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地藏菩萨 お地藏さま

怪谈 作者:小泉八云 著,郭睿,王如胭,孟令堃 译


壹 稀奇日本瞥见记
知られぬ日本の面影

本章选译自小泉八云首部关于日本的文集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1894),该书分上下卷,主要讲述了作者在日本岛根县松江市的所见所闻,向西方读者介绍了日本的风土人情。其中《舞女》被法国Doux Mondes杂志推为世界最好的言情故事。

一 地藏菩萨
お地藏さま

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十分神秘,却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某日,我参观了许多日本寺庙,既有神社,也有佛寺,一路上见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遗憾的是,未曾亲眼见过佛陀的脸。

我一步步登上长长的石阶,从铺满象首狮头的鬼瓦的院门下经过。此时已是黄昏,我赤足踏入一片香雾,走进点缀着金纸莲花的梦幻花园。天色昏暗,香火氤氲,我耐心等待自己的双眼适应黑暗,却还是看不真切,只能依稀辨认出眼前是一方神坛。神坛由青铜所铸,表面镀了一层金。它的形状奇特,上面覆盖着神秘的金字经文,四周则垂有金光闪闪的饰物。神坛上有一个佛龛,但龛门紧闭着。

然而,最令我动容的,是信众表现出的一片虔诚之心。在他们身上,我看不出任何冷漠、严苛或压抑的情绪,甚至连半点冒犯之意都不存在。灯火辉煌的庙宇前、石阶上,举目望去,欢声笑语的儿童在玩着稀奇古怪的游戏,母亲们则进入佛堂虔诚祈祷,不时还有小孩在垫子上打滚、怪叫。信众们的心情都是轻松愉快的:他们将香火钱投入功德箱,然后拍拍手,低声祈祷两句,便可以离开了。他们还会聚在寺庙门口,快活地聊天抽烟。在一些佛堂里,我发现信众们根本就没有进来,他们只是立在门前祈祷片刻,再奉上一些微薄的供品,聊表心意。这些毫不惧怕自己造的神的人是多么幸福啊!

晃是我的友人,此时他面带笑意,在门前鞠了一躬,脱去鞋子,只穿着白色足袋走进来,又行了一礼,缓缓地坐在寺庙的凳子上。晃是个十分有趣的年轻人,他脸上光滑无须,皮肤呈古铜色,藏青色的头发垂在额前。他身穿宽袖长袍,脚着雪白足袋,看起来倒挺像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

我拍了拍手,让人奉茶,晃常把这种茶叫作“中国茶”。我递给他一根雪茄,他拒绝了,说想抽烟管,我答应了。随即,他从腰间摸出了烟管盒和烟草袋,从盒中取出一支黄铜烟管,上面有一个豌豆大小的孔,又从烟草袋里取了纤细如发的烟丝,连同一颗小球一起塞进烟管,才开始抽了起来。晃深吸一口,将烟吸进肺里,又从鼻孔里喷出来。他连抽了三口,中间只停顿了一小会儿,眼见烟管空了,就将它放回了原处。

这时,我便将见不到佛像的沮丧事告诉了晃。

“哦,你今天就可以见到了。”晃回应道,“待会我们便动身,去藏德院走一趟,今天那里要举办佛生会。不过那里的佛像很小,只有五六寸高。你若想看宏伟壮观的佛像,就要到镰仓去。那里有一座大佛,端坐于莲台之上,有五丈之高呢。”

在晃的带领下,我们出发了。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次可以看到“奇特的东西”。

寺院里一片欢声笑语,门前的石阶上,母亲们满脸喜气,孩子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我们走了进去,发现有很多母亲带着小孩,围在玄关里一张漆桌旁。走近一看,桌上放了一个装满甘茶的小桶,中间竖立着一尊小佛像,佛祖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妇人们按照当地习俗布施之后,拿起一只形状奇特的木勺,舀了一勺茶水,然后浇在佛像上。随即,又舀了一勺茶水,自己先喝一点,再给孩子喝几口。这种仪式被称作灌佛式。

摆放着甘茶的漆桌旁,则是一个较矮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口钟,好似一个大钵。僧人手持一个实心木槌,一下又一下地敲着钟。但这钟声听起来似乎不对劲,僧人拿起钟,朝里面瞧了瞧,从里面提溜出来一个笑嘻嘻的娃娃。孩子母亲见状,也是忍俊不禁,连忙上前将娃娃从钟里拉出来。僧人、母亲和孩子看见我们好奇的眼神,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俩也顿时被逗乐了。

晃与我分开了一会儿,去和寺里的一位值班人聊天。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形状奇特的漆盒,长约一尺,宽高约四寸。盒子的一端有一个小孔,而且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样式的盖子。

晃对我说道:“如果你花上两钱,就可以聆听神谕,卜算未来。”

我交了钱,晃便使劲摇了摇手中的盒子,不一会儿,小孔里掉出一只竹签,上面写着汉字。

“吉!”晃惊喜地喊道,“好运气啊,五十一号。”

说完,他又摇了摇漆盒,里面很快掉出了第二只竹签。

“大吉!真是鸿运当头,九十九号!”

再摇一次,第三只竹签掉了出来。

“凶!”晃笑道,“说不定我们会有麻烦喽,六十四号。”

晃将盒子还给了僧人,得到了三张神秘的小纸条,上面还有编号,刚好与我们所抽的三支竹签对应。这种小竹签被称为御签。

晃拿起五十一号签的纸条,将上面的内容翻译给我听:

“抽此签者,当依天道而行,拜观音。则百病治愈,失物复得,官司得胜,守得佳人归,且将喜事连连。”

“大吉”签的解释也大抵如此,唯一不同的是,护佑的神明从观音菩萨变成了掌管财运的大黑天、毗沙门和弁天。另外,婚姻上无须苦守,更加顺遂。

但是,第三张纸条上的内容就不一样了:

“抽此签者,须谨遵天道,信奉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病来如山倒;失物不复还;诉讼不如意;红线难系,镜花水月一场空。唯有奋发图强,方可逃脱大难。愁云惨雾,一生凄苦。”

“我们的运气还不错,”晃十分肯定地说,“三个签里两个都是好运。我们现在去看看另一尊佛像吧。”随后,他带着我穿过了许多奇异的街道,来到了城市南端。

我们沿着宽阔的石阶,朝山顶拾级而上,两侧是杉树和枫树。我抬起头,看见前方有两尊佛狮,公狮张大了嘴,仿佛是在打哈欠,样子极为威武;母狮则紧闭着嘴。从它们中穿过,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宏伟的寺庙,寺庙尽头是一片长满密林的高地。

寺庙的屋顶铺着青铜瓦,倾斜的屋檐上有鬼瓦和龙的雕像,因历经风雨,颜色便不如以前那么鲜艳了。禅房的障子敞开着,里面传来朗朗诵经声,想来是僧人们正在做午课。仔细一听,原来他们吟诵的是由梵文翻译而来的汉字佛经——《妙法莲华经》。其中有一位僧人,正手持裹了棉布的木槌,一下下地敲在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上,为大家打拍子。那东西的形状好似海豚脑袋,表面涂了绯红色和金色的漆,声音低沉,这就是木鱼。

寺庙右侧有一个小佛龛,里面飘出袅袅青烟,香气四溢。盛满灰烬的小香炉中,插着六七支线香,上面青烟缭绕。远处的阴影中,有一座通身黝黑、头戴冠冕的佛像。它微微颔首、双手合十,就像我见过的日本人站在佛堂门口的阳光下祈祷时那样。佛像是木制的,雕刻和上色都比较粗糙。不过,它神态祥和,如有所语,倒别有一番风姿。

我们穿过庭院,来到左侧的一处建筑。前方又有一处台阶,一直向密林里延伸,似乎要通往某个神秘之地。我步上台阶,一直走到顶端,这里也被两尊小石狮守护着。蓦地,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凉荫下,再凝神一看,顿时被眼前的陌生景象给震慑住了。

阳光穿过拱形的树冠,依稀漏下几缕微光,只在地上留下几道光斑。古树投下浓荫,笼罩在泥土上,远看几乎是漆黑一片。落日的余晖温柔地洒下,平添了几分庄重,也使得眼前的奇景一览无余——放眼望去,地上是不计其数的刻有汉字的灰色柱状石碑,上面布满青苔。不止如此,在石碑的周围,特别是后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高耸的长形木牌,上面也写满了奇怪的文字。成千上万的木牌犹如涌入沼泽的洪流,将浓荫刺穿。

我立刻反应过来,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园,而且是一座非常古老的佛教墓地。

这些木牌在日本被称作卒塔婆,其上端两侧边缘处各有五个豁口,两面都写有汉字。通常,一面写着“为菩提”,下方则是死者的戒名;另一面写着梵语中的文句,但具体是什么意思,没人说得清,就连做法事的和尚都记不得了。当坟墓起好之时,就会在后面立一个卒塔婆;此后每隔七天,就要添上一个,直到第四十九天;然后,百日忌添一个,一回忌添一个,三回忌添一个……陆陆续续,一直到第一百年才算完成。

几乎在每一座坟墓后方,都能看到一些新制的没有刷漆的白木牌,旁边则放着一堆老旧的木牌,有的呈灰色,有的甚至都发黑了;许多年代久远的木牌,饱经岁月侵蚀,上面的文字都磨灭不清了;还有一些则倒在深色的泥土地中。上百个木牌放在一起,微风拂过,将它们吹得哗啦作响。

卒塔婆的形状还算奇特,不过更有趣的是那些墓碑。我知道,这些墓碑蕴含着佛教五大要素的观念:方形台上有一圆球,球顶放着一个角锥体,上面有一个浅口杯状物,四周呈新月形向上翘起,石杯上方,有一梨形的物体,顶端尖尖的。这几种形状的组合,刚好代表了构成生命的五大要素:地、水、火、风、空。当它们分解时,死亡也就来临了。其中缺了第六大要素,即“识”。“识”触及的范围之广,胜过任何意象化的事物。但由于“识”属于象征性的要素,所以西方人一般很难理解。

许多石碑呈方形,十分低矮,且带有平顶,上面写着或刻有黑色或金色的日文。坟墓后竖立的木牌样式不一,大多数是圆顶的,有高有矮,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见。除此之外,墓园里还有一些造型怪异的石头,以及一些天然的岩石,它们光滑的一面被绘上了图案。有些木牌虽然造型奇特,看上去十分古怪,却被人们赋予了独特的寓意。同样地,墓园里的一些石板虽然奇形怪状,朝各个方向扭曲着,若不是仔细观察,你就很难发现,其实这些石板都是垂直立在底座上的。

这些墓碑的底座也有着多种多样的结构。在墓碑正前的底座上,一般都会有一处突出的表面,面上大多凿有三个孔槽:一个大的椭圆形凹槽,两侧则是两个小圆孔。小孔是用来焚香的,凹槽里则盛满了水。其中的缘由,我也解释不清楚,一位日本友人曾告诉我:“为死者倒水,这也是我们日本的一个古老传统。”墓碑的两旁,人们通常还会放几个竹杯,里面插上鲜花,以寄托对亡者的哀思。

