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士德悲剧

哈佛百年经典(21卷):浮士德悲剧 作者:(德)歌德 著,(英)克里斯托弗·马洛 编 沙洲 叶莉 译


浮士德悲剧

The Tragedy Of Faust

〔德〕歌德 著

主编序言

乔恩·沃尔夫冈·冯·歌德是德国最伟大的文学巨匠。1749年8月28日,歌德出生于法兰克福。歌德的父亲在当时有一定的学识和社会地位,他亲自督导歌德的早期教育。歌德年轻时曾就读于莱比锡和斯特拉斯堡的大学,1772年,他在威泽拉当了一名律师。后应塞克—魏玛公国公爵卡尔·奥古斯塔的邀请,他于1775年迁居魏玛公国,并在那儿开设了一系列的政务办公室,同时成为公爵的首席顾问。1786~1788年,歌德远足意大利,1791年歌德回到了魏玛,监督、经营公爵的戏院直至1817年。1792~1793年他参加了抗法战争,此后他结识了席勒,并与之成为好友,这份友谊一直持续到1805年席勒辞世。1806年歌德与克里斯汀·乌尔匹沃斯小姐结婚。大约自1794年起,直到1832年3月22日歌德于魏玛公国逝世,这期间他将大部分精力专注于文学创作。歌德一生著作颇丰,在迁居魏玛之前,他最重要的作品是他于1773年写的悲剧《葛兹·冯·伯利欣根》。这部作品是他的成名作。此后他的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让他在那个狂飙猛进的年代声名大噪。在结识好友席勒之前,歌德就已经开始了小说《威尔赫尔姆·迈斯特》,戏剧《伊菲格涅》、《埃格蒙特》、《多夸托·塔索》、《雷伊纳克·福席斯》、《威尔赫尔姆·迈斯特》的续传和美丽的抒情短诗《赫尔曼和窦绿苔》的创作。《罗马哀歌》是他在结识好友席勒后创作的。席勒去世后,歌德创作了《浮士德》、《亲和力》,自传《诗歌和真理》、《意大利行记》,还有许多科学论文及一系列关于德国艺术的论文。

尽管上述的枚举只罗列了歌德最主要的作品,但这些作品已足以向世人展现歌德这位天才非凡的创作想象力和他的博才多艺。古往今来,世界级的大文豪中,能拥有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或者说在多个领域都颇有建树者实属罕见。他的从政经历和科学研究活动,在我们今天看来较其艺术成就而言实属不足称道,然而却显示出其在诸多领域具有相当优秀的适应能力。而这些能力正好赋予了他豁达的个性,广阔的胸襟。在这一点上,他是无与伦比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

歌德艺术魅力最伟大、最具代表性的表达形式都淋漓尽致地在他的戏剧《浮士德》中表现出来。在欣赏其巨著之前,先了解其故事的创作背景—— 一个古老而广为流传的传说,关于将自己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故事——是颇有必要的。民间传说中的浮士德博士原本自诩为哲学家,他在16世纪游历德国,靠玩魔法把戏、给人算命或用巫术给人占卜挣点钱。1540年,浮士德神秘地死亡了。有传言说:浮士德生前与魔鬼有契约,魔鬼赋予他魔力,后来契约到期了他的灵魂就被魔鬼收走了。1587年,传说他又复活了,民间冠之以许许多多的英雄事迹,他的故事给世人过度世俗的物欲以及那个时代所倡导的“以人为本”的古典美学观念发出了严重的警告。就这点而言,浮士德是基督教新教教义早期盛行的一个缩影,也是对文艺复兴时期崇尚科学和古典道德规范倾向的反叛。

在德国出版了许多关于浮士德的书,他的故事被翻译成英语传入英国,后被英国文学家克里斯托弗·马洛改编为戏剧。英国的演员们又将马洛的作品带到德国演出,德国的表演艺术家们开始模仿英国人的表演演出该剧,其先是被改编为场面壮观的荒诞剧,后来被改编成木偶剧。通过观赏木偶剧,歌德熟知了浮士德的故事。

歌德二十岁的时候,浮士德的故事激发了歌德的创作灵感。在歌德去魏玛公国的前三年里,他坚持不懈地写了浮士德的许多幕故事和部分人物对话。尽管在创作的过程中他曾经三度辍笔,但总是得以继续,他一生笔耕不辍直至生命结束。因此,这部作品的写作周期,从他的首部悲剧样稿到最后的剧本定稿历时六十余载。在此期间,从剧本的结构到主旨都经过巨大的修改,这必然给该作品的整体性带来了影响;但另一方面,完成这部剧作所需的坚持不懈和孜孜不倦——从青春少年到皓首老翁,又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充分而完整地反映了歌德的个性。

这部戏剧于1790年以片段的方式为公众上演;1808年上演了完整的首部戏剧;1833年,也就是作者去世的第二年,该剧的第二部分被出版。早在1770年歌德还在创作《诗歌和真理》时,他就曾在斯特拉斯堡对海德说:“那个深刻得令人难忘的木偶剧故事,在我的脑子里轰鸣回响,徘徊不去,很早的时候就勾起了我想把它写出来的虚荣。我的一生不断地尝试着将它写出来,但结果却总是令我不满意和郁闷。我心里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我只能在寂寥的时光里,思索着它们聊以慰藉,但没能写下只言片语。”如果不去深究这段内心感受背后的深意,我们不难看出歌德对那个古老传说中故事的主人翁的同情是他对这个故事痴迷的缘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歌德偏偏要描写浮士德被天谴的故事。在西方,人们都习惯性地认为浮士德受到天谴是自己作孽所致。

就创作素材而言,浮士德的创作取材于民间传说,但其最终成卷的基本构思则可能源于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早在1674年,浮士德的生活有了一段哲人爱上女仆的经历,格丽卿的爱情故事就是歌德本人生活的写照。其他添加于剧情的素材可以看作马洛的翻版。

不得不提的是,歌德所描写的浮士德与传统悲剧的理念相悖,他没有习惯性地把浮士德描写为受人唾弃的怪物,而是像作家但丁的圣诗一样,不惜笔墨地塑造这个人物。作者的这种显而易见的反叛意识,在其提及的写作方式中可以找到。歌德的《浮士德》的写作开始于他极富浪漫情怀的青年时代,他肆无忌惮地吸纳了传说中的许多神话元素,忽略了浪漫情绪中的理性和貌似合理性。当他在19世纪初,重新开始该剧的创作时,歌德本人的艺术创作水平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此外,当时超自然的东西只能作为某种象征性的事物方可被公众所接受。于是他将浮士德塑造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不懈努力,追求自己感官上的彻底满足的象征性的人物。他通过自己剧本的前序——《天界序曲》的描述将读者的理解引向这个方向。所有这些元素的精巧融入贯穿着《夜》、《舞间曲》等一幕幕场景,场面震撼,且充满着无尽的寓意,但却与人类悲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这样的情况贯穿着整部话剧,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显得很真实,如《地窖宴会》、《马莎的肖像》、《复活节晨的漫步》、《玛格丽特的个性和命运》。正是这些素材吸引了大批的读者和观众,这些东西也在实际的舞台表演中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强化,也正是这些唯美的东西使得《浮士德》成为了一部伟大的戏剧;歌德将自己在人类生活谜团中的徘徊思索所得投射到某些象征性人物身上,并将其复杂化,使之更加具有影射意味。在戏剧的第二部分,剧情更多的复杂性和更加深邃的寓意必定增加其理解的晦涩程度。但所有这些也奠定了其与《约伯记》、《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神曲》以及《汉姆雷特》这些传世之作并驾齐驱的崇高地位。

查尔斯·艾略特

献 词

轻轻地,你们缥缈的身影缓缓走近,

曾经的影子慢慢浮现在我迷蒙的眼前。

这一次,我是否应该将你们握紧?

或许我内心还向往着曾经的梦境?

来吧,来将我紧紧拥抱。

你们从云雾中涌现在我的四周,

我胸中的情感如青春般跌宕起伏,

交织着你们带来的快乐时光。

在那些快乐的影像中,你们的身影不断浮现,

连同青春年少时的初恋和友谊也一齐浮现。

痛苦重生,哀叹那挥之不去的悲伤,

或叹人生无法摆脱歧路迷津。

我的那些朋友都先我而逝,

只留我在人世悲泣往事,

是多劫的命运夺走了我们那些美好的时光。

那些听过我前部诗歌的人们,

再也无法听见我续写的诗篇。

知音不在,

我们的友谊已化作云烟消散,

当初的回响也已寂然无声。

我的悲歌将为陌生的人群而唱,

他们的赞美勾起了我心中的哀怨。

那些曾经喜爱我诗歌的人们啊,

纵然活着,也已四散飘零!

忽然间,我心中有种久违的渴望,

令我神往那庄严、安寂的幽冥世界。

我的低吟浅唱如风神之琴,摇曳不定。

我浑身战栗,泪流满面,

纵然心若磐石,亦能化为柔情。

忽然,我眼前的一切渐渐远去,

而那遥不可及的过去却重现眼前。

舞台序曲

剧团团长,剧团诗人,丑角

团长

每当我遇到艰难和困苦,

你们两位好友总会帮助我。

关于这次到德国来演出,

你们不妨说说你们的意见。

我当然是想取悦观众,

赢得他们的掌声,

这样才算是皆大欢喜。

厂棚高张,座场停当,

人人都期待着这场盛宴。

他们扬眉端坐其中,

静静地等候着戏剧的开场。

虽然我知道该如何取悦观众,

但从未如此紧张不安过。

他们虽然很少看到佳作,

但是也读过不少戏剧文章。

我们要如何创新,

让演出有震撼力,又有新鲜感,

既富寓意又能愉悦大众?

我乐于看见观众像潮水般涌入我们的戏院,

仿若求神赐福的人群,争前恐后。

在白天四点之前,就跌跌撞撞跑到票房来,

就像闹饥荒的难民到面包店争抢面包,

为了一张戏票,不惜把脖子挤断。

要想让大家都进入如此痴迷的状态,

只能靠你了,我的诗人朋友。

诗人

不要再跟我提那些混乱的人群。

看他们一眼,我的灵感就会逃走。

我求您挡住那汹涌的人潮,

我不想被他们卷入旋涡之中。

哦!我还是躲到天堂某个安静的角落里。

那里的快乐纯净无瑕,才能让诗人独享;

那里的友谊和爱情才能获得神的赐福——

只有通过上帝之手的抚慰,

心灵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

那些从我们心灵深处涌出的诗句,

或从我们唇边轻吟而出的段落,

有时索然无味,有时清新隽永,

都被瞬间释放的噪音吞灭。

诗人往往要积累许多岁月,

才能写出完美的作品。

一时的炫耀不过是过眼云烟,

传世佳作才可以经久不衰。

小丑

我可不爱听所谓的传世不传世!

要是大家都谈什么传世,

谁来给现代的观众逗乐子?

他们想要的是消遣,寻的是开心。

剧中安排一个我这样的小伙子,

我想这多少能起点作用。

只要能够快乐地四处吹嘘,

谁又会在意那些褒奖或批评。

乐得一群人围成一圈,

观众越多就越能让他们开怀大笑。

我的朋友,拿出你的看家本领,

发挥你的想象,加上各种合唱,

将那些悟性、理性、感觉、激情全都用上,

但要留意,这其中要穿插一些笑料。

团长

最重要的是要有复杂的剧情,

他们喜欢用眼睛看他们钟情的戏。

只要我们能将眼前的场面演绎得炫目多彩,

使观众看得目不暇接,

你们就会受到热捧,赚得名气。

花样越多,呈现得越丰富,

越会同时满足不同的人的渴求,

于是所有人都开心地走出剧场。

一场戏,不妨多分几幕来写。

这叫杂烩法——烹饪起来容易,

你写出来也容易。

不要再费尽心思写什么完美佳作,

看的人终会当着你的面把它撕碎。

诗人

你们不觉得这样的手段多么卑劣吗?

让艺术家觉得有多么恶心!

我知道那些纨绔子弟喜欢的玩意儿,

成了你们奉行的金科玉律。

团长

这样的责备我一点也不在乎!

一个人若想成功,必须懂得以退为进,

需要学会选择自己的利器。

你得明白杀鸡焉用牛刀,

你得明白你是为谁在写剧!

他们有些只是无聊消遣;

有些只是吃饱了没事做;

更有甚者,只是看厌了报纸与杂志,

成群结队而来,仿佛是来参加化装舞会,

只是出于好奇才脚步如飞。

女人们拼命梳妆打扮,卖弄她们的风情,

俨然免费在替咱们拉票宣传。

你高坐诗坛又能如何?

难道观众满场就能使你满足快乐?

仔细看看这些人的表情吧!

他们一半冷漠,一半粗俗。

看完戏后,有的想找人玩牌,

有的想在妓女怀中放荡过夜。

你我这样的俗人何苦要为这样的小事,

使高雅的缪斯女神受难?

我劝您,按我说的那样多写几幕这样的戏,

多多益善。

只需要把观众弄得晕头转向,

别再想什么让他们心满意足。

让他们心满意足——这可不容易。

你的意思呢?是欢欣还是痛恨?

诗人

去吧,去别处找个这样的狗奴才!

诗人怎可滥用上帝赐予的才华!

那至高无上的是非观,

岂能因你的卑劣贪婪而亵渎!

他以什么打动人心?

又如何震撼这个世界?

只有从心灵深处涌出的诗篇,

才能震撼人们的心灵。

自然空缫着长丝,

永生永世地在纺锤上运转;

众生只是喧闹嘈杂,

相互攻击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是谁划分出这整齐的音节,

使它成为美妙的旋律?

是谁呼唤万物融为一体,

合成了奇妙的乐章?

是谁使狂风暴雨怒号?

是谁使落日余晖成霞?

是谁将娇艳的春花

撒向情侣散步的小道?

是谁把平凡无奇的绿叶

编织成荣誉的冠冕以表功绩?

是谁守护着奥林巴斯山,聚集众神?

要知道,人之力须由我们诗人来体现。

小丑

那么你就用你所谓的那种力量,

来经营诗的业务,

像经营一场冒险的爱情。

从偶然邂逅的爱情,

到难舍难分的激情,

随着幸福的增多,

烦恼也随之增多,

于是,欢乐和痛苦相互交织,

不经意间,写成了一本小说。

让我们也编写一个这样的戏本,

只要我们能深入生活中取材。

每个人都有切身体会,

而大多数人不能将其渗透,

等你落笔而就,世人顿觉惊喜连连。

绚烂的色彩使人看不清楚,

迷茫中夹杂着真理的火光。

美酒就这样酝酿而成,

世人皆来欢快畅饮。

才子佳人聚拢到你的舞台前,

聆听你剧中的启示,

吸取你忧郁的情怀。

这个感动,那个兴奋,

每个人都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们既哭泣又欢笑,

沉迷那幻影迷离,执着那虚无缥缈。

成人看什么都不顺眼,

少年却常怀感激之心。

诗人

那么,也请把我的少年时代还给我。

那时诗的灵感如不断涌出的源泉;

那时云雾笼罩着我的世界,

未开的蓓蕾令人期待着奇迹;

那时我摘遍了山谷的鲜花;

那时我一无所有却又充满了热忱——

我追求真理,又追逐梦想。

请还给我冲动的本能,

那些痛苦与快乐交杂的幸福,

那恨的力量,爱的权柄,

全都还给我吧,我可贵的青春!

小丑

朋友啊,在这些情况下,

青春才必不可缺,

当你在战场与敌人短兵相接,

当绝代的佳人用双臂勾住你的脖子,

当赛跑的荣冠远远地向你招手,

当跳完剧烈的旋转舞后,

你还要通宵宴饮。

虽然你已经老了,

但是当你弹奏熟悉的弦乐时,

依然满怀热忱,

不曾迷失自己既定的目标。

老友啊,我们对你的敬意,

不会因你年老而减少。

人说,年老使人劝稚,

我说,那是青春常在!

团长

谈论已经够多了,

现在要看手段如何!

彼此相互恭维,

不如做点实事。

高谈阔论有何用?

踟蹰不前终无济。  

你既然自命为诗人,

就请对诗发号施令!

我们要什么,你们应该知道。

我们想痛饮烈酒,

你们就得马上为我酿造!

今天不酿酒,明天不执杯,

不可等闲虚度了光阴;

做事要有决心,

就像揪住头发根使劲,

绝不松手,

万事自然能成功。

你们知道,在我们德国的舞台上,

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排练;

不要什么道具!

也不要什么背景!

日月天光即是我们的背景,

满天星辰就是我们的道具;

水也好,火也好,岩壁也好,

走兽飞禽也好,一样也不可缺。

要在这狭小的舞台上,

走遍整个宇宙乾坤,

从容不迫地,从天堂通过人间,

直入地狱深渊。

天界序曲

(天主,天界诸神以及墨菲斯特,

三位天使长上场。)

拉斐尔

太阳遵循轨道运行,

同群星一起高歌,

以雷霆的步伐,

完成自己的旅程。

其光辉激励着天使,

竟无人知晓她的神秘;

崇高的伟业,

像开天辟地一样辉煌。

加百列

华丽的地球,

以不可想象的神速旋转;

天堂的光明与阴森的黑夜交替;

大海从岩底喷涌出巨浪,

而岩石与大海,

也被卷进了永恒的天体运行中。

米切尔

狂风暴雨竞相怒号,

从大海到陆地,又从陆地回到大海,

在四周汇成连锁般的惊人力量,

愤怒发出无坚不摧的声响。

在电闪雷鸣之前,

掣动毁灭性的电光。

可是主啊!你的使徒们,

仍崇敬你每日的谆谆教诲。

三天使

您的光辉激励着天使,

虽无人知晓您的神秘;

可您那崇高的伟业,

像开天辟地一样辉煌。

墨菲斯特

我的主人,您又屈尊光临,

垂询世间的情况,

您平时就喜欢召见我,

所以我也加入您的侍者行列前来拜见。

请原谅我说不出什么高尚的言辞,

或许我会被群仙轻视;

我的胡言乱语常常被您取笑,

如果您没改掉这样的习惯,

对于太阳和世界,我无可奉告。

我只看见世人自寻苦恼。

这世界的小神还是自私自利,

和开天辟地之初一样荒唐。

本来他们可以有更好的生活,

如果您没有用天堂之光赐予他们智慧;

他将这称作理性,并占为己有。

结果变得比野兽还要野蛮。

宽仁的上帝啊,请恕我直言,

世间的人在我看来,

简直就像长腿的蚱蜢一样,

不停地飞,又不停地跳,

一下子跳进草堆里哼唱老调。

要是总待在草堆也还好!

可偏偏见到粪堆,

他都要伸着脖子往里钻。

天主

你就没有其他的事可以说说?

就像以往一样,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发牢骚?

世间就没一件让你舒心的事?

墨菲斯特

哦,天主,我发现人世间简直糟糕透顶,

人们的悲惨令我心生怜悯,

连我都不愿意再折磨那些穷苦的人。

天主

你知道浮士德吗?

墨菲斯特

那个博士?

天主

我的仆人。

墨菲斯特

的确,这个蠢货以一种很特别的方式侍奉你,

居然拒绝食用人间的美食,

他激情澎湃,又好高骛远,

也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的狂妄;

既想摘取天上最美的星辰,

又想获得人间至高的欢愉,

无论人间还是天上,

都无法满足他那沟壑难填的欲望。

天主

他虽然现在侍奉我还有些困惑,

我不久将把他引入澄明通达的境界;

园丁看到幼树生出青芽,

就知道会有花果点缀未来的光阴。

墨菲斯特

您敢打赌吗?

我说您一定会输。

如果您同意,

我将一步步把他引入我的魔道!

天主

只要他还活着在世上,

你要试,我绝不会阻止。

人生在世,难免会犯错误。

墨菲斯特

我感谢您的爽快!

我向来不愿和死人纠缠,

我最爱年轻饱满的脸庞,

我讨厌接待尸体,

就像猫不待见死老鼠。

天主

行了,这事就交给你了!

去引诱那个凡人的灵魂脱离正道,

如果你能掌控他,

就将他引入你的魔道。

可你终究会羞愧地承认:

一个因冲动而陷入黑暗的善人,

最终还是会回归正道。

墨菲斯特

好啦!不久就会知道结果,

这场赌局我胜券在握,

假如我达到目的,

你要允许我高奏凯歌。

让他一辈子以土为食,

而且心甘情愿,

就像我的亲戚,那条有名的蛇。

天主

那时你也可以自由地来见我;

我从不憎恶和你一样的同类,

在一切反派的精灵中,

我最不感到厌烦就是嘲笑者。

人类的行动太容易松弛,

喜欢贪恋绝对的安逸;

因此我愿意给他一个伙伴,

像魔鬼一样刺激和影响他前进的道路——

可是你们这些真正的神子啊,

欣赏这生动而丰富的美吧!

让生生不息的世界用爱将你们环绕,

那游移的现象几载沉浮,

用持久的思维将它牢牢捕捉!

(天门关闭,天使长退散)

墨菲斯特

(独白)我有时挺乐意见一见这位老人,

小心不和他把关系弄僵。

他不愧为一位伟大的天主,

即使和我这样的恶魔交谈,

也这么和蔼可亲。

高拱顶的,哥特式的狭窄房间

浮士德不安地坐在书桌旁

浮士德

唉!我对哲学、医学和法学,

包括神学理论,都已研究透彻,

到如今,我这个愚人虽满腹经纶,

却没比以前更聪明;

号称什么硕士,更叫什么博士!

十来年,我牵着学生们的鼻子,

东西南北,四处闯荡,

这才知道自己所知有限!

这简直令我心急如焚!

比起那些不值钱的博士、教士,

以及一些纨绔子弟,

我虽然聪慧许多;

没有犹豫和疑惑可以打搅我,

也不怕什么地狱和恶魔——

为此,我被剥夺了一切欢乐!

再也不敢以为自己通晓天地,

也不敢好为人师,

教导人们改邪归正。

我既无钱无权,

又无德无名;

就是狗也不想这样活着!

所以我才求助于魔法,

要想通过精灵的魔力和咒语,

揭开许多神秘的面纱;

使我不再汗流浃背,

讨论一些自己不知道的问题;

使我对宇宙的核心有所感悟;

使我能观察一切根基和效力,

不再从故纸堆中查询。

哦,盈满的月光,

但愿你是最后一次看见我的忧伤,

多少个午夜不眠,

我坐在书案前守望着你。

我忧郁的朋友啊,

你的柔光照在了我的残书上!

唉!希望我可以借着你的清辉步上山巅,

与精灵一起在山间的草地上飞舞,

摆脱一切学识的枷锁,

快乐而健康地沐浴在清露中。

唉!难道我还要在这监牢中枯等下去?

这该死的幽暗洞穴,

连从有色玻璃透过来的天光

也暗淡失色!

更有这被虫蠹败坏的古书堆,

一直堆到了屋顶,

烟熏的旧纸到处都是;

周围满排瓶瓶罐罐,

还有各种器械,

以及老祖宗留传下来的家具混杂其间——

这便是你的世界!这也算是一个世界!

我的天!

难道你还要问,

为什么你总是感到烦闷不已?

为什么一种无名的苦痛,

压抑着你生命的脉搏?

上天创造了人类,

让人进入大自然中,

你不投身其中,

反而甘愿被烟熏霉腐和人骸兽骨所包围。

起来!快逃吧!逃往遥远的国度!

难道这本诺查丹马斯亲手写成的神秘书籍,

还不足以成为你的向导?

如果你能了解星辰的运行,

得到“自然”的点化,

你就会忽然顿悟,

就像是精灵和精灵之间的对话,

仅依靠枯燥的悟性,

解不透圣灵的符咒!

飘浮在我周边的精灵们啊,

如果能听见我的话,就请回答我吧。

(他打开书本,看到了宇宙的大灵符)

啊!这一刻,

我的内心是多么狂喜,

它使我耳聪目明,

我感到年轻而神圣的生命之福

重新流遍我的神经脉络。

是神创造了这道灵符,

来治愈我心灵的狂躁;

将欢悦注入我悲伤的心田,

以不可思议的神力,

将大自然显现于我眼前;

从这些纯净的笔锋中,

我看到自然的灵力在流转,

这时,我才领悟先哲的箴言:

“灵界的大门并没关闭,

是你的感官死了,你的心死了。

年轻人!奋起吧,不要再迟疑,

快在那晨光中洗涤尘怀。”

(低头看符咒)

万物交织成为一体,

彼此相连,又彼此相依!

