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忆兴华
文/谢蔚英
吴兴华,1921年生,卒于1966年,离开我们已经快五十年了。每当想起他的惨死,心中总会泛起无限伤痛。同时也想到,假如他还在人世,该有多少工作可以去做,在文学发展上是会做出他应有的贡献的。
他出生于一个自由职业者的家庭,父亲在清末科举中试后受新思潮影响去日本学医,在文史方面造诣很深,家中藏书颇丰。兴华自幼受家庭影响,博览古书。他家中兄弟姐妹共有九人,由于他自幼聪颖过人,深受父母喜爱和弟妹崇敬。他初中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以后随家迁到北平,一直在崇德中学读到高中毕业,因成绩出众而连续跳班,1937年考入燕京大学时方十六岁。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岁月里,常听他说,他写诗是凭年轻时的灵感和激情,过后回想起来自己也感到太幼稚,没有多大价值。虽然他这样说,但从他偶然遗留下来的写诗笔记中看到他在十五六岁时写的诗就已形成他自已的风格,选用了不少中外历史题材,在文字和意境上又是和旧诗、西洋诗结缔、揉合的综合产物,在当时来说,是有着开拓精神的,如《刘裕》《玛利亚之死》《刎颈行》《团扇曲》等等。由于那些诗作篇幅太长,如以实话实说,有些过于深邃的我也似懂非懂,我只想引用两首通俗易懂的小诗以飨读者。
歌谣
深夜我攀上那古老的钟楼,
往下看风浪的海;
我想啊,爱人,你在天涯飘流
心灵有没有更改!
我想啊,爱情的不定就好像
水的因风而狂颠,
你的船多少次转换了方向,
驶入不同的港湾!
啊!何其繁多的欺骗的言辞
保证心灵的贞固!
当你毫不知道下一秒钟时
又要走怎样的路!
啊!如果我能像高天的秋月,
脸面半隐在云间,
我将要给予他勇气和喜悦
克服前路的苦艰。
果然
果然人似隔一道横空的银河
笑声隐隐如三月溪里的流波
近在目前犹不免恨蓬山万叠
永无相会心中的惆怅又如何?
可惜他留存的诗稿大都丢失,只有在“文革”后经吴晓铃先生转交我从戴望舒遗物中清理出来的两本,上面两首小诗即出于此。
最早刊登他的诗是1937年的《新诗》月刊,一首八十行的无韵体诗,题为《森林的沉默》,此诗最近曾选在香港出版的《中国现代诗选1919—1949》里。当时的编者周煦良介绍说:“就意象之丰富,文字的清新节奏的熟谙而言,令人绝想不到作者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青年。”他写诗的高峰时期是就读于燕大的时候,1939—1941的《燕京文学》上曾刊登了不少他的诗,其中包括他与至交宋淇及孙以亮(即孙道临)的往来唱和。
也是通过宋淇(又名宋奇,后在香港大学任教,也曾为张爱玲保管最终遗物,现已故)曾将他的诗介绍到国外,以致至今在美国的E.Gunn、Perry Link和San Diego大学的叶威廉,还有London大学的贺麦晓都表示很欣赏他的诗,他们皆寄过评论他的诗的论文,1983年我去美探亲时,叶威廉教授及梁秉钧先生曾约我去谈过一次。他们对他的诗极为赞赏,他们认为他的诗是糅合了中外历史和文学典故,一般人如文学、历史功底不深很难读懂。他们说:“那是一种新的风格,是超前的。”对吴兴华诗作的欣赏和喜爱国外学者似乎更热情。
也就在他上大学的时期,父母相继病故,家道败落。1941年他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在就学的四年中,他在系里选修了法文、德文和意大利文。在这四种文字的班上,学习成绩又全是全班第一而获奖。以优异成绩留校任教,但接着爆发了太平洋战争,学校内迁,他因身体不好且需抚养弟妹而留下。从表面来看,他似乎不大关心政治,但从他五弟吴言提供的材料看来,实则不然。他在青年时期就很看重民族气节,很关心国家民族的命运,上中学时曾投入抗日救亡运动,参加“一·二九”游行,是党的外围组织民先的成员。在整个沦陷时期,他坚决不为敌伪工作,只在中法汉学研究所做一点工作。但这一时期是他一生中很重要的阶段,他不仅表现了很高的气节,而且在国学水平上也有了质的飞跃,从而使他的创作从题材到风格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时,他用了大部分时间在家苦读经史,做了很多札记卡片。另外他对清代作家也作了细致深入的研究,并从历史上去探究了中国诗歌发展的道路,譬如他认为王昙的骈文同时又是有韵的,这不能简单地看成是赋的翻版。在那段时间里他也写了不少诗,大多是叙事诗,也翻译不少国外作品,大部分刊载在《辅仁文苑》及《西洋文学》杂志上。
