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剧随感
决心给《万象》写些关于戏剧的稿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为笔涩,疏懒,一直迁延到现在。朋友问起来呢,老是回答他:写不出。写不出是事实,但一部分,也是推诿。文章有时候是需要逼一下的,倘使不逼,恐怕就永远写不成了。
这回提起笔来,却又是一番踌躇:写什么好呢?题目的范围是戏剧,自己对于戏剧又知道些什么呢?自然,我对“专家”这个头衔并不怎么敬畏,有些“专家”,并无专家之实,专家的架子却十足,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表示他对戏剧所知甚多,同时也就是封住有些不知高下者的口。意思是说:你们知道些什么呢?也配批评我么?这样,专家的权威就保了险了。前些年就有这样的“专家”,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号召建立所谓的“全面的”剧评:剧评不但应该是剧本之评,而且灯光、装置、道具、服装、化装……举凡有关于演出的一切,都应该无所不包地加以评骘。可惜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全面的”剧评似乎至今还是影踪全无。我倒抱着比较偷懒的想法,以为“全面”云云不妨从缓,首先是对于作为文艺一部门之戏剧须有深切的认识,这认识,是决定一切的。
我所考虑的,也就是这个认识的问题。
平时读一篇剧本,或者看一个戏剧的演出,断片地也曾有过许多印象和意见。后来,看到报上的评论,从自己一点出发——也曾有过对于这些评论的意见。但是,提起笔来,又有点茫茫然了。从苏联稗贩来的似是而非的理论,我觉得失之幼稚;装腔作势的西欧派的理论,我又嫌它抓不着痒处。自己对于戏剧的见解究竟如何呢?一时又的确回答不上来。
然而,文章不得不写。没有法子,只好写下去再说。
这里,要申明的,第一,是所论只限于剧本,题目冠以“读剧”二字,以示不致掠“专家”之美;第二,所说皆不成片段,故谓之“随感”,意云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也。
释题即意,请入正文。
一、不是止于反对噱头
战后,话剧运动专注意“生意眼”,脱离了文艺的立场很远(虽然营业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戏、绍兴戏媲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特别是《秋海棠》演出以后,这种情形更为触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叹起来,纷纷对于情节戏和清唱噱头加以指摘。综其大成者为某君一篇题为《圮忧》的文章,里面除了对明星制的抨击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话剧倾向上两点病象:一日“闹剧第一主义”,一曰“演出杂耍化”。
刚好手头有这份报纸,免得我重新解释,就择要剪贴在下面:
闹剧第一主义
其实,这是一句老生常谈的话,不过现在死灰复燃,益发白热化罢了。主要,我想这是基于商业上的要求;什么类型的观众最欢迎?这当然是剧团企业化后的先决问题。于是适应这要求,剧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弃了他们的“人生派”或“艺术派”的固守的主见,群趋“闹剧”(melodrama)的一条路上走去,因为只有这玩意儿:情节曲折,剧情热闹,苦——苦个痛快,死——死个精光,不求合理,莫问个性。观众看了够刺激,好在他们跑来求享受或发泄;自己写起来也方便,只要竭尽“出奇”和“噱头”的能事!
……岂知这种荒谬的无原则的“闹剧第一主义”,不仅断送了剧艺的光荣的史迹,阻碍了演出和演技的进步,使中国戏剧团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会再向上发展一步,同时可能得到“争取观众”的反面——赶走真正热心拥护它的群众,因之,作为一个欣赏剧艺的观众,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义的真正的悲剧或喜剧,恐怕也将不可能了!
演出“杂耍化”
年来,剧人们确是进步了,懂得观众心理,能投其所好。导演们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们的特殊的功绩,这就是演出“杂耍化”。安得列夫的名著里,居然出现了一段河南杂耍,来无影去无踪,博得观众一些愚昧的哄笑!其间,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马舞——纯好莱坞电影的无聊的噱头。最近,话剧里插京剧,似乎成了最时髦的玩意儿,于是清唱,插科打诨,锣鼓场面,彩排串戏……甚至连夫子庙里的群芳会唱都搬上了舞台,兴之所至,再加上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们想到申曲或绍兴戏,又何尝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连科天影的魔术邓某某的绝技,何什么的扯铃……独角戏,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台的可能,这样,观众花了一次代价,看了许多有兴味的杂耍,岂不比上游戏场还更便宜,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