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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鹏一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考释

明清文学与文献(第6辑) 作者:陈才训,杜桂萍


张鹏一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考释[1]

魏磊

摘要:李因笃《受祺堂诗集》以康熙三十八年(1699)田若琬刊本为祖本,而该本缺卷四,直至民国二十年(1931)张鹏一据李因笃手写诗卷补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使该书复为“完璧”。历来学者亦多认为张书即为佚失的卷四部分。然而,从《受祺堂诗集》体例、内容及李因笃个人行迹等方面,可以推断张鹏一所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并非《受祺堂诗集》之卷四,而是李因笃康熙七年(1668)游历昌平而自书的诗卷,张氏对此书的定名是有所偏颇的。但《〈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所收诗歌多为集中不载,其内容对更深入地了解李因笃个人的心态、交游、诗歌创作均有所裨益。

关键词:李因笃 张鹏一 顾炎武 《受祺堂诗集》

李因笃(1631~1692),字天生,更字孔德,号中南山人,陕西富平人。明季庠生。学识渊博,在史学、天文、书画等方面皆有造诣,尤精于理学,与李颙、李柏并称“关中三李”[2]。康熙十八年(1679)与试博学鸿儒科,以布衣授翰林院检讨。未几,上《告终养疏》得归,归乡后讲学于邑内朝阳书院。著述宏富,计有《受祺堂诗集》三十五卷、《受祺堂文集》四卷《续集》四卷、《汉诗音注》五卷、《汉诗评》五卷等。

一 《〈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之发现

康熙三十八年(1699),李因笃同里田若琬[3]刻《受祺堂诗集》于广东乐昌县令任上(下称“田本”),潘耒撰序,称李因笃“诗文无虑若干首,晚年自定其诗,得三十五卷”[4],而其中卷四并未见于集中,清代许多公私藏图书目录,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5]《八千卷楼书目》[6],所著录的《受祺堂诗集》均缺卷四。时隔二百余年后,同为陕西富平人的张鹏一(1867~1943)据李氏手书诗卷复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下称《补佚》),意使《受祺堂诗集》复为“完璧”。

张鹏一,字抚万,号一翁,陕西富平人。早岁入咸阳味经书院,师从刘古愚。光绪二十三年(1897)中举。次年赴京会试,结识康有为,并参与“公车上书”。后任山西长治知县、山西大学堂庶务长、陕西省吏治研究所所长、陕西省孔教会会长、陕西省通志局分纂等职。著有《太史公年谱》《唐金石考》《在山草堂诗存》等。民国十三至十四年(1924~1925),张鹏一偶然于西安购得李因笃手写诗稿一幅,“绫质,横阔营造尺四尺五寸,竖长一尺五寸八,十行,行三十余字至四十字不等,间有双行小注”,而其中“常、深、见、松等字皆缺末笔”[7],避明末诸帝之讳,又据篇末自叙“绝不示人”之语可知其为李氏自书诗卷。民国二十年(1931)春,张氏赴南京,得于右任、柳诒徵二人之助,由鸳鸯七志斋刊行、中华书局印刷,使《受祺堂诗集》“无简断编残之憾”[8]。此书虽刊印时间较晚,但传世之本据《中国古籍总目》《清人别集总目》及其他文献所载[9],仅余中国国家图书馆、中国科学院图书馆、陕西省图书馆及无锡市图书馆四部,其价值亟待发掘与重视。

张鹏一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10],半叶十行,行十九字,间有双行小注,封面由柳诒徵题签“受祺堂佚诗稿”,书内题“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共收诗4题8首[11]:《同顾徵士恭谒天寿山十三陵》《天高五首》《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清明寓昌平》。其中除《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外,均不见于本集,而此篇在本集之中亦有所删改。诗后附李因笃跋文一篇,叙本卷之本事,言因感于朱国栋明末义事而撰写此卷,并求正于姑父朱廷璟。书末附于右任民国二十年(1931)六月跋文,及张鹏一同年夏所作跋文。二皆言此卷即为《受祺堂诗集》所佚卷四,因“语多忌讳,故未敢刊行问世”[12],李氏家世衰微,而“未出之诗久听散佚”[13],幸于二百年后复得此卷。

