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 之前

日食之后 作者:[美] 萨拉·佩里 著,熊依旆,韩阳 译


9 之前

我从未问过妈妈有关她最初结婚的那段时光。只要提起我的爸爸汤姆,总会令她烦躁不安、沉默寡言。我想,她觉得我对他为数不多的问及,意味着她对我而言并不足够。我有几本薄薄的相册,其塑料页面因为年深日久而变得易碎,除此之外,幼年时期一些朦胧的记忆是我唯一拥有的。他们在我五岁时便离了婚,此后汤姆和我仅有过零星的联系,妈妈去世后则全无联络。因此,我决定在十八年的沉默后联系他,向他了解妈妈年轻时的日子,以及他们七年的婚姻。我努力把她对他的描述搁置一边。其他人常常告诉我,爸爸是个极为讨人喜欢的人,说话的时候十分友好。“汤姆这个人不错,”他们会这么说,“只要他不喝酒。”

我们约好由我去一家药店的停车场接他。见面时他有些腼腆,脸庞憔悴而发红。我们去了他兄弟女友的公寓,一个干净而舒适的房间。他告诉我,为了和我见面,他借了件体面的衬衫。他说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对他笑,并试图弄清为什么他的声音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让我想起了老电影中的固定角色——遭逢旱灾的慈祥农夫,重情重义代同伴受过的囚犯。但任何我能想到的比拟都不够符合这熟悉的特质。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一定在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尚且不谙世事、轻信于人时,便刻入了我的脑海;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些事情,但他那分毫不差的音色让我有了更为单纯的回溯。

我们都明白必须由我主动建立联络,正如我们都知道我要探寻的人是她,而不是他。但如今他会在节日以及我生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而且他有我的地址。我们会聊聊天气,谈谈工作前景。我试图不去理会背叛她的感受,因为和他沟通必定有违她的意愿,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肯定。我和他之间的互动小心而委婉,两人都思索着,我什么时候会突然给出一拳?

——

据汤姆说,他和妈妈是在一次派对上初遇的。

那是长湖岸边的一处野营地,屋子四四方方,屋顶上覆盖的雪松木瓦在潮气和时间的浸润下已经变黑。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挤满了十几岁的青少年,他们抽着大麻,喝着百威和库尔斯啤酒,收音机夹杂着噼啪的声音传来齐柏林飞艇乐队的歌,男孩们脱下上衣从黑夜的码头跃入湖中。

又或许是在镇中心的某户人家里,大人们周末出门去了,年轻人趁机肆意妄为——唱片在转盘上播放着,酒柜被强行打开,米色地毯上满是碾碎的烟灰。参加派对的要么是高中生,要么是已经退学的,还有二十岁出头的巡回乐队成员,可谓一场少儿不宜的狂欢。

还可能是在梅因街的一栋公寓里,那是个周日漫长的白天,午后的阳光穿透团团烟雾,音乐声震耳欲聋,大家靠在门廊晃动的金属栏杆上大声喊着话,许多人打电话让朋友带去更多啤酒提前储备,因为主日买不到酒。莽撞的青少年和小孩子碍事地窜来窜去,游手好闲的大人也待在家里。厨房里放着更易上瘾的毒品。

妈妈穿着褪色的高腰喇叭裤,也可能是深蓝色印花布料的波浪纹太阳裙,又或者是一件吊带衫搭配一条棕色的阔腿裤。汤姆则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有口袋的深色T恤,也可能是法兰绒的裤子,脚上套着一双长筒靴。

具体细节他已记不太清楚,所有这些故事都可能在布里奇顿发生。但他知道,那天妈妈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很可能是琳达。她们两人会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琳达浅褐色的卷发和妈妈亮红色的头发相得益彰。当时夏天刚刚露头——妈妈身上的雀斑正欲倍增,琳达的皮肤则开始呈现出后来一生未变的棕褐色。

