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和洞庭龙女
他下了马,举起眼睛一看,疏叶的树下
陪伴着如雪的群羊,穿着如雪的衣褂,
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看见他来,低下头
用手抚弄自己的发,像要说话又怕羞
而停止,但是目光中含着切望的神色。
一只羔羊缓缓爬到她的左脚下安卧,
好像要想保护它的女主人,灰白的天
渐渐的更深更暗了。冷风来往在草间。
行人和飞鸟背负着苍茫的暝色归去:
告诉我,不识的女郎(恕我好奇的问句)
是否这荒僻的旷野就是你的家?不然
天这样晚,你已应该率领着群羊回栏。
举起她的衣袖拭下一颗欲堕的眼泪:
陌生的客人,我的家远在辽远的天外,
长江青碧色的流水奔驰下三峡千滩
来到秋风的洞庭湖。我想起当我幼年
听水神在波中拨动虚无的瑶琴古瑟,
沙石上面随意自己将长的发梳栊着……
我本来是洞庭龙君最小的女儿,十七
父母失察将我嫁给泾川的次子为妻。
一扇门隔绝了外面幽然来去的花月,
灰尘的铜镜和残灯作我无聊的慰藉。
没有能诉苦的友人,公婆又嫌我身子
太柔弱,不能够担任粗重的任务,因此
他们将我赶到此地来牧羊,孤孤零零……
她偷眼一看柳毅并没有特殊的表情,
因此又接着说:
洞庭离这里不知多远,
父母哪里能够知道我日夜总以泪眼
望着长空,想念他们。看您的打扮衣装,
好像是考毕的士子,现在要归返家乡;
您的口音听来似乎是江浙人,如果是,
那么托您带一封信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好像从梦中初醒:
当然可以,我本来
是好替他人仗义的。听你倾吐的心怀,
我恨不得两肩生有羽翼顷刻便达到;
但还有一桩要紧事我不能够不知道——
什么?
我的马固然能日夜奔驰数百里,
但龙宫是在洞庭湖深不可测的水底,
我是一个凡人如何能替你传达信息?
将你的要事耽误了,生命倒不足可惜。
谢谢你的诚恳热心。如今听你这样说,
我才知道靠了友情和希望人可以活;
有你的允许,我可以告诉你去的方法……
请你说吧,我在这里静听着。
看这匹马
算起来不到两个月可以到洞庭。湖边
伸出它多叶的手臂拥着欲溶的蓝天,
是一棵高大的橘树(你问别人就可以,
他们管它叫做社橘)。等你达到了那里,
你会看见纷纷木叶以尖端微触白波,
梯形的帆来去如织;那时你要往下脱
你这条带子,再换上一根别的,然后向
树上轻轻打击三下……
她抬头望望天上
暗影如同一滴墨水逐渐向四周展开,
月亮步着几十层的银阶悄悄走上来。
他出神的听着。他的马却独自在道左
嚼着野生的凤尾草:
先不要提起是我
叫你送信的。这封信只能交给我父亲,
因为宫中尽是和我幼年就要好的人,
他们听见我不幸的遭遇一定要震怒,
那时野性发作起来,谁都不能够管束——
你仔细的叮嘱我都一一在心头记了
请你放心吧,我决意要将这桩事办好。
见了我的父亲请你多加好意地说词。
那是一定的。
她低头从衣间取出书辞
交给柳毅。他小心的将它放在袋里面,
转身要上马,忽然又停住了。她看得见
他眸中的光亮,但他只用力绞着两手,
低声说:
请你告诉我……
她声音有点颤抖:
什么事情?
月亮寂然在疏枝后面窥视,
石隙中间寒虫互呼,乌鸦扇动着双翅。
为什么你们神祇们仍然要牧羊,宰杀
生物不是认为一桩不可赦免的罪吗?
背靠着树,她微微的叹息一声,回答道:
这些不是寻常的羊,他们是雨工,每到
地上听见雷霆响动,就是他们在天空
发威的时候了……
这时两个人谁都不能
想起什么要说的话;最后他整好鞍勒,
翻身上马;回头一看,她仍在树底站着,
虚色的群羊环俯在她的脚下,但有些
走起路来,态度特异;这时候他才发觉
他们举目昂视,龁草的样子都很奇怪。
他的马不停的以蹄敲着地表示不耐……
你将那封信带好了,千万可不要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