墓园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佛像,且姿态各异:有打坐冥想的;有宣扬佛法,劝诫众生的;还有的正合眼沉睡,神态宁静安详,宛若孩童。在佛教中,这被称为佛祖的“涅槃”。许多坟墓上都绘有图案,其中,最为常见的则是象征着祥瑞的并蒂莲。

我在墓园里走走看看,竟然发现了一座写有英文名的墓碑,上面还草草地刻上了一个十字架。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基督徒的坟墓。由此看来,这里的出家人果真是宽大为怀啊。

这里的墓石都变得破败不堪,长满了青苔。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成千上万的灰色石子,石子之间只有一两寸的空隙,在大树底下最为常见。抬头仰望,有成群的鸟儿自头顶飞过,声音婉转动听,使人心生愉悦。向下俯视,则是铺展开来的石阶,耳边仍能听闻僧人们的吟诵,低沉微弱,好似蜜蜂在嗡嗡作响。

晃在前面默默带路,跟随他的脚步,我往墓园更深处走去,光线越来越昏暗,眼前的景致也愈发衰败萧条。石阶尽头,我注意到右侧树立着许多高大的石碑,上面布满了青苔,灰色的碑体上刻着字,大约有两寸之深。石碑后面,则是许多大型的卒塔婆,高十二到十四尺,而且有庙顶的横梁那么厚。这些都是寺庙僧人的坟墓。

走下被阴影笼盖的台阶,我忽然发现对面有六尊小雕像,约三尺高,在一个长长的基座上站成一排。第一尊雕像手拿佛教的抹香函;第二尊手持莲花;第三尊拿着禅杖;第四尊手抓念珠;第五尊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最后一尊一手握着六环锡杖,一手托着如意宝珠,象征着事事如意,一切顺遂。但是,这六尊佛像的容貌竟毫无二致,且都面带微笑,只是姿态和象征的意义不同罢了。每一尊佛像的颈部,都挂着一个白色棉袋,里面装满了鹅卵石。佛像身前也堆着高高的鹅卵石,从足部到膝盖,一直到肩部,甚至比佛像头部的光环还高。鹅卵石搭得严丝合缝,稳立不倒。这些佛像容貌宛若稚童,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十分神秘,却莫名地触动了我的心弦。

在日本,人们将其称作六地藏,这种地藏石像在日本的墓园里十分常见。在日本信众看来,地藏菩萨是美感和慈悲的化身,护佑着早夭孩子的灵魂,让他们脱离苦海,不受邪魔侵害。

“但是,这些堆在地藏像前的小石头,又是做什么用的呢?”我疑惑地问道。

在日本,人们相信,早夭的孩子死后,他们的灵魂会去往一个叫作赛河原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必须不停地用小石头堆塔,为自己的不孝而忏悔。每当孩子们堆好石塔,就会有鬼怪跑出来捣乱,故意将石塔推翻。不仅如此,这些鬼怪还会吓唬甚至折磨孩子。这时候,可怜的孩子就会向地藏菩萨求救。地藏菩萨慈悲心肠,将孩子藏在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柔声安慰,还会将鬼怪赶跑。所以,人们将石头堆在地藏像的脚下或膝下,并诚心诚意地祷告,就是希望那些早夭的孩子能尽快赎完自己的罪孽,往生极乐。

这都是寺庙里的沙弥亲口告诉我们的。他面带微笑,犹如地藏菩萨一般,说道:“所有早夭的小孩子,死后都会去往赛河原。在那里,他们可以和地藏菩萨一起玩耍。赛河原在我们脚下,位于地底。”

“地藏菩萨经常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因为他的衣袖宽大无比,孩子们就喜欢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或者在一旁堆着小石子,玩得好不开心。所以你看,地藏像前堆着的这些石头,大都是那些早夭孩子的母亲们,为了给死去的孩子祈福而亲手放上去的。另一方面,人们认为,成年人死去后,是不会去往赛河原的。

沙弥转身离开,继续在前面领路,我们便告别了六地藏像,怀着惊讶和好奇之心,穿行在墓园中,一路观赏着各类神佛的雕像。

我们被眼前的石像深深吸引住了:一些石像造型典雅,颇具古风;还有一些则设计得精美绝伦,十分好看。

许多佛像头部塑有光环,十分威严。也有不少佛像呈跪坐式,双手合十,就像旧时基督教画作中的基督徒一样。还有一些佛像手持莲花,似乎睡梦中还在冥想。其中一尊佛像,竟端坐在盘起的巨蛇身上。还有一尊佛像,头部带着冠冕一样的装饰,长出了六只手,其中一双手合在胸前祈祷,另外四只手则向身后伸展,且每只手上都托着不同的法器。佛像的双脚踏在一只恶鬼身上,恶鬼脸朝下呈俯卧状。这里还有一幅浅浮雕的观音像,手臂多得数也数不清。观音胸前有一双手合十,而肩后的阴影处,则有无数只手臂伸出,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虽神秘莫测,却又壮观无比。每一只手上都托着不同的宝物,似乎在回应着信众的祈祷,又仿佛是在告诉世人大爱无极。这是观音菩萨的众多形象之一,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甘愿放弃成佛,只为拯救世人脱离苦海。在日本,人们常将观音描绘成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不过在这里,她是作为千手观音出现的。观音像附近有一座巨大的石台,上面有一尊佛像正端坐在莲台上冥想。石台下方则雕刻着三个奇怪的小像,第一个双手遮眼,第二个双手捂耳,最后一个则捂着嘴巴。原来,这是三只猿猴。

“这三只猿猴有什么寓意吗?”我好奇地问道。

友人答得含含糊糊,还模仿着这三座小像,夸张地喊道:“我什么坏东西都没看见!什么坏东西都没听见!什么坏话都没说呀!”

在友人的再三解释下,我才慢慢能叫出一些佛像的名字来。比如,端坐于莲台之上,手持利剑背负猛火的,就是不动明王,宝剑象征智慧,火焰则代表力量。静坐冥想,且一只手上缠满了绳索的,则是释迦牟尼,绳索象征着约束欲望,克制私情。此处还有释迦牟尼的卧像,佛祖面若孩童,神态安详柔和。他合上双眼,将双手枕于头下,仿佛正在涅槃。容貌秀美,宛若少女,且立于睡莲上的,则是观音菩萨了。在日本,观音菩萨的地位跟西方的圣母是一样的。除此之外,还有正襟危坐的药师佛,只见他左手执药壶,右手结法印,是日本的治愈之神。

在游览中,除了佛像,我还发现了许多动物形象。灯笼顶部,有时会画上一只佛教故事中出现的神鹿,姿态优雅,正站在一方雪白的岩石上。我还在一座墓上看到了鱼形的图案,雕刻得十分精美,有点像希腊艺术品中的海豚。大鱼位于墓碑顶部,大张着嘴,露出锯齿状的牙齿,底下则是刻有死者戒名的墓石。鱼儿的背鳍和高高扬起的鱼尾刻画得栩栩如生,但这并非是装饰品。

“这就是木鱼。”晃说道。这种木鱼内部是中空的,一般由木头制成,上面涂有金色和绯色的漆。木鱼是佛教的象征,所以僧人常常一边念经,一边用实心木槌敲打木鱼。后来,我又发现了几个坐着的动物雕像,似乎也是神话故事中的角色,看上去挺像灰狗。

“这是狐狸。”晃解释道。它们分别象征着理想、精神和优雅。这些灰色的石头上雕刻着许多狐狸,它们生着细长的双眼,闪烁出狡黠的目光,似乎正在号叫。这种动物十分奇怪,它们身为稻荷神的随从,不是佛教而是神道教中的形象。

这些坟墓上的铭文与西方的墓志铭不同,上面只有死者及其家属的名字,以及一些纹饰,通常以花朵为主。一些卒塔婆甚至更为简单,上面只刻了几行梵语。

行至更远处,我又在几座坟墓上发现了一些地藏浮雕,其中一幅简直是精美绝伦,十分吸引人。我顿时心生敬意,以至于从它身边经过时,内心升起一种冒犯神明的歉疚感。它比所有的基督像都要可爱,面容清秀俊美,好似一个儿童,神态安详,双目半合,脸上挂着佛教艺术品所独有的微笑,充满了无限的仁爱和慈悲。在日本人眼中,地藏菩萨永远是令人陶醉的形象,所以,人们在形容某个人长得好看时,常会说这个人“面若地藏”。

一路走走停停,我们终于来到墓园的尽头,这里有一大片树林。举目望去,和煦的阳光正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来,让人愉悦不已,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在我眼中,热带的天空总是低垂如幕,仿佛只要站在屋顶,伸手就能触碰到那如水般湛蓝的天空。但是,日本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天空总是充满了柔和、缥缈的光辉,仿若一道巨大的拱桥,让人不禁想起浩瀚无边的宇宙。这里的云彩也十分特别,如烟如雾,丝丝缕缕,让人忍不住幻想,这分明是透明的幽灵嘛!

忽然,一个孩子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眼里透着好奇,最终还是忍不住靠近我,想看个明白。小女孩的脚步很轻,轻到我仍能清晰地听到鸟儿的鸣叫,还有树叶的沙沙声。她穿着一身破旧的日式服装,但从她眼睛的颜色,以及一头金发来看,这肯定是个混血女孩。女孩的眼睛是很美丽的紫罗兰色,说不定跟我一样,也拥有另一个种族的灵魂呢。我的孩子,对你来说,这里真是个奇怪的游乐场啊。我不知道,对于你那小小的灵魂来说,这周围的一切事物会不会显得非常不可思议。然而未必如此,在你眼中只有我是陌生的,你已经忘记了你出生的世界,忘记了父亲的世界。

在这异国他乡,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出身贫苦却又无比可爱的混血孩子!我的孩子,对你来说,与周围的死者做伴会更好些!对你来说,未知的黑暗比这柔和的蓝色光芒更好。在那里,地藏菩萨会庇佑着你,将你藏在他宽大的袖子里,为你驱赶所有的妖魔,和你一起玩着朦胧的游戏。这是你遗忘的母亲,如今她前来祭拜,强忍着日本式的微笑,看着你那陌生的可爱脸庞,然后在地藏菩萨膝下,用石头堆起小塔,祈祷你无忧无虑、永世心安。

“晃,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地藏菩萨,还有赛河原的小孩幽灵的故事,你再给我讲讲吧。”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晃见我对日本的神佛之事如此感兴趣,不由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如果你现在跟我去久保山的话,我就能向你展示了。那里有一座寺庙,挂着赛河原地藏和审判灵魂的画像。”

