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的历法计算,过了年就该是春天。然而这时的塞北,春草还没有发芽,树枝还那么枯败;漫漫黄沙蔽日,飘飘雪花时来。在圈里关了一个冬天、啃着干草的牲畜,渴望春的原野和水肥草丰的世界。
张自忠已经十来天没在省府露面了。省府的一切事务,均由马冲负责处理。有时候,马冲给张自忠打电话,副官和参谋不是说师长不在,视察部队去了,就是说师长正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这些日子,马冲打了若干次电话,可张自忠连一次电话也没有亲自接。作为文职人员,对军务不便过问。他知道,张自忠把精力主要放在部队训练和防御方面,亲自校点各团人马车辆,审批训练计划,全师基本换成了捷克式步枪。但近日传来消息,察北发生了摩擦。
马冲早就听说,关东军重要人物板垣征四郎指挥其所属人员,对蒙古上层人物进行活动;板垣潜入蒙古,亲自向德王表示:关东军将全力支持蒙古进行“独立运动”。正因为有日本人的策划和支持,伪蒙军才会打响攻占察北的战斗……
这天晚上,马冲处理完政务,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台灯下,一边读《战国策》,一边吃着焦花生,不时呷口白干酒。这屋子不大,一张床,两只沙发,床边一张三屉桌。门后墙角处垒着煤火炉子。火苗和灯光,使小小的卧室盈满橙黄色,像借来了一抹春阳。窗外风沙滚滚,室内闲情悠悠。难得有这样的夜晚。
蓦地,一阵寒风涌进屋子,吹得马冲打个哆嗦。他忙不迭去掩屋门。然而,他愣住了。天啦,屋门口堵着个人,是他——张自忠!
张自忠披件浅绿色的斗篷,皮帽子推在后脑勺上,脚蹬马靴,手上握着马鞭,脸上毫无表情,直愣愣地立在门口。马冲关严屋门,把张自忠扶在沙发上坐下,问:
“兄弟,你这是怎么啦?”
张自忠不言语,两眼呆呆地盯着墙壁。
“怎么回事?”炉子上的水已经开过。马冲沏杯热茶,送到张自忠手里,“到底怎么啦?”
热乎乎的茶杯捧在手里,他那僵硬的身体,仿佛才有了一点儿生气。良久才说:“察北丢了!”
“是部队没有打好?”马冲大吃一惊。
“不怪弟兄们。”
“那……”马冲心里说,不是部队没有打好,就肯定是你没有指挥好。失去察北6县,张家口将直接受到威胁。
“当一个军人多难啊,当一个指挥官多难啦!”张自忠仍然盯着墙壁,连声叹息。
“你不要这样自责,”马冲安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常胜将军,也没有……”
“不是!”没等马冲说完,张自忠转过身来,对马冲说,“是上峰不让抵抗,不让打!”
马冲心里一惊:一个贪得无厌,一个不让抵抗,后果不堪设想。如果失去察哈尔,平津就难以保住了。张自忠眼睑红肿,两眼闪着痛苦的光;马冲不敢看他,把脸转向别处。张自忠长长地叹息一声,把茶杯放到几上,说:
“不打吧,白白地丢掉国土,对不起祖先和国人;打吧,又违抗上峰命令。如果我硬要打,将受到军法惩处。左右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杀才是出路!”
马冲心里的惊讶,不啻天庭突地响一声炸雷。但他马上镇定下来,理智地一声冷笑:“哼!想不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可笑!算我当初看错了人,不该到这里来协助你。”
张自忠把头埋在胸前。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凝固着痛苦,但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这痛苦漫延至全身,用硬汉的骨架支撑那无地自容的头颅。
“国家和冯先生培养你,今天正是国家用你的时候,你却以死来逃避,岂不可耻!”马冲毕竟是位老成持重的学者。他明白,在这种情形下,不用激烈、犀利的语言来刺痛他,就不能扭转他那自杀情绪。他继续说: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爱国,别人都不关心国家生死存亡?‘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看到国土沦丧,谁不忧虑?我从北平跟你出来,以为是跟你来当官、来享福?错了!我一介书生,不能直接杀敌,但也要为国家做点什么,尽寸草之心,报三春之晖。你懂吗?”
