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为鱼而哭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婚姻生活以艰涩开始,渐进平淡。虽然流血带伤,但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那些事情业已过去,重要的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他们心照不宣,一起努力地修复这道深深的伤口。
杨小北依然骑着摩托上班,只是车后永远都坐着同一间办公室的杨太太米加珍。每次过桥,米加珍都会紧张地抓着他的腰,而杨小北但逢到此,亦会心有余悸,情不自禁放慢速度,仿佛担心新桥再一次坍塌。
有一天黄昏,阳光斜照在窗前,淡黄色的,给屋里添了些暖意。杨小北和米加珍坐在沙发上,一边翻阅报纸杂志,一边聊起这感受。杨小北说,其实我知道白水桥绝不会再垮,可是我就是条件反射。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米加珍说,我也是呀。每次一到那里,心就狂跳,我跟自己说,都过去了,没事了,可它还是不听。我还问过马元凯有没有这样,按说他也应该有障碍的。马元凯却说他没有,还说我们是做贼心虚。这家伙,真是混账。
杨小北的心蓦然就阴了下来,仿佛马元凯的话是一阵风,这风刮过来一大片浓云,呼啦啦就遮蔽了他的心空。米加珍见杨小北的脸色变得阴沉,忙说,你不要理睬他,他那张嘴一贯就是这样损。杨小北淡淡一笑,说我不理睬他,他就不存在吗?
两人本来聊得很好,因为马元凯的话,气氛变了味,聊不下去了。天黑下来,太阳落山,暖意也消失。头上的节能灯,照得满屋通亮,炽白的光下,两个人的脸色都白得惨然。
杨小北满心萧瑟,便不再多言。电视剧开始了,古装戏,皇帝和佳人的爱情故事,一屏幕都是眼泪。两人都在看,但其实谁都没看进。回肠荡气的剧情变得索然无味。米加珍想,不是很大度的吗?怎么这么小气了?而杨小北则想,这话就算马元凯说了,你又何必这时候说出口?两个人都把事情放在心里想,却都没有讲出来。电视剧演完了,杨小北说,算了,睡觉吧。米加珍也说,好吧,睡觉吧。
夏天到来的时候,白水河更黑了。风一吹,扬起阵阵恶臭。走近河边,气味更是刺鼻。米加珍的外公有一天外出迷路,走到那里,一个人坐在河边痛哭流涕。河边的树正在慢慢死去,只有青草生命顽劣,倒还碧绿着。米加珍的外公哭道,这是白水河呀,怎么可以这么臭呢?我的鱼呢?都臭死了吗?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一个路人以为老头要寻死,打了报警电话。结果过来两个警察,问米加珍的外公为何而哭。米加珍的外公说,水好臭哩。我在这里打过鱼,现在鱼都被臭死了。我哭鱼。警察笑了,说你打鱼回家,把鱼吃掉了,那时你有没有哭?外公说,鱼喜欢我。我抓它时,它活蹦乱跳。鱼不喜欢被臭死。两个警察越听越想笑,知这老头脑子有些不清楚,便问他住在哪里。米加珍的外公根本不睬他们,却还是哭,又说鱼儿好可怜,都被臭死了,怎么办呢?两个警察问不清米加珍的外公住在何处,便只好将他带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米加珍的外公依然不停地哭泣。他哭白水河不清了,又哭它太臭,最后还是哭鱼,说白水河没有鱼,怎么叫白水河。哭得整个派出所的警察都发笑,所长忙不迭地派出几个人查找他的家属。好容易电话问到米加珍那里,米加珍吓了一跳,丢下手上的活儿,连忙赶去派出所。杨小北那天出差去了荆州,公司便让马元凯开车送米加珍过去。米加珍的外公见到米加珍,立即忘记了白水河的鱼。他拉着米加珍的手兴高采烈地对警察说,这个丫头我认识,她是我的宝贝。然后他看了看马元凯说,你是汉汉?你回来了?说罢又对警察说,这是我的外孙女婿,叫汉汉,也是我的宝贝。马元凯忙说,外公,我是马元凯。米加珍的外公又说,哦,原来我们珍珍嫁给你了呀。也好也好。你爸妈都是我车间的。米加珍制止了他的话,对警察说,他有病,就只会乱讲话。警察说,我们知道。说罢便把米加珍的外公哭鱼的事讲述了一遍。米加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流了眼泪。警察说,老人家心地很善良。不过,对这样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你们要注意,一是不能让他单独出门,二是要在他的衣服上缝上家庭住址和电话,万一丢失,也好送回去。米加珍一一点头答应。
回家的路上,米加珍的外公不停地对马元凯说,你有汽车啊。是给我们家珍珍买的吗?珍珍你好福气。米加珍扯了一下外公说不是的,是元凯自己的车。我没有这个福气。米加珍的外公说,元凯是你男人,他的车还不是你的车?米加珍又扯了下外公说外公,我的男人是杨小北。你不要乱讲好不好?米加珍的外公茫然地四下张望,说杨小北是谁?我认不认识他呀?
