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作者:雷平阳 著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脸谱

博尚镇制作脸谱的大爷

杀象,制作象脸

杀虎,制作虎脸

他一直想杀人,但他已经老朽

白白地在心里藏着一堆刀斧

地安门

那一夜,我醉倒在地安门

身边是雾霾,心上是白霜,一个人

独自抵挡北京的冷

我的朋友们,如果你们

谁从那儿路过,请把我喊醒

请向我问好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他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他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他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唯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蹿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快和慢

只有贩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怒江

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苍山

只有死亡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活着

在这儿,只有我的心是快的

其他都很慢,最慢的

是我的那些不能直呼其名的

死去的乡亲,或他们还醒着的坟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借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疑问

多少根青草才能长成一根羊毛

多少亩红土才能约等于一张羊皮

多少个春天,多少条河流

才能换取羊肝、羊肺和羊心

迟缓的羊眼、羊角和羊蹄

它们该耗尽多少光阴才能把

满肚子的羊奶送抵生的反面

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

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

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

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

所有人都会选择终身沉默

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

他们的尺寸相等

集体主义的虫叫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唯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地

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张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

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母亲的月亮

月光下清理场院。

谷粒儿滚着它们细小的铁环;草垛中

夜已很深,越来越像绸缎,熟睡中的孩子

手心里捏着一把,温暖的尘埃。

——粮食和孩子,母亲都要!

母亲在它们中间,离孩子近一点

离谷粒儿稍远。为了他们

母亲的体内,挤不出一滴

多余的汗水,和奶……

月亮在草垛上,迷人的光,一闪一闪。

可在母亲的眼里,它只是照明的灯盏!