二 《〈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之笺释

《〈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所收诗,除《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外,均不载于“田本”。其内容则记叙康熙七年(1668)居京期间游历昌平的经历,浓烈的感伤故明之情蕴于其中,对比《受祺堂诗集》中囿于清廷文网日密而无法畅快心意的作品,《补佚》保留了更贴近作者本心的作品原貌,展现出李氏内心深处另一番心灵寄托。

同顾徵士恭谒天寿山十三陵

皇帝上宾天,二十五年春。江东布衣士,潜行携小臣。下马白石坊,拭目棂星门。原注:俗名龙凤门。下同。龙章撼高柱,石柱四,俱刻蛟龙环之。睿藻垂贞珉。长陵神功圣德碑文,仁宗皇帝御制。从官森成列,石人十二。猛兽立且蹲。石兽二十四,皆二立二蹲。迤逦通南陆,孤亭灏嶙峋。宫寺闻旧名,新旧行宫感思殿、工部厂内监工署,今并亡。桥梁递回津。七空桥一,五空桥二,三空桥一。稍惊甓甃缺,神道稍残缺。不逮粉榆繁。大红门以内苍松翠柏数十万株,今翦伐尽矣。天寿启中峰,永乐五年七月乙卯(1407年8月6日),皇后徐氏崩,上命礼部尚书赵羾以明地理者廖均卿等择地,得吉于黄土山。车驾临视,封其山为天寿山。巍峨领群山。皇祖初肇命,列宗世相因。汉碣空寥阔,周邙亦独难。何如瞻圣图,一德开神孙。佳气东南来,晓日生氤氲。郁葱浮城阙,遥与孝陵连。皂帽趋阊阖,摄齐游祾恩。陵、殿与门皆以“祾恩”名。旅拜有常仪,侧身涕阑干。御塌高九楹,天枢敛重关。尚方以时设,琬琰犹见陈。石坊前有石台,台上炉一,花瓶、烛台各二,皆白石。宝堞凌旷霄,梓宫之上有宝城。彤楼俯青旻。明楼前俯享殿,后接宝城。霜滋虚谷凉,草拂閟岩芬。穹碑三仞余,仰视玉科新。明楼内有碑书曰“大明成祖文皇帝之陵”。皇矣丕成烈,文谟举其端。流汗忽浃体,始知当至尊。自令呼吸肃,踟蹰未能还。传家本农桑,在褓称鲜民。会同茫无睹,宫悬殊弗闻。念兹宗庙内,跬步皆有伦。臣愚疏且贱,何以效骏奔。更过赤墀下,悚息微自宽。金支挹秀华,髹漆张丹宸。殿中四柱饰以金莲,余皆朱漆。宿鹭鸣嗈嗈,浴凫起奋翻。灵池易为洁,画构从所驯。顾此纤细族,亦知恋天阍。自伤衣剑隔,羁栖负皇仁。玉案中峰右,仁宗昭皇帝葬献陵,在天寿西峰玉案山。东岑一臂联。宣宗章皇帝葬景陵,在天寿东峰下。献景屹在望,网维如属垣。宣宗既垂拱,三相复称贤。孝思光俭素,经纬明尊亲。丰昵鄙殷彤,缉煕追烈文。聿焕长陵守,爰歌万福臻。宣德十年四月辛酉(1435年5月17日),修长陵、献陵,始置石人、石马等。翠葆十六株,一皆先朝珍。景陵树十六株。安得杨马才,盈廷赋温纶。石门英闼北,英宗睿皇帝葬裕陵,在石门山。制于景陵均。班荆双障末,息阴百树根。裕陵树百余株。从裕西至茂,宪宗纯皇帝葬茂陵,在宝山。厥宫为独完。簨簴留两序,菁蒨接千群。诸陵惟茂独完,钟虡之属,犹有存者。史家山南侧,二水清且涟。孝宗敬皇帝葬泰陵,在史家山。继体钟睿哲,重华洽恭勤。孝宗尧舜姿,圣敬曰昭宣。天纵类太祖,阳春凝故阡。帝座缀黼扆,几席敷华纯。御座、御案、御榻各存其一。老干宝山等,泰陵树数百株。丹雘差同妍。陵承尘皆五色花板,茂泰完焉。康距泰之阳,武宗毅皇帝葬康陵,在金岭山。山形自此折而南。山形折而前。毅寝遂东白,金岭移稍偏。时宰虽易世,规模幸不愆。颇溢长杨数,康陵树二三百株。空余飞阁垠。康陵明楼为贼焚。傍晚求斋沐,托分于中涓。晨谒阳翠岭,旧道十八盘。世宗肃皇帝葬永陵,在十八道盘。嘉靖五年(1526),改名“阳翠岭”。磅礴增外墉,迂回抵重。永陵制如长陵,而多外垣一重门三道,较崇。其内延浩劫,其外倚危阑。内门三道,余以石阑,累级而上,方至中墀。恢砌属碝石,享殿、明楼皆以文石为砌。筑平雕翔鸾。有级曰墄,无曰平。日月依崇牗,登临豁臣观。肃皇享国久,人事乘屈伸。献陵固独朴,永陵斯郁然。回首询大峪,穆宗庄皇帝葬昭陵,神宗显皇帝葬定陵,皆在大峪山。九龙萃深渊。