张自忠缓缓地抬起头,看一眼马冲。他的话语由尖锐到动情,后来,这位夫子的眼里溅出了泪花。张自忠身上的血液涌荡起来,思想在激烈斗争着:古人说,人固有一死,为国家而死,忠义之大者。如果只是为了轻松地解脱自己而想到自杀,确实是很可耻。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情绪好了许多。不觉想起那次大境门事件时,中日双方交涉的情景来——
当马冲转达了张自忠的意见后,那位新调任的日军指挥官村上大佐,盯着马冲问:是在喜峰口抵御皇军的那个张自忠吗?当他听到肯定的回答时,目光暗淡下来,和特务机关长交换了眼色,无可奈何地同意了我方的条件。张自忠后来打听到,原来村上和混成第14旅团长服部少将,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班同学。服部在喜峰口惨败,受到上司斥责。服部见了村上,痛哭流涕地描述当时挨打的惨状……
张自忠喝口茶,又是一声长叹。这声叹,吐出了积压在胸中多日的郁气,心情开朗了许多。是啊,自己为国家出大力、尽大忠的时候还没有到来,怎能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屈原说: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此乃人之大节。要死,就要死在战场上,出膛的子弹不回头!
响鼓不用重槌敲。深明大义的人,一旦略加点拨,一切郁闷和痛苦,都会化为乌有。马冲见张自忠的气色和缓过来,把那瓶白干和花生推到他面前,拍拍《战国策》,隐喻越王勾践的故事,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关键是卧薪尝胆。不论任何时候,报国的壮心不灭。”
“学兄说得对呀!”张自忠喝口白干、掰着花生说:“这几天,心里痛苦得很,实在想不开。老兄这番话,增添了我报国的信心。天生我才必有用,相信这一天会有的。”
张自忠和马冲一边喝酒,一边分析当前的形势:日本得陇望蜀,节节进逼,灭我中华,这是既定国策。29军驻守华北,直接影响日军扩张,地位十分重要。有那么一天,当日军公然大举进攻的时候,谁想当卖国贼,都会成为众矢之的,遗臭千秋。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铸就了伟大的民族凝聚力,也造就了各个时代的民族英雄。任何外国人和外国势力,企图染指和吞并中华,简直是痴心妄想……
张自忠看看怀表,时针指向5点。他霍地站起来,晃晃手里的马鞭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好啦,什么事情都没啦,我该出去遛遛。”他大步走出门去,跃上白龙驹。马儿打个响鼻,抖动鬃毛,高扬脖子,撒开四蹄,向着夜暗的街道奔去。
“戴好帽子,小心着凉!”马冲喊着。
张自忠扣紧大皮帽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的坐骑白龙驹,是伊犁马和蒙古马杂交的品种。体格高大,能奔跑,耐受力强。这匹马是张学良将军送给他的。骑上白龙驹,令他想起张将军的嘱咐,记住丧失国土的耻辱。此刻,他右手扬鞭,左手紧紧拉着马缰,双脚直叩马肚。真是铜铃震响,残雪飞溅,四蹄起烟尘,马尾扬疾风……
工夫不大,人马来到大境门下。
长城顺山势蜿蜒而行,至两山交接处,直下数十丈,一座城楼巍然耸立于谷中,即为大境门。为连接边塞与内地之交通要塞,素为兵家必争之地。门额上,有前清察哈尔都统高维岳所书的“大好河山”四字匾,笔力雄浑苍劲。
白龙驹沿着马道,直奔长城之巅。放眼望去,就见四下里危峰耸立,嶂影憧憧;而长城则沿着山势起伏,如龙走蛇行,逶迤飞腾而去。燕山万重,长城一线,天地缥缈,雾气茫茫,仿佛萦绕着不尽的历史烟云……此刻,张自忠信马由缰,在长城上来回走动,一种沉郁、苍凉的感受袭上心头。苍穹里,可曾听到胡笳声声,马蹄踏踏?是啊,每当战云低垂,烽烟弥漫之际,万千神州儿女,在这里挥洒过多少血泪,埋下了多少忠骨啊!