然而汤姆却清楚地记得他见到妈妈第一眼时的情景。他立刻被吸引住了。用他的话说,她“简直美呆了”。他走过去和她攀谈起来,所有的旧事他们无所不聊。她十分幽默,而她的聪慧令他印象尤为深刻,她会准确而充分地表达自己的见解,即便在派对上也丝毫不显低俗。他对她说:“你很特别。”我能想象,当时她一个瘦削的小姑娘装作并未因他的关注而手足无措,但仍被他直率的自信所打动,这在十几岁的男孩身上并不多见。他说,就在当时,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便想和她在一起。他对她的家庭略有了解,如果不存在显而易见的虐待,那么至少充斥着麻烦和不安。虽然她已经和别人在约会,但这并不重要。那个男生叫朱尼尔,是众多“骑士”男孩中的一员,他们是镇上众所周知的闹事者。但他并没有把这个障碍放在眼里。

汤姆·佩里有着克丽丝特尔见过的最为浓密、有光泽的一头黑发。十八岁的他比十五岁的她年龄稍长,脸庞宽阔而开放,一双小眼睛在眼角垒起了褶皱,圆圆的面颊让人感觉亲切,健壮结实的肩膀是他整日在引擎盖下挥汗练就的。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那是一种甜蜜诱人的味道,属于一个能干的男人,证明他可以把坏的东西修好。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只有她,任何事物也无法令他分心。

汤姆轻而易举便把她从朱尼尔身边抢走了。他英俊潇洒,有稳定的工作和自己的住所,十四岁起便开始独立生活。他在小学的不远处租了一间活动房,离黑马酒馆很近,那是镇上最好的餐厅之一,店外用精致的链条吊着一块木刻招牌。夏天时,当地人和穿着讲究的波士顿游客都在这里用餐。他是一个出口,让她再也不用屈就于雷的屋檐下生活。他们刚认识没几个星期,她便搬去和他住在了一起。

汤姆有喝酒的爱好,而且喜欢玩乐。不过他在镇上有良好的声誉,大家认为他工作努力,为人正派,不接受别人的施舍,而且待人和善。这些事实弥补了他偶尔的胡作非为——通常是打架。报警的情况极少发生,即便警察来了也只是给尚未解决的事情火上浇油。在这个小镇上,人们很少谈及自己的不同之处,而汤姆——这个在北部林区和四个兄弟一起长大的男孩——恰好融入其中。

当格雷丝报警称她的女儿和这个成年男人私奔了之后,警察对眼前的情况审视了一番:克丽丝特尔并不是法纳姆家第一个寻欢作乐并想方设法逃离雷和这个家的女孩。贝尔——那个当年从挪威镇载回这个瘦削的十岁小女孩的警察,如今已是布里奇顿警局的局长。他和其他警官已经屡次不情愿地将这些女孩儿们送回家去。和汤姆住在一起时,克丽丝特尔的表现不错:她每天都去上学,而且成绩优秀。于是贝尔局长对她母亲说道:“她过得挺好,格雷丝。你就由她去吧。”

然而格雷丝仍对汤姆纠缠不休。她一定是意识到,这次自己真的要失去宝贝女儿了。这让她恐慌起来,并紧抓着一个念头不放——他们未婚同居是“有罪的”,而背着丈夫偷欢的周末也被她暂时抛到了脑后。她会不停打电话让汤姆归还她的女儿,于是很快他便独自开车去她家和她理论。

汤姆到达后,格雷丝让他进了屋——现在当面教训他的机会到了。但还没等她说多久,他便开口道:“嘿,听我说。我不想未婚同居,我想和她结婚。”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想都别想!”她说道,“不可能!你给我滚出去!”如果她继续叫嚷,他就不得不收回刚刚说出的荒唐话了。

汤姆朝前门退去,两手摊开举在空中。“行,行。”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呃,你不妨考虑一下这件事。”

但格雷丝不停地朝他大喊:“滚出去!”