九龙池在昭陵前。沧波瀚远岫,紫幄失层颠。昭陵明楼为贼焚。兹山固数里,昭定若比邻。邑户勤操作,同疆气俗淳。缅怀神祖朝,邢措几百年。挥策逾嘉靖,营葬名彬彬。定陵制如永陵。暨茨吊遗趾,榱桷哀清尘。定陵殿庑门为贼焚。无繇睹壮丽,欲去情纷纭。庆陵献西隅,光宗贞皇帝葬庆陵,在献陵西北一里。质朴堪并论。左冈环互至,直走两垂间。寒溪碧似带,夹陛流潺湲。有水自殿西下,土冈自东而来,至神路而止。苍虬五百章,扶疏迎夕曛。庆陵树五百株。却诣檀子谷,熹宗哲皇帝葬德陵,距永陵东北一里。微雨欻斩巾。咫尺德依永,衢除良必遵。朝来度前葬,引领说东原。天潢重昭穆,未敢辞苦辛。信宿繇长陵,徒行涉大川。宏达奠中奥,肃雍厘北辰。霁霭玄垓发,祥岚四极缠。万麓俱回拱,明堂统报禋。宗祀配上帝,宴嬉临中坛。庶旄被华毂,都荔登几筵。犹扼卢龙戍,忽驰太行云。紫寒收戎索,黄花静欃氛。黄花镇在山后。吉瓦地效灵,陵殿门皆黄瓦。丛篁山作轮。色彰陶冶外,谋绌匠师频。合殿严匹娉,同牢象乾坤。十二陵皆一帝一后合葬。仁孝文皇后徐氏葬长陵,诚孝昭皇后张氏葬献陵,孝恭章皇后孙氏葬景陵,孝庄睿皇后钱氏葬裕陵,孝贞纯皇后王氏葬茂陵,孝康敬皇后张氏葬泰陵,孝靖懿皇后夏氏葬康陵,孝洁肃皇后陈氏葬永陵,孝懿庄皇后李氏葬昭陵,孝端显皇后王氏葬定陵,孝元贞皇后郭氏葬庆陵。祔葬昭继后,孝烈皇后方氏祔永陵,孝安皇后陈氏祔昭陵。引经慰新君。孝肃皇后周氏祔裕陵,宪宗母也;孝穆皇后纪氏、孝惠皇后邵氏祔茂陵,孝宗母、睿宗母也;孝恪皇后杜氏祔永陵,穆宗母也;孝定皇后李氏祔昭陵,神宗母也;孝靖皇后王氏、孝纯皇后刘氏祔庆陵,熹宗母、大行皇帝母也;而熹庙懿安皇后张氏后崩,葬德陵,事莫得而详焉。柱下邈前史,郯人违旧官。祝号何繇详,瞻怀孰尽言。大行奋绝诣,天步丁多艰。敕躬警夙夜,卑服忧黎元。追维廓清始,神武超几先。貂珰翦渠恶,威福平洪钧。羿逃常洙,虞夏有遗奸。固宜共蚩祸,弘济比羲轩。海内颂中兴,朝端申祖勋。数闻哀痛诏,炳如誓谟县。具师尸专阃,游声窃相权。挞伐甚缘木,安危疑厝薪。坐使萑苻盗,江河纵逆鳞。终焉风火逼,禁籞啼哀猿。遣卒欺左次,督师孙传庭败,关中失守。阁部李建泰受命防河,次保定,不进,而贼自居庸入矣。出狩沮南迁。上意欲幸留都,庭臣弗从,遂已。天王殉社稷,先后遂联翩。煤岩坠三光,石宪愁百神。空乘鼎湖龙,莫返沧海田。呜呼冰雪气,上彻钟山颠。只今濠泗水,澄莹无泛澜。我君膺图久,绸缪圣虑烦。举动轸劳费,山陵致迍邅。一区鹿马阜,悲风吹野烟。讵料旧梓宫,还封贵妃坟。都城失守,贼以大行皇帝大行皇后周氏梓宫至昌平。州之士民率钱募夫,葬之田妃墓内,移田妃于右,帝居中,后居左,以田妃之椁为帝椁,斩蓬藋而封之。其详载余《行役篇》中。恸哭起稽颡,白日为之昏。髯拔地虽回,鸟号枝尚温。焄蒿冀或达,洒扫荣俱身。拂蕈厝木主,升阶列匏樽。自钓西池鱼,薄采南沚苹。借箸谋酝醢,倾筐羞枣榛。匍匐告水旱,苍茫呼松筠。九京望谁是,三献声复吞。几回思大招,踧踖转生颦。恐非侍从侶,那窥霄汉魂。春秋期讨贼,普天责攸分。君弑不书葬,况仍悲沉沦。出门拜故监,司礼监太监王承恩以从死祔葬兆外。斯真涴血人。饮福不至醉,已迫攀弓晨。樱桃久削迹,桧柏才齐肩。啼鸟集深麓,流霞蒸冽泉。恭让虚己德,恭让章皇后别葬金山。别兆义惟安。景皇止戈功。恭仁康定景皇帝贞惠安如景皇后汪氏别葬金山,俱有垣殿。迁祊须后昆。金山喧市儿,怵惕郁难伸。徘徊经二井,东西二井以葬诸妃,盖宫人从葬之。令至英宗始除,而《会典》言长陵十六妃从葬,位号不具,莫得而祥焉。次第礼诸嫔。抚旧资昊搜,凭虚揽荒边。中厓既挺出,列何巑岏。环陵十二卫,名见貔貅屯。崒屼卑嵩华,舂容蓄涧瀍。七圣踪犹昨,仁宣英武世穆神之朝,车驾亲谒山陵。千秋泪欲延。湛露落祠署,香花飘果园。苔侵神宫厂,月冷御马门。十二陵东有祠祭署、果园、神宫厂、神马房在垣外。祖恩庇庶姓,陵故为康家庄,长陵东旧有康老墓,成祖命勿去。时谶归宗藩。臣志在躬耕,乱离惟苟全。傥卜宣光祚,谁先召邓鞭。同行臣执友,贤者识鸿篇。托名山水记,实兼公穀传。将辞益激切,却顾仍逡巡。若夫笾豆事,则有有司存。