开着车的马元凯便哈哈大笑,说外公真是好眼力。米加珍的外公也高兴地跟着他一起笑。米加珍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也是巧,一个记者去派出所办户口,听说有个老头儿为白水河的鱼痛哭不已,便跑过去看热闹。米加珍的外公的眼泪突然让他感动。于是他跑了几天调查,写了一篇关于白水河污染的调查报告。文章登上了报纸,米加珍的外公哭鱼的事成为文章的引子,报上甚至还配发了米加珍的外公抹眼泪的照片。市里领导看到报纸,心情沉痛,开会说不能让我们的老人为河里的鱼流眼泪,一定要治理白水河。
文章发表时,米加珍的外公已经回家大半个月,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突然有一天,隔壁左右的人都来看望他。米加珍的外婆也莫名其妙。一问才晓得,米加珍的外公糊里糊涂地哭一场,竟哭上了报纸。
领导开腔说了话,事情就会办得迅速。至于怎么办或是如何办得更合理,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在办就行。这时候的执行者通常都没理智。治理白水河立即开始了行动。先是关闭了印刷厂,断绝污水源,然后河两岸的排污孔一一被堵塞。最后,开始在河边植树种草,说是要把这里的河岸变得像花园。
印刷厂的地皮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开发商很快圈地修墙,围墙上画了一个有着小桥流水的豪华居民小区,周边一大片杂乱的住房都被圈进小区的版图。转眼之间,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的居民全都面临搬迁的局面。先前大家还兴高采烈,但获悉搬迁补偿费奇低之后,兴高采烈便换成了义愤填膺。有一伙人暗中呼吁居民联合起来抗拒搬迁,待真要出头组织时,却连呼吁者都退缩在后。枪打出头鸟,早有古训这么说过,明白者谁又愿意挨这一枪呢?更多的居民都是老实巴交之人,见官就怕见强就让地过了一辈子。可为一根针与邻居天翻地覆地吵架,却不敢为一幢房跟来势凶猛的开发商顶撞。架不住各种人士的层层动员以及威逼利诱,纵是满腹委屈,最后还是自认倒霉为妙。
米加珍和杨小北租住的房东家也在搬迁之内。房东有亲戚在市里工作,便十分抗拒这样的动迁。认定开发商仗势欺人,克扣补偿款项,于是决意要当钉子户。房东欲拉杨小北一起行动,因为杨小北为结婚将这套租房进行了装修,他本计划在这里住上几年,攒点钱再买一套自己的新房。孰料才过不足半年,便要另寻住处。虽然他的装修花销并没多少,可只住半年,到底还是很吃亏。徜要再去寻房,再次装修,也分外伤人脑筋。杨小北对此也恼火透顶,随着房东一起破口大骂。骂完后回头跟米加珍说,瞧瞧,这事竟然是外公惹出来的,好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似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怪外公呢?外公只是心疼白水河的鱼罢了。杨小北说,可是外公多事干吗?他这一闹腾,害得多少人家鸡犬不宁。
米加珍觉得杨小北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可是又还是觉得不悦,暗想,外公是个病人,你难道不知道?这一样想,不悦感便又加重。
恰好那天马元凯为行业设计评奖的事打电话给米加珍,电话里听出米加珍心情不对,便问出了什么事。米加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杨小北抱怨外公的话说了出口。马元凯说,放屁!怎么能怪外公?白水河的鱼都死光了难道也是外公弄的?外公是个有大爱的人,所以才会为白水河的鱼担心。他杨小北就只会操心一点儿蝇头小利。这种自私的人,我讲都懒得讲他。
马元凯的话并没有让米加珍释然,倒让她的心情更加恶劣。米加珍说,马元凯,杨小北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他根本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马元凯说,不自私?他要不自私,汉汉会死吗?米加珍厉声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不说那桥是杨小北炸的?马元凯说,好好好,你的老公你护着。我只护着汉汉,没有他,你不晓得,我好寂寞。米加珍心软了,说往后你别再讲这种话。过去的事情我只想让它过去。马元凯说,我也愿意这么想。可是它过得去吗?汉汉虽然化成了灰,可灰上面却摞着一座坟。你能当它不在?