天力如何上升下降,

在三界中互相传递金桶!

散发天香的翅膀鼓动,

穿越天上人间,

和谐之鸣响彻穹宇。

多么美丽的奇观!

唉,可惜只是一场幻景!

我该从何处把握你?自然母亲!

从哪儿能找到您的乳房?

您是生命之源,天地所依,

我枯竭的灵魂所向往的地方——

你澎涌,你哺乳,

而我的渴望只能是枉然?

(他愤然翻开书页,发现了地灵符咒)

这道符咒给我多么不同的感受!

地灵啊,你对我来说更加可亲,

我已感觉到我的力量大增,

仿佛饮了新酒一样热血沸腾;

我忽然有了要到世间去闯荡的勇气,

要将这世间的酸甜苦辣挨个品尝。

与狂风暴雨奋战,

即使舟破船沉也丝毫不慌张。

我头顶乌云集结,

月亮也收敛起了光芒,

灯光渐灭,烟雾弥漫!

红光在我的头顶闪烁,

阴风从屋顶吹下,

战栗的恐怖揪住我的心!

我感觉到了它,

被至诚召唤而来的精灵

正在我的四周飞行!

请你显灵吧!

哈!我的心竟这般激动不安!

这种新的感觉,

使我所有的感官激荡翻腾!

我觉得我将整个心都交给了你!

快点现形吧!

哪怕为此牺牲我的性命!

(他拿起书本,神秘地念起了灵符。一团淡红色的火烟闪动,精灵出现在火焰之中。)

精灵

是谁在召唤我?

浮士德

(把脸转向一旁)好可怕的模样啊!

精灵

你用魔法,祈求我现身,

我长时间在我的世界里烦扰,

结果现在——

浮士德

我的天,你这样子我消受不起。

精灵

是你苦苦哀求着,说要见我,

要倾听我的声音,瞻仰我的面容,

我被你的强烈的心愿感动——

我现在来了!——你却吓成这副可怜相。

你内心的渴望哪里去了?

你想要构造和吞没一个世界,

与我们精灵并驾齐驱的胸怀哪里去了?

那个不停在我耳边祈求的浮士德哪里去了?

那个拼尽全力想要接近我的人哪里去了?

他就是你吗?

这个只要我出口气就浑身颤抖的可怜虫吗?

浮士德

火焰的影子,难道我怕你吗?

我就是浮士德,你的同类!

精灵

我是生命中的浪潮,事业里的狂风,

潮来潮去,

飘来忽去!

生生死死,

一片永恒的大海,

一条连续的波浪,

一段跌宕起伏的生命:

我就在这轰鸣不止的织机旁,

不停地劳作,

为神编织着生命的外衣。

浮士德

你这个在大千世界周游不息的精灵,

我感觉自己和你是多么的相似!

精灵

你只不过是像你理解中的那种精灵,

并不是像我!

(精灵消失)

浮士德

(惊倒)不像你?

那么,像谁?

我这个神的肖像!

竟然不配和你相像!

(此时,敲门声传来)

哦,见鬼!我知道是谁——是我的助手,

我最美好的幸运就这样终结!

这精灵显灵的须臾,

就这样被这个无知的庸人断送了!

(瓦格纳穿睡衣戴睡帽持灯上场;浮士德不高兴地转过身去。)

瓦格纳

对不起!我听见你在这里朗诵;

你一定是在读古希腊的悲剧吧?

我也想在这门学科上有所提高,

因为现在它实在是很有用处。真的。

我常听人说:戏子可以当牧师的老师,

给他们提很多改进意见。

浮士德

对啊,假如牧师是个戏子,

倒也有可能会落到这般田地。

瓦格纳

如果人们每天都埋首在书斋里,

只有极少的节假日才偶尔出去,

只从望远镜里看世界,

又怎么能说服指导世人呢?

浮士德

如果你无法感觉到,

那些从你心灵深处迸发而出的强烈情感,

又怎么能打动所有听众的心?

你只是永远坐着,东拼西凑,

用别人的残羹剩盏来调制美食,

再从你那一小堆的灰烬上,

吹起几股微弱的火苗!

如果这就是你的兴趣,

或许会有小孩和猢狲赞赏,

可是,只要你有一点言不由衷,

那你就绝不可能与别人心意相通。

瓦格纳

只有演说家才能雄辩滔滔,功成名就,

而我在这方面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浮士德

你尽管去追求雄辩的利益!

别做头戴铃铛的傻子!

只要你有悟性且言之有据,

就算没有演说技巧也能表达情思;

诚实地说出你心里想说的话,

又何必咬文嚼字?

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

将人的思想撕得粉碎,

那也好似秋风吹散枯叶,

一样地见惯不惊!

瓦格纳

天呀,知识浩瀚如海,

而我们的生命却如此有限。

我致力于批判的研究,

身心俱疲,惶恐不安。

那追溯本源的良方,

多么不易探求!

只怕还达不到研究的一半,

我这条可怜虫就已经一命呜呼!

浮士德

羊皮古书难道是止渴的圣泉,

喝上一口就能永远不渴?

只有你内心深处的涌泉,

才是能给你续命的甘泉。

瓦格纳

请原谅,我潜心研究各个时代的精神,

它们使人感到莫大的欢乐,

我想看看先哲们的思想如何,

我们后辈有没有将其发扬光大。

浮士德

是的,我们一直发扬到了星辰那么远!

我的朋友,我们过去的时代,

对于我们就像是七重封印的古书。

人们所说的那些时代精神,

其实只不过是学者们自己的精神,

在各个时代的反映而已。

所以其常常以悲剧收尾!

世人一看见你们就惊恐逃遁:

仿佛看到了臭垃圾或废品坑;

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部王侯的兴衰闹剧,

混杂些冠冕堂皇的警世格言,

只适用于傀儡木偶剧的舞台!

瓦格纳

但是在这个世界,

人们总会想认识一下正道人心吧。

浮士德

得了吧,你必须弄清楚什么是所谓的认识!

谁会幼稚地对认识直言不讳?

历来有所认识的少数几人,

都在公众面前心无设防,

公开吐露他们的思想和感受,

结果不是被绞死,就是被焚身——

朋友,请原谅,夜色已深,

我们的这次谈话就此结束。

瓦格纳

我原想继续洗耳恭听你的高论。

明天是复活节的第一天,

请允许我再来讨教几个问题;

我潜心研究学问,

尽管懂得不少知识,

但我希望知道全部。

(退出)

浮士德

(单独一人)

他的脑中还存有希望,

执着于往脑中倾倒垃圾。

贪婪的双手不断地挖掘宝藏,

即使只找到了蚯蚓之类的爬行动物,

他依然狂热不倦!

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俗世凡人,

进入我这被精灵环绕的地方?

但是这次,我要感谢你了。

是你把我从绝望中救了出来,

它几乎把我的神志彻底摧毁。

哦,那个幻象是如此巨大!

相比之下,我简直成了一个侏儒!

我是神的肖像,

自以为与永恒真理的镜子很接近,

在天辉和澄明之中自得其趣,

脱去了肉眼凡胎;

我自以为超越了火焰天使,

令自由的力量流过大自然的脉络,

试图在创造中享受神的生活,

到头来却不得不自食其果!

一声雷霆似的呵斥犹如当头棒喝。

我不敢与你相比!

就算我有力量把你召来,

却没有力量将你挽留。

在那幸福的刹那,

我觉得自己既伟大又渺小;

你残酷地将我踢回到,

还不确定的人类命运之中。

我应向谁请教?或者我该何去何从?

难道我任由那种冲动支配我的行为?

唉!我们的行为,如同我们的苦恼,

是它们阻挠了我们生命的进程。

即使心灵臻于最庄严的境界,

也总会有各种异质掺杂其间;

如果我们达到了今世的善,

于是更善的便叫作幻想和诈欺。

那赋予我们生命的美妙情感,

便会麻木在尘世的扰攘里。

如果幻想在平时鼓起勇敢的翅膀,

满怀希望地飞向永恒的境界,

那么,当幸福在时间的旋涡中坠毁,

它就满足于这狭小的空间,

忧愁开始在心灵深处筑巢,

在你的心灵深处酿造隐痛。

它辗转反侧,扰乱宁静和欢娱,

还常常更换新的面具:

或现形为家庭、妻室和儿女,

或现形为水、火、匕首和毒剂;

你会对不相干的灾难战栗,

也不得不为那些你不愿失去的东西落泪。

我不同于神灵!这一点,我深有体会!

我只是泥土里的爬行动物,

以尘土为粮而苟延生命,

一遭行人的践踏即葬身尘泥之中。

这道数百架破书堆砌而成的高墙,

破旧的家具里堆满了废垃圾,

在蛀虫的世界里将我囚困?

难道我缺少的东西能在这里找到?

或许我要读破万卷书,

才能明白这世间到处都是贫苦之人,

幸运的宠儿,难得几个?

你为什么对我冷笑,空洞的骷髅?

难道你像我一样迷惘过?

为了寻找光明而陷入困境,

追求真理而悲惨地误入迷途。

你们这些有柄、有环、有轮、有齿的器械,

无疑也在讽刺我。

在通向自然的入口,你们就应当是钥匙,

虽然你们玩尽钥匙扣,却还是打不开这道门闩。

大自然在光天化日下依然蒙上了一层神秘之纱,

凡是它不愿向你的心灵表露的东西,

就算你用杠杆、用螺旋也撬不开。

老而无用的工具,还摆在那里,

只因为我的父亲曾使用过你;

你这古老的卷轴,也蒙上了经年的烟尘——

我早该把这些微薄的财产挥霍殆尽,

以免被它们拖累得大汗淋漓!

凡是你从祖先那里继承的财产,

只有努力获取才能据为己有!

用不着的东西都是碍手的累赘,

只有眼前制作的东西才会使我得心应手。

为什么我的目光总是盯着那个地方?

难道那个小瓶子可以有像磁铁一样的功能?

为什么我会突然间豁然开朗,

仿佛夜间的月光穿透了黑暗的森林?

这珍贵的长颈玻璃瓶,我虔诚地将你取下来,

表达我最诚挚的敬意。  

敬佩你身上有人的智慧和技能。

你是催眠药剂的浓缩,

你是镇痛良药的精华,

请向你的主人显显你的功效吧!

看见你,我身上的苦痛就减轻,

抓住你,我心中的焦渴就会消逝,

精神的浪潮渐渐平息。

我被你引入无边无际的海洋,

海水如镜,在我脚边闪烁晶莹,

新的一天把我带到了新的岸边。

一辆带着火焰的车在风的助势下向我冲来!

我已准备就绪,在新的轨道上穿过时空,

前往自由自在的遥远新天地。

这是崇高的生存!这是神灵的狂喜!

你只是微小的虫蚁,怎配享受这些?

好吧,那就坚决背弃人间温煦的阳光吧!

大胆地冲开那人人甘愿受苦受难的地狱大门吧!

现在正是用行动来证明的时候了,

堂堂男子的尊严不会屈从神的崇高,

不会在那幽暗洞穴面前退缩。

尽管知道自己在那里注定会受尽折磨,

也依然努力向那个通道前进,

虽然地狱之火在那狭窄的入口燃烧;

你去打通吧,打通那条通道吧,

哪怕是危险坠入虚无。

啊!晶莹透明的酒杯,请现在下来吧!

我要将你从我遗忘多年的古董匣中取出,

你曾在祖辈们的宴会上大放光彩,

曾经在宾客们的觥筹交错间,

让客人们欣然色喜。

你那杯上的精致花鸟人物

雕刻得栩栩如生,

令饮者无不为你吟诗作赋,

我将杯中酒饮尽,

忽然忆起曾经那些风流往事。

如今我不再把你递给别人,

也不愿在艺术上突显我的才能。

这里有令人一饮即醉的佳酿美酒,

那棕色的液体向你口内注倾。

它由我亲手挑选,亲手调匀,

现在,这是我最后一次开怀畅饮,

作为节日的崇高祝福献给清晨!

(把酒杯举至嘴边,钟声与合唱声传来。)

天使们合唱

基督已复活!

将欢乐赐予世人,

消除不幸的纠缠,

消除那些隐蔽的、

危险的、从先人那里遗传的缺陷,

如今可全体沐浴圣恩。

浮士德

这是怎样深沉的低吟,怎样清朗的声音,

竟惊得我猛然将酒杯从嘴边移开?

这低沉的钟鸣声,

是否在宣告复活节的到来?

那曾在深夜的幽穴中由天使们唱过的安慰之歌,

现在又被合唱班悠悠唱起,

用这安慰之歌来缔结新盟?

妇女们合唱

我们是他的信徒,

我们给他抹上香料和香膏,

用布帛与绷带将它精心缠裹;

把他收殓得干干净净,

唉,我们在这里,

可是基督已经长眠。

天使们合唱

基督已经复活了!

主将赐福给那些经历了人世痛苦,

却依然不忘救济他人的仁爱之人。

浮士德

你雄厚而婉转的天声,

为何在尘埃中找寻我的踪迹?

你大可以去那边鸣响,

那里有温柔的人们。

我虽听到了福音缭绕,无奈心中缺乏信仰,

而奇迹是信仰的宠儿。

我不敢向那传来福音的世界行进。

这是我幼年耳熟能详的声音,

现在又唤回了我的生命。

在那安息日的静谧之时,

我曾受过天恩眷顾,

那时钟声响亮,意味幽长,

虔诚的祈祷令人欣慰释怀,

一种不可言语的强烈向往,

驱使着我穿过森林和草原;

热泪从我脸庞流淌,

我感觉到一个新的世界为我而生。

这歌声宣布了青春节日的欢乐,

宣告了阳春佳节的自由欢喜;

儿时的记忆在我脑海涌起,

这才阻止我走严重的最后一步。

哦,继续唱下去吧,这些甜美的圣歌!

我泪如泉涌——这世界又重新有了我!

门徒们合唱

如果被埋葬者,

已经升天,

不死的圣人,

遐举庄严;

主在化育之中,

接近创造之乐;

唉,可怜的我们,

匍匐在地,悲苦生存。

他不顾我们的苦苦思慕,

将我们舍弃。

哦,主啊,

我们为你的幸福而啼哭!

天使们合唱

基督已经复活,

从腐朽的尘寰当中;

他满心欢喜地,

解开身上的羁绊束缚!

用行动赞美主的人们,

将仁爱奉献主的人们,

博爱而广施的人们,

旅行以传道的人们,

主之恩惠降临,

主在你们身边,

主与你们同在!

城门口

(各种游人从内走出。)

几个手艺学徒

往那边走要去做什么?

另外几个

我们正要去猎人之家。

第一批的几个

我们想到磨坊去逛逛。

学徒一

我劝你们还是去水榭吧。

学徒二

那条道可没有什么景致。

第二批的几个

那你怎么办呢?

学徒三

我和大伙儿一起走。

学徒四

到镇上去吧,那里一定有最漂亮的妞儿,

最好的啤酒,连打架闹事也是第一流。

学徒五

你这荒唐的家伙,挨了两次打,

难道你的皮又第三次发痒欠抽?

我可不想去那儿,我讨厌那里。

使女甲

不要,别!我想要回城去。

使女乙

我们肯定会看见他站在那儿,柱子那里。

使女甲

他在哪里,关我何事!

他老围着你转,只跟你跳舞,

你倒是风流快活了,我又能怎么着?

使女乙

他今天肯定不是一个人,

他说,那个鬈发小伙子会与他同行。

学徒一

瞧,那些女人走得多带劲!

老史,来吧,我们跟上去。

一杯浓烈的啤酒,一卷辣口的烈烟,

和一个打扮时髦的姑娘,这才是我的最爱。

城里姑娘

瞧那些漂亮的小伙子!

我说,可真掉价,

本来可以结交上流社会的名媛,

偏去追那些下贱的丫头。

学徒二(对第一个)

别走那么快!后面又来了俩姑娘,

她们打扮得十分漂亮,

其中一位姑娘还是我的邻居,

坦白地说,我对她倾心已久,

虽然她们的脚步缓慢,

但我们最终会相遇。

学徒一

老兄,我可不喜欢那种忸怩作态的姑娘,

快点!咱们可别跟丢那份即将到嘴的野味!

星期六握扫把的手,

星期天会将你温柔地抚摸。

市民一

不,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位新镇长,

他上任后,除了一天比一天猖狂,

可为这城市做过些什么?

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

人们越来越逆来顺受,

上缴的税收也越来越多。

乞丐

(唱)善良的老爷,漂亮的夫人,

你们装饰齐整,脸颊红润,

请可怜我这般光景,

接济下我这个穷苦的人,

别让我白白地在这儿乞讨。

只有乐善好施的人才会快乐,

在这人人欢庆的佳节良辰,

我也希望能有点收获。

市民二

在星期天或过节的日子里,

不知还有什么比和别人闲聊

一些战争方面的消息更为惬意的事情。

在遥远的土耳其那边,

各国人民正打得不可开交;

我们靠在窗前,一边喝着啤酒,

一边望着河面上各种船只驶过,

直到半夜,我们才高兴地回家。

祝福和平,祈祷太平盛世!

市民三

可不是!老邻居,

我也和你一样想法!

他们打破脑袋,搞得天下大乱,

我都不管,

只要我们这里依旧平安!

老妪(对城里姑娘)

天呀!这年轻美丽的姑娘!

打扮得好俊俏!

谁见了不神魂颠倒?

只是别太故作矜持!

这样就已经很好!

只要是你们想要的,

我准能帮你们办到。

城里姑娘

阿加莎!快走,我一直留心!

别和这样的巫婆公开同行,

虽然她在圣安德烈节前夜,

让我亲眼看见未来的情郎。

城里姑娘二

她也让水晶球里出现了我的情郎,

是个士兵,他和几个军人站在一起,

显得英气十足;

我四下张望,一路到处寻觅,

可就是见不到他的面。

士兵们

墙堞高耸的城堡,

心高气傲的女郎,

这两者都是我占领的对象!  

攻城掠地虽费些功夫,  

但是犒赏很隆重!  

让冲锋的号角尽情地吹响,

寻欢作乐与沙场杀敌都一样。

需要前进!     

需要冲锋!  

攻打敌人的城堡,

占领女郎的坚城。

虽然需要费些功夫,

但犒赏却很隆重!

所以士兵们才奋勇前往。

(浮士德和瓦格纳上。)

浮士德

由于明媚春光的眷顾,

河流和小溪都已解冻,

幸福的希望绿遍了山野;

老迈衰弱的残冬,

已躲进荒山野岭中。

可是它一边逃跑,

一边还向绿野山谷播撒阵阵无力的雨雪。

但阳光容不得冰雪放肆,

到处活跃着生机和繁茂,

使万物复苏,异彩重重;

可是城区中还缺少鲜花的色彩,

于是就用盛装的红男绿女代替。

试从这高处转身,再向下看!

衣着五颜六色的人群,

从那黑洞洞的城门涌出来。

每一个人乐于在今天游玩。

他们庆祝基督的复活,

因为他们自己复活了:

从低矮的陋室里,

从工商贸易的束缚里,

从屋顶山墙的压迫里,

从接踵摩肩的街巷里,

从阴气森森的教堂里,

大家一齐被带入这光明中。

快看呀!熙熙攘攘的人群,

分散在花园田野,

还有河面上漂浮着的那些载满欢乐的小船,

刚刚离开的那只船,已满载得快要下沉,

才有些不舍地离开这儿。

哪怕是在遥远的山间小路,

也有红红绿绿的服饰耀眼。

我已听到村落的喧嚣,

这儿是人民的真正天堂,

男女老幼都一样欢呼:

在这里,我才感觉到自己是个人!

当之无愧的人!

瓦格纳

博士先生,和您一起散步,

实在不胜荣幸,而且受益颇多;

可我不会一个人溜到这里来,

因为我敌视一切粗野的行为,

乱弹,乱叫,九柱戏,都是我最憎恶的,

我极度憎恶庸俗的民众任性打闹;

像着了魔一样地疯狂吼叫,

还美其名为歌唱欢乐。

农民们

(在菩提树下,舞蹈和歌唱。)

牧人精心打扮来跳舞,

穿彩衣,束彩带,戴花冠,

他一身装扮真俊俏。

人们围在菩提树边,

人站满,狂欢舞。

咿呀!咿呀!

咿呀瑟!咿呀瑟!呀!

提琴拉得正欢快。

牧人动作太紧张,

抬肘舞动不小心,

突然撞到一姑娘;

少女怒目回头嚷:

“冒失鬼,大笨蛋!”

咿呀!咿呀!

咿呀瑟!咿呀瑟!呀!

“请别那样不讲礼!”

然而轮舞一开场,

两人成双又成对,

男衫女裙风中飘。

脸颊发红心儿热,

手挽手来把气喘,

咿呀!咿呀!

咿呀瑟!咿呀瑟!呀!

男肘托住女人腰。

“快别对我献殷勤!

世上多少负心汉,

都叫姑娘上了当!”

然而牧夫不肯放,

依然献媚那姑娘。

菩提树下声喧嚷:

咿呀!咿呀!

咿呀瑟!咿呀瑟!呀!

琴声悠扬,笑飞扬。

老农民

博士先生,承蒙您今天赏光,

像您这样的饱学之士,

屈尊加入到我们这拥挤的人群中间来!

那么,请您饮下这杯新酿的美酒。

愿杯中的每滴美酒,

不但能为您消除干渴,

还能增添您的天寿。

浮士德

我领受这杯酒,

感谢并祝福大家幸福安康。

(人们围成圆圈聚拢来)

老农民

曾经在受苦受难的岁月里,

您对我们关怀备至,

今天您又在这个欢快的日子来临,

我们真是不胜荣幸。

当年瘟疫肆虐,热病流行,

如今活着的好些人,

多亏令尊大人妙手回春,

使他们从濒死中获救;

那时瘟疫遍地,尸骸成堆,

您还年轻,却经常出入病室,

帮助诊治病情,

许多尸骸被搬出诊室,

而你却始终安然无恙。

经受住重重考验,上天保佑仁慈的人。

众人

愿上天赐福我们真正的朋友,

永远健康长寿以治病救人。

浮士德

让我们向天上的圣主躬身致敬,

他教导我们救人又把我们搭救。

(和瓦格纳向前走去。)

瓦格纳

受到这一大群人的尊敬,

哦,伟大的先生,你一定感慨万分,

能靠自己的医术得到这样一份尊重,

实在是荣幸之至。

满怀敬意的父亲将你指给孩子看;

人人争先恐后地前来问候,

提琴停止了旋律,舞蹈暂停了舞步。

他们排成队,摘下帽子向您行礼,

有些人几乎都快双膝跪地,

就仿佛圣主莅临。

浮士德

再走几步就可以到达那块石头旁!

我们不妨在那里驻足休息,

我常独自坐在石头上思考,

用祈祷和斋戒来惩罚自己。

当初我满怀希望,信仰坚定,

想以泪水、叹息和绝望的姿势,

向圣主诚恳地祷告,

结束这场肆虐的瘟疫。

众人的尊敬,

如今在我听来不过是一种讽刺。

假若你能看透我的内心,

就会知道我与我父亲是何等的卑微渺小,

哪配享有这样的盛名!

先父是一位隐居的谦虚君子,

想掌握自然的力量和玄门的秘密,

他的态度虔诚狂热,在方法上却颇不一般,

他异想天开地执着于探求各种法术。

在黑色的丹房里他与炼金术士为伍,

按照数不尽的丹方,

把相克的药物混合在一起,

再用明火炼烧。

他让一头红狮——这个大胆的求爱者,

在温水里与百合仙子匹配,

然后让两者从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

于是在缤纷的光芒后,

年轻的女王出现在玻璃杯中;

丹方成功,此时许多病人业已死亡,

从来没有人过问,谁真正地被救活,

我们就拿着这枚杀人的丹方,

在这些山谷间不断出入,

这远比瘟疫疾病更凶猛,

我曾亲自给几千人送过这毒药,

看见他们一个个痛苦而悲惨地死去,

而如今,人们却在颂扬厚颜无耻的凶手。

瓦格纳

先生您怎么可以这样诋毁自己?

你的医术本来自他人指导,

你尽心尽责地行医,

难道这样还不够?

你年轻时尊敬令尊,

自然乐于接受他的教诲;

成年后,学问增进许多,

将来令郎定会有更高的造诣。

浮士德

还能希望从错误的苦海浮起的人,

真是幸运。

用非其所知,

知非其所用。

不过,咱们别让这些愁绪,

破坏眼前的良辰美景!