我能想象汤姆轻声笑着,一边摇头一边启动他的车。

然而,雷喜欢汤姆,他会开着暗棕色的奥兹莫比尔轿车去汤姆工作的修车行,就在镇中心自动洗衣店的后面。他们会开诚布公地交谈,偶尔一起抽根烟。在汤姆看来,雷并不完美,但他在尽力而为。毕竟格雷丝是个精神极度紧张的人,而且她有那么多该死的孩子。

有一天,汤姆的活动房响起了电话铃声。是雷打来的,一个工作日没有喝醉的雷:“到我家来吧,让克丽丝特尔一起过来。”

克丽丝特尔一路沉默不语,手指甲紧张地不停相互弹来弹去。这次是雷开的门,格雷丝则不见踪影。他让他们在厨房坐下,事情很快便敲定下来:克丽丝特尔和汤姆将尽快结婚。因为她尚未成年,所以需要准备文件。但雷向他们保证格雷丝会签字的。克丽丝特尔清楚,继父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善心。

当他们把结婚文件交给格雷丝时,她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男人们已经安排好了,而且她知道雷多么迫切地想把这些孩子清出家门。毕竟,这会让他的生活少一些冲突。再过两个月克丽丝特尔就满十六岁了,那正是格雷丝第一次嫁给雷时的年纪。对克丽丝特尔来说,怀孕是遥不可及的事,但自由正在向她招手。

1979年6月20日,汤姆和克丽丝特尔在附近哈里森镇的一座小教堂里结为夫妻。这个小镇在狭长的长湖北岸。现场只有两位见证人:汤姆的哥哥托尼和他的朋友迈克·麦克唐纳。她那天是怎样一番穿着,我已不得而知。

——

格温从未彻底原谅母亲在那些文件上签字。就在前一年夏天,她和克丽丝特尔还形影不离:她们为布里奇顿私立学校空出的宿舍刷漆——那是她们家附近一个很小的大学预科学校,由绿色草坪铺展的另一个世界——她们一起赚外快,有时逼得对方抓狂,有时又在废弃的球场上一对一打篮球。然而转眼第二年夏天,十五岁的克丽丝特尔竟然嫁作人妻,并且就要和格温知之甚少的汤姆到加利福尼亚去了。两姐妹不会如格温所愿那般一起生活和工作,彼此帮助。现在只剩她孤身一人,而她并不清楚克丽丝特尔的未来将会如何。七十年代的加利福尼亚意味着阳光和冒险。在格温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涌向那里,但大多数会在不久之后返回家乡,因为他们发现,那儿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淘金之地。

——

汤姆和克丽丝特尔开着一辆1966年款黑色福特菲尔兰横穿全国,那是一辆汤姆用警车引擎加固过的盒状高速车,如此一来,他的工具便能更好地拖载上路。他们一无所有,无所谓失去,而且他在加州有亲人。他们沿途住在露营区——这种地方比汽车旅馆更便宜,也比休息站更安全。

这辆菲尔兰在五天之内跨越4800多公里后,终于开到了汤姆的父亲和继母家。汤姆和克丽丝特尔就这样不请自来地出现在家门口。汤姆没有打电话通知任何人他们要来。他琢磨着,一旦他来了,而且身无分文,他们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汤姆似乎一直都在提前请示或先斩后奏的处事方式之间做着相同的选择。

家人给他们提供了力所能及的空间:一个巨大的封闭走廊,从那儿可以看到茂密树林覆盖下起伏的群山。晚上睡觉时,他们盖一张电热毯以抵御北加州的寒冷。这是个名叫布朗斯维尔的小镇,位于尤巴郡。时至今日,布朗斯维尔同米尔顿一样仍未取得自治权,镇上的居民大约有一千二百人。

我很好奇妈妈对于加州有着怎样的憧憬,格温认识的所有那些孩子都是在这些幻想的吸引下启程的。她是否在脑海中描绘过一番异域风情的景象呢——那里有遍地沙砾的海滩和伫立于沙漠的悬崖峭壁,男人们蓄着长发,晒黑的女人们佩戴着珍珠。然而到达的时候却发现,大家穿的不过是法兰绒上衣配牛仔裤,这个小镇竟和家乡与世隔绝的社区如出一辙。又或者,她是否愿意接受使她离开缅因州至北美大陆另一端的任何景象呢?