《同顾徵士恭谒天寿山十三陵》,五言一百五十韵,作于康熙七年(1668)春。顾徵士,即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又名圭年,字宁人,号亭林,自署蒋山佣,世称亭林先生,江苏昆山人。明崇祯十七年(1644),清兵南下,嗣母王氏殉国并遗命顾炎武勿事二姓。次年,为南明唐王兵部职方郎中,参与抗清活动。南明政权失败后,周游四方,载书自随。晚岁卜居华阴,卒于山西曲沃。著有《日知录》《音学五书》《亭林诗文集》等。康熙二年(1663),顾炎武游五台,经代州,与时居此地的李因笃订交。康熙七年(1668),顾炎武寓居北京慈仁寺,后因他人诬谤,乃于二月离京赴济南投案[14]。李因笃《旧年宁人先生……广五十韵》自注云:“前年(即康熙七年,1688)与先生同客慈仁寺,余先别去。”[15]可知此诗当作于康熙七年二月二十五日(1668年4月6日)之前。另据《关中三李年谱》卷六《天生先生年谱》,李因笃“初春,至三原吊杜苍舒之丧,旋出关,赴晋,过稷山,经代州入都”[16],顾、李二人借此次重会游历明陵。全诗以“皇帝上宾天,二十五年春”发端,记叙二人游览明陵的所见所感,逐一描述明代各朝皇帝之陵在康熙初年经历甲申之变后的残败景象,同时对于明陵所奉的诸帝均有品评,诗末则自叙“托名山水记,实兼公穀传”,暗指虽以游记为题,却蕴有深意,借诗歌以咏明史,感怀故国,心生悲切。