那些绿翠围绕的农舍,

闪耀夕阳的红霞!

落日西沉,白昼就此完结;

它的离去象征着新生的开始。

哦!竟没有羽翼使我从地上飞升,

让我永远地把落日追随!

我将在永恒的晚霞余晖中间,

尽情观赏脚下的宁静世界:

万谷凝萃,千山欲燃,

银涧滚滚,汇入金川。

荒山万壑纵然无限凶险,

却依旧阻挡不了我游览的兴致。

温暖海湾中海浪旖旎的

大海展现在惊讶的眼睛之前,

太阳神似乎将一去不返,

而我心中的冲动被唤醒,

我匆忙赶去啜饮那永恒的光辉。

白昼在前,黑夜在后;

苍穹在上,碧波在下。

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梦啊,

可是太阳却已经隐去!

唉!只可惜精神的翅膀舞动之时,

肉身的翅膀却无法与它比翼齐飞。

然而,人的天性都一样,

总渴望着展翅高飞。

就像盘旋在半空中的云雀,

在我们的头顶发出清脆的歌声;

就像展翅的苍鹰,

勇敢地在高松顶上盘旋;

就像白鹤飞过平原、飞过湖泊,

最后返回自己的故乡。

瓦格纳

我虽然喜欢异想天开,

但却从未如此冲动过。

树林和田野容易看厌,

飞鸟的羽翼我也不羡慕;

我精神上的愉悦完全来自另一方面,

那就是逐册逐页地攻读书卷!

于是,原本寒冷的冬夜也会变得温暖宜人,

一种幸福的生机会将你的全身暖遍。

啊!只要你翻开那珍贵的羊皮纸古卷,

整个天国都会呈现在你眼前。

浮士德

你只意识到一种冲动,

永不会把另一种认清。

在我的胸中啊!盘踞着两种冲动,

两个都想在我心胸独踞:

一个沉溺在物欲的强烈刺激之中,

固执地贪恋凡尘,不愿离去;

另一个则非要超凡脱俗,

追求至高无上的精神境界。

哦!如果冥冥之中确有精灵,

在天地之间统治世间万物的命运,

那么请从祥云暮霭中降临,

把我引向缤纷绚丽的新生活!

如果我确有一件魔袍,幻化成隐形的翅膀,

把我带到异域番邦,那该多好!

那些稀世珍宝对我而言不值一文。

瓦格纳

妖魔遍布于云雾之间,

切勿把它们召唤!

它们会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

给人类带来种种危难——

从北方招来凶猛的魔怪,

它长着尖利的毒牙,

它攻击你时,舌似毒箭;

从东方唤来的恶毒的厉鬼,

它干瘪怪状,吞噬你的五脏六腑;

从南方沙漠派遣来的精怪,

用一团团烈火,燃烧你的头颅;

从西方赶来的水怪,

淹没所有的田园牧场。

它们欣然倾听,幸灾乐祸,

貌似温驯,实则心比蛇蝎;

它们装作从天而降的天使,

撒起谎来温声细语,引诱我们离经叛道。

咱们走吧,四野已苍茫,

天气渐凉,雾霭在沉降!

临近黑夜才觉得家的可贵——

你为什么还站着不动,惊讶地望着什么?

那片昏暗还有什么可以让你如此心动?

浮士德

你可看见一条黑犬在巡视田野?

瓦格纳

我早就留意它,并未发现异样。

浮士德

再仔细瞧瞧!你说它会是什么动物?

瓦格纳

不过是一条卷毛犬,在苦苦追寻主人的踪迹罢了。

浮士德

你可注意到,它在转着螺旋形大圈,

一圈圈逐渐地向我们靠拢?

假如我没有弄错,

它一路朝我们走来,

身后正拖着熊熊的烈焰。

瓦格纳

我只看见一条黑色的卷毛犬,

您或许眼花了吧?

浮士德

我觉得它似乎在画魔圈,

想套住我们的双脚以结我们未来的缘分。

瓦格纳

我看见它犹疑不定,围着我们跳跃不前,

因为它看见了两个陌生人,而不是它的主人。

浮士德

圈又变小了,它到我们身边了!

瓦格纳

你瞧,一条狗而已!可没有什么异样;

它低吼,迟疑,趴在地上,

还摇尾乞怜,完全是狗的习性和特征。

浮士德

跟我们一道吧,小家伙!和我们一起吧!

瓦格纳

它的确是条很聪明的卷毛犬!

你站着,它就停步不前;

你跟它说话,它就一下子爬到你身上;

丢了什么,它会去找回来,

它会跳到水里去找你的手杖。

浮士德

或许你说得对,我发现不了一点妖怪的痕迹,

一切都是有人训练出来的结果。

瓦格纳

一条狗调教好了,甚至可以博得哲人的眷顾。

不错!它非常值得你宠爱,

它是一名优秀的学生。

(他们走进了城门。)

书 斋

浮士德

(引着卷毛犬走进来。)

夜色笼罩大地,

我已离开原野,

而我的心中充溢着复杂的情感,

使我心神不安,诚惶诚恐。

狂乱的冲动渐渐平息,

对人的爱念顿生,

对神的爱也随之上升。

安静点,卷毛犬,别跑来跑去,听话!

在门槛上,乱嗅什么!

去到火炉后面,躺在最柔软的那个垫子上去。

你在外面山路上也是又跑又跳,

还逗引我们一阵阵开心欢笑,

现在就请接受我的安排,

做一个最受欢迎的安静的客人。

啊!我们狭隘的陋室里,

又重新燃起了和善的微光,

于是,我的心胸一下子豁然开朗。

理性再度回归,

希望之花重新绽放,

油然生起对生命之流

和生命之源的渴望。

别乱叫,卷毛犬!

这狗的叫声无法与充斥我整个灵魂的神韵相配。

我已经见惯了那些人,

总是嘲笑自己不懂的事情;

就连美与善,

也常常被他们轻视——

常常被不理解的事物困扰;

难不成狗也学他们一样乱吠?

但是,唉!纵然我有无上的善意,

心中也无法流淌出满溢的清泉。

那股泉流何以枯竭得那么快,

使我再次感到干渴难耐?

为何我总是饱受这样的苦难体验?

可是这个缺陷未尝不可弥补,

我要学会超脱凡尘的俗事,

用心灵把上天的启示呼唤,

让他在《圣经·新约》中出现,

没有任何美可与之比肩。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古卷,

诚惶诚恐地研读那神圣的原文,

竭力将原文转化成亲切的德语。

(打开一卷,专心阅读。)

经曰:“太初有言!”

在这里,就卡住了,谁来帮帮我啊?

用“言”绝不足以表达其深邃,

如蒙神灵在一旁点拨,

就得把它译成另外一个字。

那么,理解为“太初有意”可否?

第一行须得仔细推敲,

急于下笔常不能表达确切的含意!

难道“意”能够实现或创造一切?

我想它应当理解为“太初有力”!

这样勉强说得通,可一写完这一句,

我隐隐觉得仍然不能就这样定下来,

神灵佑助!可算有了主意,

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写下:“太初有为!”

卷毛犬

如果你要和我分享同一房间,

那就不要嚷,

不要叫!

像你这样一个不配合的家伙,

我可不愿意与你为伴。

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离开,

我不愿意下逐客令;

房门开着,你尽可以自便;

但是,我看见了什么!

难道这能自然发生吗?

是幻影抑或现实?

我的卷毛犬,变得高大无比——

它昂然立起,

不再是狗的形态!

我竟把一个恶魔带回了家!

它大得可与河马媲美!

凶狠的眼神,吓人的獠牙!

哦!我认出你了,

你这下流的地狱里的魔鬼,

正好用所罗门的咒语对付你。

众精灵

(在过道上)

里面逮着了一个!

待在外面,别进来!

似地狱里的老山猫,备受煎熬;

如同掉进陷阱中的狐狸,

请留神看守!

晃过来荡过去,上蹿下跳,

反反复复,

它如何挣脱得了枷锁!

精灵们,假如能伸手救援,

可别丢下这个肉体凡骨,

因为他身心自由之时,

曾经多次躬身效力把我等敬奉……

浮士德

要对付这个妖孽,

我要用四大咒文:

火,快燃烧;

水,盘旋吧;

风,快吹散;

土,掩埋吧。

谁要是不认识

这四大元素,

不熟悉它们的

力量和特性,

就无法将它们主宰,

就制服不了这些妖魔。

火神啊,放出烈焰般的烟火;

水神啊,汇合成咆哮的巨浪;

风神啊,闪耀出流星的光芒;

英苦布斯!英苦布斯!

请来室内相帮!

你们快快上前!让这一切终结!

四大元素竟没有一种

能收服这个孽畜:

它安然无恙躺在那里将我嘲笑,

我还没有让它尝到痛苦。

看来,我必须要用更强大的咒语。

伙计,你可是那地狱里的逃兵?

那么,看看这个咒语,

地狱里的恶魔,

也会在它的面前溃逃。

它浑身竖起鬃毛,身体开始变得肿胀。

邪恶的怪物!

你可知道它的厉害?

它从未传来,

也从未说出,

却远可流贯九霄,

力能洞穿万物。

它被我的咒语禁锢在火炉背后,

身体肿胀得像头巨象,

几乎将整个房间都充满,

快要化成烟雾而消散。

切莫升上天花板!

快到你主人的脚边躺下!

看见了吧,我的威吓并非徒然,

我要用神圣的烈火把你烧焦!

切莫等我用三位一体的明火!

切莫等我使出最厉害的法术!

墨菲斯特

(雾散时,身着游方学者的服装,从炉后走出。)

何须如此喧闹?主人想要我如何效劳?

浮士德

这就是卷毛狗的真身!

一个游方学者?可真叫人忍俊不禁!

墨菲斯特

我向博学的主人致敬,

你已经弄得我狼狈万分,大汗淋漓。

浮士德

你是谁?

墨菲斯特

对于你这样一位忽视外在,重视内在本质的人,

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浮士德

像你这样的东西,

一提名字,本质便见分晓。

人们通常都叫你们魔鬼、破坏者、撒谎精,

这些称谓难道还不够简单直白!

得了,你到底是谁?

墨菲斯特

我是那种力量的一部分,

它常常想的是恶,而常常做的是善。

浮士德

这个哑谜究竟有什么深意?

墨菲斯特

我是永远被否定的精灵。

这样说自有它的道理,

因为万物有生即有亡,

索性不如开始就毁掉。

所以这被你们称为毁灭、原罪,

简单地说,这个“恶”字

便是我的天性和本质。

浮士德

你既然说自己是一部分,

为何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完整的你?

墨菲斯特

让我给你讲些许道理,

人是个愚蠢的小宇宙,

惯于把自己当作整体:

我便是其中小小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混沌一体,

即黑暗的那一部分,它后来产生了光,

光原本该是黑暗母亲引以为荣的骄傲,

可它却要同黑夜争夺级位,争夺空间。

但它终没有成功,因为它再怎样努力,

只能紧紧依附在各种物体的表面;

光掠过物体表面,使物体变得美丽,

但物体又同时阻碍着它的行进,

所以,我相信,待毁灭之时到来,

它就会和万物把永恒的厄运同享。

浮士德

我算是弄清了你伟大的嗜好,

你不能够大规模毁灭万物,

所以就从小处着手。

墨菲斯特

当然,老实说,这样都还没什么成果。

和虚无相对抗的,虽然是愚蠢世界,

可我再怎么费尽心力,也是无可奈何——

它仍是纹丝不动,维持依旧。

哪怕我用海啸、飓风、地震、火灾也都起不了作用,

海洋、陆地仍然无恙!

就连禽兽与人类,这些被诅咒的家伙,

我也没办法将之毁灭。

我已埋葬了千万千万,

却总有年轻血液前仆后继。

再这样下去,我简直要发疯!

千万胚胎发芽,

不管干燥、潮湿、温暖、寒冷,

假若没有这些星星之火,

我早已放弃希望。

浮士德

你就这样握紧冷酷的魔拳,

到头来却一无所获!

劝你这惹是生非的怪胎,

还是另寻花样吧!

墨菲斯特

你说的自当考虑考虑,

不过那尚需从长计议!

这次可否允许我告退。

浮士德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询问我?

我已经认识你,

你随时可以光临寒舍,

这儿是窗,那儿是门,

还有一个烟囱,那是你这个种类爱走的路。

墨菲斯特

我得承认,我进出的脚步,

会被您的一个符咒阻碍,

就是您门槛上的那道符咒。

浮士德

原来那五角星折腾了你?

那么,告诉我,你这地狱之子!

假如它把你挡住,你又怎么进来的?

你怎么蒙混过这一道灵符?

墨菲斯特

仔细瞧瞧,它没有画完整,

朝外的那个角,你瞧!

有个缺口还没合拢呢。

浮士德

那真是太凑巧!

你难道成了我的阶下囚?

真是笔意外收获!

墨菲斯特

卷毛犬的确没留神一下跳进了门,

而今情况有变故,

魔鬼本身可出不了门。

浮士德

你为啥不从窗口出去?

墨菲斯特

这是魔界的一条铁规,

从哪儿进,须从哪儿出,

进时自由,出时束缚。

浮士德

难道地狱也有它的铁律!

我看这真是太好了!

我能否安心与你订下契约?

墨菲斯特

签订的东西,你可尽情享有。

契约何时何地都会有效,

可签起来却不那么简单。

咱们下次见面再细细谈,

现在我衷心恳求您,

务必放我走吧。

浮士德

请您再多留片刻吧,

给我讲点逸闻趣事。

墨菲斯特

现在放我走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时,任何事情随你来问!

浮士德

我又不曾下套,

是你自投陷阱。

放鬼容易捉鬼难!

第二回又岂能轻易相碰!

墨菲斯特

如果你能高兴,我就遂了你的心愿,

留在这里,用魔法帮你消遣时间。

浮士德

悉听尊便!

您的法术应该会让我欢喜。

墨菲斯特

我的朋友,你的感官

在一小时内所获得的冲击,

将远远胜过贫瘠的一年。

温柔的精灵的优美的吟唱,

它们带来的却绝不是一场虚幻。

你的鼻子会感知醇美的异香,

你的口气会清新隽永,

你的触觉会陶醉非常,

用不着事先任何的筹备。

戏已开场!

精灵们,

消散吧!

这遮盖一切黑暗的穹顶。

让温和美丽的蔚蓝色光芒,

亲切又迷人地照进书房!

黑暗的云层,

消灭无踪!

星星璀璨,

阳光娇媚。

天孙帝子,

神女仙姬。

轻盈婀娜,

环绕飞舞。

依依不舍,

神随魂往。

锦衣飘带,

覆盖着乡野,

覆盖着亭台。

亭内佳偶,

脉脉含情,

此生相爱附相知。

亭外还有亭,

枝蔓缠绕,

葡萄累累,

倾入酒窖。

那酿制而成的美酒,

潺潺流淌,

汇集成小溪!

流淌过剔透的

宝石中间,

从高处潺潺而下,

绕过翠碧的丘陵,

而汇成了一片湖泊。

且看那飞禽,

自由而快乐地飞向太阳!

飞向明媚的小岛。

岛在波中,

波影摇晃,

那里传来欢乐的合唱,

伴着翩翩的舞蹈。

他们神情愉悦,各自嬉戏。

瞧!他们有的爬山,

爬到山顶。

有的游泳,

穿过湖泊,直达湖心。

有的想飞翔,

皆向往生命,

向往远方,

向往可爱的星星,

向往温婉的女神。

墨菲斯特

他已入睡,好啦!温柔的孩子们!

你们终于将他引入了梦乡!

为了这番合唱,我应该报答你们。

他还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拘禁魔鬼!

用美丽虚幻的影像让他着迷!

让他沉浸在虚无迷离的海上。

但是,要破除这个门槛的魔咒!

我还要借助老鼠的利牙,

我不用长久地念咒!

已有一只在沙沙作响,而且可以立即听我的话。

大鼠、小鼠、苍蝇,

青蛙、臭虫、虱子,

我是你们的主人,

现在命令你们,

大胆地啃咬这个门槛,

犹如它上面抹满美好的油,

你已经跳出来了,那么快干活吧!

妨碍我的那个尖端,

就在最前面的边缘。

再咬一口,就大功告成了!

好吧!浮士德!好好地做个美梦,直至我们再相见。

浮士德

(醒来)

我莫非又一次受到欺瞒,

众多的精灵就此消散?

难不成是一场梦向我谎报魔怪?

我醒来时,卷毛犬已逃走不见。

书斋(二)

(浮士德墨菲斯特)

浮士德

有人敲门?进来吧!是谁又来打扰我?

墨菲斯特

是我。

浮士德

进来吧!

墨菲斯特

你得说上三遍。

浮士德

那么(进来吧!进来吧!进来吧!)

墨菲斯特

这样方合我意。

我希望我们共处愉悦。

为了替你排愁解闷,

我打扮成贵公子的模样,

身穿镶金边的红袍,

加上锦缎小马甲,

帽子上还插着一根锦雉羽,

外佩着一柄又长又尖的战刀。

我奉劝你,也像我这样穿戴,

才可恣意品尝人生的愉悦。

浮士德

任何精致的穿戴都消除不了我的痛苦。

如要游戏人生,未免太老;

如要清心寡欲,未免幼稚。

这世界还能给予我什么呢?

你应当安守本分,安守本分——

这永恒的歌声在我耳边反复吟唱。

终其一生,我每日清晨便清醒,

忍不住黯然神伤,泪洒胸襟。

眼见这一日日虚度光阴,

我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

连每种预期的快乐,

也被执拗的批评所损伤!

那些活跃的创造因子,

也被凡俗的丑陋所困。

每日黑夜笼罩,

躺在床榻,心神不宁;

无穷的噩梦让我胆战心惊。

住在我内心的神明,

可以刺激我的内心,

驾驭我全部的力量,

却不能影响外界事物分毫。

因此,生存对我来说,

只是一种累赘,

我宁愿死也不愿苟活。

墨菲斯特

但是我想死神也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

浮士德

哦,祝福那些沉浸在胜利荣耀中的人,

戴着染满鲜血的桂冠而戕生;

祝福那些在激烈的热狂舞之后,

于少女闺房中狂喜销魂的人!

而我愿在高尚的神明之前,

魂魄消散,安然而亡。

墨菲斯特

但是那天夜里,某人并没有将杯中的棕色液汁饮尽。

浮士德

看来,你似乎专爱窥探别人的隐私。

墨菲斯特

我并非全知,可我知道的确实不少。

浮士德

当时我心神混乱,

是那甜美芳醇的歌声将我诱骗,

用快乐时光的余韵,

勾引我残剩的童真情感。

我将诅咒那一切,

用诱骗与欺诈去束缚灵魂,

以眩惑与谄媚的技能,

将灵魂禁锢在了悲伤的洞窟!

首先要诅咒那些高傲的意见,

以精神将自身束缚!

诅咒那五光十色的虚幻,

它们紧逼着我们的感官!

诅咒在世显赫,死后扬名,

它们在梦中把我们欺骗!

我诅咒妻儿、奴仆和田产,

供我们私有且向我们承欢献媚!

我诅咒金钱和财产,

诱骗我们去做各种冒险!

还引诱我们躺在柔软的长椅上,

逍遥苟安于杯盏!

诅咒葡萄美酒的香甜!

诅咒爱情味道的醇美!

诅咒希望!诅咒信仰!

特别要诅咒那诸事隐忍为先的人!

精灵合唱(隐身)

悲哉!悲哉!

你已经用残酷的拳头,

将这美丽的世界,

彻底摧残。

它在分裂,它在破碎,它在消亡。

一位半神将它砸坏!

我们将废墟,

打扫干净!

并且为失去的美,

而痛心流泪!

强健有力的人之子啊,

请将你的心怀重建得更加壮美,

光明磊落地开创一段崭新的人生历程吧!

听,新谱的歌声,

响遍寰宇!

墨菲斯特

这些小家伙,

都是我的侍从。

听吧!它们劝人追求欢乐和事业,

说得多么圆滑老练啊!

它们诱骗你走出寂寞,走出孤独。

寂寞和孤独将你的生命和感知凝结。

它将像兀鹰一样蚕食你的生命。

即使那最下层的社会中的人,

也会与人交往。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

我要将你埋没于人群。

我算不得什么人物,

但只要你愿与我合作,

共阅人生,

我就乐于听你吩咐,

做你的伙伴——

对你俯首帖耳。

我愿做你的朋友,

哪怕做你的仆人,

当你的奴隶,

我也欣然应允。

浮士德

那么我要怎样满足你的胃口?

墨菲斯特

你想讨论回报?以后有的是时间!

浮士德

不!不!

魔鬼是利己主义者,

不会平白让别人获利。

请先把条件说清楚!

无条件的仆从反而会给主人带来危险。

墨菲斯特

我今生甘愿听命于你,

奉行你的指令决不偷懒;

待到来生再次相见,

你要如我对你这般对我。

浮士德

什么来生不来生,我毫不在意;

你把这个世界砸碎,

另一个世界才会应运而生。

现在的世界才能给我欢欣,

现在的太阳才能驱散我的苦闷;

一旦我离开它们赶赴黄泉,

但凡一切爱怎样便怎样,

我毫不理会——

哪管将来人们是爱还是恨!

黄泉世界是否还有高低之分!

墨菲斯特

这样的话,你不妨冒冒险,

签下这契约!

我这就让你欢欢喜喜。

领略一下我的法术。

我要让你见人之所未见。

浮士德

你这可怜的魔鬼又会给人什么?

人类追求崇高无上的精神,

你们这些魔鬼又岂能理解?

你是否拥有不能果腹的食物?

你是否拥有不停从你手中流出,

像水银一样多的金子?

你是否曾获得一场从来赢不了的赌注?

你是否有过一个情人在你的怀里山盟海誓,

却在转身之际与邻人眉目传情?

你是否拥有像流星一样转瞬即逝,

却异常显赫的荣耀?

让我看看日日焕新的树木,

来不及摘就腐烂的果实。

墨菲斯特

这样的要求并不能吓倒我,

我可以满足你的这些欲望;

别急,好朋友,那一刻就要到来,

让我们安享佳肴。

浮士德

要是我安然躺在榻上,虚度时光,

那我的一切就会玩完!

你尽可以用花言巧语,

使我悠然自乐!

你用享乐把我哄骗——

那就算我的末日来临,

我也敢与你争个输赢。

墨菲斯特

那就成交!

浮士德

决不食言!

如果我对某个瞬间说:

“停留下来吧!此刻是那样美!”

那么你就将我直接绑起——

我甘愿被投进无尽的深渊!

那么,就让丧钟敲响——

你的使命就此终结!

时钟停止,指针垂落,

我的生命就此终结。

墨菲斯特

请记住这一刻,免得我们忘记。

浮士德

你对此也有充分的权利,

我决非草率决定。

一旦停止努力,就变成奴隶,

无论是你,还是谁——都无所谓。

墨菲斯特

今天在你新进博士的授衔宴会上,

我将立即尽忠做好我该做的事;

不过有一桩小事,为防万一,

恳求你写个只言片语做个保证。

浮士德

真是个书呆子,还要什么字据?

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岂能不知?

我许下的诺言永远支配着我的余生,

这难道还不行?

世间有多少惊涛骇浪,

一个诺言又奈我何?

但是,这个偏见既已深入人心,

谁又能轻易将它摆脱?

对于怀信重义的人,

你付出任何代价也不会使他悔约!

签字盖上蜡印,昭显约定的严肃,

才使人望而敬畏;

话语写下后就将褪色消逝,

封蜡和羊皮纸尚可弥久。

你这恶灵究竟要我用什么写呢?

青铜?大理石?羊皮还是纸张?

要我用刻刀、凿子还是鹅毛管书写?

任凭你挑选,悉听尊便。

墨菲斯特

你又何必情绪激动,

慷慨陈词,说上这么一大段?

任何一张纸片儿都行。

只须在签名处,滴上鲜血一滴。

浮士德

如果这样能使你心满意足,

也不妨把这无聊的事情做做。

墨菲斯特

血,可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液体。

浮士德

别担心我毁弃盟约!

我答应要做的事情,

必定全力以赴地完成。

我曾自视甚高,

其实跟你差不离。

伟大的精灵轻视于我,

大自然对我关闭门扉,

思维的线索寸寸断落——

我早已厌弃一切学问。

让肉体的愉悦漫涌沉浸,

好熄灭我炽烈的激情!