从布里奇顿到布朗斯维尔的路程是一条贯穿全美的直线,几乎是任意两条海岸线间能展开的最长距离。我看过复原的1966年款菲尔兰照片,它们停在干净无染的沙漠中,背后的群山爬向天际。倘若是我,这款车正是我会为此次旅程做出的选择——它的确呈现着自由的模样。

——

汤姆很快找到了工作。他的父亲是一名伐木和电焊工人,有着良好的人脉关系。他最初是一名临时工,在马里斯维尔的一个大型原木加工厂干些零活。这是一座更大的城市,要一路向下开出山外,大约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汤姆工作勤奋努力,良好的表现使他很快得到了晋升,换至晚班在厂里维修卡车。此次晋升意味着他和克丽丝特尔不得不搬到这座有着12000个居民的城市,但他们对这里的生活并不太适应。汤姆讨厌上晚班,手头的工作也比他以往习惯的更脏、更累,而且他不喜欢自己闻起来总是一股汽油和润滑油的味道。不过,为了考取GED(1)文凭,克丽丝特尔进入了当地高中上学,并在学校担任助教。当她在长达八小时的考试中取得优异成绩后,学校又邀请她做一名全职教师。如今谈到克丽丝特尔做老师这件事时,汤姆脸上仍洋溢着骄傲的神情。

学校向她提供这份工作的时候,她才十七岁。但她没有接受,因为她和汤姆从未适应马里斯维尔的生活。他们所住的公寓大楼位于这座城市暗淡的边缘,中心地带有一个布满苔藓的水池,周围充斥着毒品交易和虐童行为。很快他们就搬回了山间,那里的生活更简单。汤姆的父亲给他找了一份汽车修理的工作,于是他们在修车行的正后方租了一间活动房。

克丽丝特尔喜欢拿汤姆的摩托车开玩笑,他经手的破旧摩托车不计其数,都是从其他年轻人那儿不断买进又卖出的交易。一天傍晚,她坐在活动房外的走廊上,浸浴在加州九月黄昏时分温暖的橙色空气中,看着汤姆修理其中一辆摩托车。车身大半因生锈而呈褐色,地面松软的尘土也沾染在车上,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克丽丝特尔觉得,他说不定真的能修好这辆车,并且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坐上车后座,驰骋在蜿蜒的海边公路上,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她一边浮想联翩,一边安静地坐在那儿慢慢喝啤酒,眼前的汤姆正背对着她,肌肉在T恤下舞动着。

最终他后退两步,将扳手扔到了地上的其他工具旁边。他看着她笑了笑,拂去手上的些许污垢。

“嘿,”他边说边朝她一笑,“看我的。”

他从摩托车旁慢慢跑远了几步,接着开始起跑。他把双手撑在车后座上,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随后完美落地,跨在了摩托车的两侧。

她不知道他还会这一招。

“等等!”她喊道,“就这样别动!我去拿相机。”

他对她粲然一笑,脸上脏兮兮的,双腿向外张开。外面的光线依然充足,还可以拍张照片。

——

然而那辆摩托车,以及其他所有摩托车,最终都停在了院子里:汤姆一直没能把它们修到可以载她出去兜风的程度。通常,他会独自开着轿车出去买醉,然后在回家的山路上把车撞坏。他经手过的车一辆又一辆。但即便他们有能用的小车,克丽丝特尔一个人也开不了多远,因为她还没有驾驶证,而且她不喜欢做违法的事,那会令她过于紧张。况且她本来也无处可去,于是很快她就变得百无聊赖,开始想家了。有时她会在修车行的咖啡馆上班,但附近根本找不到令她感兴趣的工作。“她简直要抓狂了。”汤姆这样形容道。

最后汤姆找到了一辆经典雪佛兰羚羊轿车,一款专门为远距离车程设计的舒适车型。他们东拼西凑了一点儿钱,然后开车回到了缅因州的家乡——此次的加州尝试大约持续了一年半。对于加州的生活,汤姆如今说道:“我那时太放荡不羁了——完全没有好好过日子!我相信不管怎样她都会想要回到缅因州。但如果我们回来时不像离开的时候那样身无分文就好了。她值得更好的生活——现在我是知道了,那个时候我可能也清楚这一点。”

我并不怀疑那时的他知道妈妈值得更好的生活,但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至少当时还没有。