天高五首

鹤表弓谁逮,龙湖鼎欲沦。天高亏一日,地阔阻千春。紫幄清宵閟,丹枫翠露新。当年恭俭德,圣虑结斯民。

汉阙封双华,湘祠配九疑。漠南云去久,河朔雁归迟。海岳留哀诏,风雷拥泪碑。更怜娥女竹,偏傍寝园帷。

谒葬犹如昨,斋居忽至今。霜雪煤岭气,松柏孝陵心。北斗迎迁极,西山护羽林。考宫终有待,清庙识遗音。

玉殿秋风里,金茎夕照间。黄花迷远戍,白日冷雄关。尚食乾坤力,多惭父老颜。汝曹斩蓬藋,亲奉梓宫还。

抱器知何适,攀髯自昔遥。涸湖春积水,颠木暖生条。宿鹭依灵栋,潜虬保御桥。偷存衰朽质,忍负圣明朝。

此组诗悲悼明思宗,其中第一首写明思宗“当年恭俭德”,赞颂其在位之时的政治清明;第二首写思宗自缢后,举国哀痛,“海岳留哀诏,风雷拥泪碑”则是对明亡的深切惋惜;第三首则是铅华落尽后的追忆,暗许清庙雅乐依旧,忠明之士仍旧存在;末两首则转向自我内心,表达未能恢复故国、报效思宗的自责,“尚食乾坤力,多惭父老颜”,“偷存衰朽质,忍负圣明朝”。组诗通篇表达对明王朝的忠贞,这也与李因笃内心深处坚定的“不仕新朝”志向一致,其《受祺堂诗集》便专以干支系年。即便十年后,李天生无奈出应博学鸿儒科,御试得第,得授翰林院检讨,亦是不恋禄位,竭力脱身,回里避居,静心著书。

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

彼黍望军都,春山带绿芜。衮衣先正地,弓剑累朝途。宿孛清辽海,前旌撼鼎湖。彤毫继良治,不遗泣麟孤。

张鹏一按语云:此诗已载《受祺堂集》卷十二,惟“春山”集作“春沙”,“衮衣”集作“尾箕”,“累朝”集作“历朝”,“辽海”集作“乾岳”,“继良治”集作“须令子”,“泣麟”集作“客魂”。“田本”此诗题作《昌平忆守陵侍郎朱公》,除张氏所举二本间差异外,“彼黍”田本作“禾黍”,“绿芜”田本作“碧芜”,“先正地”后田本有双行小注“朱卒于此”。[17]