在不可琢磨的魔术面纱下,

种种奇迹将我们的感官颠覆!

让我们投身于时代的激流,

把握那汹涌而来的时机!

苦与乐,

成与败,

任由它们相互交替!

君子唯有自强不息。

墨菲斯特

我并没有给你确定过目标和尺度。

你尽可以随心所欲,

即使顺手牵羊也无妨。

无论你喜欢什么,都将如愿以偿。

尽管放手去做,不要畏缩犹豫。

浮士德

你听着,寻欢作乐非我所图;

我愿为之委身的是最痛苦的享受,

是沉迷恋爱的憎恨,

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厌烦。

我的胸中已经解脱了对知识的渴求,

今后将再也不会将苦痛拒之门外。

凡是赋予全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的内心独自享用。

最崇高、最深刻、最隐秘的道理,

将全人类的祸福苦乐堆积在我的胸中,

于是小我便扩展成全人类的大我,

最后我也和全人类一起消亡。

墨菲斯特

哦,我把这份粗粮啃了几千年。

请相信我,从婴儿床到灵柩,

没有人能消化得了这块老面团!

你相信我,

这全体是只为神而创造!

他自己置身在永恒的光明之中,

却将我们投入永无止境的黑暗,

而让你们人类享有交换的昼夜。

浮士德

我心甘情愿。

墨菲斯特

说得好,我的朋友!

只是有一点会让我担心,

那就是时光有限而艺无止境。

我奉劝您,不如向他人求教。

最好同一位诗人结交!

让这位先生思绪奔腾,

把所有美好高贵品质,

都堆上您光荣的头顶——

狮子的勇敢,

公鹿的迅速,

意大利人的热血,

北欧人的坚毅;

让他将秘密私传,

慷慨与狡狯。

以热烈的青春冲动,

去诱哄无知少女的痴情。

这样一位先生,我也愿意结识,

姑且把他称为,小宇宙先生。

浮士德

假若我不能竭尽全力地

去获取那至高的桂冠,

我又算得了什么?

墨菲斯特

你是什么,终归还会是什么。

即便戴上无数鬈发编成的假发,

穿上增高许多的靴和袜,

你是什么终归仍将是什么。

浮士德

我感到,

我只是徒然将人类所有的精神财富聚到自己身上——

待我终于从学海中偷闲坐下来的时候,

我的内心并没有涌现出什么新的力量;

我并没有高人一筹,

离无限的存在也不曾接近半点。

墨菲斯特

我的好主人,

您看事情简直跟常人没有两样!

在生之乐趣尚未来得及飞逝之时,

我们需巧妙跟上。

你的脚和你的手,

你的屁股和你的头,

这当然是你的所有;

但我最近享受别的事物,

难道就不是我的东西了?

我付得起六匹马的价钱,

难道它们的力气不是我的?

我策马奔腾,威风凛凛,

就如同长了二十四条腿。

咱们振作起来,别犹犹豫豫,

和我携手并肩向人间冲去!

我告诉你,

一个热爱幻想的人犹如一头牲畜,

被恶灵牵引着,

在枯槁的荒原上兜圈,

却不知周围尽是葱绿的草地。

浮士德

我们如何开始呢?

墨菲斯特

我们干脆一走了之。

这是怎样的一种牢笼!

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让所有人都感到厌烦,

把它交给大腹便便的邻人吧!

何苦去拍打这没有穗粒的稻草?

你满腹经纶,

却不敢去教学生,

我听见走廊上有人走近!

浮士德

我现在可不能见他。

墨菲斯特

可怜的孩子,他等了那么久,可不能让他失望。

请把你的斗篷和便帽借我一用,

这套伪装对我正合适。

(改装)

好!现在让我来寻点小乐子,

我只需要短短一刻钟,

你趁着这段时间,为这美妙的旅行去打点一下。

(浮士德下)

墨菲斯特

(穿着浮士德的长袍)

让你藐视理性和科学,

藐视人类最至高无上的能力!

幻境和魔法一起飞舞,将你诱哄;

你用不着签约已在我的掌控之中。

命运已经赋予他这样一种精神,

他将永远不知疲惫疾跑向前,

他盲目的努力已超越世俗的欢乐。

我将带着他去过放荡的生活,

去吃喝玩乐——

他将坐立不安,

变得呆滞,惊惶失措,贪得无厌;

他将再也离不开我;

佳肴美酒从他的唇角滑过,

他将祈求解渴充饥。

但这一切都是枉然,

即便他没有把自己出卖给魔鬼,

也必将萎靡堕落!

(一个学生上)

学生

我初到贵地,便真心诚意前来拜望先生;

人们提到先生的大名,

无不敬佩有加。

墨菲斯特

我喜欢你的有礼有节。

鄙人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您可曾在别的地方寻觅过?

学生

我请求您收我做个门生。

我满怀勇气而来,

我还年轻,身上的钱也够用;

虽然家母不愿我背井离乡,

但我执意想在外开阔眼界。

墨菲斯特

您倒找对了地方。

学生

老实说,我已经打算离开此地。

在这高墙、大厅之中,

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惬意。

这是一个非常局促的空间,

看不见草青和树木,

我呆坐在课堂的椅子上,

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也无法思考问题。

墨菲斯特

有句话叫习惯成自然。

譬如一个婴儿,

一开始也未必喜欢母乳,

但是他很快就高高兴兴地吮吸,

而你对知识之乳的渴求,

也会变得一天比一天贪恋。

学生

我希望可以抱紧知识的脖子,

但你能否告诉我,

要如何才能够达到那个境地。

墨菲斯特

在与您深谈之前,

请先说说您究竟选修哪一科。

学生

我有志成为一名饱学之士,

上通天文,下通地理。

也就是说,

既探讨自然,

也研究学问。

墨菲斯特

您这算是找对了途径。

但要记住,千万不能心猿意马。

学生

我全身心地寻求知识,

但每当暑假到来之际,

我总想得到一点自由,

放松消遣一下。

墨菲斯特

光阴如梭,转瞬即逝,应当好好珍惜。

不过,循序渐进的方法会为您赢得时间。

尊贵的朋友,

我劝告您先选修逻辑学。

它会驯服你的精神,

就如套上西班牙长靴,

你会更加谨慎地循着思维的轨道,

不会像鬼火似地盲目漂移,东游西逛。

譬如平常随意吃饭喝水,

本来一气可以吃完,

但由于你被逻辑的思维困住,

也必须分作一、二、三步准备。

其实思想的工作,就像织布师傅的杰作一样,

踩一下就牵动了千丝万缕;

梭子飞过来又飞过去,

眼中看不见纤维流动,

一拍就使千丝万缕相连。

哲学家这时走了进来,

告诉你这个就是真理:

第一如何,第二如何,

第三、第四又如何;

如果没有第一和第二,

第三、第四也决不会出现。

各地的学生齐声把这夸赞,

可是没有一个人成为织布匠。

谁想认识和描述生动的事物,

首先便把精神驱逐,

结果只能掌握小部分的知识,

并且还缺少了思维的连接!

化学名之为“自然处理”。

不过是一种自我解嘲,

它也不知其中所以然。

学生

我现在还无法领悟先生的高论。

墨菲斯特

如果你学会将一切事物还原,

并将它们相应地分类,

不久便会有更好的体会。

学生

我现在只感到头晕目眩,

仿佛磨轮在我脑子里旋转。

墨菲斯特

其实,比起其他学科,

我认为你必须在玄学上多下功夫。

这样,那些不适合人脑的学科,

你也会深深领会。

不管它是否进驻你的头脑,

都得给它们选一个堂皇的名称,

尤其是这最初的半年,

听课要注意循序渐进。

每天听五个小时的课,

钟声一响,就得走进教室,

事先备好课,将每章每节背熟。

这样您以后才会知道,

先生不过是照本宣科,

除了书本上有的,

他什么也没有讲;

您还必须用功做笔记,

仿佛圣灵向您口授一样。

学生

您用不着再三提醒,

我明白笔记的好处,

因为白纸黑字,

可以放心地带回家去!

墨菲斯特

可你总得先选一个学科。

学生

我不喜欢法学。

墨菲斯特

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不喜欢法学,

因为对这门学问我颇有了解,

法律和规程就像遗传病一样世代相传。

它们一代传一代,

从一个地方悄悄扩移至另一个地方。

理性变成了荒谬,

善行变成了灾难。

后世的子孙,

纷纷遭殃。

至于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可惜从来就没有人提过。

学生

经您这么一说,

我更加厌恶法学。

不过能受到先生的指点,

我感到三生有幸。

现在我倒想学习神学。

墨菲斯特 

我不愿将你引入歧途。

关于这门学科,

要想避开迷途实在有些困难,

其中暗藏着许多毒素,

容易和良药混淆不清。

在这儿你最好专守一隅,

要学会对老师的言语奉若真理。

总而言之,要重视言辞!

然后,您才可以,

从这个可靠的门洞走入妥当的神殿。

学生

可是言辞总要有意义。

墨菲斯特

不错,但也不必过分拘泥。

因为如果在没有意义的地方,

乱塞进一个词语,

用语言去争论不休,

用语言去组成一个体系,

并对语言深信不疑,

那么,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小心,

不可缺字少言。

学生

请原谅,我的问题太多,烦扰了阁下,

但是我还得请教一番。

关于医学方面,

能不能指点迷津?

三年时光实在短暂,

而医学的领域浩瀚无边。

假如得到先生的指点,

就如暗夜的明灯指引我航行。

墨菲斯特(旁白)

这一套大道理实在无聊透顶,

现在我该来扮演一下魔鬼。

(高声)医学的精粹并不难领会。

您将大小世界全部研究透彻,

到最后还是要听从上帝的安排。  

您无须这样学习,四处漫游,

每个人只能学到他能学会的那一部分,

只要你不错过那机会,

就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名医。

您的身体健硕结实,

勇气也必不可少,

只要您相信自己,

也会取得别人的信任。

对待女人时要格外留意,

她们喜欢叫苦喊痛,

症状更是千奇百怪,

而治疗的法儿须从一点着手。

只要你表现得庄重有礼,

很快她们就会围绕着你团团转。

首先要弄一个学位,获取她们的信任。

让她们认为你的医术高于其他人。

然后,为了表示欢迎, 

你可以抚摸别人许多年才敢碰的部位,

还需诊得一手好脉,

用火热的目光撩拨她们,

热诚地抚摸她们的纤纤细腰,

检验她们是否把衣裙系牢!

学生

如此透彻,

我已知从何处入手。

墨菲斯特

尊贵的朋友,

所有理论都是苍白的,

而生活的金树长青。

学生

我向您起誓,

今天对我来说,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我可否下次再来烦扰阁下,

好让我把您的智慧领悟通透。

墨菲斯特

凡是我能做到的,

定当乐于从命。

学生

我不能空手而归。

现在,我向先生呈上我的纪念册,

如蒙抬爱,敬请题笔。

墨菲斯特

好的。(写毕归还)

学生

(念)你们便如神,

能知善与恶。(郑重掩卷,躬身告退)

墨菲斯特

请谨遵这句古话,

去追随我的那位蛇姨妈。

不然有朝一日,

你会因为与上帝相似,

而后悔莫及!

(浮士德上)

浮士德

现在去哪儿?

墨菲斯特

随你高兴。

我们先去小世界,

再去大世界。

上完这一课,

你将受益匪浅,所获良多。

浮士德

只是我年纪已高,

享受不了轻松的生活方式。

这次尝试或许只是白费力气,

我总是无法适应这个世界。

在别人面前,我觉得自己卑微渺小,

常常进退无状,狼狈万分。

墨菲斯特

我的朋友,生活如顺水行舟,

只要你相信自己,就会懂得如何生活。

浮士德

我们怎么出门呢?

我们的马匹、奴仆和车辆又在哪里?

墨菲斯特

咱们只要把这件斗篷展开,

它就会带着我们飞向天空。

这次你迈出勇敢的步伐,

切记行李可不能太重。

我将准备一点可燃气体,

它将带我们离开大地。

我们一身轻盈,自然飞行迅速。

祝你的新生活、新旅程一切顺利!

莱比锡奥尔巴赫地下酒店

(开心的伙伴们碰杯痛饮)

弗罗施

怎么没有人喝酒?

也没有人欢笑?

我教你们不如咧开嘴巴,

做个鬼脸瞧瞧。

你们平日里像火一样热情,

今天怎么个个都蔫吧,像根霉湿的稻草?

布兰德

这只怪你自己,没展示啥把戏,

既不愚蠢,也不下流。

弗罗施

(往他头上浇了一杯酒)

我把这两样都给你。

布兰德

你真是蠢透了。

弗罗施

我是应你的意愿,才这样做的嘛。

西贝尔

谁要吵架,就滚出去。

让我们开怀畅饮,放声唱吧。

喝吧,叫吧,

喂,喂,来呀。

阿尔特迈尔

糟糕,真受不了。

快拿棉球来,这家伙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

西贝尔

是圆屋顶起了回响,

所以才会觉得低音的威力很强。

弗罗施

可不是,

受不了就滚出去。

啊!嗒啦,啦啦,哒!

阿尔特迈尔

啊!嗒啦,啦啦,哒!

弗罗施

(清了清嗓子,唱)

亲爱的神圣罗马帝国呀,

怎么才不会分崩离析?

布兰德

呸!这是一首恶心的歌,

一首讨人嫌的政治歌曲,

陈腔滥调,不堪入耳!

你们每天早上只需向上帝谢恩,

不必为罗马帝国操心!

我不是皇帝,也不是宰相。

虽然我认为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但是咱们不能没有一个领袖。

咱们应该选出一个教皇。

你们知道哪种人有资格可以胜任,

可以把人捧到天上?

弗罗施

(唱)高飞吧,夜莺女士!

请千万次问候我火辣的小情人。

西贝尔

别问候什么小情人,

这话真让我厌烦。

弗罗施

就要问候小情人,

还要抱着亲个嘴儿!

你可拦不住我!

(唱)

开门吧,夜深人已静;

关门吧,情郎已久等;

关门吧,天色已黎明。

西贝尔

唱吧,唱吧,

尽情地吹捧她、夸耀她。

你现在这个样子实在可笑,

她骗得我团团转,

想必对你也不会例外。

我劝你最好送个丑八怪做她的情人,

带她到十字街口调情;

或者让一只从布罗肯山回来的老山羊,

跑回去向她咩咩叫着问好。

现在让我这样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去问候那个贱人,我可不干;

我只会向她的窗子扔石头。

布兰德(拍桌)

注意,注意,请听我说。

诸位都知道我阅历丰富,

现在这里坐着两位情种,

我在祝他们晚安的同时,

也要按照他们的身份,

送他们一些临别的礼物。

请听,

这是一首最近流行的歌,

大家使劲来合唱。

(唱)

老鼠窝藏在地窖,

奶油脂肪做食料,

小腹撑得肥又壮,

路德博士有一比。

厨娘偷偷下了毒,

世上无处可逃窜,

好像害了相思病!

(合唱)(欢呼)

好像害了相思病!

布兰德

它四处乱窜往外奔,

它看见污水就痛饮,

满屋乱抓又乱咬,

怎么发泄都不成。

拼命乱跳多少回,

眼看就要丢了命,

好像害了相思病!

(合唱)

好像害了相思病!

布兰德

大白天里心发慌,

它偷偷溜进厨房,

倒在灶旁直抽搐,

可怜就要没呼吸。

下毒女人笑着说:

“哈哈!它一命呜呼见阎王,

好像害了相思病!”

(合唱)

好像害了相思病!

西贝尔

无聊的孩子真开心,

给可怜的老鼠下毒药,

我看真算是有本领。

布兰德

看来老鼠深受你喜欢。

阿尔特迈尔

瞧这个秃顶大肚汉,

失恋把他变得魂不守舍;

再瞧这只肿胀的老鼠,

就像是你自己的翻版。

(浮士德和墨菲斯特上)

墨菲斯特

我首先得带你到这种寻欢作乐的场合,

让你看看,生活可以过得多么轻松自在。

这些人仿佛天天都在过节。

有才气的人不多,但是乐子却很多。

每个人都把圆舞跳,

好比小猫追着自己的尾巴玩游戏。

只要老板还肯赊酒钱,

他们就会敞开肚皮,喝他个晕头转向,

无忧无虑,欢喜舒畅。

布兰德

这两位怕是远方的来客,

从他们的古怪装束就可以看出。

他们来这儿只怕还不到一小时。

弗罗施

我要赞美我们的莱比锡,

它真是个小巴黎,

把市民培养得像英国绅士般彬彬有礼。

西贝尔

你看这两位生客是何来历?

弗罗施

让我去,我只要去敬他们一满杯,

然后就可以轻易地套出他们的底细,

就像拔掉一颗儿童的乳齿那般简单。

我看他们似乎出自名门,

显得那么傲慢,心气不平。

布兰德

我打赌,他们是江湖骗子!

阿尔特迈尔

也许吧。

弗罗施

看着。我去探探他们的底细。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孩子们就算被魔鬼抓住衣领,

也肯定认不出魔鬼的真相,

浮士德

诸位先生,我向你们致敬。

西贝尔

多谢多谢,不必客气。

(斜视墨菲斯特,低声说)

这家伙怎么会瘸了一条腿?

墨菲斯特

我们可否与你们坐在一起?

即使喝不上难得的美酒,

能够攀谈也非常荣幸。

阿尔特迈尔

您这人非常懂得礼貌。

弗罗施

您是不是很晚才从帕赫动身?

来之前,是不是还同汉斯先生一块儿用过晚餐?

墨菲斯特

今天我只是路过他家。

上次我倒跟他谈过话,

他很关心他的表兄表弟,

还托我们向你们每一位致敬。

(向弗罗施鞠躬)

阿尔特迈尔

(低声)你上当了,他懂的可真多。

西贝尔

狡猾的家伙。

弗罗施

等着瞧,

我就要给他些颜色看。

墨菲斯特

如果我没有弄错,

方才我听到熟练的歌声。

这儿真是个唱歌的好地方,

歌声一定在圆屋顶激起回响!

弗罗施

看来你对音乐很了解。

墨菲斯特

哦!谈不上。

能力薄弱,但是兴趣颇高。

阿尔特迈尔

可否哼上一曲,让我们受教?

墨菲斯特

只要你们高兴,

多唱几曲也无妨。

西贝尔

我们要听一首新的歌。

墨菲斯特

我们刚从西班牙回来,

那儿可真是酒歌的安乐窝。

(唱)

从前有位国王,

养着一只大跳蚤——

弗罗施

听哪!一只跳蚤!

你们或许知道?

这跳蚤在我看来,

可是一位贵客。

墨菲斯特

从前有一位国王,

养了一只大跳蚤。

他爱它爱得癫狂,

胜过那亲生儿女。

他传唤裁缝师傅,

那裁缝应声赶到。

“快给公子把衣量,

再给他量量长裤。”

布兰德

别忘了提醒裁缝,

量要量得很精、很准。

他要是珍惜自己的脑袋,

裤子可就不能出现皱纹。

墨菲斯特

天鹅绒衣和缎袍,

跳蚤现在穿上身。

衣襟上面垂花带,

十字勋章胸前戴。

国王颁赐大宝星,

跳蚤当了大丞相。

兄弟姊妹一大堆,

都在朝廷任大官。

满朝文武和淑女,

个个都为跳蚤恼。

王后妃嫔和宫女,

受它刺来受它咬。

而且不敢掐伤它,

身上发痒不敢搔。

若有跳蚤咬咱们,

立即掐死不手软。

(合唱,欢呼)

若有跳蚤咬咱们,

立即掐死不手软。

弗罗施

唱得真好,唱得真好。

西贝尔

就该这样对付每一只跳蚤。

布兰德

用指头尖将它们一个个都捏碎。

阿尔特迈尔

自由万岁,葡萄酒万岁。

墨菲斯特

只要你们的葡萄酒香醇可口。

我也愿为自由干上一大杯。

西贝尔

这种话可别再说第二遍。

墨菲斯特

我只担心老板会抱怨,

不然可以从我的酒窖里,

取出美酒来款待诸位贵宾。

西贝尔

你尽管去拿,一切包在我身上。

弗罗施

送我一杯,让我好好品尝,

但是分量不能少。

虽然我只是品酒,

但也要喝个够饱!

阿尔特迈尔(低声)

我猜他们是莱茵人。

墨菲斯特

拿个钻头来!

布兰德

要钻头干什么?

酒桶该不会就放在门口吧?

阿尔特迈尔

老板在门后放着一篮子工具。

墨菲斯特

(取出钻头,对弗罗施说)

请问,您到底想尝什么酒?

弗罗施

什么意思?

难道您把各种酒都带来了?

墨菲斯特

我让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

阿尔特迈尔

(对弗罗施)哈哈,你已开始舔嘴唇了。

弗罗施

好,要是可以选择,

我愿意喝莱茵葡萄酒。

国产葡萄酒永远最好。

墨菲斯特

(在弗罗施座位旁的桌边上钻了一个孔)

取些蜡泥来,立即将它们做成蜡塞!

阿尔特迈尔

哈哈!这家伙原来是在变戏法。

墨菲斯特

(对布兰德)你呢?

布兰德

我要上好的香槟,新鲜的泡沫要喷出来的那种。

(墨菲斯特钻孔,一人在旁边做蜡塞封口)

布兰德

不要总是盲目排外,

好货常常国外才有。

地道的德国人不待见法国人,

却异常喜欢法国的葡萄酒。

西贝尔

(这时墨菲斯特走近他的座位)

老实说吧,我可不爱酸酒!

请给我一杯纯甜酒。

墨菲斯特

(钻孔)马上就给您流出妥凯酒来。

阿尔特迈尔

不!两位先生!

请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得出来,

你们不过是在戏弄我们。

墨菲斯特

岂敢,岂敢!

拿高贵的客人开心,

未免太过无礼。

快点,快说出你喜欢什么酒,

我立即取出来奉献给您。

阿尔特迈尔

什么酒都可以,你不要再问了。

(酒穴均钻好加塞)

墨菲斯特

(做出奇异的姿势)

葡萄藤上结葡萄,

公羊头上长犄角,

葡萄多汁藤是木,

木头桌子美酒流。

请把自然观仔细,

奇迹发生在眼前,

现在,请诸位拔掉塞子畅饮吧。

众人

(拔开塞子,酒醴各随所欲地流入杯中)

美酒如山泉,连绵永不绝。

墨菲斯特

大家请留神,一滴也别浪费。

众人(一再畅饮)

(歌唱)

我们喝得酩酊大醉!

一大群野猪挤一堆。

墨菲斯特

老百姓真自由,瞧瞧吧!

他们过得多么开心。

浮士德

我想马上离开这里。

墨菲斯特

请再等等,他们马上就要兽性大发。

西贝尔

(不小心将酒洒在地上,化成火焰)

救火,救火,

地狱之火在燃烧。

墨菲斯特

(念咒灭火)亲爱的元素,少安毋躁。

(对酒伴)这一次不过是一团涤罪的火。

西贝尔

这是什么意思?

等着瞧,您会自食其果。

看来你是有眼不识泰山。

弗罗施

谅他也不敢跟我们再来一次。

阿尔特迈尔

我想,我们不如打发他离开这里。

西贝尔

怎么,先生,你居然肆无忌惮,

敢在这儿当众行骗?

墨菲斯特

安静点!老酒桶。

西贝尔

你这扫帚星,难道还想跟我们动手?

布兰德

你等着,我一定狠狠揍他一顿!

阿尔特迈尔

(从桌子上拔掉一个塞子,火向他扑来)

烧疼我了!烧疼我了!

西贝尔

邪教!邪教!邪教!

打呀!这家伙无法无天,

必须格杀勿论!

(众人抽出刀来,向墨菲斯特奔去)

墨菲斯特

(做出严肃的姿势)

虚幻的形体和假象,

改变时空与位置。

其实哪里都一样!

(众人愕然立定,面面相觑)

阿尔特迈尔

我在哪儿?好美的风景!

弗罗施

葡萄园!我可看得真切!

西贝尔

还有葡萄,伸手就能摘得到!

布兰德

这簇簇绿叶下的肥葡萄。

啊,这么粗的枝蔓。

多好的葡萄!

(他捏住西贝尔的鼻子,余人相互捏鼻子并举起刀来)

墨菲斯特

魔障消除,回归原本。

请解除他们的迷眼法!

