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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寸感

了我斋随笔(南阳作家自选集) 作者:行者 著


分寸感

渐入老境,便对电视上的保健养生节目留意起来。我发现,那些造诣精深的专家除了对某种疾病的机理、其内部的复杂关系、典型的病象特征、恰切的治疗方法、其优势和副作用等有深刻的认识,还有一个特点:说话有分寸。他们有意无意让自己的话语运行在一个逻辑之内,如同关进一个笼子,不使其张牙舞爪,而使其准确又有节制,第一句话与第二句话,第二句话与第一句话和第三句话,其前后都有内在的联系和呼应。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们手执一把尺子丈量着自己即将出口的话语,凡虚浮的、夸饰的,其词与其物不一致不吻合的,皆过滤之、撤换之、改造之。这种有分寸的语言给听者一种信赖感,让我对他们的医术和专业造诣越发佩服了。

这就是专家与江湖郎中的区别。这些专家绝不会说自己是华佗再世扁鹊又生,绝不会说某某药或者某某疗法药到病除包医百病。他们一般不用“最”之类的副词打扮自己,更不会装神弄鬼,让你穿上红裤头,把房间里的家具重新摆放一遍。推及其他领域,恐怕也是。如果我们碰到一个人一见面就说自己如何如何,是世界什么协会的什么长,得过联合国什么大奖,且让你看一沓子他与某些大领导大人物的合影照,以狐假虎威,那么,这个人就令人生疑。

汉语里“分寸”这个词很有意思。不说丈尺、尺寸而说分寸,这说明古人有分寸感。他们想尽可能精细地认识和判别事物。不过现在是工业社会之“后”,都纳米时代了嘛,我觉得“分寸”这个词还不够分寸——应该叫毫厘。毫厘肯定比分寸更精微一些。古人有差之毫厘、毫厘不爽等说法,但说到对事物微观意义上的拿捏把握,人们仍然习惯使用“分寸”这个词。所以我愿意把分寸理解为毫厘甚至是微丝之类,反正是比较小的计量单位,以强调这个词的精微意义。

事物是有形的,即使某些无形的事物如某些心理和精神现象也是可以测试的。它长那么一分短那么一分高那么一寸低那么一寸,体温是三十七度还是三十八度,不是无所谓的,而是有认识论价值、有本质性意义的。有时候就是多或少那么一丁点儿,事物的性质就变了。说真理向前再走一步就成了谬误,指的就是它失去了分寸。所谓分寸,其实是一种科学的认识和评价态度,对事物、对他人和自我不偏执,不极端,不夸大,不缩小,不攻(褒)其一端不及其余。这就需要对事物的表象,包括形状和外观,及其内在的运行机制进行科学的认识和把握,观察、测量、分析,有时候还要完成一个或多个试验过程,并数字化,形成数学般精确的结论。我们可以将这种科学的认识和评价态度内化到血液里后形成的语言和行为习惯,称为分寸感。

有分寸感的人不轻易使用概念,而惯于具体地描述和分析。同一种病,甲和乙的表现一定有所差异,有时候还会有较大的差异。用一个现成的概念套在这个个案身上,去框定它,是很顺手很方便的事,一点儿也不费力气,但这个现成的概念往往会扭曲眼下这个人的疾病现实。

分寸感是对事物微观意义上的精确定位,也是一种宏观意义上的比较和研究,包括横向和纵向的比对探讨。我们将某事物放在一个大的空间和时间段落上去看,与我们只在眼下孤立地去面对它会有或大或小的差异。某些炙手可热的庞然大物,一旦用历史的眼光去观察它,会发现它迅速地萎缩了;某些不大起眼的东西,也许是一只亚马孙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却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所谓的蝴蝶效应。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分寸感也是一种历史感。

把分寸感理解为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正确,但俗了。向功利化方向思考,左右逢源,进退有度,圆滑得体,善于讨好,在上司面前点头哈腰,在下级面前趾高气扬,这固然是一种分寸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不信你倒过来试试,在上司面前颐指气使,在下属面前装孙子,那你这领导也当不长久。它俗在功利化,更俗在损失了一些尊严和人格——如果我们仍然把人格和尊严看得贵重一点儿的话。

在我看来,《庄子》里解牛的庖丁就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他有一种职业敬畏:“每至于族……怵然为戒”;有精湛的技术能力:“官知止而神欲行”,这种技术能力表现为艺术:“以无厚入有间”,“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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