前督司马朱公西翁,即朱国栋,字元培,号西昆,陕西富平人。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任芜湖知县、户部给事中、刑部给事中、太常寺少卿、右副督御史,后任兵部右侍郎,镇昌平,“以疾告归,甫出都,卒北极寺”[18]。著有《谏垣存稿》《抚关奏议》。太史山辉先生,即朱廷璟,字山辉,陕西富平人,国栋子,顺治六年(1649)进士,改庶吉士,累迁登莱副使[19],官至河南布政史参政,著有《循寄堂诗稿》。《受祺堂诗集》中有《七月晦日呈朱太史山辉》《寄朱太史即问疾》等多首与其往还之作。朱廷璟去世后,李氏撰有《朱大参山辉先生墓志铭》[20],极赞其品行之高洁。

此诗亦见《受祺堂诗集》,而入集之时已经修改,作品原本有兼怀朱廷璟之意,但入集后删去此句,而突出悼怀朱国栋之意,并将原诗中“清辽海”这种明显有碍清廷统治的诗句予以修订。“田本”与《补佚》对读,可见李因笃对诗艺的雕琢,亦可反映彼时文士所直面的文网束缚。

清明寓昌平

北野逢寒食,西山思采薇。骏奔陵邑近,沾洒墓甲违。日傍秦松在,天留汉节归。穹碑诸庙略,万古有光辉。

此诗接续前诗,作于康熙七年(1668)清明。在拜谒完明陵与路过朱国栋旧署后,恰逢清明时节,是李氏对此行的总结性感发。诗首叙此次北行适逢寒食,面对故国已亡常怀采薇之心,用伯夷、叔齐之典,聊以自况,申明不仕新朝的气节。又用齐景公“北临其国城而流涕”[21]之事,申述故国不复的哀鸣。尾联“穹碑诸庙略,万古有光辉”,则是对明陵故迹的赞颂。如此强烈的故明情怀,在此后的删定诗集中,势必是要予以回避的。

三 《〈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辩误

在为《补佚》撰写的跋文中,于右任认为此卷“第四卷之诗即此手写诸篇”[22],张鹏一也持相同观点。后来的研究者亦延续此种看法,如袁行云言“《受祺堂诗》卷四既缺,二百年后,张鹏一得佚诗一卷,凡八首,由鸳鸯七志斋刻板,名曰《补佚》”[23],并引于右任之跋文佐证;柯愈春亦认为张鹏一鸳鸯七志斋将其补全[24]。然而,通过《受祺堂诗集》内部诸卷的前后对比,及李因笃彼时的交游行迹,我们可以约略地猜测出“卷四”的大致轮廓。但这一推想出的“卷四”与张氏《补佚》相去甚远,疑点丛生,对《补佚》本所载录诗歌的性质也需重新考量。

首先,从《受祺堂诗集》各卷收录诗歌的数量上来看,《受祺堂诗集》每卷收录的诗歌多在五十题以上,而卷四相邻的卷三与卷五则分别收诗57题82首、83题117首,而《补佚》则仅录4题8首,在数量上相差甚远。但《补佚》中《同顾徵士恭谒天寿山十三陵》篇幅较长,需再从刊印版面上考量。“田本”与《补佚》的行款均为半叶十行、行十九字,在卷制篇幅上可以稍作比照,“田本”卷三占22版、卷五占23版,《补佚》正文仅8版。但在同一清人别集中,不同卷间篇幅的长短有如此的差异并非没有他例,此仅可作为辅证。其次,从李因笃彼时的诗歌创作来看,《受祺堂诗集》卷三起自顺治十八年(1661)早秋,以《出山》为结,但并未有明确的时间信息,而卷五以《立秋》为始,时在康熙三年(1664)。而《受祺堂诗集》又是以时间编排的,因此根据这一时间线索,我们可以推断卷三及卷四的内容约略是在顺治十八年(1661)早秋至康熙三年(1664)立秋间的作品。然而,通过前文对《补佚》的笺释,可知《补佚》所录皆系康熙七年(1668)创作,同时《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一诗已存于《受祺堂诗集》卷十二之中。《受祺堂诗集》卷十二起自《六月三日送翁山先生归南海四十韵》。翁山先生,即屈大均,字翁山,广东番禺人,明亡后削发为僧,康熙六年(1667)曾与李因笃一同赴京寻访龚鼎孳。此诗即为同年六月屈大均离京时,李氏赠别之作。卷十二末有《元日》,自注“岁在上章阉茂”[25],即康熙九年(1670)。依《受祺堂诗集》编排体例,可知卷十二收录的范围在康熙六年(1667)六月至九年(1670)正月之间,而《补佚》所收诗歌的时间恰在此间,且已有一诗著录,故而《补佚》更应置于此卷之中,而非越至卷四。