长城,宛如一只巨大的磁铁,横卧祖国东西,吸引了亿万颗炎黄子孙的心,成为中华民族的脊梁和象征。岁月悠悠,长城依旧!
是的,人与高山、长河相比是渺小的,但为保卫山河而死是伟大的。在民族危难的时刻,一腔热血,应该洒在祖国母亲的胸膛上。
“是这样,是这样啊!”面对长城,面对天地,面对历史,张自忠受到了人生的启迪,心胸豁然明亮起来。为祖国而死的信念逐渐坚定、牢固,深深扎根在心底。他猛吸一口气,冲着群山大喊:“啊——”群山回荡着一个男子汉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浑厚、激昂、深远。
太阳,从群山的缝隙里姗姗地爬出来,用那支无与伦比的巨笔,给山峦和长城勾画出金色的轮廓,峥峥然,巉巉然,蔚为壮观。严寒的冬天已经过去,多彩的春天就要来了!
这时,从城区方向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奔马在长城脚下立定,骑手冲城墙上高喊:
“师长,宋长官急电!”
“什么事?”
“他说在天津等你!”
张自忠不敢怠慢,带上马冲、廖副官和李大兴,匆忙登上了去北平的火车。
詹天佑设计修建的这条铁路线,确实不一般。前面一个车头拽着,后面一个车头推着,在山腰间转,在山丛中飞,在山洞中钻出钻进。火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个爬山越岭、长途跋涉的汉子,虽然辛苦吃力,但却无比豪迈。
他们在北平没有耽搁,又急忙奔赴天津。在车上,他和马冲猜测,宋哲元这么急着让他到天津去,不知何故?猜来猜去,没道出个头尾。
“此次到津,怕是派你有大用场吧?”马冲说。
“还能有啥大用场,能把察省保住,就是保住了华北的北大门。我想,”张自忠说,“可能是研究军事,还是和日本人……”
“要是研究军事,就该在北平武衣库,或者在丰泽园。”马冲打断他的话说。
“要不,是和日本人会谈?”
“我看都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
“呜——”正说着,火车拉响了汽笛,天津北火车站到了。廖副官、李大兴忙着收拾桌上的书报,准备下车。在北平,宋哲元让人告诉张自忠,到天津时,有人在北火车站接他们。
然而,他们一行离开月台,走过摇摇晃晃的天桥,眼看就到出站口了,也没见一个穿军装的熟人。张自忠正在纳闷,一个穿便装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小声叫道:
“张师长。”
张自忠定睛一瞅,嗬,这不是宋哲元身边的陈副官吗?他问:“宋先生呢?”
“宋长官让我来接您。”陈副官很机警,拿眼瞟一下周围,没有多说一句话,从容地陪张自忠一行走出检票口。
车站前面,停着许多洋车。洋车,有地方叫黄包车,而天津人则叫“胶皮”。车夫见到旅客出来,纷纷立在出站口两旁,恭敬地问:“先生,用胶皮吗?”“小姐,有胶皮。”同时,卖糖堆儿的、卖包子的、卖其他小吃的,也都拥上前来,冲旅客兜售着,招揽生意。
陈副官陪张自忠他们没有理会这些人,继续往前走。大经路口的马路牙上,齐刷刷停着几辆胶皮。陈副官向张自忠伸手示意。
陈副官坐第一辆车带路,张自忠、马冲等人依次坐后面的车。车夫脚下生风,“噌噌”地往前跑着。张自忠坐在洋车上,心里好生纳闷:以往不管到哪里,都用汽车接送。今天,让他在不起眼的北火车站下车,又让他坐胶皮车。他知道,日本在中国的驻屯军司令部设在天津,而天津又有各国租界。宋哲元此举,是让他悄没声息地来,不要惊动外人。那么,宋哲元让他来干啥?他此行究竟负有什么使命呢?