——

汤姆和妈妈回到缅因州后,他们在布里奇顿众多破旧的公寓大楼租了一间寓所。那里的地板凹凸不平,水槽经常漏水,三层的平顶楼房大约有十二间住房。这种公寓在缅因州随处可见,走廊连接着落漆的绿色墙壁,弯弯曲曲的楼梯和平台如蜘蛛网般遍布楼外。妈妈开始在以“鞋厂”闻名的乐山无跟鞋公司工作,它是当年布里奇顿的两家大型企业之一——另一家是莫尔登·米尔斯纺织厂,以“米尔”之名著称。妈妈在鞋厂一直工作至离世:她在工作台边站了十二年,将大大的针头穿过坚硬的皮革鞋帮——平底便鞋、帆船鞋以及无跟鞋;她会在脚趾周围追加厚厚的白色缉面线,质朴的修饰让那些鞋子看上去如此休闲迷人,以至于不爱高跟鞋的人对它们偏爱有加,光脚穿着享受度假的时光。但鞋也正因为这些缝线而得以维系。规则的针脚意味着美,它能使鞋的外形漂亮均匀。这是一份需要技巧、精准和力量的工作。

妈妈每天在鞋厂争分夺秒工作时,汤姆则修着车,做一些建筑的活计。他是一名有经验的机械工和木匠,擅长于自己的工作,却无法长久维持。他一生都在依赖这些活计谋生——修理破旧不堪的车,花一天或一周时间为别人修房子。他的工作都是由朋友和父辈通过私人介绍和推荐找到的。那时,一旦没有工作他就会去“闷吧”,那是一个很小的酒吧,挤在镇中心的狭长地带,从他们的公寓步行可以到达。

妈妈希望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比她成长的那个家更幸福。因此,当得知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欣喜若狂,而汤姆同样激动的反应令她更加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他认为父亲的身份是绝佳的动力。他会帮忙做些家务,两人的相处也更为融洽,不久就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婴儿来到他们身边。他喜欢小孩儿,而且善于和孩子相处。有一阵子他安定下来,待在家的时间更久了,还存了一些钱。随着她的小肚子一天天变圆——朋友们说她看上去像“牙签上的豌豆”——他们两人谈到了未来。然而汤姆很快就故态复萌,再次开始寻欢作乐,把钱挥霍在破旧的摩托车和买醉上。

妈妈的担心在我还未出生时就开始了。她告诉格兰妮丝,她不确定自己能否在即将临盆的时候找到汤姆。“我要怎么去医院啊?”她踌躇道,“我该怎么办,走过去吗?”她觉得自己连坐计程车的钱也不会有。

汤姆说他在我出生的时候赶到了医院,但妈妈的几位朋友对此表示质疑。“他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喝醉了,找不到人。”一个女人最近摇着头告诉我。“他把她送去医院就跑了,直到生完才回来。”另一个说道。我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但我相信每个人都忠于自己的回忆。汤姆也许为了免于后悔而涂改了记忆,正如妈妈的朋友可能为了证明汤姆的失职而编造了另一个故事。

尽管如此,妈妈知道他有潜力做到更好,于是她等待着。她在深夜里走过嘎吱作响的地板,在黑暗中安抚我的哭泣,听着汤姆打鼾的声音。加州的生活已经结束,但他们能在这里走得更远。相比布朗斯维尔,她能在鞋厂投入更多精力去工作。

每天早上,妈妈都在上班前把我送到外婆家,然后等一天结束时接我回去。我们会在沙发上待很久,时而亲昵地抱在一起,时而玩躲猫猫的游戏。有时候她高兴极了,几乎注意不到汤姆的缺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不见踪影终于将她耗尽。他错过了太多事情,她一切都得靠自己。

妈妈厌倦了等待汤姆陪她一起成长,情况变得越来越艰难。他不断花钱买醉,即使有些余钱也很难从他手里拿到。他会在下班后直奔“闷吧”,回到家时她早已睡下,接着他也沉沉睡去。日子就这样周而复始。

有一天,妈妈下班回家时指望在厨房桌台上看到现金,准备买一些基本用品——婴儿奶粉、牛奶,还有鸡蛋——这是汤姆答应过的。毫无疑问,桌台上没有钱,而汤姆也不见人影。她打电话给楼下的邻居露丝请她照看我一会儿,露丝答应了。尽管我们搬离那栋公寓的时候我还年幼,但露丝在我早年的记忆中仍有些模糊的印象:她是个黑发女人,有着洪亮的笑声,她的厨房总是烟雾缭绕,摆满了蜘蛛蕨。

那天,妈妈推开露丝家的纱门匆匆上了街,在大步走向酒吧的路上越来越愤怒,甚至顾不得向迎面走来的熟人点头打招呼。她猛地拉开酒吧沉重的门,等眼睛适应屋内的光线后,她看到汤姆和其他人并排坐着。她尽量克制情绪走了过去。

“真见鬼,汤姆,”她低声问道,“我跟你要的钱呢?”