于是,我俩便各乘一辆人力车,向久保山莲光寺出发了。途中,我们经过了一条长约一里的五彩缤纷的窄街。接着,又穿过一条半里长的郊区大道,道路两旁都种满了树。刚刚修剪过的树篱后面,是轻盈而精致的民房,好似柳条编成的笼子。我们下了车,沿着曲径穿过田野和农场,登上了青山。我们头顶烈日走了很久,才到达一处村庄,放眼望去,神社和寺庙竟随处可见。

远处就有三座宗教建筑,外面围着一圈竹篱笆,这里是真言宗的圣地。入口左边有一间开放的小佛堂,一下子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佛堂里放着一口棺材,想来是专门停放遗体的场所。门对面有一个神坛,上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让人惊叹不已。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位于众多小画之上的、完全用朱砂绘制的画——一个双眼好似巨大洞窟的恶鬼,嘴巴大张,眉头皱起,似乎有满腔怒火要喷薄而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恶鬼红色的胸膛上,还垂满了红色的长毛。他的头顶上有一个造型奇特的王冠。王冠是黑金两色的,分裂为三片,左片上是一轮月亮,右片上是一个太阳,中间则是漆黑的。王冠下方是镶着金边的黑带,上面写着彰显王者身份的文字。在冠带的左右两端,向下倾斜着伸出两个镀金的权杖型物体。这位王的一只手上,握着一个类似于笏的东西,但是更大。晃解释道:“这就是阎魔王,他是冥界之主,负责审判亡灵,也是诸鬼中的大王。”在日本,如果碰到面目狰狞、凶相毕露的人,大家就会说:“他真是一副阎魔相。”

阎魔王的右侧,是一幅通体雪白、脚踏多瓣莲花的地藏菩萨像,左侧则是三途婆婆的神像。传说在冥界流淌着一条三途河,三途婆婆就站在岸边,将那些亡灵的衣服脱下来。三途婆婆穿着一身浅蓝色的长袍,头发和皮肤都是白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一双眼睛虽小,却透出锐利的精光。这幅三途婆婆像年代已非常久远了,上面的彩色颜料在岁月的侵蚀下纷纷剥落,只留下白色的鳞状表面。

除此之外,在一些小幅的风景画上,还画着立于山巅的海神牟天和观音菩萨。也不知道这些艺术品用的是什么材质,但其色彩确实是美不胜收。神坛前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以避免游客伸手触摸彩绘。牟天女神有八条手臂,其中一双手在胸前合十,其余的六条手臂则在身后伸展开来,每只手上各执一件法器:宝剑、法轮、弯弓、利箭、钥匙和灵石。女神站在山坡上,下面是她的十位侍者,他们都身穿长袍,在默默祈祷。再下面则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蛇,它的尾巴伸进了岩洞中,头部则在另一端。在山脚下,则伏着一头病牛。这里的观音菩萨又被称为千手观音,她慈悲为怀,造福苍生。

但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不在这里。虽然不远处还有禅宗的地狱极乐图,但我们还是调转了方向,朝目的地奔去。

路上,向导又告诉了我一些事:

“人死之后,人们会将他的遗体好生清理一番,然后给死者换上白色寿衣,脖子上挂上三衣袋,类似于佛教徒的钱包。三衣袋里还会放上三厘钱,随死者一起下葬。

“所有的亡魂,除了小孩子,经过三途河时,都要付三厘钱的过路费。当亡灵们抵达河畔时,三途婆婆就会在那儿等待着他们。三途婆婆的丈夫就是乾达婆,他们夫妻俩就住在三途河边。三途婆婆要是没收到钱,就会扒光亡灵的衣服,然后再把它们挂在树上。”

眼前的寺庙很小,但干净整洁,阳光透过敞开的障子直射进来,照得里面一片明亮。晃跟庙里的和尚亲切地打着招呼,想必已是这里的熟人了。我奉上微薄的香火钱后,晃便如实告知了我们的来意。于是,在僧人的引导下,我们走向寺庙一侧,来到了一间明亮的房间中,俯瞰下面漂亮的花园。地板上已经铺好了软垫,烟草盆也已备好,房间里还有一张小漆桌,约八寸大小。一名僧人将装有小门的壁龛打开,拿出了一个画轴。另一名僧人则给我们奉茶,又端出一碟糕点。这糕点十分奇特,是由糖和面粉制成的,小巧可爱,且造型各异:有菊花状的,有莲花状的,还有一些个头稍大、切得薄薄的菱形糕点,呈深红色,上面有精致的图案,如飞鸟、水鹳、鱼儿,甚至还有小型的风景画。晃拿起一块菊花状的糕点,一定要让我尝尝。我拿起这花朵一般的糕点,小心翼翼地一瓣瓣掰开,内心却涌起一阵阵的懊悔,为破坏了这么美丽的东西而惋惜不已。

这时,僧人拿出了四个画轴,将它们一一展开,然后挂在墙上的钉子上。我们站起身来,仔细欣赏着眼前的画。

这些妙笔丹青无一不是美丽绝伦、出神入化,而且色彩柔和,一看便知是日本艺术鼎盛时代的用色风格。这些画作都很大,长约五尺,宽逾三尺,且都是由丝绸装裱而成的。

以下就是这些画作所描绘的内容:

第一幅画:

这幅画的上半部分描绘的是娑婆世界,即活人居住的现世的场景。树上鲜花盛开,哀悼者们来到墓园,向逝者跪拜。抬眼望去,头顶的天空呈现出美丽的湛蓝色。

下半部分描绘的则是冥界。亡灵们穿过地层,下到黄泉。在一片阴森的漆黑之中,他们身着白色丧服飘荡着,十分显眼。亡灵们从一片奇异的暮色中穿过,又涉过了三途河。在河岸边,三途婆婆正等着他们。画上的三途婆婆是一个灰白的人影,个子高得出奇。三途婆婆将亡灵的衣服一把扯下来,挂在身旁的树上。那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衣服,想来都是之前过路的亡灵留下的。

再往下看,则是一些亡灵试图逃跑,却被恶鬼抓住的场景。这些恶鬼面目狰狞,全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还生着狮子一样的双足,脸部半人半牛,好似希腊神话中盛怒的弥诺陶洛斯。其中一个恶鬼竟将一个亡灵撕成了两半。另一个恶鬼则奴役着亡灵们,强迫他们在马、狗、猪的身体里转世。亡灵们不堪其苦,纷纷向阴影处逃遁。

第二幅画:

画上描绘的是黄昏时分的景象,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让人仿佛置身于深海下的幽暗世界。画的正中是一个黑色的王座,坐于上方的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阎魔王。阎魔王是冥界之主,身负审判亡灵之责,一向铁血无情、气势逼人。阎魔王右侧,是一众手持武器的鬼差。在其左侧,立于王座之前的,则是一面净玻璃镜,这是传说中的神器,可以照出亡灵的一生恶业,以及世间种种因果循环。镜中呈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悬崖峭壁之下有一片海滩,远处的海面上还有船只在航行;海滩上躺着一具尸体,一看便知是被刀刺死的,凶手则正在逃窜。而此时,在净玻璃镜前,正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亡灵。恶鬼在一旁看押着他,强迫他辨认凶手的面貌。那凶手的模样,竟同他一模一样。王座的右侧,则是一个高台,上面摆满了寺庙中常见的各种供品。其中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鲜血淋漓的双面人头,似乎是刚从脖子上切下来的,正端放在桌面上。这两张脸,一男一女,代表着两位证人。女子能看到现世发生的种种业报;另一张脸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男子,他有一只神奇的鼻子,能够嗅到各种各样的气味。凡人的所作所为,都能被他俩觉察。与其紧挨着的是一个书案,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大书,里面记载了种种功过。而那造下杀孽的白色亡灵,只能站在净玻璃镜和证人中间,瑟瑟发抖,等待发落。

再往下看,则是亡灵接受审判的场景。其中一个亡灵,因为生前谎话连篇,于是恶鬼便拿出烧得滚烫的钳子,拔去了他的舌头。另一个亡灵则被拖入滚烫的小车中,遭受着痛苦的折磨。这种车是铁制的,跟手推车有点像。每天早晚,我都能看到一些赤膊的工人,他们推着这种车子,进进出出,嘴里还一直喊着“嘿哈!嘿哈!”的口号。这些恶鬼,无一不是赤身裸体,一身血色皮肤,长着狮足牛首,推着烧得火红的小车跑着,就像常见的人力车夫一样。

这些亡灵,死前皆是成年人。

第三幅画:

入眼就是一座巨大的火炉,里面有数不清的亡灵在惨叫、挣扎,但最终仍逃不了化为灰烬的噩运。恶鬼站在火炉旁,将铁棍伸进去翻搅着。火炉上方,还有许许多多的亡灵,他们头朝下,惨叫着落入熊熊烈火之中。

在这一场景的下方,则是一片阴暗朦胧的景象:在浅蓝和浅灰色调的丘陵和深谷中,一条河蜿蜒流过,这就是传说中的赛河原。河岸边聚集了小孩子们的亡灵,此时,他们正努力地将石头堆成小塔。在画家的笔下,孩童的亡灵十分可爱,让人心生怜惜,而且栩栩如生(日本画家将孩子的憨态可掬刻画得如此传神,实在令人惊叹不已)。每个孩子的身上,都穿着一件小小的白色衣衫。

前方有一个可怕的恶鬼,手里拿着铁棒,凶神恶煞地朝孩子们冲过去,将其中一个孩子辛苦搭好的石塔推倒。那孩子见状,便一屁股坐在满地碎石前,伤心地哭了起来,两只小手捂着眼睛。干了坏事的恶鬼见了,还在一旁嘲笑,好不得意。周围的孩子们受到惊吓,也哇哇大哭起来。就在这时,地藏菩萨显灵了!只见四周佛光普照、香气四溢,一团光芒自地藏菩萨身后升起,犹如十五的满月。地藏菩萨心生怜悯,将自己的强大法器——六环锡杖拿了出来,孩子们纷纷伸出小手,将锡杖牢牢抓住,便进入了地藏菩萨的保护圈内。还有一些小孩子,紧紧抓着地藏菩萨宽大的衣袖,有一个甚至被菩萨抱在了怀里。

赛河原之下则是另一个冥界——一大片竹林!竹林之中只有几个身穿白衣的女子,正梨花带雨哭得好不伤心。她们的手指上伤痕累累,满是鲜血。这些女子的指甲都被拔掉了,本就痛苦不堪,还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采摘着边缘锋利的竹叶,实在是太凄惨了。

第四幅画:

灿烂而神圣的佛光下,大日如来、观音菩萨和阿弥陀佛现身于空中。在他们下方,似乎有从极乐世界到地狱那么远的距离,则是一个血池,里面漂浮着无数的亡灵。血池边上,则是一处插满了刀剑的悬崖,远看仿佛鲨鱼的牙齿。一群亡灵赤身裸体,正被恶鬼驱使着,攀爬那令人胆寒的悬崖。恐怖的血池外,却出现了一个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东西,似乎是一股清澈动人的水柱——一株莲花盛开,将一个亡灵托了起来,送到一名僧人脚下。僧人立于悬崖边,默默祈祷着,莲花便如有了生命般,替他将饱受折磨的亡灵救起。

可惜啊!此行只看到了这四幅画,其他的似乎都遗失了!令人欣喜不已的是,僧人不知道从何处又找来了一幅画,原来是我弄错了。这幅画非常大,僧人将它缓缓展开,挂在先前四幅画旁边。然而我定睛一看,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这幅画美则美矣,但似乎与宗教鬼神毫无关系。画上描绘的是一片蓝色的大湖,湖边有一座庭院,似乎是神奈川的景色。庭院中布满了小而精致的美景:瀑布、石窟、莲花池、雕刻精美的桥,还有盛开着洁白花朵的树。平静的碧波上,建着一座雅致的楼阁。天空中飘着一团团洁白柔软的云彩,云端高耸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成片的屋顶被笼罩在金色的薄雾中,犹如夏日里淡淡的水汽。美丽的天宫,映入眼帘的蓝色,一切都沐浴在微光中,犹如一场美丽的梦境。庭院中来了许多客人,都是一些可爱的日本少女。令人惊奇的是,她们周身皆被光芒覆盖,闪烁着点点星芒。原来,这些女子皆是灵魂之体啊!