这一天,米加珍都在想马元凯的话。杨小北去武昌与客户商讨铁节灯架的尺寸,下班后米加珍一个人回家。她慢慢走到白水河边,河水依然黑如墨汁,臭气从河面一直蹿上岸。每天都有清除污秽的船在河上工作。据说再过一阵,河水便会渐渐返清。米加珍想,她和杨小北的婚姻,是相爱的两个人的结合,不能让过去的事情一直影响他们。他们两人共有的那道伤,也须尽快痊愈。
米加珍过了河,心里的想法愈加坚定。她推开屋门,却见杨小北正在忙碌,餐桌上摆着米加珍爱吃的菜。杨小北腰缠围裙,说怎么回来这么晚?米加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杨小北笑道,感动了吧?米加珍怔了几秒,才说,当然感动。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我以为今晚会吃方便面哩。
杨小北走近她,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不该埋怨外公,外公是个病人,根本不关他的事。是我不理智。我错了,我知道你对外公的感情,所以我抓紧时间,一分钟也没有休息,拼了命赶回来,好用实际行动认错。米加珍说,路这么远,你这样会太累。杨小北说,我不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累。
杨小北的一席话,令米加珍热泪涔涔。米加珍说,我回来得晚,是因为我走到白水河,坐在那里想了许久。杨小北说,想些什么?他的神情有些紧张。
米加珍说,我想过了,不要跟房东一起闹了,我们搬家吧,搬到河对岸去。杨小北惊异道,不想住这边了?不是说一定要住在离外公外婆近的地方吗?米加珍说,虽然是这样,可是每天要过桥。一过桥,就仿佛有人在提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好像身上的伤口,夜里复原了,可早上过桥时,又让它裂了开来。我不想让这些伤心的往事干扰我的心情,我想让那一切赶紧过去。
杨小北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紧紧拥住米加珍。这样满带激情的拥抱自他们结婚后,几乎再没有过。杨小北想,这正是他深爱着的米加珍。通情达理的米加珍。深明大义的米加珍。米加珍伏在他的肩头哭了起来。其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但除了眼泪,米加珍不知道应该如何表达她的心情。最后米加珍说,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要好好珍惜我们的生活。杨小北亦哽咽道,我也这样想。我们要赶紧忘掉那些事,不然,我们都会累得活不下去。
米加珍的外公外婆一百个不愿意米加珍住到河对岸去,外婆说,住在这边,离外公外婆只几步路,外公天天都可以看到你。现在住远了,外公找你该怎么办?但米加珍执意要搬走。米加珍说,我会经常过来看望外公外婆的,每个星期至少回来一次。米加珍的外公说,三次,要回来三次。外婆说,珍珍翅膀硬了,让她自己去过吧。米加珍听外婆这句话,鼻子酸酸的。但外婆的话是对的。
公司附近都是新修的小区,杨小北很快找到他们所需要的房子,两室一厅,面北朝南。房间的家具一应俱全,他们几乎不需添置什么,只要扛了被子过来,即可生活。也因为此,房租便比河对岸的民房要贵出许多。米加珍有些犹豫,担心房租过高,生活压力会太大。但杨小北坚定不移。杨小北说,这可以让我更加努力赚钱,我保证绝不会因为房租贵而降低我们的生活质量。
米加珍对杨小北的回答非常满意。
他们在新房子里,像新婚一样。这天没有过桥,晚上突然觉得心里很松快。于是两人都很兴奋。杨小北提议早早洗澡上床,米加珍依允了。他们就像初谈恋爱时那样疯狂,一直到彼此都筋疲力尽。杨小北抚着米加珍说,我感觉好像今天才结婚。米加珍说,真是的,我刚才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