独处

坐在炸药堆里,我想抽支烟

该走的都走了,不该灭绝的那些

正在灭绝。今年的大旱

加剧着我违禁的孤苦

身上装着的这袋干净的泥巴

化成了乌有,稼禾有灵,在蓝色天幕上

跪在太阳的面前,有气无力地哭

我只剩下想象,仿佛在炮火连天的战场

漠然地独处。一个虚拟的证人

他不知道世界就像一个作案现场

他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清明节,在殷墟

野草和庄稼让出了一块空地

先挖出城墙和鼎,然后挖出

腐烂的朝廷……我第一眼看见甲骨文

就像看见我死去多年的父亲

在墓室中,笨拙地往自己的骨头上刻字

密密麻麻,笔笔天机

——谁都知道,那是他在给人间写信

小山

铁路笔直地修了过来

将小山的心脏

用洞劈成了两瓣

多小的一座山呀

只比隧洞大一点点

多小的山呀

挖掘机在胸膛里挖掘时

它浑身抖作一团

多小的山呀

它被串在铁轨上

火车轰轰烈烈驶过

它根本受不了两根

庞大异物的同时贯穿

往事一

在政府机关工作的

那些年,我经常接待

上访的人。男人为了

落实政策,偏执、破碎

女人差不多都是因为

丈夫被结扎后出了问题

尖锐并患有妄想症

他们拿出形形色色的证书和信件

拿出北京和昆明的批示

声音大,胆子小

绝望多于鼻涕和眼泪

有的女人,一心追求真理

把羞耻放下,非得拿出依据

众目睽睽,腰带一松

便脱掉了裤子。有的则把

随身带着的婴儿,往办公桌上

一放,然后扬长而去

不知来自何处的兽性

谁都难以压制。我记得一个女人

结扎时被庸医割掉了子宫

她说她想死,一定要

死给我看,视生死如戏剧

我叫来妇联主任,请求一个女人

救另一个女人的命

她就往金沙江边奔跑

样子像疯掉的母亲

主任狂追不止,她就越跑越急

到了江边,她有过犹豫

看见追她的人就在身后,而且很多

她不得不死了,果然就跳了下去

我心头一震,双腿一软

坐到了地上,心想完了

一个女人的死,我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那一瞬间,江上的神灵

插手了,几个浪头,把女人

从水底刨出来,推上了对岸

她发现自己没死,坐在沙滩上

哭了好一阵子,然后湿漉漉地走了

隔着一条大江,我看见

背影爬上了断头台一样的山

背影消失在了黑暗的灌木丛

背影很冷,很灰,很空洞

之后的很多年,我再也没见到

她来上访,不知道这叫不叫心死

光辉

天上掉下飞鸟,在空中时

已经死了。它们死于飞翔?林中

有很多树,没有长高长直,也死了

它们死于生长?地下有一些田鼠

悄悄地死了,不须埋葬

它们死于无光?人世间

有很多人,死得不明不白

像它们一样

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面是高黎贡山,南面

是贡丹神山,东面是阿妮日宗姆山

北面是怒江。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边是普化寺,南边是重丁教堂

东边是原始道场,北边是一条

直通西藏的路。一座木楞房的四周

西侧是村落,南侧是田野

东侧是杂树丛生的丘陵

一个池塘,在北侧。一座木楞房

它的四周:门前,有人在打青稞

屋后的柿子红了,左边的草丛

昆虫在交配,右边的牛厩

一个牛头,伸出了栅栏

羊羔,小狗,鸡鸭和孩子

围着木楞房,找食,捉迷藏

笔直的炊烟,在房顶,伸向天空

冬天就将来临,鼹鼠在床底挖地窖

啃来的半页经书,成了它们的被褥

尘土

终于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后,那一个看不见的灵魂

它还想继续活着,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没有想清楚。一直以为

横刀夺取的、离我而去的

它们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贴心的恩膏、接不上气的虚无

和隐秘的星宿。其实,这都不是真的

它们都是土,直白的尘土

戴着一个廉价的小小的人形护身符

奔丧途中

一个世界终于静下。不再

端着架子:有的声音的确醉人

耳朵却已经失灵。滇东北的山野

处处都有绝处逢生的风景,那一双眼睛

却被掏空了。关闭了。土地

贫瘠或丰饶,已经多余

那一个人,他的手脚,已经休息……

在360公里长的高速路上,我亦感到

有一个人,从我的身体里

走了出去,空下来的地方,铁丝上

挂着一件父亲没有收走的棉衣

白鹳

三只白鹳,一动不动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结着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渐渐变黑。它们身边

是鹳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凄美。水田的尽头

白雾压得很低,靠近尘世

三棵杨树,一个鸟巢

结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风里

一枝比一枝细,细得

像水田这边,三只白鹳

又细又长的脖子里

压着的一丝叹息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伤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破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寺庙

有没有一个寺庙,只住一个人

让我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度过一生

我会像贴地的青草,不关心枯荣

还会像棵松树

从来都麻木不仁

我会把云南大学的那座钟楼

搬到那儿去,卸掉它的机关

不让它,隔一会儿就催一次命

我一旦住到了那儿,手机就将永恒地

关闭,谁都找不到我了

自由、不安全感、焦虑,文坛上的是非

一律交给朋友。也许,他们会扼腕叹息

一个情绪激越的人、内心矛盾的人

苦大仇深的人,从生活中走开

是多么的吊诡!可我再不关心这些

也决不会在某个深夜

踏着月光,摸下山来

我会安心地住在那儿

一个人的寺庙,拧紧水龙头

决不能传出滴水的声音

屠麻记

把麻雀交还给天空!

让它们飞,不分昼夜地飞

我们在地上鼓噪,跺脚,引爆

胸腔内的炸药……我们还砸掉了神像

以神的口吻,命令群山沸腾

鞭打江河,强压它们怒吼

树神端坐在树梢,对着喇叭

不停地高声喧哗。火车不跑

拉响汽笛,飞机空着,天上追逐

工厂的机器,不生产,只顾轰鸣……

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我们

都布下了天罗地网。有的麻雀

累死在了天上。有的,飞得太倦

太困,太饿,只想睡一会儿

小翅膀一收,落入了枪口

也有一些,基于绝望,屏息,鼓劲

撞向悬崖,主动赴死。被声音

震碎肝脏的,是麻雀中的孩子

它们还不会飞,没有学会逃亡……

那是饥荒的年代,我的记忆中

还留着这样的一幕:人们在广场

生火,支锅,煮食几万只麻雀

啃剩的骨架,捣碎了,又熬成粥

有一天,我坐在河边,一只麻雀

飞了过来。我想伸手托一下它

想给它找个藏身之所。看见了我

这只麻雀,一头就钻进了波涛

渡白水记

在傣历的阳间,自由自在地流淌

用汉人的阴历,曲曲折折

跌宕起伏地记事或遗忘

——生活在两岸的人,建立过城堡

却不会战仗。他们中间,没有产生过

视死如归的战神,所有的幸福

和悲伤,也不在刀尖上。他们传唱着的

那个英雄,山上,水上,到处都有

神祇。他只是一个领着他们逃命

把逃命当成信仰的人。而且,他们

也知道,每次逃命,英雄的铠甲中

首先得藏下,他美丽的新娘

新娘的翡翠、银两和换洗的衣裳

然后,才会在匆忙之中

把祖先的魂路图,塞进刀鞘或箭囊

儿子的假想敌

侧耳静听儿子的刀声

他在剪纸,折了一架飞机

在房间投了几次,低飞,下坠

有些愤怒,提刀就剪,一地的残骸

他把剪刀当成了武器,剪断天路

也剪断机翼。属于他的小书桌上

一堆小动物,支离破碎

有时候,他真的很凶残

“再不给我打水仗,我就……”

他说出了无限的可能性。天空

刚刚泛灰,衣服才加厚一层

他就开始在想象中堆雪人

那是他手中木剑,可以恣意

杀翻的一群。而他,大笑着,根本

不把雪人当成人。谁说我没有

引导过他?阳光、爱心、无欺

甚至偃苗助长,教他背诵一首首古诗

还把他的言行,编进故事,讲给他听

以示修正。他坐在那儿,听得入迷

突然,伸手抱着我的头,他看见了

白发:“爸爸,人一老,就死定了。”

说这话时,他有着成人的表情

不过,他也一直在寻找着

那些能拉他一把的:悟空、魔法

和机器人,以及酸奶和巧克力

有一次,他说:“活着,真没有意思。”

我被吓坏了,把他搂进怀里

他又接着说:“唉,我都五岁了

怎么还没有遇上一场战争?”