那是个中国老百姓受苦受难的时代,尽管也有一些人醉生梦死,但吴兴华却终日埋头苦读,生活极为清苦,只能挣几个小钱,还要抚养四个未成年的弟妹,吃的是灰色的是掺豆饼、花生皮的混合面窝头。也是在这个时期,死神夺去了他两个聪明、可爱的妹妹,兴仪和兴永。兴永是他最小的妹妹,自幼能诗善舞,不幸于1945年初染上肺结核,当时盘尼西林初问世,但他们无钱购买,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兴华在世时,每当他想起因贫病被夺去生命的小妹妹,心里就十分难过。
由于生活清苦,营养不良,兴华在那时也染上肺结核。抗日战争后燕京复校,他又回校任教。当时司徒雷登等人对他很赏识,多次要送他到美国去深造,只因患病未能成行。在病床上他又读了大量文学和历史书籍,将一部《罗马兴亡史》和《资治通鉴》几乎可以背诵下来,还继续学习法、意、德文,在这几种文字上,也可以说是比较精通的。
我与兴华相识于1949年,我是他英文班的学生,当时常常为了我迟交作文而在下课时想溜号而被他逮住。当时我是个爱玩活跃的人,后面也总有一群拜倒的人,但后来我和兴华的感情与日俱增,原因是他始终对我坚贞不二,而且我极为敬佩他的为人和他的学问。他为人正直、诚恳、学识渊博,他热爱党热爱祖国。我是广东人,在香港长大,1952年毕业前曾想毕业后回香港工作,那边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当时已开具了介绍信,而以兴华的学识,还有至交宋奇的关系,去港工作生活当没有问题,但在这点上他坚持留在国内,坚决不离开自己热爱的祖国。
兴华看起来是个手不释卷的书呆子,但事实上他对生活也充满情趣,他的围棋和桥牌在校内和中关村一带是数一数二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每当人手不够拉我去凑数时,我总是因出错了牌而挨训,另外他也小有音乐天赋,他的男中音未经培训,但唱起来很动听,音色很准,我俩在谈恋爱时,他总给我讲故事和一起唱歌,在《世界名曲101》有两首我俩最喜欢的歌,一是“Danny Boy”,另一首是“In the Gloaming”。此两首歌皆为暗喻一鬼魂在对他心爱的人而唱,真不知在当时冥冥中是否有此暗示?
婚后最初生活还算稳定,院校合并后兴华被任命为英语教研室主任及副系主任,工作常常忙至深夜,但只要他在家,总也手不释卷,吃饭、上厕所手里永远拿着书,食不知味,但每逢周末也常陪我去看电影上饭馆,他更十分疼爱我们的女儿吴同,从小一直抱在腿上给她讲故事,把她日常生活琐事全编入故事里,女儿听得津津有味。
兴华除了中外文学,对中外历史亦十分精通,他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当时北大历史系邓之诚老教授对他最为器重,每遇历史上的难题,总把他找去一同切磋,兴华也每每能说出某人、某时代及出处。
作为一个没有留过学的大学毕业生,他以出众的才华,在26岁时就被破格提升为副教授。解放后,他更是全力投入工作。还和西语系师生出演过英文戏剧。1952年院校合并时,他出任行政职务。在那个时代,工作难做,常受到外界干扰,他每每废寝忘食,工作至深夜。尽管如此,他还抽出时间翻译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写了一些研究论文,还为文学所带研究生(朱虹,徐育新)。但到了1957年祸从天降,由于对苏联专家的教学方法有不同意见,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从此打入“地狱”。不仅撤去职务,降了级,还剥夺了教书、写作的权利。但他仍尽一切努力工作,在大跃进时期默默地帮助系里编、校《英语常用词用法词典》等,既无名又无利,同时他还自学了拉丁、希腊文,朗朗上口。他后来对这两种文字的熟练程度也是惊人的,他曾先后为李健吾先生译过多篇拉丁文的戏剧理论,也曾为罗念生先生校对过文稿。
1962年他被摘除右派帽子,情绪又高涨起来。他说四十岁前是他苦读的准备阶段,四十岁后他有不少雄心壮志,要着手一一完成。在这里,我只想提出两个他已开始动笔的工作。一是他已开始翻译但丁的《神曲》,他是根据意大利文原版,严格按照但丁诗的音韵、节拍译出的。和他年轻时写的诗相比,又步上更高的境界,更趋完臻、精练。另一个伟大的计划是开始写一部中国历史小说,关于柳宗元的,题为《他死在柳州》,也已开始动笔。这是他经过多年构思、收集材料的成果。内容丰富,包含当时和外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交往。在写的过程中,他似已沉迷其中。他说:“闭上眼睛,一幅唐代景象呈现在我眼前,风俗习惯,衣着打扮,人来人往,宛如自己置身其中。”可惜这两个宏伟计划只开始了一小半,“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为了怕人说“含沙射影、恶毒攻击”,他忍痛烧毁书稿,只经我偷偷留下一小章节他译的但丁《神曲》。