既然《补佚》并非《受祺堂诗集》的卷四,那么佚失的卷四究竟是何种情况?四库馆臣为《受祺堂诗集》撰写提要时,提出了两点推测:一为李因笃自删;二为“随写随刻,误排卷数,不得已而立一虚卷”[26]。关于卷四为“李因笃自删”的观点,前文已经论述,卷四的数量与篇幅均应不小,通过《补佚》与《受祺堂诗集》所收邻近内容的对比,我们可以了解到,正如潘耒《受祺堂诗集序》所言,《受祺堂诗集》为李因笃自订,对其中的作品有所删减、修改,而其删减的作品,通过《补佚》来看多为哀悼故明之作,这一行为在清初诗坛并不特殊,而作者对于自己的作品又是倍加珍惜的,对于其中“反抗意识”并不明显的作品,“改头换面”,依旧让其存于诗集之中,所以四库馆臣所推测的卷四全部都删去的可能性较低。而“随写随刻,误排卷数,不得已而立一虚卷”的说法也不近事实。随写随刻而误排卷数,使得诗歌时序之间并不会有较大的间隙,而卷三、卷五之间有长达几年的诗歌缺失。这也说明了两卷之间并非相连的,而是确有一个卷四存在的。据“田本”目录“卷之五”下注曰“卷之四未出”,“未出”即意味着李因笃之手定本《受祺堂诗集》中确有卷四,只是刊刻者因种种原因并未将其刊出,而卷四的真面目则待新文献的发现。

最后,确认了《补佚》并非《受祺堂诗集》卷四的事实后,重新为《补佚》做出一个新的界定是很有必要的。在时间上,前文已经确定《补佚》内的诗篇均作于康熙七年(1668)春;在地点上,《补佚》的描写对象则是昌平明陵等明代故迹。而李因笃也在诗卷的最后,题写了一段跋文,记叙此诗卷的缘起:

陵诗藏之箧中,绝不示人。归里,推就正于太史朱姑父山辉先生。……非徒以葭莩有托,声气相怜焉。先生更何以教之。

通过李因笃这段跋文,可以得知该诗卷原非意欲流传,故其中有较多的违碍之语,所以,在作者晚年自定诗集时也大多予以删去。此外,本诗卷有明确的阅读对象,指明诗卷的阅读对象是朱廷璟,而在“田本”中,阅读对象转为公开化,诗歌的情感交往色彩渐淡而审美意趣渐浓。这也解释了为何李因笃在将《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收入集中时,将“兼怀太史山辉先生”删去。因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断《〈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实际上是李因笃为朱廷璟手书的、专记其在康熙七年(1668)春游览昌平明陵及其他故迹的诗歌作品。