你们要吸取魔鬼开的玩笑。

(他和浮士德一同消失,酒伴们松手分开了)

西贝尔

怎么回事?

阿尔特迈尔

奇怪!

弗罗施

我摸的是你的鼻子吗?

布兰德(对西贝尔)

我也捏着你的鼻子!

阿尔特迈尔

我的四肢很难受,就像被击打了一下。

快搬把椅子来,

我就快要散架了!

弗罗施

不,快告诉我!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贝尔

那家伙呢?要是让我再碰见他,

他就别想活着离开!

阿尔特迈尔

我亲眼看见他骑着一只酒桶,

走出了酒窖大门。

而我的腿,

就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

(转向桌子)

我的天!酒还在流。

西贝尔

一切都是欺骗,是谎言与假象。

弗罗施

我倒真像喝了酒。

布兰德

可是葡萄又怎么没有了踪影?

阿尔特迈尔

谁能告诉我,从今往后谁还能把奇迹相信!

女巫的丹房

(一个矮灶中生着火,火上一只大汤锅中蒸气从锅中上升,呈现各种形状,一只长尾母猿坐在锅旁,捞去锅中泡沫,防止沸溢。长尾公猿和小猿坐在一边取暖,四壁和天花板布满女巫的各种家具,景况甚为怪异!)

(浮士德,墨菲斯特上)

浮士德

我厌恶这种荒谬的魔法,

而你竟然让我,

在这一片疯狂的混乱里恢复安宁?

让我去听从一个老太婆的教诲,

她那肮脏的药汁又怎会使我年轻三十岁?

如果你没有其他更高明的方法,

那么就当我倒了霉,

我的希望从此云散烟消。

难道伟大的自然以及高贵的精灵,

就不曾发明一种灵丹可以妙药回春?

墨菲斯特

我的朋友,你又在讲什么大道理。

要使你变得年轻,

倒也有别的自然的方法。

只是那方法被记录在另一本书上,

那一章奇妙万分。

浮士德

我想知道是什么方法。

墨菲斯特

好,这方法不需要金钱,

不需要医生,不需要魔力。

你立即走到田间,

亲手耕田和播种;

把自己的肉体和精神,

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

每天吃着粗茶淡饭,

与牲口同甘共苦,

而且要毫不介意,

亲自收割和施肥。

这就是最佳的方法。

它让你到八十岁时也青春永驻。

浮士德

扛锄头?这种生活我可不习惯!

估计我也吃不消。

狭隘的生活和我不相符。

墨菲斯特

那只好去向女巫求助了。

浮士德

为什么一定要找这个老太婆?

难道你不能亲自熬制汤药?

墨菲斯特

熬制这玩意儿太浪费时间!

我有这个时间,

不如去建一千座魔桥。

熬药这种活儿不光需要技巧和学问,

还得有耐心。

心静的人必须整年累月地守在那儿;

只有等到了火候,发酵才强烈而精纯。

其中的一切配料都非凡品!

恶魔虽然教会了魔女,

却不肯自己动手熬制。

(瞥见诸猿)

瞧!多优美的家族!

这是女婢!那是男仆!

(对诸猿)

看来女主人似乎不在家?

诸猿

她出门了!

从烟囱里飘出去赴宴了!

墨菲斯特

她通常出门玩多久才回来?

诸猿

等到我们把爪子都烤暖的时候就回来了。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你觉得这些驯良的动物怎么样?

浮士德

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等怪象。

墨菲斯特

正好相反,我很喜欢同它们这样交谈。

(对诸猿)

告诉我!你们这些该死的傀儡!

你们在汤药里乱搅拌些什么?

诸猿

我们在煮布施给乞丐的药汤。

墨菲斯特

你们会有一大批主顾吧?

公猿(走过来,向墨菲斯特献媚)

骰子有一副,

帮我来致富。

这次准能赢,

日子可真难。

一心想发财,

有钱变聪明!

墨菲斯特

要是猿猴也能抽签中彩,

它会觉得有多幸福!

(幼猿们正玩一只大球,球滚了过去又滚过来。)

公猿

这是世界,

上去下来,

滚动不歇。

声若玻璃,

立即破碎。

中间空空!

这边很亮,

那边更亮。

仿佛在说,

我要活着。

我的乖乖,

快点走开。

当心小命!

它是陶土,

转眼即碎。

墨菲斯特

拿筛子做什么?

公猿(取下筛子)

倘使你是个小偷,

我会立即把你看清楚。

(他跑到母猿面前,让她透视。)

透过箩筛去看,

你可认得这个小偷,

为什么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墨菲斯特

(走近火炉)这个钵呢?

公猿和母猿

一对蠢笨的货!

钵也认不得?

锅也识不得?

墨菲斯特

这粗野的畜生!

真是没点教养!

公猿

(拂尘拿在手里)请你坐上安乐椅。

(坚持请墨菲斯特坐下)

浮士德

(他在这段时间一直面向一面镜子站着,时而近前,时而退后。)

我看见了什么!

魔镜中竟呈现如此天仙的景象!

哦,爱神啊!请借我最快的翅膀,

引我到她所在的乐土。

如果我敢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我敢大胆向前,

那我就会在云雾中看见她,

以一个女人完美的形象出现。

难道世间真的有这样的绝色存在!

这横陈的玉体难道不是来自天国的荟萃!

人世间怎么能寻到这样的尤物!

墨菲斯特

当然,这是上帝辛苦六天的成果,

最后他自己也赞叹不已。

那必须是巧夺天工的杰作,

这一次可以让你大饱眼福。

我这就去给你物色一位这样的佳人。

谁要是能够成为她的新郎,

那可真是艳福不浅。

(浮士德频频注视镜中;墨菲斯特在安乐椅上舒展肢体,玩弄着拂尘,仍与诸猿说话。)

我就像国王一样坐在这金銮殿上,

手里拿着权杖,却缺少一顶王冠。

(诸猿一直手舞足蹈,做出各种奇怪动作,大喊大叫地捧出一顶王冠给墨菲斯特)

请你费点神,

用血和汗,

将这王冠粘好。

(诸猿笨拙地捧着王冠乱转,破成两半,继续拿着四处蹦跳。)

王冠已破坏!

我们目见而谈论!

我们耳闻而咏叹!

  

浮士德(对镜)

天呐,我都快发疯了!

墨菲斯特(指诸猿)

我的脑袋也开始晕了。

诸猿

只要运气好,

事情又凑巧,

灵机突闪现,

办法就想到!

浮士德(如前状)

我的心如火焚烧!

我们赶紧离开吧!

墨菲斯特(一动不动)

少安毋躁,至少要承认,它们是诚实的诗人。

(由于母猿至此未加留意,煎锅开始沸溢,发出一大股火焰,女巫从烟囱里腾空而出,发出可怖的尖叫,从火焰中降落。)

女巫(“噢!噢!噢!噢!”地叫起来)

该死的畜生!蠢货!

不照料好锅,

烧焦了主人!

千刀万剐的畜生!

(看见浮士德和墨菲斯特)

这是什么?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谁偷溜进来,叫这火焰烧你的骨头!

(她把汤勺伸进锅中,将火焰泼向浮士德、墨菲斯特和诸猿,诸猿啜泣。)

墨菲斯特(用手中拂尘挡回去,打到坛坛罐罐上)

打翻药汤!

击碎玻璃!

开开玩笑,

唱唱浑蛋,

给你拍板。

(女巫惊退,狂怒而恐怖)

你认出我了吗?你这巫婆!

骷髅!你可认识你的师傅和主子?

什么也拦不住我把你痛打,

把你和猴妖打得七零八碎。

你竟然敢不尊敬这件红马甲。

难不成你不认得我帽子上的鸡翎?

难道我蒙了面吗?

还需要我向你自报姓名?

女巫

哦,主人。

请原谅我的无礼!

我没有见到您的马脚。

您的两只乌鸦呢,到哪儿去了?

墨菲斯特

这次可以恕你无罪。

因为我们久未见面,

风靡了全世界的文化也影响到魔鬼,

北方的幽灵如今已风光不再。

你哪儿看得见犄角、尾巴和利爪?

至于那马脚嘛,我虽然少不了它,

不过让它在人前露出总是不雅。

所以,我像许多年轻绅士一样,

这些年来,

一直都用假肢奔跑。

女巫(手舞足蹈)

我简直欣喜若狂,

在这里又见到撒旦真身。

墨菲斯特

老太婆,不准这么叫我。

女巫

为什么?它怎么你了?

墨菲斯特

它早已消失在神话传说中,

可人们丝毫没有进步。

除掉恶,更多的恶依然存在。

你称我男爵老爷吧,这样就很好!

和别的绅士比起来,我可是风度翩翩。

千万别怀疑我高贵的血统,

往这儿看,这就是我佩戴的徽章。

(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女巫(放荡地大笑)

哈,哈,这就是你的原形,

你这流氓跟从前没有两样。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我的朋友,要好好领会这点,

这是和女巫打交道的窍门。

女巫

两位先生,需要什么?请直说。

墨菲斯特

要一杯你闻名遐迩的灵药,

不过货色必须最陈,

因为年份越久,药力才越好。

女巫

乐意从命!这里就有一瓶,

我自己有时也会品尝,

它一点也不难闻,

我愿意送你们一小杯。

(低声)

不过,这位先生如果不做好准备,

喝了的话,您知道,恐怕他连一个时辰也活不到。

墨菲斯特

这是一位好朋友,应该使他健康。

快拿丹房的精品招待他,

画你的魔圈,念你的魔咒,

再倒满他的碗。

(女巫做出怪异的姿势,画了一个圆圈,放进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物件,同时,玻璃杯叮当作响,锅子也发出声音。然后,她拿出一本大书,命令诸猿都进入圈内。她手执火炬,充当她的诵经台。最后,她示意浮士德向她走去。)

浮士德(对墨菲斯特)

请你告诉我,这有什么意义?

疯狂的行为,荒唐的把戏,

这是最无聊的骗局。

我都见识过,实在讨厌透了。

墨菲斯特

唉,这不过是玩笑而已,

别那么心烦气躁!

她做医生自然要玩点花招,

好让药剂对你生效。

(强使浮士德进入圈内)

女巫(装腔作势,开始朗读起来)

你得领悟!

由一作十,

二任其去,

随即得三,

你则富足。

将四失去!

由五与六——

女巫如是说——

而得七与八,  

如此完成了,

而九还是一,

而十等于零。

这是女巫的九九表!

浮士德

我觉得这老婆子在发烧,胡说八道!

墨菲斯特

还有很多没有念完,

我知道整本书都是一个调。

我曾为它耗费许多时间,

因为自相矛盾的地方太多,

谁看都觉得高深莫测,

不论智者还是愚人。

我的朋友,这些话虽然既陈旧又新颖!

但是这是历史使然,

由三而一,由一而三,

不将真理宣传而是把谬误带给世界。

这胡乱说教,却从来没受到质疑。

试问谁愿意同白痴打交道?

世人听到什么话,往往就信以为真,

就以为她的话里面总该会有什么深刻的思想。

女巫(继续朗读)

学问的力量,

无所不至。

人不加思索,

便能得之。

就像受到恩馈,

丝毫不必费心思。

浮士德

她在跟我们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我的脑袋都快炸开了,

仿佛在听十万个傻子齐声合唱!

墨菲斯特

够了够了,哦,杰出的女巫!

快把你的饮料拿来,

把这只碗斟得满满的!

我这位朋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可是拿过许多学位的人,

已经喝过不少佳酿!

(女巫做出种种法式将饮料斟入碗内。她刚将它送到浮士德嘴边,它就发出一股轻微的火焰。)

墨菲斯特

不要迟疑,快把它喝下去,

马上你就能体会什么是心旷神怡!

怎么!你既已和恶魔结交,

难道还怕火焰不成?

(女巫祛除魔圈!浮士德从中走出来。)

墨菲斯特

快出去,不可停下来。

女巫

愿这口酒使您身心舒畅!

墨菲斯特(对女巫)

有什么事我可以为你效劳,

可在瓦尔普吉斯之夜相告。

女巫

这里有一支歌,如果您不时唱一唱,

就会发现它有特殊的灵效。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快来听从我的指导:

为了让药力内外渗透,你必须得出身大汗。

然后我会指点你逸闲的品位,

你很快就会感受到心痒难耐,

爱神在你的心中不住地翻腾跳跃。

浮士德

让我再瞧一瞧那面镜子!

那女人的玉体确实太过美妙!

墨菲斯特

不必,不必。

你马上就能看到那极美的女人,

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面前,

将亲身细细体验和测量那肉身玉体。(低声)

只要你喝下这碗药,

任何女人在你眼中都会成为海伦。

街 道

(浮士德上,玛格丽特走过)

浮士德

漂亮的小姐,我可不可以荣幸地

与你挽臂同游?

玛格丽特

我不是小姐,也并不漂亮。

我可以自己回家,我可不需要你的护送。

(挣脱而去)

浮士德

老天开眼!这女孩真美!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

她是那样端庄与矜持,

同时又有点小骄傲。

红唇艳丽,容貌倾城,

今生今世,永难相忘。

她两眼低垂的神态,

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说话的那股冲劲儿,

更叫我心痒难耐!

(墨菲斯特上)

浮士德

听着,把那个女孩给我弄来!

墨菲斯特

嗯,哪一个?

浮士德

刚走过去的那个。

墨菲斯特

什么!她吗?

她刚从神父那儿来。

神父说她珠玉无瑕。

我刚从她坐的那张忏悔椅旁走过。

她可是个天性纯洁的小家碧玉,

根本没有去忏悔的必要。

我对她实在无能为力。

浮士德

可她已经满了十四岁。

墨菲斯特

你说话的口气真像个纨绔子弟,

什么鲜花都想伸手去采。

太过相信自己的技巧,

以为连欢心和美好都可以采撷到手。

可天下事未必都能如你意。

浮士德

这位可敬的卫道先生!

请别拿清规戒律来烦人。

我对您直说吧,

如果她今晚没有躺在我的怀中,

半夜咱们就分道扬镳。

墨菲斯特

事情的难度你总要考虑考虑,

我至少得花十四天的时间寻找机会。

浮士德

要是七个小时我能如愿,

也用不着你这个魔鬼帮我

去勾引一个美雏儿。

墨菲斯特

你讲话简直像个法国老色鬼,

不过,我求您不要生气。

一下子吃到口,又有什么好呢?

乐趣不及婉转追求的一半多。

还不如照许多言情小说所写,

用各种花言巧语,把那个小木偶摆弄,

折腾得她神魂颠倒,那才叫妙不可言,

就好比意大利人的爱情小说。

浮士德

不来这一套,我的胃口也很好。

墨菲斯特

现在别发牢骚,更别开玩笑。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得说,对付小甜妞儿,欲速则不达。

咱们还得讲究点策略和技巧。

浮士德

去把神的珍宝给我弄点来!

把我领到她的闺房去!

给我取下她酥胸上的一条围巾,

或者一根袜带!——任何东西!

满足我心里对爱情的欲望。

墨菲斯特

为了消除您的苦恼,

我自当竭诚为你效劳。

我们别再浪费时间。

今天我就把您带进她的闺房好不好?

浮士德

那么就可以看见她?然后占有她?

墨菲斯特

别这样!

她将去看望一位邻居;

你独自待在她的香闺中,

将未来的欢愉尽情遥想。

浮士德

现在可以去了吧?

墨菲斯特

现在还为时过早。

浮士德

麻烦帮我带一件礼物送她。(下)

墨菲斯特

这么快就要送礼,实在妙极!

这样可无往而不利。

我知道有许多地方,

有古代的宝藏埋在那里。

我需再去那里挑选几件。(下)

黄 昏

(一个狭小而雅洁的闺房)

玛格丽特(编发辫并绾上)

只要知道今天那位先生是谁,

让我做什么都成。

他看上去英俊非凡,

而且一定出自名门。

我从他的眉宇间就看得出来。

否则,他不会那样率真。(下)

(墨菲斯特,浮士德上)

墨菲斯特

进来!进来,脚步放轻些!小心,别出声!

浮士德(沉默片刻之后)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求你了!

墨菲斯特(四下窥探)

不是每个少女的闺房都这样整洁。(下)

浮士德(环视)

欢迎你,甜蜜而宁静的夕阳。

辉映交织着这片圣地,

令人欣喜。

无比甜蜜的相思之苦揪紧我心房!

你依靠甜蜜的甘露而憔悴度日。

闺房四周蔓延宁静、整齐与满足的气氛!

这小屋虽贫寒却又显得多么富足!

身处在这狭小卧室中的我又是何等的幸福!

(躺在床边的皮制安乐椅上)

椅子啊,你曾经扬臂把她的长辈接待,

不论是欢笑或伤悲,

现在让我也来坐一坐。

啊,有多少次儿孙们环绕这家长的座位,

依依不舍地围成一圈!

也许我的小亲亲为了向基督表示感谢,

曾经在这里,用她丰满的童颜,

虔诚地吻过祖先枯皱的手。

哦,姑娘,我感到你丰裕而整洁的精神,

在我周围,在这房间里簌簌作响。

它每天像慈母般教你学做榜样,

吩咐你把干干净净的桌布铺上,

我甚至感到白沙子在你的脚下泛起细浪。

哦,可爱的纤手,像神仙的手,

只要有你在,简陋窝棚也会成为天堂。

还有这里——(揭开床幔)

欣喜在我的血管里如此汹涌喷张,

更别说多么想驻扎在这儿久久安歇。

大自然啊,你在这里用轻盈的梦幻,

造就了这个非凡的天使。

可人就躺在这里,温柔的酥胸注满温暖的生命。

她神圣、纯洁的形体,

隐约是天神的化身。

而你,是什么把你引到这里来?

我是多么深切地感动!

你在这里想干什么?

你那颗心为什么如此沉重?

可怜的浮士德,我再认不出你。

这儿可有一股神奇的气氛吸引着我?

我本打算及时行乐,渴望享受一番。

怎么却仿佛见到了梦里的婵娟?

难不成我们任由每种冲动的欲望闹着玩儿?

如果她突然间走了进来,

你将如何为你的亵渎而受罚!

唉,七尺汉子会变得如此渺小,

马上就羞愧得匍匐在她的脚下。

墨菲斯特(上)

赶快走!我看见她回来了!已经走到下面来了。

浮士德

走吧!我决不会再回来!

墨菲斯特

这里有个小盒子,沉甸甸地装满了珠宝。

是我从别处弄来的。

赶紧放进她的橱柜。

我向你发誓,她见了一定会意乱神迷。

我在里面放进了一点小玩意儿,

是用来换取另外一件东西。

小妞诚然是小妞,游戏不妨还是游戏。

浮士德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做。

墨菲斯特

这难道还用再问?

难道您想独吞这些东西?

如若是这样,那么我奉劝您,

可别为了女色,浪费大好光阴。

我也可以节省一点精神。

我想您还不至于那么吝啬。

这事情真叫我费了一番心思。

(他把小盒子放进柜中,重新锁上。)

走吧!快去!

这只是为了让那可爱的小妞对您百依百顺。

可您现在的模样神气,

仿佛你走进大学教室去讲课一样。

在你的面前,

眼前所看到的都是黑不溜秋的物理学和玄学的符号。

你的神情是如此阴郁!——

咱们快走吧。

玛格丽特(持灯上)

这里多憋闷、多晦湿,(开窗)

外面并不那么热,

我心中十分忐忑。

希望妈妈快到家,

我似乎浑身都在战栗。

真是个胆小的蠢女人!

我凡事都害怕,

(一面脱衣一面唱起来)

从前极北一国王,

钟情至死也不渝。

王妃弥留心悱恻,

遗赠一只黄金盏。

王爱金盏无所似,

设宴常常把盏饮。

每逢举盏痛饮时,

眼泪汪汪似泉涌。

大限将临圣谕下,

历举全国各城关。

悉数遗赠继位君,

唯留金盏不相传。

巍巍古堡海之滨,

大摆国宴王亲临。

骑士燕坐一大圈,

列座各代先王位。

席间起来老酒徒,

饮尽生命之余沥。

圣杯顺手往下投,

投入滔滔白浪里。

金盏入海倾而注,

深深沉入海中心。

两眼一闭再不见,

从此一滴也不饮。

(开柜放衣,瞥见首饰盒)

哪来的这美丽的小盒呢?

我明明把橱柜锁得好好的,

这真怪呀,里面到底有什么?

也许有人拿它来做抵押,

我妈妈曾经凭它放过债。

带子上系着一把小钥匙,

我想不妨打开看看。

天哪,瞧瞧这是什么!

这些东西,我以前从未见过!

这些珠宝首饰,

都是名媛贵妇去参加盛大宴会时才佩戴的。

这项链与我多么相配啊!

可是这些精美的珠宝到底是谁的?

(用它打扮起来,走到镜前)

这副耳环要是我的该多开心,

戴起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唉,美貌又有什么用呢?

纵然你生得沉鱼落雁,

世人不是依然视若无睹?

即使他们都称赞你,

也有一半是出于怜悯。

一切都需要金钱!

一切都依靠金钱!

我们是穷人,怎能如愿!

散步小路

(浮士德沉思着来回踱步,墨菲斯特向他走过来)

墨菲斯特

可悲的爱情,

黑暗的地狱元素,

我希望还有更坏的东西,

能让我拿来诅咒。

浮士德

怎么回事,是什么烦忧你?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如此难看的脸色。

墨菲斯特

要不是我自己是个魔鬼,

我真想让魔鬼把我抓了去!

浮士德

是什么搞得你脑子出了问题?

看起来像个疯子,那样大叫大嚷符合身份吗?

墨菲斯特

想想看,送给格丽卿的首饰,

居然被一个教士据为己有。

她妈妈看到了那件东西,

心里就开始胆战心惊。

那位太太的嗅觉,非常灵敏。

她常常在祈祷书上嗅来嗅去,

还要把每一件家具也闻个不停,

看它是圣洁的还是亵渎不敬。

她把这首饰看得一清二楚,

看出这不会给她带来什么福分。

她喊道:“孩子,不义之财会损耗天福,

会拘束灵魂,还是把它奉献给圣母吧。

她会把神圣的福荫赐给我们。”

小玛格丽特于是撅起了嘴唇,

心里想道,这不过是别人送的礼物。

送礼物的有心人,肯定不会是个作孽的人。

但妈妈却请来了一位教士。

他刚听说这件妙事,

便喜笑颜开。

他说,这个主意真不错。

战胜贪念者才会得道。

教会真是有副好胃口,

吃尽四面八方,

且不会被吃伤!

教会的兄弟姐妹们,

这一笔笔不义之财,

只有无耻的教会才敢消受。

浮士德

这不过是人之常情,

犹太人和国王也都如此。

墨菲斯特

于是那教士便把别针,

项链和戒指一股脑儿拿了。

仿佛这些珍宝是天天食用的蘑菇。

拿走那盒珠宝,连谢谢也没有说。

仿佛那不过是一篮子胡桃,

他还对她们允诺了一大堆天福。

母女俩竟然还为此千恩万谢。

浮士德

哦,我的格丽卿啊!

墨菲斯特

她坐在那儿心神不宁,

不知她能做什么,

也不知她该怎么做;

日夜思念那些珠宝,

却更思念送珠宝的人。

浮士德

思念爱人的悲伤折磨着我的心,

你尽快给她弄一件新的珠宝,

上一次的东西实在算不了什么。

墨菲斯特

啊!是的!对你来说,这不过是小儿科。

浮士德

快去按照我说的去做!

缠住她的女邻居,

加油吧,魔鬼!

别再迟疑,

赶快弄来一套新的珠宝!

墨菲斯特

是,仁慈的主人!

我定当从命。

(浮士德下)

墨菲斯特

这个害相思病的蠢货!

为了让梦中情人开心,

可以把太阳,

月亮和全部星辰炸碎得一干二净。

(下)

邻妇之家

玛尔沙(独白)

愿上帝宽恕我心爱的丈夫,

他虽然背离了我,

转眼就跑到了天涯海角,

扔下我孤枕难眠。

我可真没违逆过他的心思,

天晓得,我从心眼儿里爱上他这个人。

(哭泣)

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死了。

不过,只有看到死亡证明才能安心。

(玛格丽特上)

玛格丽特

玛尔沙太太。

玛尔沙

格丽卿,什么事?