这幅画描绘了极乐世界的场景。画中的神明被称作菩萨。我先前没有细看,便凑近仔细端详,竟真的发现了几处颇有意趣的细节。

庭院之中,清新秀丽的少女们细心呵护着花草。她们轻抚着莲花的蓓蕾,又在花瓣上洒下几滴神奇的水,好让它们早日绽放。这莲花的颜色也十分奇特,实属当世罕见。一些莲花已经盛放,花朵中心绽放出太阳般的光辉。几个可爱的小娃娃光着身子坐在莲花中,每个娃娃身上都带着金灿灿的光环。这些孩子虽是灵体,但都是受到佛祖保佑的。一些娃娃还是小小的一团,另一些则稍大。可爱的少女们似乎给他们喂了什么美味的东西,以至于他们长得特别快。其中一个娃娃在天上的地藏菩萨的引导下从莲花中爬了出来,被带到了更高、更壮阔的地方。

蓝色的天空中,几位天人凌空而立,他们是佛祖派来的使者,都长着凤凰的翅膀。其中一位天人手执乳白色的琴拨,正在一种不知名的乐器上弹奏着,好似弹着三味线的舞女。其他几位天人则吹奏着笛子一样的、共十七管的乐器。直至今日,一些名寺还会在法事上使用这种乐器。

晃觉得,图中描绘的极乐世界跟凡尘的景象几乎没有区别。他又进一步解释道,画中的庭院,除了那神奇的莲花之外,其余的都跟寺庙中的景致十分相似。至于那有着蓝色宝顶的琼楼玉宇,则跟西京城中的茶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画中描述的极乐世界毕竟是宗教的产物,通过对冥界的描绘,将之刻画成永恒不变的事物,这恰好反映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再现和展望。如果,你觉得这种日本式的理想太肤浅、太天真了;如果,你认为比起那些幻想中的庭院、寺庙、茶楼,这些极乐世界图更应该注重描绘现实生活,那也许就表明你并不了解日本人。在日本,总是有如洗的碧空、清澈的海水。每逢夏日,万物都被一片柔和的光芒所覆盖。更别说,日本所具有的魅力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即使是再细微的东西也能给人以美的感受。而且,这种感觉是自然而然的,让人心生爱怜。

“这是一本地藏菩萨的和赞。”晃从壁龛的书架里取出了一本蓝色封面的书,随即说道,“和赞,也就是赞美诗。这本书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名字叫作《赛河原口吟传》。”说完,他便给我读起这本地藏菩萨的和赞来。和赞中有亡灵的喃喃低语,也有赛河原的低吟,伴着节奏,犹如一首动人的歌曲:

这并非现世的悲伤故事。黄泉山脚下的赛河原的故事,虽说讲的不是现世,但总不免令人惋惜。在赛河原,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孩子,他们有的才两三岁,有的四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岁。

在赛河原,有一大群小孩子。那里总是回响着他们思念自己的父母,为父母落泪的声音:“爸爸的小石头!妈妈的小石头!”虽然,他们不能像现实生活中的小孩子一样,一伤心就哇哇大哭。但这种凄惨的呼唤,仿佛能直达人心,听起来更让人肝肠寸断。这些死去的孩子们,会将河岸边的石头捡起,然后堆起一座座小塔,以表达自己对父母的祝福。他们说着祈祷父亲幸福的话,堆起第一座塔;说着祈祷母亲幸福的话,堆起第二座塔;说着祈祷兄弟姐妹以及所有他们深爱的家人幸福的话,推起第三座塔。每天白天,他们都用这样可怜兮兮的事消磨时光。然而,当太阳开始西沉、暮色降临时,地狱里的恶鬼便会出现,对他们喊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看看,你们的父母都还健在,在娑婆世界活得好好的,你们何必在这儿为他们祈祷?他们在现世,也在日夜为你们哀悼。唉,真是太可怜,太残忍了!父母们的哀悼,就是你们痛苦的根源所在啊!这可不能怪我们啊!”恶鬼们手持铁棍,粗暴地将孩子们堆好的石塔推倒。就在这时,地藏菩萨显灵了!他缓步走来,对哭泣的孩子们说道:“别担心,孩子们,我来了,不要害怕!我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的生命怎么如此短暂,这么快就来到了这幽暗的冥土了呢?你们一路跋涉,来到这片死亡之地。相信我吧!在冥土,我就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的母亲。”地藏菩萨的长袍闪耀着佛光,他细心地将衣服折起,心中充满了对孩子们的同情和怜惜。有些孩子还太小,站不起来。地藏菩萨便向他们伸出自己的六环锡杖,用自己的神力保护着孩子们。他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们,将他们抱在怀里。

南无阿弥陀佛!

二 杵筑——日本最古老的神社
杵築——日本最古の社殿

神道教仿若一块磁石,由内而外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忠诚、信念,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日本有一个神圣的名字——神国,即“诸神的国度”。放眼整个神国,最有名的圣地当属出云。在蓝天之上的高天原,居住着土地的孕育者:神与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伊邪那美死后,就葬在出云的边界之地。伊邪那岐痛失爱妻,一路追至黄泉国,却仍未将妻子带回。至于他去往黄泉国后经历的种种,《古事记》中则未记载。关于幽冥世界的传说数不胜数,其中最离奇的当属这个故事无疑了,其离奇程度甚至超过了亚述传说中伊什塔尔的故事。

出云是诸神所属的领域,也是众人供奉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地方。同样地,位于出云的杵筑也是众神居住的城市,那里的大社年代非常久远,是日本著名的神道教发源地。

自从读了《古事记》之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去杵筑一游。后来我又听闻,去过杵筑的欧洲人屈指可数,而且至今无人能进入当地的大社参观。这让我更加跃跃欲试了。当地对这方面有严格的规定,如果没有获得允许,就连靠近大社都不行。但我运气不错,刚好有一个名叫西田千太郎的朋友,因为他和杵筑大社的宫司有私交,就顺利地帮我拿到了介绍信。所以,即使无缘进入大社参观——毕竟只有少数日本人才有这个特权——我仍能有幸拜访出云的千家遵纪宫司。这位宫司大人有着高贵的血统,据说是天照大神的后裔。

九月的一个傍晚,天朗气清,我自松江出发,前往杵筑。我乘坐的汽船,从蒸汽机到遮雨棚,都像出自小人国一般。进了船舱,因为头顶挂着遮雨棚,人根本无法直立,所以我只得跪坐着。不过,这艘船倒是十分干净整洁,装修得也很考究。更出人意料的是,这船虽小,行驶起来却是又快又稳。不远处有一个清秀的男孩,他赤着身子,正忙着给客人倒茶。为那七厘五的酬劳,他不仅要准备点心,还得为抽烟的客人提前生好炭炉。

低垂的遮雨棚简直让人窒息,我便挪出来,爬上了舱顶,好欣赏湖上的风光。放眼四周,景致美得简直难以形容,晶莹透亮的湖面上,呈现出一片美丽的景象:目之所至,皆是一种奇异而柔和的蓝色,有着强烈的日本风格——远处的宍道湖上,山峰和岬角在瓷白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这些都看不真切,只能隐约辨认出纯色的轮廓。在我们的西北方,是赫赫有名的八云山。山峰高耸入云,一枝独秀。而在身后的东南方,城市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但仍能看到巍峨挺立的大山。大山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蓝白交错,山顶终年积雪,看起来毫无生机。天空如同一座巨大的拱桥,浅浅的颜色,就如同一场梦。

如此壮观的景象,仿佛是神明一手打造的。这清朗的天空,远处若隐若现的陆地,还有奇异的蓝色湖水,都不由得让人想起神道教。此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古事记》中的传说。耳边回荡着蒸汽机的阵阵轰鸣,在我看来却像是神道教举行仪式时的音乐,其中还夹杂着众神的名字:

事代主神和大国主神。

汽船继续前行,右侧出现了巨大的山脉。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山峰也显得越来越高。我清晰地看到,山间的丘陵上生长着各种植物。瞧!其中一座山峰树木丛生,山顶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分明。我们还看到山上有一座宏伟的寺庙,庙顶呈多角形。那是坐落在一畑山上的一畑寺,供奉着药师如来。在一畑寺里,药师如来化为一位医者,治病救人,甚至能使盲人重见光明。据说,无论来者何人,只要在佛坛前诚心诚意地祈祷,眼病就能够痊愈。于是,许多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从全国各地赶过来,一路奔波,踏上那六百四十级石阶,最终才能到达风光秀丽的山顶,冒着大风进入佛堂。这些朝圣者用圣泉洗过眼睛,又在佛坛前诚心跪拜,口中低声念着一畑寺的佛经:唵-叩宍-叩宍-森塔利-嘛头叽-嗽哇咖。至于这句经文的含义,已经如同许多佛经一样,被世人早早遗忘了。这些佛经原本是梵语,后来被译成了汉文,最后才被翻译成日语。虽然其中的意思只被佛法高深的大师知晓,却早已传遍神国大地,被人民诚心信奉。

我从舱顶爬下来,又重新蹲坐在低矮的雨棚下,和晃一起抽烟。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晃,这里一共有多少尊佛像?又有多少尊开过光呢?”

“数不胜数啊,”晃答道,“但要说真正的佛像,其实只有一尊。其他的只不过是佛陀幻化出的众多法相罢了。肉眼凡胎之人,其实很难完全了解事物的本质,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但平民百姓们不懂这个道理,便想借助这些符号和形式寻求佛陀的庇护。”

“那么,关于神道教的神明,你知道多少呢?”