“文革”时,暴风骤雨,旧案重提,大字报贴满家门。他感到大祸临头,日夜担忧,寝食难安。但他还在对我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要尽一切努力改造,争取重新做人,绝不能自绝于人民,否则我和孩子将会受到更多株连。在他去世前三天,他将他平日爱不释手的《四部丛刊》重新核对整理了一遍,该书经、子集等共十二箱。他告诉我将来日子过不下去时可以变卖。并说很感谢我在他困苦时一直陪伴着他。他还说:“我欠你的太多了。”谁料到次日他被勒令劳改,在劳动时体力不支,又被红卫兵灌下污水后当场晕迷,红卫兵仍对他又踢又打,耽误了送医院的时间,再也没醒过来,于1966年8月3日晨含冤离开了人世。
如今我已年迈,行将就木,回顾和兴华共同生活的十四年以及他去世后我经历的诸多磨难,我可以说无怨无悔。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女儿都喜好文学,继承了她们父亲的文学天赋。大女儿吴同品学兼优,虽然在“文革”时期只读到小学,“文革”后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学。现已在美长春藤名校任教,口碑甚佳。小女儿吴双则不光原来就是北大的高材生,且在美旅居三十年仍不忘她小时受过的古文熏陶,中英文写作上都有很高的造诣。前阵读到吴双的一篇戏作,第一感觉就是她颇有乃父之风。特录于此,以告慰其父之亡灵:
西曲仿莲波体中译——双儿戏作
In that misty morning when I saw your smiling face/
雾中佳人 笑靥芬芳
You only looked at me and I was yours/
回眸一顾 为卿断肠
But when I turned around You were nowhere to be seen/
惊鸿瞬逝 如鹤杳茫
You had walked away and closed the door/
芳踪无迹 重锁幽窗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
期何期兮 翩影天降
When will the sky start to rain/
盼何日兮 细雨清扬
When will the stars start to shine/
待何夕兮 星耀华光
When will I know that you’re mine/
俟何时兮 比翼齐翔
Did I ever meet you in the sunshine/
日辉曜兮 几曾相望
And when we were about a thousand years away/
回首千载 世事沧桑
Did I ever hold you in the moonlight/
皓月璨兮 梦里相傍
Did we make every minute last another day/
一刻永恒 地老天荒
On a cold December night I gave my heart to you/
寒雪冬夜 我心荡漾
And by the summer you were gone/
清风夏日 空留惆怅
Now as the days grow older and the stars will start to dim/
流光飞逝 月黯星苍
All I have are memories and this song/
梦影笙歌 刻骨难忘
When will I see you again/
期何期兮 翩影天降
When will the sky start to rain/
盼何日兮 细雨清扬
When will the stars start to shine/
待何夕兮 星耀华光
When will I know that you’re mine/
俟何时兮 比翼齐翔
读过吴双的这篇戏作,我深深感到兴华已经后继有人了。和兴华在一起的生活,不仅让他在我眼前展现了一片知识的海洋,以及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最主要的是,兴华还给我留下了一双这么优秀的女儿。如果我当时选择了另一个人,也许我能去香港或美国发展,我将躲过一个又一个的劫难,但至今我不后悔我的选择,因为兴华为人正直忠诚,学识渊博,对祖国热爱,对事业执着。兴华给后人留下的遗作不多,但他已把他的天资传给了我们的女儿。相信她们一定会把兴华留下的文学遗产继续传承下去和发扬光大。每想及此,我就深感欣慰并且觉得我所经历的磨难都是值得的了。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丛刊》1986年第2期,修改于201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