玛格丽特

我快晕眩了。

我在衣柜里,

又发现一个小盒子。

里面的东西珍贵极了,

比上一次的还要多。

玛尔沙

你可别告诉你妈妈。

她肯定又会拿它去忏悔。

玛格丽特

哦,快向这边来瞧!哦,快向这边看!

玛尔沙(帮她打扮起来)

你真是个有福气的小姑娘。

玛格丽特

可惜不能戴着它逛街,

更不能到教堂去让人瞧。

玛尔沙

那你可以到我家里,

在这儿悄悄戴上这些珠宝,

对着镜子摆弄上个把钟头,

咱们都会高兴。

然后瞅个好机会,等到了良辰吉日,

再一件件戴着出门露脸。

先戴上项链,再戴上珍珠耳坠。

你妈妈不会注意到的,

就算看见了,也可以编个谎话搪塞过去。

玛格丽特

这两个小盒子到底是谁送来的?

这里面是否有些什么误会?

(敲门声)

天哪,难不成我妈妈来了?

玛尔沙

(从帷幔窥视)

是一位陌生的先生,请进!

(墨菲斯特登场)

墨菲斯特

我冒昧登门打搅,还请太太小姐谅解。

(在玛格丽特面前恭敬地后退)

我今天是特地来拜访玛尔沙·施韦尔特莱因夫人的。

玛尔沙

我就是,请问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墨菲斯特(对她低语)

见到您,实在不胜荣幸。

既然您现在有贵客临门,

请您恕我冒昧。

下午我会再次造访。

玛尔沙(大声)

孩子!天下事真希奇!

这位先生把你当成了千金小姐。

玛格丽特

我是穷人家的姑娘。

天哪,这位先生未免太抬举。

首饰珠宝全都不是我的。

墨菲斯特

啊,我当然不是只看您的金银首饰,

而是仰慕您有品貌气质和明眸善睐。

我要能留下陪您,真是三生有幸。

玛尔沙

您有何贵干?

我很想知道。

墨菲斯特

唯愿我有喜讯奉告!

真不希望你为此把我埋怨,

您的丈夫去世了,临终前托我来向您问好。

玛尔沙

他死了?我的心肝啊。

真痛心!我的丈夫死了。

哎呀!我也不想活了。

玛格丽特

唉!不要难过!我亲爱的太太。

墨菲斯特

请听我讲讲那悲惨的意外。

玛格丽特

我宁愿一辈子也不恋爱,

以免他去世,我会悲恸欲绝!

墨菲斯特

须知乐极生悲,悲极也必会生乐!

玛尔沙

请把他临终时的事情给我讲讲。

墨菲斯特

他葬在帕多瓦,

在圣安东尼的墓旁。

一块吉祥的福地作为阴凉的寝床,

将他永远地安放。

玛尔沙

您另外没有给我捎上点什么?

墨菲斯特

有的,捎来了一个重大无比的请求,

让您为他唱三百次弥撒。

除此之外,他没有让我带回来一个子儿!

玛尔沙

什么?难道连一枚纪念币也没有吗?

也没有一件小首饰?

每一个艺徒宁愿挨饿乞讨,

也会贮存这样的东西作为纪念。

墨菲斯特

夫人,我感到非常遗憾。

不过,他没有乱花钱。

他甚至为这过失而懊悔不已,

是的,他更悲叹自己的不幸!

玛尔沙

唉,想不到人是这样的不幸。

我一定要为他多念上几遍弥撒安魂。

墨菲斯特

您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您就要出阁了吧?

玛格丽特

啊?不,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墨菲斯特

就算没有找到丈夫,找个情郎也不错!

与心爱之人相拥相偎,

这是世间最大的福分。

玛格丽特

本地没有这种风气。

墨菲斯特

不管什么风气不风气,

这种事情总会发生!

玛尔沙

还是请您说说我丈夫的事吧!

墨菲斯特

我那时正站在他的床边,

他躺在破烂的草堆上,

那草堆只比垃圾堆好一点儿,

但是他死得还算像一个基督徒。

明白自己罪孽深重,

他喊道:“我是打心里痛恨自己,

竟然丢下了老婆和手艺。

唉!每当想起这些,我就后悔得不得了。

但愿今生她能原谅我!”

玛尔沙(哭泣)

好人儿,我早就宽恕你了!

墨菲斯特

他还说:“只是,天晓得,她的罪孽比我还多!”

玛尔沙

他在说谎!怎么死到临头还胡说八道!

墨菲斯特

肯定是他咽气之前的胡言乱语,

我也只听到一小部分。

他说:“我从不偷懒,先跟她一起生育孩子;

后来又为他们找好饭碗,这饭碗得从最广义的层面去理解,

而我这一生却没有安闲地吃过一顿饱饭。”

玛尔沙

他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寡义,

把我日夜的辛劳全部忘记!

墨菲斯特

不不!他没有忘记你,他真心惦记着你,

他说:“自从我离开马耳他,便热忱地为妻儿祈祷。

那时托天保佑,我们的船拦截了一只土耳其舰,

它在为大苏丹运送珍宝。勇敢的人终于获得了回报,

我也分到了一份十分丰厚的回报!”

玛尔沙

他还说了些什么?比如,东西在哪儿?

他是不是把它埋起来了?

墨菲斯特

谁知道呢?或许东南西北风把它吹到哪儿去了?

有一天他在那不勒斯异乡四下逍遥,

一个漂亮小姐偏要和他好,

她和他柔情蜜意道不完,

直到临死前他还深深地把这一点念叨。

玛尔沙

这个浑蛋!拈花惹草的家伙!

全然不顾没有饭吃的孩子们!

再苦再难都挡不住他的滥赌狂嫖。

墨菲斯特

可不是!他也因此丢了命!

倘若我是您的话,

就先按规矩为他守一年寡,

然后去物色一位新丈夫。

玛尔沙

唉,天哪,

要找一个像先夫那样的人可不容易!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傻瓜。

只是他爱抛下我独自出走,

喜爱寻花问柳,喝酒无度,

还酷爱赌博。

墨菲斯特

你对他可真宽容。

要是他也同样宽恕你,

那就万事顺心了。

我可以向您发誓,

我本人非常愿意跟您交换戒指!

玛尔沙

先生您真是爱开玩笑!

墨菲斯特(自语)

我还是及时脱身为上,言多必失。

她听了必会把魔鬼扭住不放,

(对格丽卿)

您心中有什么打算没有?

玛格丽特

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墨菲斯特(自语)

真是个善良纯洁的小妞儿。

(大声)再见了,太太小姐!

玛格丽特

再见!

玛尔沙

离开前,请快告诉我!

我希望有一张死亡证明。

上面写明我的丈夫于何时何地下葬,

又是如何死亡的。

我一向按规矩办事,

我还会为此登个讣告在报纸上。

墨菲斯特

是的。好太太,只要有两个证人,

什么真相都可大白于天下。

我有一个高尚的朋友,

现在我立即带他来见您,

和您一起去见法官。

玛尔沙

那就麻烦您了。

墨菲斯特

到那时,这位可爱小姐能否光临?

我的朋友是一位青年才俊,

见过了不少世面,

对女士温文体贴。

玛格丽特

我怕见到那位先生时自己会脸红。

墨菲斯特

即使当着世界上任何一位国王的面,

您都无须自卑。

玛尔沙

那么,今晚我在我家的后花园中,

恭候二位光临。

街道(二)

(浮士德,墨菲斯特上)

浮士德

怎么样了?

有进展吗?是不是快得手了?

墨菲斯特

顺利极了。看样子,你真的是欲火焚身啊!

要不了多久,格丽卿就会成为您的人了。

今天晚上,您就可以在她的邻居玛尔沙家里看到她。

那个女人是一个吉卜赛女光棍,最擅长帮人牵红线。

浮士德

好,好!

墨菲斯特

但是她有求于我们。

浮士德

礼尚往来呀。

墨菲斯特

我们只要开一张有效的证明,

证明她的先夫的遗体安葬在帕多瓦就可以了。

浮士德

真是聪明。

看来我们还得先往那儿跑一趟。

墨菲斯特

“神圣的单纯。”

用不着如此煞费周章。

随便写一张证据就可以了,

都不用调查打听。

浮士德

要是你没有什么良法,

这计划就只好就此作罢。

墨菲斯特

把您那一套收起来吧,圣人!

难道你这一生中,就没有做过伪证?

您难道不曾大力把定义做出,

证明神、世界及活动其中的事物,

证明人的思想和情愫?

这难道不算厚颜无耻,大胆露骨?

你扪心自问,

你对那些知识的了解,

难道比对施韦尔特莱的死更多吗?

浮士德

你始终是个善于欺骗和诡辩的人。

墨菲斯特

可不!要不是深谙这一点,

明天你不就要一本正经,

勾引那可怜的格丽卿,

向她许下海誓山盟。

浮士德

我那是发自内心。

墨菲斯特

说得倒好听!那么,所谓忠诚和永恒的爱情,

和所谓唯一的极其强烈的冲动,

也是发自内心?

浮士德

别再纠缠不清,我自然是实意真心。

我心中有种感情和苦闷,

却寻不出一个适当的名称,

于是我以全部精神向宇宙驰骋,

把一切最高的辞藻搜寻。

我胸中情焰腾腾,

而把这称为无限,永恒。

难道这可与魔鬼的欺骗相提并论?

墨菲斯特

可是我还是对的。

浮士德

听着!记住这一点!

我求求你!不要为了占上风,

一再地强词夺理了。

我也不想再饶舌了!

好吧!

你说的全都对,

因为我实在放不下她。

花 园

(玛格丽特正挽着浮士德的手臂;玛尔沙和墨菲斯特在一起来回踱步)

玛格丽特

先生体贴我,怜惜我,

让我受之有愧。

作为外乡人,您的性格如此随和。

我很想知道,像您这样见过世面的人,

应该不会欣赏我这浅薄的谈吐吧?

浮士德

你的一颦一笑,

一言一语使我心旷神怡,

胜过世上一切自以为是的智慧。(吻她的手)

玛格丽特

您怎么吻我这双手,

这样太委屈您了,

它们那样脏,那样粗。

家务事差不多全是我在做,

家母对我的管教十分严格。

(二人走过去)

玛尔沙

请问,先生,您经常出门在外吗?

墨菲斯特

唉!我们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义务。

有些地方实在让人留恋,叫我舍不得离开,

但是因为工作,我不能在一处久留。

玛尔沙

趁着年轻,精力充沛,

到世界各处去闯一闯,固然快乐。

可如果年老,还是个光棍汉,

孤零零爬向坟墓,

谁也不会认为那是件幸福的事。

墨菲斯特

哎,遥想未来,我总是提心吊胆。

玛尔沙

那么,尊贵的先生!

我来劝您,要早做打算。

(二人走过去)

玛格丽特

俗话说,眼不见则心静!

你谈吐斯文,举止有礼;

您的朋友一定很多,

而且应该都比我有见识。

浮士德

我的可人,请你相信我!

人们所谓的见识,

不过是浅薄加上吹嘘。

玛格丽特

此话怎讲?

浮士德

唉,不管是纯洁还是天真,

人们永远不会认识到自身的神圣价值。

卑微的虔诚、谦虚而谨慎才是大自然最高的赐予。

玛格丽特

只要你有片刻的时间想念我,

那我对您的想念就没有尽期。

浮士德

我想您总是一个人在家。

玛格丽特

是的!我的家虽然很小,

但也需要有人照料。

我们没有女仆,

烹饪、洒扫、纺织和缝纫,

样样都得自己做,从早忙到晚!

我妈妈对什么都要求严格。

其实她原本不必如此节俭,

我们原本可以过得比别人要宽裕。

我父亲曾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

在市郊有一栋小房子和一座小花园。

我现在的生活相对来说已经算是清闲:

我哥哥是个军人,小妹已经去世了。

我当年为了照顾她可受了不少苦,

可那些辛苦我情愿再受一遍!

你不知道我妹妹多么惹人怜爱。

浮士德

倘若她像你!那真是个天使。

玛格丽特

是我把她抚养大。

她非常喜爱我,

她在我父亲去世后才出世。

那时我妈妈病危,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们都认为她快不行了。

后来她才慢慢地痊愈,

但是她却不能亲自哺养我妹妹。

于是我一个人用牛奶和水喂养她,

她就好像是我的孩子,

在我的怀里、膝间活蹦乱跳。

她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浮士德

你肯定享受到最纯洁的幸福!

玛格丽特

当然很多时候,这也很折磨人!

夜里,妹妹的小摇篮挨着我的床。

它一有响动,就把我吵醒。

一会儿给小家伙喂奶,

一会儿把她放在我的身边,

一会儿她哭个不停,

我又得从床上爬起来,

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逗她玩。

我一大早便洗床洗浣,

然后上街买菜回来料理饭菜。

天天如此,每一天都是如此麻烦!

先生,因此,我总会感到疲累。

不过,倒是能吃能睡。

(二人走过去)

玛尔沙

可怜的女人总是如此狼狈,

感化一个老绅士有多么难!

墨菲斯特

要把我感化过来,还得靠您这样的人!

玛尔沙

老实说吧,先生,

您可有心上人?

可曾在什么地方神魂颠倒?

墨菲斯特

常言道得好,妻贤若珍珠。

自己的家虽然鄙陋,也胜过那珍贵的黄金。

玛尔沙

我是说,难道您没有什么意中人?

墨菲斯特

不管我走到哪儿,人们总是对我很客气!

玛尔沙

我还想问一句,您从未动过情?

墨菲斯特

调戏女士是不对的。

玛尔沙

唉!您不明白我的意思。

墨菲斯特

那我可真对不起。

不过,我看得出,

您对我的确是一片好心。

(二人走过去)

浮士德

哦,小天使,

当我刚走进花园时,

你是否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玛格丽特

您没看见吗?

那时我正低着头。

浮士德

那么,能否请你原谅我的冒失?

上次你从教堂出来,

我那样的鲁莽和冒失。

玛格丽特

我当时简直不知所措,

这种事情,我是第一次遇见。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长道短。

唉,我当时就想:

是不是他看我的举止

有些下贱轻狂,

所以他才可以毫不避讳,

认为这个姑娘可以随意勾搭?

我实话跟您说吧,我其实早就中意你,

但是我很痛恨这样的自己,

为什么没能对你发一通脾气!

浮士德

亲爱的小宝贝。

玛格丽特

等一会儿!

(摘下一朵翠菊,把花瓣一片一片撕下来)

浮士德

你要做什么?要扎一个花球吗?

玛格丽特

不。我们玩个游戏吧。

浮士德

什么游戏呢?

玛格丽特

您别管。您可是会笑我的。(一面撕一面念念有词)

浮士德

你念叨些什么?

玛格丽特(半大声)

他爱我,他不爱我。

浮士德

你这个娇媚的天女!

玛格丽特(继续念)

爱我,不爱,爱我,不爱。

(扯落最后一片花瓣,露出了欣喜的脸色)

他爱我!

浮士德

是的,乖乖!

就让这花卜的语言,作为神明对你的启示!

他爱你!明白吗?他爱你!

(握住她的双手)

玛格丽特

我竟然在发抖!

浮士德

哦,别怕!

让我用深情的目光,

虔诚地握住你的手,

向你表达我无法表述的意思。

我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

想到这儿我的心忍不住狂喜,

这种狂喜一定会天长地久,

这种感觉会永远保持!

只有绝望才是它的尽头。

要让它没有尽头!没有尽头!

(玛格丽特握了一下他的手,挣脱,跑开;他沉思片刻,然后追上去。)

玛尔沙(走来)

天色已经晚了。

墨菲斯特

是的,我们应该走了。

玛尔沙

我的心里愿意让你们多待一会儿。

但是,这个地方太令人烦恼。

那些邻居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做,

成天窥视别人的生活;

其实不管你做什么,总会有流言蜚语。

可我们那一对恋人呢?

墨菲斯特

都飞到那条花径上去了,

这对淘气贪玩的蝴蝶!

玛尔沙

他好像看上了她。

墨菲斯特

她也看中了他。

这是世间人之常情!

园中小屋

(玛格丽特跳了进来,躲到门后,用指尖按住了嘴唇,从门缝向外窥看。)

玛格丽特

他来了。

浮士德(上)

哈,小调皮,你在逗我。

这下我抓住了你。

(吻她)

玛格丽特

(拥抱他,回报一吻)

好人,我打心眼里爱你。

(墨菲斯特敲门)

浮士德(蹬脚)

什么人?

墨菲斯特

好朋友。

浮士德

该死的畜生。

墨菲斯特

应该分手了。

玛尔沙(上)

是的,已经很晚了,先生。

浮士德

我可不可以继续陪你呢?

玛格丽特

妈妈会生气的,再见了。

浮士德

难道我就非要走不可吗?

那么,再见。

玛尔沙

再会。

玛格丽特

不久再会。

(浮士德,墨菲斯特同下)

玛格丽特

亲爱的上帝,

他对任何事都看得这样透彻。

我站在他面前,唯有唯唯诺诺,

对他说的什么都只能答“是”。

我是一个见识浅薄的穷妞,

不知我什么地方吸引了他?

(下)

森林和洞窟

浮士德(独白)

崇高的神灵,你给了我,

给了我一切,我所求的一切。

你不枉在火焰中向我显示你的真容,

把壮丽的大自然作为我的王国,

并赋予我感觉和享受的能力。

你不是只要我做一次冷静的欣赏,

还允许我深入透视自然的肺腑,

如同洞察一位知交好友的胸膛。

你引导着生物从我面前一排排走过,

教导我如何在寂静的丛林中,

在空气与水中认识自然的群像。

当森林中狂风暴雨骤然而起,

巨大的松柏被连根拔起,

压断了周围的树干枝条,

山谷发出空洞而沉郁的隆隆声,

于是,你便引我进入安全的洞穴,

教我如何反省,深刻而清楚地认识自己,

于是我胸中的疑惑豁然开朗。

当皎洁的月光升上眉梢,

浮现出柔和而银白的光,

穿透岩壁,从潮湿的丛林向我浮现,

冲淡了沉思后的莫大欢喜,

哦,我意识到,

没有什么可以让人感受到完美。

你给了我日益接近诸神的欢乐,

又给了我一个无法分离的伙伴。

虽然他既冷酷又无耻,

使我自己也变得轻贱——

只要只言片语就可以将你的恩赐,

化为乌有而不值一钱。

他在我胸中煽起腾腾烈焰,

使我对那美丽的肖像不断迷恋。

我便从贪欢倒向享乐,

又在享乐中渴望贪欢。

(墨菲斯特上)

墨菲斯特

难道这种游戏转眼就让你厌弃?

要想让乐子地久天长,

就得偶尔尝试,

转身另寻新欢。

浮士德

我真希望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不要在这美好的日子缠着我。

墨菲斯特

好吧,好吧,我会让你清静!

可你也不必跟我如此无礼。

像你这么无礼的、粗鲁的、苛刻的伙伴,

就算绝交也没什么难堪的。

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想方设法让他满意,

可还是摸不透主人的心思。

浮士德

这真说到点子上了!

他让我厌烦之至,

却还要我表示万分感激。

墨菲斯特

可怜的凡夫俗子!你没有我,

怎么生存?

这些天是我从胡思乱想的幻境,

暂时治愈了你的毛病。

要不是我,恐怕你早已魂飞魄散。

你为什么要像一只猫头鹰,

坐在洞窟和岩缝里枯等?

为什么像一只蟾蜍,

从潮湿的苔藓和滴水的石块中汲取养分?

等闲虚掷了美好的光阴,

看来你身上还残存着博士的味道。

浮士德

你怎么会理解这种独居荒山野岭的生命力?

是的。虽然你能猜出几分,

但也一定会魔性大发,

千方百计打扰我的幸福。

墨菲斯特

好一种超凡脱俗的欢娱!

躺在夜露覆盖的丛山中,

天地皆拥你入怀,让自己飘飘欲仙,

以无边的想象汲取大地的精髓,

在心胸里感知那六天的神功,

精神饱满,却享受神奇的东西。

随即又以爱的欢悦融入万物,

俗骨凡胎全然消亡,

所以把高尚的直觉——

(做一个丑态)

我不便说出,怎样结束它!

浮士德

呸!

墨菲斯特

这些话,您肯定是听不进去的。

您有权道貌岸然地向我呸一声。

在贞洁的耳朵面前提不得的,

对贞洁的心却不可少,

忠言逆耳却利于行。

总的来讲,

我不会对您吝惜那种不时骗骗自己的乐趣。

可是久了,阁下怕也受不了。

你已经再度被逼得精疲力竭。

如果这样下去,

就会变成疯狂,恐惧或震惊。

够了!你的情人正在城里苦苦守候,

她怎么也忘不掉你——

爱你爱得癫狂。

最初你的情欲高涨,

如积雪融化漫过小溪,

你已经完全把它注入了她的芳心。

然而现在你爱的小溪开始干涸,

我以为您与其在森林中顾影自怜,

还不如为了她对你的深情厚爱,

轻怜蜜爱,去抚慰下那位傻姑娘。

时间对她是如此漫长。

她坐在窗前,看着白云飘过古老的城墙。

她整天都在唱如果“我是一只鸟,

时时唱到夜未央。”

有时候她高高兴兴,

有时候她伤心欲绝;

有时她哭得死去活来,

有时她显得安安静静。

她显然在害相思病。

浮士德

蛇!你这条邪恶的毒蛇!

墨菲斯特(旁白)

我可缠住了你!

浮士德

恶棍!快从这儿滚!

不许再提到那个美人!

别让我这半疯的神志,

对那美妙的肉体再生出贪念!

墨菲斯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以为你已经逃走。

我看你就是这种人,

就是一个俗世凡人。

浮士德

我虽然和她远隔天涯,却近在咫尺。

我决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失去她。

是的。我甚至会嫉妒天主,

嫉妒她的嘴唇接触过主的圣体。

墨菲斯特

说得太好了。我的朋友!

我也经常嫉妒你,

为了在玫瑰下面吃草的那只小鹿。

浮士德

滚开!你这老鸨!

墨菲斯特

好!您倒破口大骂。

我一直感到好笑,

上帝创造出少男少女,

立刻就认识到这是最崇高的天职,

要撮合他们亲自当月老。

去吧,她是那样伤心!

你要明白我是让你进入情人的闺房,

又不是让你去下地狱。

浮士德

在她的怀抱里是多么幸福!

就让她温暖的酥胸温暖我的心!

即使这样,我也常常感觉到她的愁苦。

我可不就是那个逃亡者,

那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不就是那个无目的、无宁息的恶汉?

就像瀑布狂热地冲过岩石,

急不可待地奔向深渊。

而她却在一旁,满怀童真,

在阿尔卑斯山的小茅屋里,

被局限在窄小的天地间,

一心都只忙着她的家务。

而被上帝厌弃的我,

用手抓住岩石,将它们捏成碎末,

仍难称心如愿!

我非要把她,把她的安宁葬送?

而你,地狱啊,也非得要这个牺牲不可?

魔鬼!请你帮我缩短这痛苦的时间!

反正必然发生的事情不如立刻出现!

让她的命运在我的身上崩溃,

让她和我一起毁灭吧!

墨菲斯特

又沸腾了,又愤怒了不是?

快去安慰她吧,你这傻瓜!

这颗脑袋一旦看不见出路,

马上就想逃之夭夭。

永远坚持自己的人才能获得永生!

你身上已经有些恶魔的影踪。

我认为世界上最丧气的事,

莫过于一个魔鬼的心灰意冷,垂头丧气。

格丽卿的闺房

格丽卿(独坐纺轮旁)

我无法平静,

心情十分沉重,

我再也不能平静,

永远也不能。

当他离开我时,

我就已经死去。

整个世界,

都让我忧伤。

我可怜的脑袋

简直快要疯癫。

我可怜的心脏,

已破碎零乱。

我再也不能平静,

心情十分沉重。

我真的再也找不到,

找不到平静!

为了看见他,

我眺望窗外;

为了寻找他,

我走出屋子!

他豪迈的步伐,

他高雅的神态,

他嘴边的微笑,

他眼中的神采,

他出色的口才,

他口若悬河,

娓娓道来。

我忘不掉他的亲吻,

他的握手。

我再也不能平静,

心情十分沉重。

我真的再也找不到,

找不到平静!

我疯狂地思念他。

如果能看到他,

我一定立即将他紧紧地拥抱!

我要热情地与他亲吻,

哪怕亲吻千万遍。

即使以失去生命为代价,

我也心甘情愿!