“神道教的事,我知晓得不多。只知道《古事记》中记载,高天原居住着八百众神。神国大地上,三千一百三十二位神明被供奉在二千八百六十一座神社中。十月被称为‘神无月’,因为在这个月里,所有的神明都会暂时离开自己的神社,前往出云的杵筑大社参加聚会。所以,在出云十月则被称为‘神在月’。但是,也有一些学者们借用汉字,将其称为‘神有祭’。传说到了那个时候,海里的巨蛇会爬到岸上来,然后将身子盘在神案上,宣告自己的到来。龙王大人也会派遣使者,拜访神与人的共祖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神社。”

“晃,日本的神明实在太多,我都记不清了,所以也不怎么了解。在日本,有没有一些神明是人们极少提及的呢?关于那些异地奇闻,以及有名的诸神,可否向我介绍一下?”

“这个忙我恐怕是帮不上了,”晃答道,“你得向一些学识更为渊博的人请教才行。不过,确实有一些神明,是人们不愿提及的,例如贫乏神、饥饿神、吝啬神、妨害与邪魔之神。这些神明的神像,都呈乌云一般的深黑色,而且面若饿鬼,吓人得很哪。”

“这妨害与邪魔之神,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你给我讲讲另外几位神明吧。”

“我知道得不多,只对贫乏神略有所闻。”晃答道,“据说,有两位总是一同出现的神明,一位是掌管运气的福神,另一位就是掌管贫穷的贫乏神。前者着一身白衣,后者则是一身玄衣。”

我试探性地打断道:“因为贫乏神是福神的影子吧。福神站在前面,身后投下的影子便化作了贫乏神。我发现,无论福神行至世上哪个角落,必定会有贫乏神出现。”

晃对此不以为然,继续说道:

“一个人要是被贫乏神缠上,就很难摆脱它了。在离京都不远的近江国,有一个海津村,那里住着一位僧人,多年来一直饱受贫乏神的折磨。他也试过不少办法,但就是无法将贫乏神赶走。为了摆脱贫困神,他便对人们谎称自己即将去往京都,但事实上,他真正的目的地是越前国的敦贺。僧人一路奔波,终于赶到了敦贺的一家客栈。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男孩。男孩靠在墙边,身子瘦弱不堪,脸色苍白,好似饿鬼一般。男孩见了他,对他说道:‘我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原来,这男孩竟然就是贫乏神的化身!

“还有一位僧人,六十多年以来,一直想摆脱贫乏神,却始终未能成功。最后,他下定决心,去往一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避避风头。然而,就在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他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赤身裸体,浑身脏兮兮的,正在编着旅人和行者常穿的草鞋。僧人大为惊讶,便问他:‘你编这么多草鞋,是做什么用呢?’男孩答道:‘吾乃贫乏神,将与汝一同远游。’”

“晃,这是否意味着,怎么样都无法摆脱贫乏神喽?”

晃继续说道:“《地藏经古粹》曾记载,从前尾张国住着一位年迈的僧人,名叫圆城坊。为了摆脱贫乏神,他决定做一场法事。在年末的最后一天,他将真言宗的弟子们召集在一起,又请来了几位高僧,众人操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他们折下几根桃枝,然后一起诵经念佛,并做出驱赶的姿势,挥舞着手中的桃枝。接着,又将寺庙里大大小小的门全部紧闭,然后继续吟诵。就在当天晚上,圆城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僧人在庙中独自哭泣。那僧人见了他,开口说道:‘我既与你已相伴数年,为何还要将我驱逐呢?’此后,圆城坊终于过上了富足的日子,晚年也得以安享天乐。”

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汽船继续前行,两岸的风景先是越来越近,然后又被抛到了身后。眼前的景致,起初是海天交汇的蓝色,看上去十分赏心悦目,后来又变为树木的葱茏,最后又变回蓝色。然而,刚才还在远处的山峰,此刻却似乎触手可及,它们如鬼魅般巍峨地耸立着。突然,小汽船径直驶向岸边——一片低洼之地出乎意料地出现在眼前——然后溯着稻田间的小溪而上,来到运河岸边一座古雅美丽的村庄——庄原村。在这里,我们必须换乘人力车才能到达杵筑。

因为要赶往杵筑过夜,我们也不便在此地多留。我们坐上车,便从村子出发了。眼前的风景走马观花般飘过,我只看到了一条宽阔的长街(街上的景致犹如画中一般,若不是有事在身,真想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好好游览一番)。我们穿过空旷的原野,又经过了一大片稻田。此时,我们的车疾驰在一道堤坝上,因为坝顶很宽,足够两辆人力车并排而行。在风景极佳的平原举目望去,两侧的白色地平线上耸立着高大的山脉。四周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伴随着轻纱般柔和的光晕,让人仿若坠入了祥和的梦境之中。一路上,我们经过了久木村和上直江村。在我们左侧,是连绵不断的首岁山,山上草木繁盛,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映入眼帘。其中,大黑山高耸入云,独占鳌头,不愧是承载着神之名的险峰。而右侧则耸立着赫赫有名的北山。北山距我们极远,远远望去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紫色。此时日落西山,霞光洒在山峰上,一直向西延伸,山峰的颜色也愈来愈浅,最终竟奇异地隐没于天际。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在这漫长的路途中,四周的景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一望无垠的稻田边,我们沿着蜿蜒的道路前行,路边竖立的白杆好似箭头一般。四周传来不绝于耳的蛙鸣,仿佛是什么东西在冒着泡泡。左侧是一片葱茏,右边则是黛紫,恍若染上色彩的幽灵。两边的风景向西延伸,最终隐入天边,与苍穹融为一体。一路上,两边的景致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偶尔会经过几个美丽的小山村,或者在路边的一隅,看到一些造型怪异的雕像或纪念碑,一般是地藏像或某个相扑手的陵墓。在簸川的一片浅滩边,我们还看到了一座巨大的花岗岩石碑,上面刻着“出云松菊助”的字样。

到达神门郡后,我们从一条河边经过。河很浅,但十分宽阔。此时,四周才呈现出不一样的景致。左侧的山峰勾勒出蓝色的轮廓,形状好似马鞍,由此可以辨认出,这曾是一座威力无比的火山。这座山有很多名字,古时候则被称为佐比卖山。据说,它与神道教还有一段不解之缘。

创世之初,出云的神明凝望着神国大地,感叹道:“出云虽是一片崭新的土地,却太过狭小,我要扩增它的面积,将这弹丸之地变成广阔的大陆。”神明语罢,看到了日本附近的朝鲜,觉得这块土地十分不错,便拿出一根负有神力的绳子,将其中四座岛屿拖了出来,与出云合为一体。第一座岛屿名为八百丹,也就是如今的杵筑。第二座岛叫作狭田国,相传神明们每年在杵筑集会后,便会纷纷降临此地的神社,继续未完的宴会。第三座岛屿则是暗见国,是现在岛根郡的前身。第四座岛上则坐落着这位神明的庙宇,保佑国家五谷丰登,因此深受信徒爱戴。

神明将这四座岛屿用绳子捆起来,又将绳子一圈圈绕在大山和佐比卖山上。直到今天,两座山上依然留有这根绳子的痕迹。至于这根神奇的绳子,它的一半化为一座长长的岛屿,古人将其称为夜见之滨,另一半则化为园之长滨。

经过堀河之后,脚下的路愈加狭窄,也越来越难行。但是,我们离北山也越来越近了。我们迎着夕阳朝北山前进,渐渐地,山上的树木变得近在眼前、清晰可见了。山路一直往上延伸,我们在黄昏中缓慢前行。等我们一行人终于到达杵筑时,繁星已经布满夜空了。

我们经过一条长长的桥,从鸟居下面穿过,来到了一处地势较高的街道。杵筑的城门处建有鸟居,这一点倒是跟江之岛十分相似。不过,这里的鸟居不是铜质的。街上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高高翘起的屋檐下,则是一排排障子。道路两边,有威风凛凛的石狮守卫。大社的长墙十分低矮,顶端覆盖着瓦片,在周围树木的掩映下,有种众星拱月的感觉。大社的入口处,也有一座高大的鸟居,但我们站在此处,却看不到里面的神殿,因为它位于杵筑的后方,坐落在一座树木丛生的山脚下。此时,我们已经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了,实在没有力气继续游览。于是,我们选择了一家看起来宽敞舒适的客栈落脚。这是杵筑最好的客栈,我们便坐下来休息休息,吃点东西。客栈里用的皆是小巧精美的瓷碗,还有几位美貌的姑娘在一旁唱曲,为我们助兴。休整一番后,已经是深夜了。我便叫了一位信使,带上我的介绍信前往宫司的住处。晃还在信上谦恭地提到,希望宫司允许我们明天上午登门拜访。

客栈老板为人非常和善,不仅热心地为我们备好了纸灯笼,还邀请我们和他一起前往大社。

夜晚,许多人家都将木制的拉门关上了,街上黑漆漆的,幸好客栈老板手中还提着灯笼,为我们照明。此时,月亮也隐入云层中,夜空漆黑如墨,半颗星都没有。我们沿着主街,一路穿过五六个广场,最后拐了一个弯,终于来到一座宏伟的铜鸟居前,从这里出发,就能够到达大社。

夜幕无边无际,将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借着纸灯笼发出的微弱光芒,我们走近大社,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虽说此时领略到了其中的妙处,但一想到明天还得来到这里,就感到遗憾不已。眼前是一条非常气派的大道,两边都栽有高大的树木。头顶是一排巨人般的鸟居,一直向路的尽头延展,鸟居上悬挂着粗大的注连绳,让人想到了神话中的天手力雄尊。除此之外,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古木。夜色中的松树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给大道平添了几分庄严与肃穆。一些粗壮的枝干上,还绑上了一圈圈的绳子,更是显得神圣无比。那庞大的树根,向四处肆意延伸,在灯光的映照下,好似一条巨龙,时而翻滚,时而爬行。

这条大道长度不超过一里,它穿过了两座桥梁,途径两片神圣的小树林。道路两旁的区域,都属于这座大社所有。此前,这里是不允许外国人从中间的鸟居经过的。大道尽头是一面高墙,中间开了一扇门,样式类似佛寺的门,但要大一些。沉重的大门仍然开着,此时还有几个人影,在其间进进出出。

院中一片漆黑,信众们的灯笼闪烁着昏黄的光,好似一群巨大的萤火虫。环视四周,我们只能依稀辨认出,眼前高耸的房屋是由大型木材建成的。在客栈老板的引领下,我们穿过了两座宽阔的庭院,最后在一座宏伟的建筑前停下了脚步。这里的门仍然开着,借着头顶的灯光,我仔细打量着这座建筑,发现上面刻有游龙出水的图案,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而且木材用料讲究,价值不菲。左侧有一处神宫,我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神道教的标志。而在我们正前方的地面上,则铺着一张席子,其面积之大令人咋舌。于是我便料定,眼前便是大社无疑了。但客栈老板告诉我们,这只是信徒们祈福的地方。在白天,人们可以透过敞开的大门一窥殿中全貌,但晚上就不行了,因为此地对出入有严格限制。“很多人连大社的庭院都无法进入呢,”晃说道,“他们只能远远地在一边祷告。你听!”

