能委顺者”,即不能听从天命,这是孟郊个性所在。孟郊曾经在《罪松》一诗中提到遵从时序,或许正是因为不可能,才故意作出如此的观点〔2〕

被称为贤者的青松,孟郊反而将其断罪。这项惩罚反过来却又证明松树端正是的。这是多么曲折的、自虐的方法。而实际上自虐与快感只有一纸之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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