玛尔沙的花园

(玛格丽特,浮士德上)

玛格丽特

答应我,亨利!

浮士德

尽我所能,如你所愿。

玛格丽特

那么你说说,

你是怎么看待宗教的?

你是个真正的好人。

只是我觉得,你对宗教不太热心。

浮士德

可别这么说,亲爱的!

你知道我对你的真心。

为了爱人,我不惜牺牲生命。

我决不勉强任何人放弃对宗教的赤诚和感情。

玛格丽特

但这还不够,还要信仰它才行。

浮士德

我们非得这样吗?

玛格丽特

唉,我怎样才能感化你?

你连圣餐礼都不愿遵守。

浮士德

这个我是信仰的。

玛格丽特

但是不够热忱,对吗?

你已经很久没有去做弥撒了,

也没有去教堂忏悔了。

你相信上帝吗?

浮士德

我的小爱人,谁敢说我不相信上帝?

你去问问神父或那些哲人,

他们的回答,

一定像是在取笑你的提问。

玛格丽特

那么,你相信上帝?

浮士德

别误会,我的爱人。

谁敢将他呼唤?

谁承认真正信仰他?

谁又胆大包天,

敢承认自己不信神?

那无所不包者,无所不育者,

不正包含又培育着你、我、他吗?

天空不正在上形成穹隆?

大地不正在下坚固凝结?

永恒的星辰不是正和蔼地闪灼而上升?

我不正是用眼睛注视着你的眼睛?

万物不正在充满你的头脑和心?

它们不正是在永恒的神秘中,

有形无形地在你身旁活动?

用这一切充满你的心吧!

虽然它是那么庞大。

如果你完全陶醉于这种感情,

你爱怎么叫它,就怎么叫它。

管它叫幸福、叫心、叫爱、叫上帝,

就这样称呼。

我从没想过给它起什么名称,

感情就是一切。

名称不过是个虚名,

好比笼罩天火的烟雾。

玛格丽特

你说得真生动。

神父似乎也这么说过,

只是语句略有不同。

浮士德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任何心灵都会这么说!

只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语言。

而我为什么不能用我自己的语言呢?

玛格丽特

这样听起来,

道理还说得过去。

只是有些似是而非,

这是因为你不信基督教义。

浮士德

亲爱的宝贝。

玛格丽特

我很早就开始担忧,

因为你和那样的人有交往。

浮士德

怎么会?

玛格丽特

你身边的那个怪人,

让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厌恶。

我一看到他那张可怕的嘴脸,

就感到恶心。我一生中,

从不曾如此厌恶一个人。

浮士德

亲爱的宝贝!不要怕他。

玛格丽特

他一出现,我就烦躁不安。

我对每个人都很和气,

犹如我很渴望见到他们。

可是我一见到那个人就不寒而栗。

我认为他就是个骗子。

如果我冤枉了他,

就请上帝原谅我的无礼。

浮士德

世界无奇不有。

这种怪物也是不可或缺的。

玛格丽特

我不愿与这种人待在一起。

他一进门就是一副嘲讽的面孔,

看起来阴冷无比,而又喜欢窥视别人。

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同情心,

这些都在他的额头上分明写着。

我依偎在你的怀中,

是那么的舒适、自由,

温暖而销魂!

可是他一来我就郁闷不已。

浮士德

你真是个直觉很准的天使!

玛格丽特

只要他一走近我们,

他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甚至觉得再也不能爱你,

我甚至无法安心祷告。

他来了,

我连祷告都不能做。

我真的觉得心焦如焚。

亨利,你是否也和我一样?

浮士德

看来,你和他是水火不相容。

玛格丽特

我应该走了。

浮士德

唉!难道不能让我在你温暖的怀中,

再舒服地多待那么一小时!

让我们胸贴着胸,心连着心。

玛格丽特

唉!但愿我今晚独自入睡。

我会为你不插门,

可我妈妈睡觉时很警醒。

要是我们给她撞见,

那我会当场把命丢。

浮士德

宝贝!别着急。

这儿是个小瓶子,

如果在她的茶水里滴三滴,

包管让她一觉沉睡不醒。

玛格丽特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只希望不要伤害了她。

浮士德

要是能害人,亲爱的,

我又怎会向你推荐它?

玛格丽特

好人,我一见到你,

不自觉地就会对你千依百顺。

我已经为你做了很多事情,

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做。

(下)

(墨菲斯特上)

墨菲斯特

小女孩走了?

浮士德

你又在偷听?

墨菲斯特

我听得非常清楚。

博士先生刚才受到了盘问,

但愿这对您有益。

少女们确实很关心,

一个人是不是虔诚地信仰宗教。

她们心想如果他在这方面俯首帖耳,

她们的话更不会不听。

浮士德

你这怪物是不会理解的!

这诚实可爱的心灵充满着,

可以使她得救的信念。

她费尽心思,

想让她爱的男人与自己一同忠实于信仰,

免得爱人堕入迷途。

墨菲斯特

你这追逐肉欲和淫乱的花花公子,

被一个小姑娘牵着鼻子。

浮士德

你这粪土与火合成的怪物。

墨菲斯特

她居然精通相面术。

我一出场,她便手足无措,

看穿了我面具下潜藏的鬼胎。

她认为我是个天才!

也许还是个魔鬼。

怎么样,今天晚上?

浮士德

那和你有什么相干?

墨菲斯特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啊!

水井边

(格丽卿,贝斯持水罐上)

贝斯

听说芭芭拉的事情了吗?

格丽卿

没有,我向来很少出门。

贝斯

当真?是西比拉今天告诉我的。

她终于被别人骗了。

真是活该,这是她愚蠢自大的报应。

格丽卿

怎么回事呢?

贝斯

说起来真扫兴。现在她吃饭喝水,

得喂饱两张嘴。

格丽卿

噢!

贝斯

到头来她是自作自受。

她和那个小伙子纠缠很久,

要么一路散步,

要么到乡村跳舞,

处处争第一。

不是吃馅儿饼,就是喝葡萄酒。

她自认貌比天仙,

其实是不知廉耻。

一点儿也不害臊,

轻易接受那人的礼物。

他们卿卿我我,搂搂抱抱,

那朵小花儿终于凋落。

格丽卿

好可怜的姑娘。

贝斯

你还可怜她?

我们一直坐在纺车旁,

连夜里妈妈也不让我们休息,

然而她却跟情郎待在一起,

甜言蜜语。

不是在大门口的凳子上,

就是在阴暗的弄堂里,

快活得连时间都忘记了。

现在好了,她必须低着头,

背负着道德罪孽去教堂忏悔。

格丽卿

他肯定会娶她做妻子的。

贝斯

除非他是傻瓜。

精明的小伙子喜欢到处寻欢作乐,

他已经溜走了。

格丽卿

那可做得不地道。

贝斯

就算她嫁给了他,

也不会成为什么好事。

男孩们会扯掉她的花环,

我们会在她门前撒草料。

格丽卿(走回家去)

一般别人家的可怜姑娘做了错事,

我平日里会理直气壮地谴责对方。

对别人的罪过,我的舌头从来不曾宽恕它。

别人的身上有了污点,我总觉得不够,

还要额外抹黑她才甘心。

以此来抬高自己的身份,

却没想到现如今,

我也得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罪过。

然而——把我逼到这个地步的一切,

天哪,是多么美妙,又多么快活!

城墙角

(墙龛里有一尊痛苦圣母的祈祷像,神像前摆有花瓶。)

格丽卿(把鲜花插入瓶中)

慈悲的圣母啊,

请您俯首慈悲我的忧伤。

你被利剑穿心,

承受万般痛楚,

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去。

你仰望着天父,哀哀地哭泣,

为了儿子和自己的哀伤。

谁能感觉到我这彻骨的痛楚?

我可怜的心为什么担忧?

它为何颤抖,为何而祈求?

只有你知道!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不管我走向何方,

心中总是无比凄凉,

凄凉,凄凉,凄凉!

当我独处时,

我便哭泣,哭泣,哭泣,

哭得心碎神伤。

今天清晨我为你摘下这些鲜花。

唉,我的泪水浇湿了窗前的花盆。

阳光照进了我的卧室,

我却绝望地坐在床上。

救救我吧!将我从耻辱和死亡中救出来。

受苦受难的圣母啊!请您俯首慈悲我的忧伤!

夜(二)

(格丽卿家门前的街道)

瓦伦廷(兵士,格丽卿的哥哥)

从前我参加盛宴,

许多人夸夸其谈,

酒友们向我炫耀少女如花,

一边碰杯,一边把她盛赞。

那时我总是两肘支在桌上,

泰然自若,坐着倾听,

听他们炫耀不停,

随后微笑,摸摸胡须,

手里也举一满杯说道:

“不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优点,

然而,谁又能比得上我心爱的格丽卿,

谁配给我的妹妹送茶递水当仆人?”

于是满座都是叮当的碰杯声,

有人还大声叫喊:

“说得有理,她确实不愧是女性中的冠冕。”

于是,之前的赞美者全部都闭上了嘴。

可如今,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头发拔光,

恨不得把脑袋往墙上撞。

任何一个无赖对我讽刺挖苦,嗤之以鼻,

而我却只能像一个欠债的人坐在那儿。

一两句闲话,便可以让我满身冷汗。

真想把他们痛揍一顿,

可又不能说他们撒谎。

是谁往这边来了?偷偷摸摸地来了?

要没弄错的话,是两个同伴。

要是他的话,我马上就揪住他。

他休想从这儿活着逃走。

(浮士德,墨菲斯特上)

浮士德

从教堂向圣器室的窗户看过去,

长明灯的光闪烁不定,

侧面的光线慢慢变暗,

黑暗如魔鬼从四周压迫而来,

我的心胸就像这夜色般沉重。

墨菲斯特

我急得像只小猫,

顺着救火梯往上爬,

悄悄趴在墙头窥视,

这时我感到很自在。

既可以偷偷摸摸,

又可以拈花惹草。

后天就是绝妙的瓦尔普吉斯之夜,

那时人们就能明白为什么要通宵不睡。

浮士德

我看见那后面金光闪耀,

莫非有宝物要钻出地面。

墨菲斯特

你很快就会欢喜不已,

挖出那个宝盆。

我前几天还去看过,

那里面有无数白晃晃的狮头银圆。

浮士德

没有项链吗,

或者一枚指环?

好送给我的情人。

墨菲斯特

好像有一串珍珠项链。

浮士德

这就好了。我去见她,

如果不带点礼物,总觉得遗憾。

墨菲斯特

不会让你去丢脸!

你只要好好享受,

现在已经是满天星光。

您先听一首真正的绝唱,

我给她唱一支劝化歌,

一定会把她迷得沉醉。

(弹奏乌齐特尔琴,歌唱)

卡特琳,我的小亲亲!

天刚亮,

在情郎的门前,

你想做什么?

他若骗你进门,

你千万别停留。

进去时是位姑娘,

出来便失了姑娘的身份。

你可千万要当心,

春风一度,好事成,

他便翻脸不认人!

我那可怜的小乖乖,

你可千万要自重,

不要招惹小杂种!

裤带可是不能松,

除非戒指手上戴。

瓦伦廷(上前)

你在这儿勾引谁?

真该死,可恶的骗子!

滚你妈的乐器,去见鬼!

然后再让唱歌的也见鬼去!

墨菲斯特

乌齐特尔琴已经碎成了两半,什么歌曲也不能弹。

瓦伦廷

那还要劈开你的脑袋。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博士先生!别退缩,

挺住,靠近我!

听我的话,

拔出你的鸡毛掸子,

尽管向前冲,我来应战。

瓦伦廷

你来试试!

墨菲斯特

为什么不能?

瓦伦廷

再继续来!

墨菲斯特

那是小菜!

瓦伦廷

我想我肯定是与魔鬼在决斗。

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的手会麻痹?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刺过去!

瓦伦廷(倒地)

哎哟!

墨菲斯特

这家伙倒下了!快走吧!

咱们得马上逃走,已经有人在喊“杀人”了!

我虽然善于对付警察,

可杀人案件很让人棘手。

玛尔沙(在窗口)

杀人了!来人啊!来人!

格丽卿(在窗口)

快点灯!

玛尔沙(如前)

刚才有人在这里又是骂又是喊,

又是打又是斗!

众人

有个人躺在那儿就要死了!

玛尔沙(走出来)

凶手呢?已经逃走了吗?

格丽卿(走出来)

是谁躺在那儿?

众人

你妈妈的儿子呀!

格丽卿

上帝啊!这是多么可怕的灾祸呀!

瓦伦廷

我就要死了!

你们这些妇女为什么还只干站在那里哭泣?

快过来听我说!

众人(走过来围着他)

我的格丽卿,你听着,

你还比较年轻,

不懂得利害轻重。

你做了错事,

说句知心话。

你已经是个破鞋了。

那就干脆这样混吧!

格丽卿

上帝啊!哥哥!

你怎么跟我说这样的话?

瓦伦廷

别拿天主的名义开脱!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

今后只好听天由命。

你开始只和一个男人厮混,

但很快会有更多的人找上门!

等十几个人找上你,

全城人都看轻你。

一旦不幸结了暗胎,

你只能偷偷地将他生下来,

用黑夜的面纱将他遮住,

甚至恨不得将他杀死。

纵然他活下来,长大成人,

白天抛头露面走出去,

也不会变得漂亮,

相反会更加丑陋,

而且会遭到外人的嫌恶。

我已经预见了会有那一天,

所有正直的市民都躲着你,

躲着你这个荡妇,

就像躲避一个身染瘟疫的尸体。

如果他们看你一眼,你都会吓丢了魂。

你再也戴不了金项链,

再也不能站在教堂的祭坛旁,

也不能披着漂亮的披肩跳舞。

你只能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

躲在乞丐和残疾人中间,

即便上帝宽恕你,

在人世,你也终将遗臭万年。

玛尔沙

快为您的灵魂祈求上帝宽恕,

难道您还要给自己添上诽谤罪吗?

瓦伦廷

我真想揍扁你,

你这个拉皮条的老鸨。

这样我才会安心,

才会请求主宽恕我所有的罪过。

格丽卿

哥哥,我好像下地狱一样痛苦啊。

瓦伦廷

我说,你现在哭哭啼啼又有什么用?

你可知道,当我知道你已失身的时候,

我的心就比受了重击还要痛苦。

我会作为一名正直的军人,

通过死亡的长眠去接近上帝。

(死去)

大教堂

(礼拜仪式,大风琴和赞美歌)

(格丽卿在人群中,恶灵在格丽卿身后。)

恶灵

格丽卿,你已不是当初的你。

当初你纯洁无邪,

走到祭坛前,

翻开破旧的圣书,

咿咿唔唔地念着祈祷文,

一半出于儿戏,

一半出于虔诚。

格丽卿,你为什么会发昏?

你心里藏着怎样的罪孽?

你的祈祷是为了你母亲的灵魂?

她为你受了长久的苦痛才闭上眼睛。

你的门槛上是谁的淋淋血迹?——

而且在你的心脏下,

不是已经出现胎动?

无穷的隐忧,

在威胁你和他的生存。

格丽卿

天啊,天啊,

如何才能摆脱那些念头?

转来转去折磨我,

吞噬着我!

合唱

震怒日既然来临,

尘世化为灰烬。

恶灵(大风琴声)

震怒向你降临,

喇叭长鸣,

坟墓颤动,

你开始胆战心惊,

从死灰般的寂静中苏醒,

去接受烈火的非刑!

格丽卿

我离开这里,

这风琴的声音几乎令我窒息!

这赞美歌深深地感化了我。

合唱

审判已升庭,

万恶皆昭彰,

无恶不受罚。

格丽卿

我感到一阵紧张,

石墙的圆柱包围着我,

圆圆的屋顶压迫着我,

我需要空气!

恶灵

你快躲避吧!

虽然躲不过耻辱和罪罚。

你需要空气?需要光?

可怜的你!

合唱

罪孽深重,何须再言?

有谁庇护,向谁乞怜?

正直之人,尚且难免。

恶灵

圣者见你,掉头回避;

清白之人用手碰你都心寒。

可怜啊!

合唱

可怜罪孽深重,又何须再多言!

格丽卿

邻居,您的瓶子。(昏倒)

瓦尔普吉斯之夜

(哈尔茨山,希尔克和埃伦特附近)

(浮士德,墨菲斯特上)

墨菲斯特

你想不想用一根扫帚代步?

我倒希望有一匹健壮的山羊。

这里离目的地还有遥远的路程。

浮士德

我的腿还很有劲,

这根有节的手杖也很耐用,

我们又何必要抄近路呢?

在这山谷中的迷宫中穿行,

攀登清泉奔腾不息的山峰。

如此幽径,引人入胜,

春意在桦树枝头喧闹,

枞树也感觉到。

难道春光没有笼罩我们的四肢?

墨菲斯特

我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什么春意。

我体内还存有寒冷的冰雪,

我宁愿路上还是雪上披霜。

半圆的红月散发出暗淡的余晖,

慢慢升上半空,将山路照得十分幽晦。

令人每走一步不是撞上树,就是碰上岩。

我要召唤磷火,请别反对。

那边正有一簇燃得正旺的磷火。

喂,朋友,能否请你帮帮忙?

何苦这样白白将火光燃尽?

求你为我们照亮山路。

磷火

诚惶诚恐,谨遵台命。

我希望自己能够收敛起轻浮的天性,

不过我已经习惯曲折地步行。

墨菲斯特

嘿嘿!它竟想模仿人类,

我以魔鬼的名义命令你走直线!

否则我吹灭你摇曳不定的生命之光。

磷火

我知道,您是我家的主人。

我愿意听从您的吩咐。

不过,您得想一想,

今晚山上群魔乱舞,

您要让磷火为您引路,

可不能过于挑剔。

(浮士德,墨菲斯特,磷火互相唱和)

我们已走进梦的幻境和魔的故乡,

大显身手把路引,引导我们向前行。

快快进入那辽阔荒凉之地。

那茂密的树连成一片,

从这头到那头,

蜿蜒高耸,

滑石峭壁,

如同熟睡时的鼾声!

飞跃那草地与山岩,

随着那潺潺溪水而去。

已分不清是水滴在弹奏还是有人把歌唱,

或者是呢喃的娃娃音?

抑或是婉转优雅的簧鼓被敲响!

凡是被期盼和爱慕的,

回音会一一将其回应,

犹如古代歌颂的战绩传诗。

“呜呼!咿呀!”叫声渐行渐近。

是哪种禽类?

难不成它们竟都是清醒的?

那在草丛中缓慢爬行的肥头大耳之物,

可是蝾螈?

那树根健如长蛇,

在岩土中滋长盘生,

牵引着它们之间传奇的纽带,

好像是欢呼着要将我们捉住。

那如乌贼须一般从树瘿下伸出的浓密树荫,

仿佛作势要将行人缉拿。

还有老鼠,千百万成群结队,

齐趟过那苔藓和荒丘。

萤火虫密密麻麻地飞入,犹如天上坠落的陨星,

一点点地将行人引诱。

快给些意见:

我们该停止脚步还是继续前进?

这里的一切都在旋转,

所有的山峰丛林都在变形,

还有那不断膨胀的鬼火。

墨菲斯特

抓紧我的衣角,

这是山顶中部。

山中有财宝发光,

人人都会大吃一惊。

浮士德

一道朝霞似的幽光,

在谷底闪烁,这是多么奇妙!

万丈深渊也逃不过它的光亮。

那边烟雾升腾,气流飘浮。

这边从沼气中闪出火光,

初时如游丝袅袅,

之后便泉水奔腾;

有时蜿蜒过山谷的脉络,

在整个山谷中迂回萦绕;

有时又在狭窄的角落崩塌,

崩成山石,碎若沙尘,

犹如金沙洒落。

看哪!那座山,

整个峭壁都像是在燃烧!

墨菲斯特

难道是财神在庆祝节日,

为了炫耀他金碧辉煌的宫殿?

你能看见,真的是三生有幸。

我已隐约听见宾客熙攘的声音。

浮士德

狂风在空中狂啸直冲,

猛烈地吹打着我的脖子。

墨菲斯特

你快将岩石的老肋骨抓紧,

否则狂风会将你吹进深谷。

雾霭笼罩整个夜空,

听!森林中发出噼啪声,

受惊的猫头鹰四处飞散。

听!长青宫殿的圆柱已破裂。

树枝戛然而断,

树干轰然倒地,

树根拔地而起——

它们东倒西歪,

断木残枝层层叠叠,

乱作一团!

狂风在呼啸!在咆哮!

你可听见有声音从高处传来?

似远似近,响彻了整个山谷。

女巫(合唱)

女巫们走向布罗肯,

麦梗枯黄,

苗儿青青。

那儿聚集着一大群人,

上座是乌里恩先生。

跨过了石头,跨过了树根,

女巫和山羊,气味臊死人。

声音

老包玻1骑着一头老母猪,一个人来了。

合唱

光荣归于有名人,

包玻老母请先行。

老母骑在猪背上,

后面还跟着一大群女巫。

声音

你从哪条路上来?

声音

从伊尔森斯坦那边。

在那儿,我看过猫头鹰的巢,

子人才。

它瞪着一对大眼睛!

声音

你们这些地狱的恶魔,

干嘛骑得那么快?

声音

她擦破了我的皮,

你看看我的伤!

女巫(合唱)

道路又宽又长,

为何如此拥挤?

用棍戳它,用扫把搔它,

儿快闷死!娘快疯狂!

巫师(半数合唱)

男人爬行像蜗牛,

女人事事争个头。

走到恶魔家去,

女人抢前一千步。

另一半巫师(合唱)

我们一点不在意。

女人虽然快了一千步,

不管女人怎么赶,

男人一跃便赶上。

声音(上方)

来吧,一起来吧,从湖底一起来!

声音(从下)

我们很想一起登高,

我们洗过澡,全身洗干净,

永远不会生男和育女。

双方(合唱)

风歇星遁,

间月藏身。

魔音齐飞扬,

千万火星飞。

声音(从下)

停下,停下。

声音(从上)

是谁在岩缝里叫喊?

声音(下方)

带我一起!带我一起去!

我已攀登了三百年,

只是还没有达到顶峰。

我想跟着我的同类。

双方(合唱)

骑扫把,骑拐杖,

骑叉棍,骑山羊。

如果今天不能飞升,

那就注定永远沉沦。

半女巫(下方)

我跑了很长时间,

可别人走了老远老远。

我在家心神不宁,

到这里却还是追不上同伴。

女巫(合唱)

油膏使女巫变得勇敢,

破布正好可以充当风帆,

木盆可以当作小船,

今儿不飞便飞不上天。

双方(合唱)

我们正环绕着山顶,

轻轻掠过了地面,

使用你们的魔女群,

覆盖整个大草原。

(落下来)

墨菲斯特

挤呀!撞呀!冲呀!闹呀!撕呀!搅呀!

拉呀!嚷呀!闪呀!喷呀!臭呀!烧呀!

地地道道的女巫本色,

紧紧地跟着我,

要不我们马上会被冲散。

你在哪儿?

浮士德(远处)

这里,这里!

墨菲斯特

你怎会被挤到那么远?

想必我必须执行家法了。

让开!伏郎公子来了。

让开,我的良民们!

把手给我,博士!

用力一跳!让我们挣脱这喧闹的人群,

挣脱这乱套的地方。

那附近似是发出了奇异的光!

或许能指引我们找到出路。

来吧,博士!让我们趁机溜进去。

浮士德

你这矛盾的家伙!

去吧。我定会紧随你而去。

我且必须承认,这想法巧妙绝伦。

从瓦尔普吉斯之夜辗转布罗肯,

竟是为了在这仙境享受清闲。

墨菲斯特

看!那火焰居然色彩斑斓,

一群人正围着它快活地旋转。

人虽不多,却毫不孤单。

浮士德

我却更愿意站在那上面。

火与烟雾缭绕的旋涡清晰可见。

那里的人群正一步步涌进恶魔的怀抱,

他能解开一切不为人知的哑谜。

墨菲斯特

但那哑谜将永无止境。

罢!就让世人各自苦恼,

我们大可安心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大世界里有无数个小世界,

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那妙龄的女巫赤身裸体,

上了年纪却懂得了遮羞。

给我个薄面!放宽心。

开心才不费力气!

有什么乐器在响?

真是令人厌恶!

看来我非得习惯不可。

走吧!

我们无处可去,

我就来做个牵引。

也好让你再拾得一份良缘。

如何,兄弟?