综上所述,张鹏一刊《〈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并非佚失的《受祺堂诗集》卷四,虽然名实不符,但《补佚》仍然具有特殊的文学史价值。首先,《补佚》为我们辑补了8首《受祺堂诗集》中的佚诗,具有补缀之功。其次,对于李因笃及顾炎武此年的行迹有所补正,如《李因笃评传》云“康熙七年春,李因笃再度来到京师与顾炎武相会。不久,顾炎武因牵涉山东‘黄培诗案’而先行回济南投案应诉,李因笃一人在京,在清明节再度拜谒了明十三陵”[27]。通过《补佚》我们可知在清明之前,李因笃即与顾炎武同谒明陵,而顾氏此次拜谒明陵的行为,历来未被研究者注意[28],有助于考补顾氏行迹。此外,通过李因笃手书诗卷与刊本《受祺堂诗集》的对照,其删诗行为给彼时入清士人的心态研究提供了个案。从《昌平州过前督司马朱公西翁表祖遗署有感兼怀太史山辉先生》到《昌平忆守陵侍郎朱公》,更为我们展现了李因笃个人对言语的雕琢与诗艺的追求,同时,展现了一首诗歌如何从私人话语系统转换到公众阅读领域的变化。

作者简介

魏磊,男,河北石家庄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清代文学与文化。


[1]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清代诗人别集丛刊”(编号:14ZDB076)的阶段性成果。

[2] (清)李元度辑《国朝先正事略》卷二十七《李二曲先生事略》,《续修四库全书》第53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田若琬,陕西富平人,康熙三十一年至四十三年(1692~1704)任广东乐昌县令。见《(同治)乐昌县志》卷七(《中国方志丛书》第六十一号),成文出版社,1974。

[4] (清)潘耒:《受祺堂诗集序》,李因笃《受祺堂诗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本。

[5]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第1659页。

[6] (清)丁丙藏《八千卷楼书目》卷十七,《续修四库全书》第9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 张鹏一:《跋二》,《〈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8] 张鹏一:《跋二》,《〈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9] 《〈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的馆藏情况分见《中国古籍总目·集部》第1148页(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清人别集总目》第780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李因笃文学研究》第209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10] (清)李因笃:《〈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1] 笔者按:张鹏一跋文作“七首”,误。

[12] 于右任:《跋一》,《〈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3] 张鹏一:《跋二》,《〈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14] (清)张穆《顾亭林先生年谱》载“先生(顾炎武)手迹云:康熙七年二月十五日,在京师慈仁寺寓中,忽闻山东有案株连,即出都门”。见《顾炎武全集》第2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53页。

[15] (清)李因笃:《受祺堂诗集》卷十二《旧年宁人先生以无妄系济南走书报我触暑驰视苦疾作驰还先生寄赠行三十韵诗春日晤保州重会蓟门奉答前诗广五十韵》,《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本。

[16] (清)吴怀清撰,陈俊民校编《关中三李年谱》,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2,第314页。

[17] (清)李因笃:《受祺堂诗集》卷十二《昌平忆守陵侍郎朱公》,《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本。

[18] (清)吴六鳌修、胡文铨纂:《(乾隆)富平县志》卷七,《中国方志集成·陕西府县志辑》第13册,凤凰出版社,2007,据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刻本影印。

[19] 事见《(雍正)陕西通志》卷五十七下及施闰章《学余堂集》诗集卷三十五《登州迟朱山辉副史不至》。

[20] (清)李因笃著,刘泉、高春艳点校整理:《李因笃集》,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第97~102页。

[21] 吴则虞编著《晏子春秋集释》,中华书局,1962,第63页。

[22] 于右任:《跋一》,《〈受祺堂诗集〉卷四补佚》,民国二十年(1931)鸳鸯七志斋刊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

[23] 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卷九“《受祺堂诗三十五卷》(康熙三十一年刻本)《受祺堂诗集补佚》(近代刻本)”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317页。

[24] 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第221页。

[25] (清)李因笃:《受祺堂诗集》卷十二《元日》,《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影印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刻本。

[26] (清)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2003,第1659页。

[27] 高春艳、袁志伟:《李因笃评传》,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第27页。

[28] 目前,学人对顾炎武生平事迹研究的主要成果,于康熙七年春皆云顾氏在都而寓慈仁寺而未及访明陵之事,分见张穆《顾亭林先生年谱》(《顾炎武全集》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53页)、钱邦彦《校补顾亭林先生年谱》(《顾炎武全集》第2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第161页)、许苏民《顾炎武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143页)、陈祖武《顾炎武评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102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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