此时,我们站在阴影中,只听得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水花飞溅般的声音,原来是神道教信众们在拍手。

“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啦,”客栈老板说道,“现在的人还很少,等到明天,那可是一场宾客如云的盛会呢。”

此行结束,我们便原路返回,途中又经过了之前的鸟居和林荫大道。这时,晃又给我讲了圣蛇的故事,这是客栈老板告诉他的。

“在日本,人们把这种蛇称为龙蛇。传说它是龙王大人的使者,它的出现预示着神明即将降临。所以,人们又将这位龙宫城的使者称为龙蛇大人。龙蛇大人显灵前,会出现海水变黑、巨浪翻滚的奇观。除此之外,它还有一个别名,叫作白蛇。”“那么,这小蛇是自己来到这神庙的吗?”

“当然不是,它是被渔夫捉来的。每年都会有一条蛇被送到这里,所以渔夫每次便只捉上一条,并将它送到杵筑大社或佐蛇神社,也就是众神在神有月举行二次集会的地方。此外,渔夫还能够得到一草袋大米作为报酬。捉蛇是费时又费力的活儿,但一旦成功捕获,从此就能过上富足的生活。”

“杵筑的神宫中,应该供奉着许许多多的神明吧?”我问道。

“确实如此。不过,杵筑的主神乃是大国主神,也被人们称为大黑天。大国主神有一子,名为惠比寿,也深受人们的信奉。人们在绘制神像时,总是将这二位神明画在一起:大黑天脚踏米袋,一只手在胸前托起一轮红日,另一只手握着一只象征财富的金锤;惠比寿一只手握着鱼竿,另一只手臂夹着一条鲷鱼。这两位神明皆是面目柔和、笑容可掬,长着肥大的耳朵,预示着财富和好运。”

在外游历了一整日,身子难免有些疲乏。回到客栈后,我便早早就寝了。安然入睡后,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一阵沉重的击打声将我从睡梦中吵醒。那声音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连我耳下的木枕都跟着晃动起来。原来,是客栈里的伙计正在捣米呢。随后进来一位清秀的女佣。她将门窗打开,瞬间,山地中独有的清新空气伴随着清晨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人心旷神怡。女佣将木制的雨户取下,细心地收入走廊后的户袋里。接着,又将棕色的蚊帐撤了下来。为了方便我抽烟,还特意准备了一个刚生好火的火盆。做完这些后,女佣又转身去为我们安排早餐了。

不一会儿,女佣便回来了。她告诉我们,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人已经从千家遵纪宫司处返回。至于这千家遵纪,之前已经提到过,他出身高贵,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送信的人是一个年轻的神道教神官,而且在此地颇有地位。他一身简单的日式服装,下身却穿着一件宽大的蓝绸裤裙,一直垂到脚部。为了表示感谢,我便邀他一起喝茶,他点头同意了,并告诉我们,此刻他们家主人正在大社中等着我们。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但我们还无法立刻出发。送信的人说,晃的衣服还不够得体,所以在与那位贵人见面前,他得先穿上崭新的白足袋,再换一身裤裙。因为根据日本的习俗,出入神社必须穿上裤裙。客栈老板非常热心,将一套裤裙借给了晃,让他欣喜不已。我们将自己收拾得整洁一新后,便在送信人的引导下,向大社出发了。

途中,我们又一次从那座宏伟的铜鸟居下经过。本以为,那天夜里见到的大社已经足够美轮美奂、不同凡响了。没想到,沐浴在晨光中的大社竟也毫不逊色。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高大无比的树木和壮观的路边风景。眼前还有那一大片的树林、宽阔的地面,比起记忆中的更加壮观。前来拜神的信众络绎不绝,但大家都井然有序地前行着,没有任何推搡拥挤的现象。在第一座神殿前,一位神官打扮的老者友善地接待了我们。送信人将我们托付给老者后,便转身离开了。于是,这位名叫佐佐的老者便继续为我们引路。

此时,大社里忽然传出了一阵响亮的声音,犹如海浪在耳边拍打。随着我们一步步靠近,那声音也愈发清晰可辨了。原来,是许多人在拍手。穿过大门后,只见我们昨夜造访过的拜殿里挤满了人。不过,没有一个人走进门去。大家只是立在绘满神龙图案的门前,在门槛处的功德箱中投入几枚钱币,极度贫苦的人则撒一把米,然后他们拍拍双手,深鞠一躬,虔诚地抬眼凝望远处至圣的神殿。每一位信徒都只是停留片刻,但都会拍四次手。就这样,人来人往间,拍手的声音从未间断,犹如瀑布声回响在耳边。

我们穿过人群,来到拜殿的另一侧。此时,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级级宽阔的台阶。台阶质地坚硬,一直通到那至圣的神殿。有人曾告诉我,这里此前从未有欧洲人涉足。大社的神官们皆是一身正式的礼服,正在不远处等着我们。他们身量都很高,穿着绘有金龙图案的紫色丝绸长袍,带着高高的乌帽子,样式十分奇特。这些神官的装束无一不是精致繁复,他们神情庄重肃穆,仿佛神圣不可侵犯,乍一看去,仿佛眼前的不是真人,而是一排巧夺天工的雕像。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曾见过的一幅法国版画,上面画的是亚述占星家。神官们岿然不动,只是用眼神向我们示意。然而,当我走上台阶行至他们面前时,神官们忽然同时向我行了一礼。原因无他,只因为我是第一位在大社与他们的主人相见的外国信徒。他们的主人,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身份尊贵无比。即使是在这个古国的偏远地区,他也拥有大批虔诚的信徒,被称作“在世神明”,其威望可见一斑。神官们行过礼后,又恢复了之前的姿态,纹丝不动了。

我脱下鞋子,正要步上台阶时,之前在门口接待我们的高个神官却伸手制止了。他告诉我,根据惯例,在进入神殿前,所有人都要进行一个洗礼仪式。我伸出双手,神官手持一个竹制的长柄勺,舀了水浇在我手上,如此重复三次后,又递给我一方奇特的蓝毛巾,上面还写着我看不懂的白字。随后,我们便走上台阶,步入神殿了。此时此刻,一身外国装束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野蛮人。

站在台阶顶端,便有神官前来询问我的社会阶层。从古时候起,杵筑便对社会阶层有着严格划分。不同社会阶层的客人,就要遵守不同的礼仪和规则。想必晃那个家伙在神官面前又是一番讨好奉承,但最终我还是只被排到了平民阶层。这样挺好,一来这本就是事实,二来也避免了许多让人不安的繁文缛节。日本人向来十分注重礼节和仪式,其繁复和讲究的程度,使我这个外国人一窍不通。

神官引导着我们来到一处房舍,这房间十分开阔,而且与台阶上的走廊相通。匆忙间,我只看到房间里有三座大神宫,且两侧都有凹室。其中两座神宫前都挂上了白色幕布,从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上面垂挂着一行黑色的盘状装饰,每个直径约三寸,正中央是一朵金色的花。第三座神宫在房间的最里面,前方挂的不再是白色幕布,而是金色锦缎。这便是三座神宫中为首的大国主神神宫。神宫里面,我们只看到几个象征着神道教的符号,至于神宫的外观如何,则没有人看得到了。在我们前方,是一排低矮的长台,上面铺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长台一端朝向走廊,另一端朝向神宫。在走廊附近的长台处,我忽然看到一位留着胡须的伟岸身影,他戴着头巾,一身纯白的长袍,神情庄重严肃,正端坐在席子上。神官一路引导着我们,在他面前坐下。原来,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拜访的主人公——杵筑大社的宫司千家遵纪。这位大人出身显赫,乃是天照大神的后裔,且深受信众爱戴。即使在他的私人住所,周围人也是对他毕恭毕敬、虔诚行礼,不敢有丝毫怠慢。我按照日本传统礼节对他行了一礼。或许是因为我庄重又有涵养的举止,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千家先生也对此十分赞赏。之前为我们引导的神官也在千家先生左侧坐了下来。至于随我们到门口的一众神官,则坐在走廊处。

千家遵纪先生风华正茂、气宇轩昂。他就坐在我面前,一副标准的神官坐姿。先生戴着高耸的乌帽子,留着浓密的胡须,一袭雪白的礼服,显得十分飘逸。奇妙的是,千家先生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在他身上,既带着古画中人物的雍容隽雅,又有着王侯将相的不凡气度。这样一个人,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萌生出崇敬之意。我心想,在这最为古老的出云,千家遵纪先生享有众人的顶礼膜拜,作为众人的精神领袖,他不仅拥有神圣的血统,还出自古老的名门世家,真是天之骄子一样的人物。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畏惧。千家遵纪先生端坐着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供奉在神社里的他祖先的雕像一样,神圣不可侵犯。但是,当他一开口,那低沉的嗓音响起之时,之前肃穆的气氛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先生面目柔和,一双深色的眸子专注地凝视着我的面庞。这时,晃作为翻译,向我传达了先生礼貌的问候,我也按规矩进行了回复,并就他对我的破例照顾表示了感谢。

有了晃在一旁翻译,他继续对我说道:“你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大社的欧洲人。虽说之前也有欧洲人来过此地,但能够进入大社庭院的,也是屈指可数。而你,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神的居所的欧洲人。以前,一些人出于好奇,总想到这大社一游,但都被拒绝了,连庭院都不准靠近。后来,西田先生向我解释了你的来意,便有了你我二人这场愉快的会面。”

我再次向他表示了感谢,相互致意后,我们又继续交谈起来,晃仍为我们充当翻译。

“比起伊势神宫,杵筑大社是不是年代更为久远呢?”我问道。

“确实久远得多,”宫司答道,“就连我们都不知道,这杵筑大社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在那个神明尚存的年代,一开始,杵筑大社是奉天照大神的旨意修建的,落成之后,杵筑大社高达三百二十尺,辉煌壮丽,简直无与伦比。不管是房梁还是支柱,都不是寻常木材可以比拟的。另外,房屋的框架也是由长达千寻的楮皮绳固定的。

“杵筑大社第一次重建,是在垂仁天皇时期,其建筑样式后来被人们称为铁轮构造。工匠们制作柱子的木料都取自那一棵棵的参天大树,而且柱子外围还要细心地套上巨大的铁环,以保证坚固。杵筑大社重建后,虽然也是辉煌壮观,但比起当初众神一手打造的模样,还是略显逊色,就连高度也只有一百六十尺了。

“第三次重建,则是在齐明天皇时期。竣工后,杵筑大社高度又不及以前,只有八十尺了。此后,大社便一直保留着那时的样子,并受到精心维护,直到现在。

“大社前前后后经历过二十八次重建,按照规定,每六年就会重建一次。但在漫长的国家动荡时期,大社闲置了一百多年。大永四年,尼子经久任出云国守护,将大社交给一位得道高僧看管,甚至罔顾当时的习俗,在社中修建了宝塔。继尼子氏之后,毛利元就掌权。其在位期间修缮大社,并恢复了之前废除的传统节日与仪式。”

“扩建大社期间所用的木材都是取自出云的森林吗?”我好奇地问道。

之前为我们引路的佐佐神官答道:“历史记载,天仁三年七月四日,受潮汐影响,无数木材被卷到杵筑沿海一带,漂浮在海面上。永久三年,人们将这些木材用于神社重建,所以人们称之为浮木建筑。同样在天仁三年,在因幡国宫下村一处名叫宇部社的神宫附近的海岸边,人们发现了一根巨大无比的树干,长达十五丈。人们想将树干砍断,以便于运输。没想到的是,这粗壮的树干上竟然缠着一条巨蛇,看起来十分恐怖,一时无人敢上前。无奈之下,众人只能向宇部社的神明祈祷,以寻求破解之道。神明显灵,对他们说道:‘每逢出云的大社重建,各地便会派出一位神明,轮流奉上所需木材。如今,轮到我了。那巨木原本归我所有,现在你们尽可以拿去修建大社了。’神明语罢便消失了。许多记载中都提到,每逢杵筑大社修建,便会有神明负责主持,并在一旁协助。”

“每年神有月,神明们是在大社中哪个地方举办宴会呢?”