这地儿可不小。

看!

简直一望无际,

到处灯火通明。

跳舞!煮食!喝酒!还有——爱!

如此,

你觉得几处能胜过此佳境?

浮士德

你让我在此结识姻缘,

是以巫师的身份还是魔鬼的一员?

墨菲斯特

平日我习惯化装埋名,

可每逢节日,

却也想戴上勋章。

虽没有膝带让我显得与众不同,

可马脚在家乡却是至尊荣耀。

可否看见了那只蜗牛?

它正缓缓爬过来。

就凭它那薄弱的感官都可轻易分辨我的味道,

所以我想装也力不从心。

走吧!从这儿到那儿,

我做媒,你求爱。

(对几个坐在炭火余烬周围的人)

诸位先生!

你们怎么了?

为何不与年轻人一起尽情狂欢?

平时独自在家,想必也太过萧条寂寞。

将军

如今的国民,谁还敢信!

尽管以往战绩显赫,

而她竟像个女人!

身边围绕的只有年轻人,

大臣们

众叛亲离的我们,

只能暗自缅怀往日荣耀。

想当年我们雄霸一方,

如今我们的时代早已消失无垠。

往日你我如此聪明,

却也会做些错事。

如今本应安享富贵,

可这一切却早已不复存在。

作家

即使文章富含哲理,

可谁还有那闲心细读?

而那些年轻的孩子们,

哪会像如今这般自大张狂?

墨菲斯特

(突然现出龙钟老态)

最终的审判已经如期而至。

最后一次攀登女巫山,

酒壶里的浊酒所剩无几,

想必世界末日即将降临。

卖旧货的女巫

先生们,

可别慌乱逃走,

莫失良机,

仔细看看我的货,

品种繁多。

每一样都举世无双!

每一样都曾给人类世界带去遍体鳞伤!

看!这些匕首无一不曾染过鲜血!

这些酒杯无一不曾盛过鸩毒,

灌进那健康的躯壳!

每一件首饰都引诱过女人!

每一把刀剑都贯穿过人心!

墨菲斯特

表姨妈,识时务者为俊杰。

过去的已经过去。

您若再不推陈出新,

可就再也无法吸引我们。

浮士德

我可不能得意忘形!

这简直就是盛世的年会!

墨菲斯特

我们在人海里前进,

别以为是你在挤别人,

其实是别人在挤你。

浮士德

她是谁?

墨菲斯特

瞧仔细了!是莉莉特。

浮士德

谁!

墨菲斯特

亚当的前妻。

她那靓丽的头发,你可要注意。

那是她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

是它助她搞定一位青年,

且让他死心踏地。

浮士德

有一老一少坐在那边。

她们似乎跳累了。

墨菲斯特

既然舞已经开始,我们便不能停歇。

走吧,咱们也融入其中。

浮士德(跟一个年轻人跳起来)

我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有一棵苹果树,

树上有两只苹果很红,

它不停地诱惑我爬上去。

美女

世人皆爱苹果,

从生长开始便是如此。

我也激动欣喜,

只因自家园中硕果累累。

墨菲斯特(跟一个年老者跳舞)

我却做了个怪梦,

那是一棵分杈树,

虽然只结了一颗果子,

但我已心满意足。

老妇

马脚骑士,

我真心为您祝福。

您若不怕,

大可一试。

尾脊幻视者

无耻之徒!

胆敢如此胡闹。

我早已证明,

魍魉从不会有人脚。

你们却还在努力地跳,

舞步竟跟人类不相上下。

美女(跳舞)

他参与我们的舞会用意何在?

浮士德(跳着)

哪儿都有他!哼!

别人跳舞,他铁定胡说八道。

错一步,

就全盘皆输。

前进的步伐一旦迈开,

他就会气得跳脚。

反倒像是围绕古老的石磨兜圈子,

他会拍手叫好。

不料却是你请教他。

尾脊幻视者

奇怪,你们怎么还在?

有多远滚多远!

我们早已清醒,

可你们这些恶魔,

完全不遵守规矩。

我们早已清醒,

泰格尔却还在装神弄鬼。

我不停地扫除迷信,

可迷信总是扫除不清,

真是岂有此理!

美女

住口!谁都不愿听你唠叨!

尾脊幻视者

恶魔们,就当着面我来讲清楚,

我的精神不受束缚,

它永远只属于我。

(舞蹈继续着)

想必今日必定无功折返,

幸好这游记被我随身携带,

我可算做了一次旅行。

但愿在我行最后一步前,

能制服你们这些恶魔与诗人。

墨菲斯特

他就要深陷泥沼,

这却是他自娱自乐的老法子。

只有蚂蟥在他的屁股上肆意醉饱,

他才能恢复正常。

(对从舞池退出来的浮士德说)

你为何不留住那美女?

她又唱又跳的,

难道令你不满意?

浮士德

非也,只是她唱着唱着,

便有只红老鼠被吐出来。

墨菲斯特

那又如何!太挑剔可并非好事。

只要不是灰老鼠便够了!

寻欢作乐之时,谁管这些。

浮士德

我还看到——

墨菲斯特

什么?

浮士德

墨菲斯特,

你瞧那远处,

一位苍白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她走得很慢,

如同双脚锁上了沉重的枷锁。

我必须承认,这种感觉如此强烈,

我觉得她像格丽卿一样。

墨菲斯特

别管它!别自找麻烦。

那只是个影子,毫无生命迹象,

碰到它可不是好事。

它的眼,

能让人的血液瞬间凝固,

然后如石头般坚固,

就如同美女蛇美杜莎。

浮士德

对,那确是一双死人眼,

没有亲人让它瞑目。

那是格丽卿献给我的双乳,

是我曾经享用过的身体。

墨菲斯特

那是魔法,你这傻瓜别上当!

谁见了她都以为是自己的娇娘。

浮士德

多么欢喜!又如此忧伤!那道目光让我无法自拔!

为何那美丽的脖颈上系有一根红色丝带,

只有刀背那么宽?

墨菲斯特

没错!我也看到了,

她居然摘下脑袋携在腋下,

因为她的首级早已被珀耳修斯砍下。

别再想入非非,

咱们去那个小山头吧,

那儿如同普拉特一样热闹喧哗。

倘若我没被蒙蔽,

我便欣赏了一部戏曲,

不知演了些什么。

天后

演出的通告即将出炉,

那是一部新戏,七部的尾声,

也就这些。

作为当地习俗,

编剧是个业余作家,

演员们也是业余客串。

恕我先走了,两位先生。

揭开幕布便是我的业余工作。

墨菲斯特

我们在布罗肯山遇见你,

那儿很适合你。

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梦或奥白朗和蒂坦尼亚的金婚

(插曲)

舞台监督

米丁的弟子们,

咱们今天休息。

峡谷和古老的潮湿山,

全当是布景!

报幕人

结婚五十年,

便可以举行金婚仪式。

夫妻间和睦相处,

远比黄金更贵重!

奥白朗

如果身边有守护的精灵,

那就请现在现形吧。

看这天王跟天后,

今日再结良缘。

帕克

帕克舞动着腰肢,

踮着脚一步步旋转;

他的身后跟着百余人,

与他一起欢舞。

阿莉儿

阿莉儿正在领唱,

她的声音美妙而婉转。

吸引了许多的丑妇人,

和一些容颜姣好的佳人。

奥白朗

普通夫妻若想和睦相处,

不妨多向他们学习。

若想恩爱长留,

偶尔彼此分离很必要。

蒂坦尼亚

夫妻二人若生嫌隙,

就将他们捉起来,

把妻子送到南极,

将丈夫送往北极。

管弦乐队(全奏最强音)

苍蝇的嘴巴,蚊子的鼻子,

以及草里的蟋蟀和荷叶下的蛙

他们就像左邻舍和亲戚,

天生就是音乐家。

(独奏)

风笛声悠扬地飘过来,

仿佛在吹肥皂泡泡。

只听见“啦啦啦声”越吹越大,

犹如吹喇叭快要吹断了气。

刚刚修成的精灵,

拥有蜘蛛脚腿和蛤蟆的肚子,

以小翅膀配着它的小身躯。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物种,

胡诌几首打油诗倒是很有可能。

绝配佳人

迈着猫步高跳,

踏过甘露和芳草;

虽然脚步很急,

却很难飞上天空。

好奇的旅行家

这里难道不是正在举办化装舞会?

莫非我是看花了眼,

奥白朗竟然也上了妆,

他正在人群中缓缓前进。

正教徒

虽然它没有爪子和尾巴,

我们不必怀疑和忌讳,

就像希腊的诸神,

他其实也是一个魔鬼。

北方的艺术家

不论我的笔会写什么,

如今都还是个轮廓图。

我已经准备好笔墨出发,

打算去意大利旅行。

夫子

来到这里的我真是倒霉,

到处都充斥着荒淫气息;

特别是那一群老女巫,

她们中只有两个人擦了粉。

年轻的女巫

只有白发老妇,

才会上妆、穿衣,

我现在裸体骑着山羊,

露出我丰美的肉体。

端庄老妇

我们知书达理,

不愿与你争论;

你的年轻娇美,

不久便会油尽灯枯。

乐队指挥

苍蝇的嘴巴,

蚊子的长鼻,

切莫一直围绕裸体打转。

荷叶下的牛蛙,草丛中的蟋蟀,

不要奏错了音乐的节拍。

风信旗(向一方)

这样的聚会最完美,

女是传统的好姑娘!

男是英俊的好儿郎,

似锦的前途在前方!

风信旗(向另一方)

地若不裂,

将其泯灭。

紧随其后,

投身地狱。

克生尼恩

我们好似蝼蚁,

螯钳很小却尖锐。

至高敬意,

只为我主撒旦。

亨宁格斯

看他们成群结党,

以尖牙利嘴伤害他人。

最后却还要说,

他们其实有一副好心肠。

艺术保护者

我与女巫一起鬼混,

将一切烦忧抛至脑后。

我对此道甚是精通,

就是缪斯也不及我。

泯灭的精神

附凤攀龙我很有一套,

现在,请抓紧我的衣裾。

布罗肯山的雄伟,

犹如德国帕纳苏。

好奇的旅行家

看呐,那个莽夫是谁?

他趾高气扬地跨着大步。

他一路打探,

是在“调查耶稣会员”。

我最爱在清水中捉鱼,

同时也喜欢在浊水捉鱼,

即使在恶魔群中,

也会有善男与信女。

凡夫俗子

信徒果然就是不一样,

他们用尽一切手段。

来到布罗肯之山秘密集会。

舞蹈者

又来了一支合唱队,

咚咚地鼓声由远至近。

不要闹,让我仔细听!

那是芦苇荡中的群鹭之鸣。

舞蹈教练

人人都卖力扭腰,

当仁不让把舞领。

胖子跳,驼背扭,

不管好坏,

也不论精彩。

提琴手

地痞流氓总是相互憎恨,

一心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风笛声将他们招来,

仿旨奥菲的驯兽群!

专断主义者

批判也好,怀疑也罢,

不许闹得我头晕,

恶魔是必然存在的,

不然为何有此名?

唯心主义者

我心中依旧有幻想,

但这次实在令我很苦恼。

今天的我就像个疯子,

把这一切当成了我。

实干者

本体实在令人苦恼,

使我烦闷又厌恶。

今天是我头一回

觉得脚跟有些立不稳。

超自然主义者

这里让我很开心,

大家一起恰逢好事连连。

纵然有恶魔在此地,

想必神灵也会降临。

怀疑论者

有人追着火苗而去,

以为可以寻得宝藏。

怀疑本与魔鬼同调,

我在这里就是巧合。

乐队指挥

荷叶下的牛蛙,

草丛中的蟋蟀,

惹人嫌的清唱家。

蚊子的鼻子,

苍蝇的嘴巴,

你们倒是音乐家。

投机取巧者

我们逍遥自在很快乐,

有个别名叫“无忧”。

哪怕腿脚不能走,

也要用头来走路。

迷惘者

吹牛拍马骗吃骗喝的日子,

如今已无法再继续。

脚下的鞋子已经跳破了,

现在只能光着脚跑步。

鬼火

我生于泥泞,

也归于泥泞。

人前闻声舞步起,

一世风流才出众。

流星

我从高空落下,

绽放无数光彩。

现今躺在草丛中,

谁有好心扶起我?

胖子

滚!别碍眼,

地上的小草被踩坏。

精灵的身体很小,

行动也很笨拙,

只能蹒跚地走过来。

帕克

走路脚步要放轻,

别像象仔胡乱踩,

若问今日谁最重,

当仁不让是帕克。

艾莉儿

慈爱的自然与神灵,

赐给我丰满的羽翼。

与我同行,

一起飞往玫瑰岭。

管弦乐队(最弱音)

云雾渐渐散开,

转眼天色转明。

芦苇的叶子随风轻轻摆动,

一切的幻象都将消散无踪。

阴天 原野

(浮士德,墨菲斯特上)

浮士德

这患难让人绝望!

枉她在尘世中迷惘这么久,

而今她被抓走,

在那监狱里受尽折磨。

倒霉的丫头成了女犯,

沦落到这般地步。

忘恩负义的无耻恶魔,

你竟敢不对我坦白,

就在那儿别动,

用你那双凶残的鬼眼看着,

用你那不可一世的姿态反抗我吧。

她被抓了,现在正身处危难之中。

还落在恶灵和无情审判者的手上。

此刻,

你却用这百无聊赖的游戏糊弄我。

你竟敢隐瞒她日渐增长的哀怨,

让她独自坠入无尽的深渊。

墨菲斯特

她并非第一个!

浮士德

你这贱货!

可恨的狗东西!

勇猛的神灵啊,

乞求你将这废物变成狗,

就像以前,

喜欢在夜间跑到我面前摇头摆尾,

喜欢在诚实的路人脚下翻滚,

喜欢扑在跌倒在地的人的身上;

请把它变回往日可爱的模样,

以便它腆着肚皮,

在我面前的沙土上匍匐前进,

我还能用脚踢那该死的畜生。

不是第一个!悲剧啊!

没有人可以理解:

沉沦在那深渊里的并不止一人。

而在那所谓的慈悲者面前,

为何第一人忍受着刮骨拨筋的折磨而死,

还不足以为其他人赎罪?

那种痛苦让我痛彻心扉,

而你却不以为然地对生命苟笑。

墨菲斯特

现在的我们不再聪慧,

人类也常常思想混乱。

既然你龙头蛇尾,

那为何当初要与我们联盟?

你想飞却又怕晕眩,是吗?

究竟是我们强求你?

还是你强求我们?

浮士德

别再对我露出贪婪的嘴脸。

真是令人作呕!

神圣的神灵啊,

请向我显灵,

你若知晓我的想法,

又为何将我与这幸灾乐祸的恶魔混在一起?

墨菲斯特

讲完能住口了吗?

浮士德

你若不去救她,

我定饶不了你!

用恶毒的咒语,

诅咒你千万年!

墨菲斯特

我无法解开仇恨的枷锁,

监狱的门锁我也无能为力。

救她?!

那请告诉我是谁将她推入那暗黑的深渊,

你或是我?

(浮士德怒目环顾)

墨菲斯特

难道你想用雷火?

好在那种力量没有赋予你们这些自甘堕落的凡人。

想要粉碎无辜的敌人,

这只是在挣扎垂危之际,

用以泄愤的专横行为罢了。

浮士德

必须救她出来!带我去!

墨菲斯特

你是在冒险,你难道不在乎?

别忘了,城里有你亲手欠下的命债,

坟墓里阴魂不散的幽灵,

正等着凶手早日归去!

浮士德

这事可少不了你!

全世界的无辜死亡,

都归罪于你这恶魔。

听着!带我去救她!

墨菲斯特

去就去吧。可我能做什么?

听着,我没有上天入地的权力,

我只能让守门的人昏迷;

钥匙得你去抢,

用你凡人的手把她引出来。

我在外放哨,备好马,

送你们一程。

我能做到的仅此而已!

浮士德

现在就出发。

夜 开阔的原野

(浮士德,墨菲斯特骑黑马飞奔而来)

浮士德

那些女人围着刑台在做什么?

墨菲斯特

我也不知道,像是在煮什么东西。

浮士德

飘来飘去,鞠躬又作揖的。

墨菲斯特

一群女巫。

浮士德

她们是在祭神。

墨菲斯特

走了,快走!

地 牢

(浮士德拿着一串钥匙和一盏灯,站在一扇小铁门前)

浮士德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仿佛我承受了人类的全部苦难。

她就在那道石墙的后面。

无心之失让她犯下了罪行,

你却不肯上前。

你害怕与她见面。

去吧!你的怯懦只会让死神有机可乘。

(抓住监锁)

(歌声飘出)

我的母亲是毒妇,

她将我害死;

我的父亲是流氓,

他把我吞吃。

我可怜的妹子,

捡起了我的残骸,

埋在一片阴寒之地。

我化成那美丽的鸟儿,

飞啊飞,飞啊飞。

浮士德(开锁)

她料不到情人还在身边,

在偷听铁链的叮咛声,

还伴有枯草沙沙的作响声。

(走进)

玛格丽特(躲在草床上)

糟糕,他们来了。我会死得很惨!

浮士德(低声)

别吵,别出声,我来救你!

玛格丽特(滚倒在他面前)

你若是人,定能体会我的痛苦吧。

浮士德

你别叫唤!否则会将看守吵醒。

(抓住锁链,把锁打开)

玛格丽特(跪下)

刽子手!是谁赋予你的权力?

为何三更半夜来提审我?

可怜可怜我,让我多活一会儿。

到明天早上不行吗?

(起身)

我还如此年轻,

却要丧命于此。

往日我也如花似玉,

如今却成了祸端的根源。

从前我的身旁总有朋友,

而今个个远走他乡。

花冠早已支离破碎!

花朵早已凋零枯萎!

别抓我。

求你饶恕我吧,

我绝不给你添乱。

不要拒绝我的苦苦哀求,

我从来不曾冒犯过你啊!

浮士德

这断肠的悲惨哭求让我如何忍受?

玛格丽特

现在我完全服从你的安排,

只要能先给孩子喂奶。

我整夜地抱着他,

他们却将他抢走。

只为折磨我,

反说是我害了他。

我的人生不会再有快乐。

他们唱的歌是在消遣我,

那些人真是丧心病狂。

谁许他们曲解,

说我该有这样的结局?

浮士德(趴在地上)

跪在你脚边的,是爱你的人,

他会帮助你解脱这痛苦。

玛格丽特(跪下拜)

跪下来!让我们向神灵祈祷!

看!那台阶下面!

那门槛下面!地狱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恶魔狰狞,正在狂妄地嘶嚎。

浮士德(大声)

格丽卿,格丽卿!

玛格丽特(注意)

我朋友的声音!

(跳起身锁链脱落)

在哪儿?

他的声音在呼唤我,

我获得了自由,

谁都不能将我阻拦。

我要飞到他身边,

依偎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呼唤,格丽卿。

他就在门外!

隔着地狱的喧嚣和哀鸣,

穿透恶魔无耻的嘲笑,

我听见了他甜美温柔的声音。

浮士德

是我呀!是我!

玛格丽特

你!哦!再说一次。

抓住他!是他,是他!

那些痛苦都去哪儿了?

还有牢牢枷锁带来的恐惧呢?

是你。原来是你。你来救我!我终于得救了。

我又看见了那条街道!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还有那美丽的庭院!

我同玛尔莎一起在那儿等你。

浮士德

跟我走,跟我一起离开。

玛格丽特

不!再等会儿,

有你的地方我想多待一会儿。

(爱抚)

浮士德

快走!你不能浪费时间!

会耽误大事。

玛格丽特

怎么?你连接吻都不会吗?

亲爱的!我们才分开一会儿,

你居然连接吻都忘了?

往日你的眼神席卷我全身,

还说着温柔的情话。

那时,你的吻让我感到窒息。

可现在为何搂着你的脖子,

你却不作声?

亲我吧!或者让我来吻你。

(拥抱他)

唉!你的嘴唇没有温度。

你的心呢?

是谁将它从我手中抢走?

(转身背向他)

浮士德

来吧!拿出你的勇气,亲爱的跟我走,

我会用千倍的热情亲吻你。

只要你能跟我走。

玛格丽特(转身面向他)

是你,果然是你啊。

浮士德

对,是我。走吧!

玛格丽特

你把枷锁打开,

你又将我搂入怀抱。

不怕我了吗?

亲爱的,你必须知道,

你救的人是谁啊!

浮士德

快走,黑夜正在消失。

玛格丽特

我害死了母亲。

我淹死了孩子。

他是上天恩赐予你我的礼物啊?

是你来了!我几乎不敢相信。

给我你的手,

这不是梦吧?

你温暖的手。

啊!

它怎么湿了,

快擦干净,

仿佛是血迹。

上帝!你怎么了?你做了什么?

快收回你的剑,

拜托。

浮士德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我真是被你急死了。

玛格丽特

不,你不能死。

我还要与你商量坟墓的事,

明日清晨你便可直接筹办,

最有利的位置是妈妈的。

旁边紧挨着哥哥。

我稍微离得远一点,

但不能太远。

孩子在我怀抱的右边,

再不许任何人在我旁边。

往日在你身边,

温柔与甜蜜历历在目。

以后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我感觉自己离不开你,

而你却好像刻意将我推开。

可你依旧是你,

你的目光依旧亲切而温柔。

浮士德

既然你知道是我,就跟我一起走吧!

玛格丽特

要逃走吗?

浮士德

对,到外面去!

玛格丽特

如果外面是坟墓,

还有死神在等待,

那我就来!

从这走进那长眠的归宿。

多一步我也走不了!

难道你要离我而去?

哦!亨利,

我若能与你一路该多好!

浮士德

你可以的!只要你愿意,门永远开着。

玛格丽特

我不能走。我已经毫无希望。

离开,又有什么意义?

到处都是天罗地网,

靠乞讨过日子太过凄凉。

还有良心的谴责!

在异乡飘零太凄惨了。

到头来依旧逃不开他们的手掌!

浮士德

我会在你身边呀!

玛格丽特

快!快点!去救那无辜的孩子!

快去!沿着小溪一直走。

跨过独木桥,便有一个林子。

左边有一块木牌,就在那个池塘。

赶快将他捞起!

他想浮起,还在努力挣扎!

快去救他!快去!

浮士德

清醒一些,醒来吧!

只要一步,

你就能重获自由!

玛格丽特

我们若能翻过那座山该多好!

那儿有一块石头,妈妈坐在上面,

突然我如当头棒喝。

那块石头上的妈妈,

只是摇晃着脑袋。

她头压得很低,不点头,不招手,像睡了很久,

她已沉睡,再不会醒来。

那真是幸福的时间啊!

浮士德

我求也不行,说也不行。

看来只能强行将她抱走。

玛格丽特

放开我!你这暴徒,

不要这样凶残地抓着我!

为了能讨好你,往日我可是百依百顺呢。

浮士德

亲爱的!天快亮了!

玛格丽特

天亮了!是的,黑夜过去了!

我的末日来了,

这该是我结婚的良辰!

你来看过我的事,请保守秘密,

花冠碎了,

往事不堪回首。

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

可惜不会是在跳舞的时候。

人群拥扰,却异常寂静,

没有哪里可以将他们容下。

丧钟已经敲响,木棍也已折断。

他们捆着我,送上断头台。

世界到处是坟墓,死寂无声。

浮士德

天主,为何让我生于这乱世?

墨菲斯特(站在门外)

快走!不然你们就死定了。

畏惧、迟疑、徘徊有什么用!

我的马儿开始发抖,晨霞之光逐渐显露。

玛格丽特

是什么东西突然冒了出来?

是他!居然是他!将他轰走!

这是神圣之地,他来干什么?

难道是来捉我?

浮士德

你必须活着!

玛格丽特

上帝的安排,我必须听从!

墨菲斯特(对浮士德)

快走!先生!别逼我连同你一起抛弃。

玛格丽特

天主,救救我吧!我是你的信徒。

天使啊,带着你的大军,

围绕在我身边,请把我庇护!

亨利!

见到你让我害怕!

墨菲斯特

她受到了判决!

声音(从上)

得救了!

墨菲斯特

来我这儿!(与浮士德一同消失)

声音(从内渐次消沉)

亨利,亨利。

(第一部完)

  1. “老包玻”指尚未完全入魔的女巫,她们追求接近女巫行列而不可得。此处用以比喻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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