“克丽丝特尔,听我说……”他开口道,说话已经含糊不清,“听着,等等,我们来聊聊这事。”他边说边从凳子上下来,拉着她的胳膊向外走去。然而为时已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过来。午后的人群朝门外望去,好奇这次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妈妈挣脱汤姆的手开始喊道:“混账,汤姆,混账!你没钱对不对?我该怎么办?你现在可是有女儿的人了。真该死!”

也许是为了安抚她,他朝她靠拢过去。然而他已目光呆滞,不可能听懂她的话了。正当他俯身靠近时,她挥起拳头冲他的脸上打了过去。

汤姆是个粗暴的人,如果有人令他难堪或者相形失色,他的脾气会变得尤其火爆。他一直喜欢打架——酒吧里,派对上——事后却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在青春期的最后几年里,身材略矮的他有着拳击手肌肉结实的体型;妈妈在怀孕时增加的十五斤体重则已全部减掉,一米六五的她大约只有五十公斤重。然而当她一拳打在汤姆脸上,他就这样跪倒在了人行道上没有起来。他垂着头,一句话也没说,所有的朋友都在旁边观望着。如果他当时没有碰她,也许在家的时候也从不会打她,尽管他们总是夜复一夜地大声争吵,搅扰得邻居不得安宁,但很难确定事实究竟如何。

那些争吵持续着。露丝和她的男友斯潘塞经常听到他们在深夜里一连数小时地朝对方大吼大叫,中间还夹杂着扔盘子和椅子的声音,再次失控的克丽丝特尔甚至将汤姆推下了楼梯。几个星期的安静过后,又是一场激烈的碰撞。然后是数周的安宁,继而又是几次轻微的摩擦。这种混乱屡见不鲜,直到最后她再次离开。她比格雷丝幸运,因为她有离开的勇气,而且只有一个孩子需要带在身边。

我确实认为妈妈离开的时候可能仍然爱着汤姆——至少仍有一丝爱意,但他之后几年的行为令她仅存的一点温情也消耗殆尽。他既没有尊重她,也没有帮助她。这使她预见到,也许她——还有我——都会被他拖垮。放弃组建一个幸福家庭的梦想对她而言并非易事,但她最终不得不承认,那并不是她拥有的。

但她实实在在地拥有我。

——

时光流逝,妈妈在鞋厂工作的工资一直是我们最稳定的生活来源,是我们除了彼此之外唯一真实的依靠。整个童年时期,鞋厂的味道对我而言是她在一天结束之时回家的信号。那是皮革混着胶水和粉尘的刺鼻气味,夹杂在她的头发中,也沾染在为了保护她的手指而缠绕的医用胶带上,胶带已被染料弄脏。我会在她进门的时候拥抱她——时间再次启动,一天重新开始——那味道会逐渐飘散开来,将我包围。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气味让我既开心又紧张,但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等到我年纪稍长,大约十岁出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这味道在提醒我,妈妈去的一些地方是我不能去的,而且她不仅仅是我的妈妈,同时还兼顾着许多不同的职责。如今,当我买手工缝制的皮鞋或皮靴时,我会把头埋进鞋子里深深地呼吸,那股味道会顺着我的每一个细胞蔓延至全身。那是她辛勤工作的味道,是她对我的爱与付出。

鞋厂的运转以计件生产为原则,雇员的薪资按照完成的件数来计算。每一件包含十二双鞋,酬劳在二十一美元到二十四美元之间,其中的差别取决于鞋的种类。莫卡辛无跟鞋更简单柔软,所以报酬较少;平底便鞋更坚硬且结构更复杂,因此所得更多;以这个地区最美湖泊命名的仕品高帆船鞋,其报酬则居中。在这种体制下,速度就是酬劳。对于一位意志坚强的年轻母亲而言,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她不辞艰辛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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