回乡偶书三

坐了十天的汽车,张海涛

终于回到了家中。妻子不在了

黑漆漆的屋子,像屋子下面的地窖

荒草在意念中生长,夕阳

在地基里发芽。几只老鼠

不识张海涛,坦然地打开谷粒儿

的锁,偷走玉石。灶膛尘封已久

冷灰压住的火焰,燃烧在

邻居的锅底。张海涛拉过一把椅子

颓然坐下,椅子散了,看不见

的地方,尘埃弥漫。邻居

隔着土墙:“村子里的人,都在说

你死在了东莞……”张海涛

孤单地坐了一夜,第二天,用土

封了屋门,重返他打工的漠河

江水流淌

2004年春天,我在山东汜县

风来自大海,麦苗出自诗经

博物馆后面,几个喝酒的人,在听

榆树走路的声音,它们有着

一条反向的旅程

与这些榆树不同,在诗人蓝野的老家

几个来自云南的女孩,早早地

做了母亲。作为老乡,我用方言

问其中一个:“想不想回去?”

她的手,把膝边的儿子拉得更紧

用生硬的山东话说:“不。我只是偶尔

会想起云南,江水流淌的声音。”

然后,迅速转身,走进了家门

可以肯定,她把我看成了

前来搭救她的人

荒村小景

一个喝醉了的人

在午后的荒街上,滔滔不绝

抓自己的头发、捶胸、跺脚

伸手去捉蝴蝶,蝴蝶一让

他抓住了虚空……

他的妻子,坐在高高的芒果树下

静静地缝补衣服,看着他

在十米外的远方,灵魂出窍,走远了

有一条白狗,带着草屑,伸着舌头

懒洋洋地走过来,不小心

碰翻了地上的凉茶。他的妻子

站起身来,又倒了一碗

还摆在地上。白狗移过身子

红红的舌头,一会儿,就全部汲光

他的妻子,又站起身来

再添了一碗,摆在地上

狗开始打鼾,他还在十米之外

兴奋地说着什么,用脚

踢自己的影子,用棍子抽打

自己的衣服……他多么决绝

执意地,把妻子遗忘在

十米之外的故乡

末日

在广州,有人问我

什么是末日?我没有多想

脱口而出:佤山的巫师,基诺山的

白腊泡,雪山上的天葬师……

当他们用汉语布道时,世界已死

如果汉人,被迫讲英语,他们死之前

唯一的愿望,只是想找一个懂汉语的人

和他一道,痛痛快快地

再讲一次汉语,世界已死

荒城

雄鹰来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宫殿

它是知府。一匹马,到过拉萨

运送布料、茶叶和盐巴,它告老还乡

做了县令。榕树之王,枝叶匝地

满身都是根须,被选举为保长

——野草的人民,在废弃的街上和府衙

自由地生长,像一群还俗的和尚

晚风

活着的时间少之又少。一旦死去

留给自己的,属于死的时间

就太长了。我现在就活在

西施、慧能、苏东坡和梅兰芳等人

死去后仍然属于他们的时间里

晚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我希望他们

能够看见我的活:子时,坐在床头

想象西施的美。凌晨,对着曙光

高声朗读《前赤壁赋》。太阳升高

去一下寺庙。下午,一边喝茶

一边听京剧。这是我精心挑选的

够不着的活。我配不上,但我

找不到更世俗也更温暖的活

更是难以把自己的活,从他们

死后的时间里,完整地剥离出来

并像他们活着的时候那么活。当然

有些时候,我也会更加绝望,看着他们

在地下,打着灯笼,各提各的白骨

晚风一样,迎合前来挖矿的蚁蝼,他们的死

在死后的时间里,所谓永恒,是多么的不可靠

我的骨头里,也会因此多出几只蚁蝼

小锄头,每挖一下,就痒,就酥……

建庙记

他在山中建了一座小庙

光头,袈裟,一个人

兴致勃勃地守着

功德箱很大,很沉,晚上

他就用它抵住庙门

酒多的时候,门外松涛虎狼奔突

他就搂着一尊泥菩萨

天人合一,睡得如痴如醉

没有晨钟暮鼓,也无

早课和静修。山下的集镇

他换上便装,经常光顾

回来时,右手十三经

左手牛肉……一个月,不见香客来

只有一个女人来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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