“在内院的东西两侧。”佐佐答道,“内院中有两座长形建筑,称为神馔所。神馔所中共有神宫十九间,且不为任何一个特定的神明所有。所以我们坚信,神馔所便是诸神集会的场所。”

“每年这个时候,从各地赶来大社参拜的信徒有多少呢?”我问道。

“约有二十五万人。”佐佐答道,“不过,这还得视每年的收成而定。如果天公作美,遇上大丰收,前来感恩还愿的信徒自然就多。不过,每年的人数一般都不会少于二十万。”

经过一番长谈,我从宫司和他的首席神官那里听说了不少奇闻,包括每座神宫的名字,围墙和树林所蕴藏的典故,以及那数不胜数的小祠及其供奉的神明,甚至是大殿里九根大柱的名字,最中间的柱子被称为真中心柱。不仅如此,大社里大大小小的一切,包括鸟居和小桥,都有着自己的名字。

佐佐神官告诉我,神道教的神殿一般都是朝向东方的,而大国主神的神殿偏偏别具一格,朝向西方。不过,神殿中有两处神宫皆朝向东方,分别供奉着大国主神的十七代子孙、首任出云国造,以及贤明的国主、著名相扑力士野见宿祢的父亲。垂仁天皇时期,一位名叫当麻蹴速的高手曾吹嘘,自己力大无穷,无人能比。于是,天皇命野见宿祢与他一较高下。就在二人你来我往之际,野见宿祢看准时机,使出雷霆之力,把当麻蹴速抛了出去,令他当场毙命。这场比赛被认为是日本相扑的起源,而野见宿祢也一战成名,成为相扑手心目中力量与技巧的象征。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供奉着神明的神宫,这里我就不一一赘述,以免使那些不了解神道教传统和渊源的读者们感到索然无味。直到今天,人们依然相信大国主神和传说中的众神仍居住于此。例如,传说中从天照大神佩戴在发髻上的宝玉中生出一位美丽女神,人称田雾姬;须佐之男的女儿爱上了大国主神,便随他脱离黄泉国,成为大国主神的妻子;还有水户神的孙子栉八玉神,他为在杵筑举办的诸神宴会制作了最早的火钻及用红土烧制的陶盘;还有许多这些神明的亲戚。

十一

佐佐神官还告诉我一桩奇闻:

“古时候,松平氏一度统治出云长达二百五十年。松平氏的第一代大名,就是德川家康的孙子松平直政。有一次,松平直政造访杵筑大社,他下令打开神宫的殿门,以便看清里面供奉的神体。但这在当时是一种大不敬的行为,于是遭到两方国造一致反对。尽管如此,松平直政还是愤然下令执行。如此重压之下,神官只能将神宫打开。直政好奇地望去,只见里面有一扇巨大的鲍贝,上有九孔。这鲍贝体型如此之大,挡住了身后的景象。直政不由凑近身子,想一探究竟。哪想到,那鲍贝忽然化作一条长约十寻的巨蛇。那蛇之前一直盘着身子,此时发出可怖的嘶嘶声,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松平直政和随从们见状,纷纷吓得落荒而逃,一刻都不敢多待了。经过这次教训后,松平直政便对神明敬畏无比,不敢再有一丝冒犯。”

十二

在宫司的提醒下,我们注意到面前有一长排铺着白绸的低台,上面放着一些古老的物件:一面金属镜子,乃是几百年前大社重建,在打地基的时候发现的;还有几块红玛瑙和碧玉制的勾玉;一支中式玉笛;几把华丽的佩剑,应该是天皇或将军佩戴过的;几顶精致的旧式头盔,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一捆有两个铜质箭头的利箭,看起来像叉子一样,边缘锋利无比。

我仔细欣赏这些古器,了解其历史渊源。之后,宫司便站起身来,对我说道:“给你看看杵筑以前用过的火钻吧,圣火便是由它点燃的。”

我们走下台阶,再次经过拜殿,来到院子另一边一座与拜殿同样大小的屋子。一来到这里,我便惊讶地发现屋内放了一张长长的精致木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木制的椅子,想来是为客人准备的。神官引导我们在屋内一侧坐下,我和晃各自坐下,宫司和众神官也在桌边就座。这时,侍从拿起一座铜架,放在了我的面前。只见铜架长约三尺,上面有一个椭圆形物体,并盖着一层白布。随即,宫司伸手将白布掀开。我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副非常原始的东方火钻。它是一块厚厚的白板,长约二尺五寸,上边缘处有一排小孔,每个小孔的上半部分都穿透了整块木板。取火的时候,只要手握木棒,将其固定在钻好的小孔内,再用双手快速搓动便可。木棒由轻便的白木制成,约两尺长,粗细跟普通铅笔差不多。

我仔细打量着这件简易却奇怪的物品,要知道,古时候人们认为它是神明创造的奇迹,而到了现代,科学则将其归功于人类进化初期的智慧。就在这时,一位神官拿出一个轻便的大木盒,将它放在桌上。这木盒长约三尺,宽十八寸,高四寸。奇怪的是,盒子中间是隆起的,远看就像乌龟壳。这木盒和那火钻一样,是由扁柏制成的,上面还放着两支细长的小棍。一开始,我以为这又是火钻的一种,但我和晃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才知道,这东西叫作琴板,是一种古老的乐器,上面的小木棍就是用来敲在琴板上进行演奏的。在宫司的示意下,两名神官将木盒放在地板上,二人分坐两端,接着便手执小棍敲打起来。两人轮流上阵,动作缓慢,奏出单调的乐声。一人发出“昂!昂!”的声音,另一人则“嗡!嗡!”地回应。每次呼喊之后,小棍便落在琴板上,发出尖锐的一声,接着便迅速恢复平缓,仿若空谷回声。

十三

除了这些,我还了解到一些事实:

大社每年都会更换一次火钻,不过火钻并非产自杵筑,而是产自熊野。熊野至今仍保留着制造火钻的工艺,据说还是从神明时代流传下来的。第一位出云国造就任时,就收到了火钻作为贺礼。这贺礼来头可不小,乃是天照大神的弟弟亲手所赠。所以,人们至今还将这位神明供奉在熊野。自此以后,杵筑大社的火钻便都是交由熊野打造而成的。

直到近代,每逢卯日祭时,大庭神社还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以庆祝杵筑宫司获得新的火钻。古时候,人们常在十一月举办卯日祭,后来国家动荡,便将其废除了。唯一保留这一习俗的地方,只有神与人的共母伊邪那美的神宫所在地——出云大庭。

每年的卯日祭,国造便会前往大庭,还要备上双层米糕作为礼物。到达大庭后,便会由负责接待的龟大夫,将熊野打造的火钻移交给大庭的神官。在传统习俗中,龟大夫是一个滑稽可笑、诙谐逗趣的角色,所以神道教的神官大都不愿亲自上阵,一般由神社雇专人扮演。龟大夫的任务就是对国造献上的礼物评头论足一番,并挑出其中的不足。当地人形容一个人不讲道理、鸡蛋里面挑骨头时,常常会说:“他就像龟大夫一样。”

龟大夫会将米糕检查一番,然后吹毛求疵地说道:“今年的米糕怎么这么小?比去年的差多了。”

这时候,神官们便会回答:“哦,您大概是弄错了,今年的米糕其实更大呢。”

“颜色没有去年那么雪白,这米粉也磨得不够细嘛。”就这样,龟大夫绞尽脑汁,把米糕说得一无是处,而神官们则在一旁耐心解释,或者干脆赔礼道歉。

等到这一切结束后,神社会将庆典上用过的杨桐售卖出去。杨桐是众人不惜以重金购买的抢手货,据说具有辟邪护身的奇效。

十四

每逢国造往返大庭,总会碰上大雨。这是因为,国造出行的时间恰逢出云的雷雨季(即新历的十一月)。民间普遍认为,国造身份特殊,和龙神有着奇妙的联系,所以这些暴风雨都是他身具神力的表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地人便将这个季节的暴风雨称为国造风暴。直到今日的出云,每逢家里有客人在雷雨天气往返时,大家便会对他说:“你可真是个国造呀!”

十五

在偌大的房间另一端有一群乐手,宫司挥挥手,他们便开始奏乐。鼓声夹带着竹笛声,听起来十分奇妙。我转过身,看见三位乐手坐在席子上,其中一位还是个年轻女孩。在宫司的示意下,女孩站起身来,向房间中央走去。她是一位神道教巫女,赤着双足,身穿雪白的长袍,边缘处却又饰有红色丝绸。房间中央有一张小桌,上面放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乐器。这乐器的形状十分奇怪,就像一段向下弯曲的树枝,两端都挂有一只小小的铃铛。她双手将乐器托起,便舞了起来。如此神圣的舞蹈,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巫女身姿飘逸,如同行云流水,一举一动莫不充满诗情画意,简直不能用“舞蹈”二字来形容。巫女间或舞动起手中的乐器,迈着轻快的脚步转起圈来,乐器两端的铃铛立刻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巫女面目姣好,神情平静无波,犹如戴上了一副精美的面具,让人想起了观音菩萨。一双莲足细腻雪白,像极了大理石神像。这一切都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日本侍女,倒像一尊活生生的美丽雕像。笛声时而低声呜咽,时而慷慨激昂,配合着咒语般轰隆的鼓声,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在日本,人们把这种舞蹈叫作“巫女之舞”。

十六

随后,我们又参观了大社中的其他建筑,例如宝库、图书室等。在两层高的集会厅,我们有幸见到了一幅名画——《三十六歌仙画帖》。该画由土佐光起所绘,虽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保存得非常完整。除此之外,我们居然还见到了一种刊物,这种刊物由大社每月发行,上面记录了神道教的种种新闻,还讨论与古典文献有关的问题。

