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日暮乡关何处是

出村庄记 作者:史鹏钊


序 日暮乡关何处是

王维诗云:“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史鹏钊先生的《出村庄记》是一部书写大西北乡村民间文化记忆的非虚构作品,也是献给中国数千年农耕文明和古老而朴素的乡村伦理的一支恋曲与挽歌,是一部抒写对自己乡土的痛和哭、爱与知的纪实散文。

没有谁不热爱自己的乡土和家园。俄罗斯农民的儿子、诗人叶赛宁说自己“连故乡的恸哭我都喜爱”;臧克家则称自己“爱农民,连他们身上的疮疤我也爱”;沈从文对自己湘西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牲一畜,都爱到了骨子里,他这样说过:“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史鹏钊的故乡在八百里秦川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是泾河最大的支流红岩河岸边的狭窄川道里,一个被山梁环绕的、名字叫“史家河”的古老村庄。《诗经》中的《国风·豳风·七月》有诗句:“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描写的就是他故乡的先民的耕作生活。遥想远古时代,无论是泾河、红岩河,还是像植物的根须一样延伸在秦川大地上的大大小小的“史家河”,必定也像《国风·秦风》里那首最美丽的抒情诗《蒹葭》里所描写的那样芦花飞舞、山高水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而一代代健硕、忠诚的秦川儿女,拜这方土地和水的恩赐,在这里垦殖、劳作、繁衍、歌哭,生养于斯,也长眠于斯。就像诗人海子所咏唱的:“亚洲铜,亚洲铜,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作者以平实的语言描绘了史家河的前世今生,向读者展示了古老、神秘而又不断变化的关中人文风情。尤其是真实地写出了这个小村庄及村中的乡亲在当下现实境遇中的困惑、疼痛和矛盾心理。我想,这不仅仅是一个史家河面临的现实困境,而是中国几乎所有的乡村、农民所面临的生死抉择。

水草飘摇、芦花飞舞的自然环境遭遇了空前的毁坏和污染;村溪潺潺,四季分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里,鸡鸣桑树颠”的田园风光正在消失;数千年来和谐、美好的乡村伦理传统,邻里之间怡怡融洽的自然关系,以及绵延了多少世代的乡风民约、村规族训,正在解体;甚至可以说,传统意义上的村庄已经不复完整了;老一代的乡亲,要么进城了,要么成了留守老人,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毫不犹豫地拔起了自己的根,离开了自己的乡土,且早已不谙农事,也不屑于农事……鹏钊书中所写的种种真实现状,可谓触目惊心,前所未有。要说乡愁,这应该是我们当下最真实的乡愁;要说愧悔,这应该是我们这代人最沉痛的愧悔。

显然,鹏钊的这本书写的不是单纯和悠扬的乡村牧歌。他是在为自己的故乡留下一份真实和生动的乡土史志,留下一部村庄沧桑史。这书中有他的回忆、他的留恋、他的赞美,也有他的忧思、他的焦虑、他的泪水。他的文字像禾麻菽麦、蒹葭蔓菁的根须,深深地扎入故乡水土之下;他的感情也像游子还乡、牛羊归栏,浸润和融化在对乡土亲情的血肉牵挂之中。他写下的是自己的乡土和人民的命运史传,是乡村风雨志,也是苦难心灵史。从这些坚实、真挚、冷峻的文字里,我们看到了一位散文家、一位乡村文化史的书写者敢于直面现实,不回避矛盾也不粉饰太平的那份勇气与良知。

读他的作品,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受:他的故乡应该庆幸,拥有这样一个能够悉心洞察她的历史和命运,感受和发现她的生存之谜、变迁之谜,并且深深地热爱着她,用自己的笔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的好儿子、好作家。他对自己乡土变迁所带给他的痛苦、迷茫、焦灼与煎熬的隐忍与拥纳,也从另一个侧面让我们看到了一种忠孝两全的家国情怀。

鹏钊是诗人,文字里本来不乏秀润和灵气,但是因为“求是”和“存真”的需要,他这部散文的语言更具质朴、坚实乃至粗粝的风格,其原创性是显而易见的。这是有着关中大地般的质地的文字,即所谓“接地气”的语言。我想,这也应该是所有“非虚构文本”必须遵循的一条原则。

对待传统文化,包括传统的农耕文化、乡村民间文化,我有一个也许并不太合乎时宜的观点:应当采取一点适当的文化保守主义态度。唯其“保守”,才能做到真正的“守望”。陕西与湖北地理毗邻,但是两地风气迥然有异。秦人曾坐拥百二雄关,有“守望”之风;楚人则得九省通衢之利,善于变通。守之太过,变之太速,都不利于文化的绵延。读鹏钊的《出村庄记》,我感到,秦人之“守”,也已不复存在。古老的乡村文化传统,早已经守不住了!

美国老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先生在他的《旧物余韵》里感慨:“在我此生中,我的感官见证了一个这样的世界:分量日益轻薄,滋味愈发寡淡,华而不实,浮而不定,大家都在用膨胀得离谱的货币来交换伪劣得寒碜的商品……”看来,美好的传统文化风气和古老的农业文明时代的出离与消逝,已是全球化的困境了。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千多年前诗人崔颢的乡愁,今天又轮到吾辈来咀嚼了。

是为序。

熊召政             

2015年4月28日,武昌闲庐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北省文联主席,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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