一路上,我们见识了大社中许多奇物。之后,宫司又盛情邀请我们前往他的住处,欣赏他收藏的名人亲笔信,其中便有像源赖朝、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样的大名或将军的手迹。一开始,宫司将这些珍贵的手稿放在一个香柏木柜里,但因为数量太多,为了避免着火,便又命家中仆人将它们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住处,宫司便换上了一身简单的日式正装。初见宫司的时候,他身着繁复的白色长袍,充满了不可侵犯的气势。此时的宫司看起来则更具亲和力。但是,像他这样礼貌友善、慷慨大方的主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宫司身边的一众神官也个个仪表堂堂、神采不凡。他们都穿着传统服饰,一身无法掩盖的贵气,看上去不像神官,倒更像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士兵。其中一个年轻人留着厚厚的黑色胡须,这在日本是很少见的。

临别之际,热情的主人又送给我一枚护身符(上面绘有杵筑两位神明的画像),还有一些文稿,记录了大社的历史及所收藏的宝物。

十七

辞别了宫司和他的随从们后,我们在佐佐和另一位神官的引导下来到稻佐滨。这里是靠近城镇的一片海岸,面积较小。佐佐神官是一位富有学识的诗人,对神道教历史和古籍深有研究。我们便一边沿着海岸漫步,一边听他给我们讲种种奇闻异事。

如今的稻佐滨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浴场,附近建有不少客栈和茶楼。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神道教传说中,众神为了支持正胜吾胜胜速日天忍穗耳命,便要求掌管大地的大国主神放弃对出云的统治。“稻佐”一词,在日语中就是征求对方意见的意思。《古事记》上卷第三十二节就记载过此事,在此摘录一小部分:

是以二神(天鸟船神和建御雷神)降出云国伊那佐之小滨而拔十拳剑,逆刺于浪穗,盘坐刃前问大国主神:“天照大御神、高木神之命以问使之:‘汝所统之苇原中国者,当为我御子所治之国!’故,汝心奈何?”大国主答:“仆者不得答。我子八重事代主神可答。然今为狩鸟猎鱼而往御大之前而未还。”是遣天鸟船神召八重事代主神归而问之。事代主神语其父神曰:“恐之。此国者立奉天津神之御子。”言毕,八重事代主神即蹈倾其船,后击掌,使船化青柴垣,隐于其中。

建御雷之男神复问大国主:“今汝子事代主神如此答矣,亦有可答之子乎?”答曰:“尚有建御名方神,除此者无也。”话未毕,建御名方神举千引之石而至,言:“谁来我国而窃窃私语?或欲作力竞之赛何如?”

在海岸附近,有一座名叫稻佐宫的小祠,供奉着掌管力气的建御名方神。而当年建御名方神一根手指就举起的岩石,即千引岩,至今仍伫立在海边。

为了表示谢意,我们邀请神官们在一家海边小馆里吃了顿饭。席间,我们谈天说地,又聊到了许多关于杵筑和国造的故事。

十八

三十多年前,国造的权力如日中天,地方上无人可及。出云国造更是一度成为整个出云的信仰统治者。国造统治着整个杵筑,而他的名号也改为宫司。但是,在偏远地区的淳朴大众心里,国造仍然是神一般的存在。人们依然用以前的头衔来称呼国造,并且始终相信国造是神明的后裔。你很难想象,一群从未在出云居住的人,竟然能够如此虔诚地敬畏国造。放眼日本之外,大概也只有深受敬爱的西藏活佛能与之比肩了。在日本国内,唯有天皇能获此殊荣。备受敬仰的天皇在人们心中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幻象;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个名头。因为天皇就如同退隐的神明,是不可见的。在民间传闻中,人类是不允许凝视天皇的面容的,否则就会失去生命。这种不可见性和神秘性,使得天皇的传说更加深入人心。但国造就不同了,人人都可以在国造的领地见到他,甚至和他交流。即便如此,国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仍不亚于天皇,其权力甚至能够与大名比肩,就算是将军也不会轻易得罪他。现任宫司的先祖甚至曾公然违抗丰臣秀吉的命令,拒绝交出军队,原因竟是不会听令于一个出身卑微之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年的国造被没收了大部分封地。不过在近代之前,国造的权力仍旧不曾被削弱半分。

此类故事数不胜数,在此便讲述两个经典的小故事,让大家了解国造在信众心中的地位。

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富翁认为自己之所以财运亨通,全是仰仗杵筑大黑天的保佑。为了表示感谢,富翁决定献给杵筑国造一件长袍。

国造婉言谢绝了,但富翁执意要献上礼物,便请来一位裁缝,命他赶制衣裳。哪想到,裁缝却狮子大开口,开出了一个天价。富翁不解,问他原因。裁缝答道:“既然是为国造做衣服,那以后我就不能随随便便给别人制衣了。所以,我必须提前为下半辈子做好打算。”

第二个小故事,则发生在一百七十多年前。

松平氏第五代大名松平宣维统治这里的时候,有一位住在松江藩的武士,名叫杉原喜户次。他本就在杵筑军中任职,又深受国造赏识,便常常能与国造一起下棋。一天夜里,两人正在对弈。忽然,武士像是被定住了般,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周围人顿时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只听国造说道:“我知道了,这是由于他刚才一直在抽烟的缘故。我素来不喜抽烟,又不忍扫了他的兴,便闭口不言。然而,神明看出了我心中的不悦,便惩罚了他。现在,我来让他清醒过来吧。”于是,国造口念咒语,武士便瞬间恢复如常了。

十九

随后,我们原路返回,再一次置身于这片雾气缭绕、充满传说的圣地。此时,周围一片寂静。路边是一片片成熟的稻田,地上点缀着祈祷用的白色箭矢,两侧则屹立着以神的名字命名的山峰,峰顶或是一片靛蓝,或是一片苍翠。杵筑已被我们远远抛到了身后,与我们告别了。但是,午夜梦回之时,我依然能够看到那宽广的大道,一整列挂有巨大注连绳的鸟居,以及神情肃穆的宫司,和善的佐佐神官,甚至还有那一身雪白、翩翩而舞的巫女。屏气凝神,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一阵阵拍手的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向我涌来。每每想到,自己作为第一位进入日本最古老神社的外国人,并且有幸一睹那古老的器皿用具,还有一系列的礼神仪式,内心便是止不住的狂喜。这一切的一切,对于那些人类学家和进化论者而言,该是多么梦寐以求的经历啊。

此番游历后,杵筑大社在我心中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座简简单单的名刹,而是神道教内涵的生动写照。透过杵筑,我们能感觉到古老宗教的生命脉动。那触感是如此强烈,让人仿佛回到了《古事记》中描绘的那个陌生年代。虽然无法用言语直接形容,却能一直在人们心中代代流传。佛教历经数百年的风雨,早已发生变化,并慢慢衰落,甚至终有一日会退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种不为人知的信仰。但是,神道教却始终如一,在这片孕育它的土地上屹立不倒。纵使岁月无情,它也只会更加壮大,受人敬仰。佛教体系复杂,且典籍浩如烟海、内容深奥。神道教却刚好相反,既不会大讲哲理,讨论形而上学,也没有自己的道德规范。但是,它却能抵挡住西方宗教的入侵。在这一点上,其他东方宗教无出其右。神道教一方面积极接纳西方科学,另一方面却又能抵制西方宗教的渗透。那些外国狂热分子们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使出多大的力气进行打压,对方总能如同空气一般,既充满吸引力,又无懈可击。就连最优秀的学者,都无法对神道教说出个所以然来。从某方面说,神道教似乎只是一种祖先崇拜;站在其他角度,这种祖先崇拜中又夹杂着对自然的敬畏。但是,它似乎根本就不属于宗教范畴。在那些无知的传教士眼中,神道教是一种最糟糕的异教。人们之所以觉得很难解释神道教,归根结底是因为汉学家们只能从书籍中追寻它的起源。例如,《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记载的是神道教的历史;祝词讲述的则其信徒的事迹;本居和平田二位知名学者,也曾做过相关批注。但是,真正讲述神道教内涵的,既不是文山书海,也不是那些清规戒律,而是信众的内心。在人们的心目中,神道教就是至高无上的精神信仰,它是永垂不朽的。在那些古老的迷信、朴实的传说,还有不可思议的法术背后,蕴藏着神道教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充满生命力与直觉的全部灵魂。要想真正了解神道教,就必须深入它神秘的灵魂,领略其中的美感、艺术感染力和英雄事迹。神道教仿若一块磁石,由内而外散发着与生俱来的忠诚、信念,这便是它本身的魅力所在。

我终于知道,东方人的内心中充满着对自然和生命的热爱。这种精神与古希腊人有异曲同工之处,相信再无知的人都能察觉。我也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向更多人传播神道教的伟大力量。

三 弘法大师的书法
弘法大師の書

只见那河面上的字竟然化为一条真龙,在河中翻涌奔腾

弘法大师是日本的佛教高僧、真言宗的开山祖师。大师创立了日本文字中的平假名,教会人们用平假名进行书写,还创作出了“伊吕波歌”。更为难得的是,弘法大师还是一位享有盛誉的书法家兼抄经名手。

《弘法大师传》中,曾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

弘法大师游历中国期间,大唐皇宫里一处宫殿门前匾额上的字,由于受到岁月侵蚀,变得斑驳不清。皇帝便召来弘法大师,让他写一幅新的。只见大师两手各执一支笔,左右脚趾又各执一支,口里居然还叼着一支,五支笔各显神通,在墙上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很快便大功告成了。大师的字宛如行云流水,这样的佳作在中国还是头一回见到。随后,大师手中执笔,退后几步,朝墙壁上一挥,飞溅的墨汁落在墙上,竟化作美丽的字。皇帝闻之,龙心大悦,赐他“五笔和尚”的美誉,意为大师能够用五支笔同时写字。

还有一回,大师当时居住在京都附近的高野山。天皇想让他为著名的金刚峰寺题字,便派了一位使者,命他带着匾额去见大师。使者来到弘法大师居所附近,不巧天降大雨,河水暴涨,便被拦住了去路。不一会儿,弘法大师出现在河对岸。使者禀明来意后,大师便让他将手中的匾额高高举起,使者照做了。大师站在河对岸,运笔如风,使者手中的匾额上顷刻间就出现了写好的字!

弘法大师常常独自在河畔冥想。

有一天,大师正陷入沉思,隐隐约约感觉身前有个男孩,正好奇地凝视着他。男孩衣衫褴褛,却唇红齿白,风姿卓然。

男孩问道:“您就是弘法大师吗?那位顷刻间五笔同书的‘五笔和尚’?”

弘法大师回答:“正是贫僧。”

男孩接着说道:“如果您真是弘法大师,那我能请您在这天空上写字吗?”

弘法大师起身提笔,对着天空运笔挥毫。不一会儿,天空中便出现了几个极为秀美的大字。

男孩说:“我也来试试。”便模仿弘法大师,也对着天空写起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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