沿着大经路,来到金钢桥头,胶皮车往右一拐,进了市政府大院。张自忠下了胶皮,由陈副官领着往前走。来到大门口,卫兵向他们敬礼;过了二道门,当他们来到一座小楼时,张自忠不觉吃了一惊:不仅宋长官和夫人在这里迎接,而且还有自己的妻子敏慧和女儿小云。
宋哲元握着他的手,指着敏慧和小云,说:“荩忱老弟,没想到吧,啊?哈哈……”
战友、亲人相聚,洋溢一片欢情。他们互致问候、寒暄,气氛热烈、愉快。
“老兄,召我来是……?”张自忠问。
“先不谈这个,”宋哲元说,“洗澡,吃饭。”
宋哲元陪张自忠走上小楼,在小客厅里坐下,对夫人说:“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在这儿呢!”宋夫人回答。
一会儿,宋夫人、敏慧、小云,从房间里抱出几个盒子,摆在张自忠面前。宋哲元把盒子一个一个打开,原来是礼帽、西服、坎肩、领带、皮鞋等等。张自忠瞅瞅这些衣物,看看宋哲元,又迷惑地瞅一瞅女眷们。大伙儿不禁大笑起来。笑得最响亮的是女儿小云。
“给你的。”宋哲元说。
“是宋伯伯让给您买的;大妈、妈妈和我,到劝业场挑了一个上午。”小云指着这些东西说。
当张自忠从卫生间出来时,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头戴藏青色礼帽,身穿深蓝色套装,鼓鼓的领带结,锃亮的黑皮鞋,显得年轻、文气、潇洒。尤其是有那条白蓝相间领带装饰,一下子增添了几分风流倜傥的派头。
宋夫人见状,首先发难,拉一把敏慧说:“瞧,怕都不认识了吧!哪儿像个带兵打仗的将军,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你说像不像?”
敏慧瞅着丈夫,只是笑。的确,她很少见丈夫穿西服。记得他俩结婚,自忠穿的是虾青色春绸长袍;他到天津读书,寒暑假回家,也没穿件像样的衣服。那时家道中落,自忠的生活十分节俭。以后从军,摸爬滚打,就是当了团长、师长,也是成天一身棉布军装……
在饭桌上,宋哲元才正式告诉他:让他出任天津市长。所以让他秘密来津,是为了掩人耳目,突然宣布。因为日本人扬言,天津市长人选,必须由他们首肯。
“老兄,我能在察哈尔维持好,就算不错了;而天津是华北商埠重镇,租界又多,怕是……”
“不用多说了,荩忱,我反复考虑过:正因为这样,才非你莫属!”宋哲元说,“对我身边的几个弟兄,应该说我是很了解的。这叫因材施用!”
不管张自忠怎样推辞,宋哲元总是好言相劝,晓以大义。还说他文武双才,颇有韬略,是西北军中之佼佼者。一句话,天津市长的这把交椅,非让他坐不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纵有一千个不愿意,也只好应承。
晚饭之后,宋哲元屏退左右,和张自忠在密室谈到半夜。他们分析形势,确定了今后的目标。他们认为,中日大战不可避免,而爆发地点,将是华北最敏感地区——北平或天津。确定今后着重抓两件事:一是尽量维持局面,缓和矛盾,延缓战争爆发时间;二是以日军为目标,加紧部队训练,抓紧改善装备。
宋哲元住在小楼,没迈出市府半步,而且没会见任何客人。两天之后,就偕夫人回北平去了。这时,才正式宣布张自忠任天津市长。
上任伊始,自有一番应酬和部署。他先后会见军政元老,工商巨头,士绅名流。他在召见市府全体公务员时强调:要清正廉洁,千万别暗通交易,贪赃枉法;要善于做实事,提高办事效率,不要呆滞在公文旅行中;要积极建议,改进工作,对政府和市民负责……
根据《辛丑条约》规定,天津市20里以内不准驻扎中国军队,但各列强可以驻兵。为了确保天津治安,他加强了天津保安队,又将他的特务营改编为保安营,直接拱卫市府;将他所指挥的5个旅,分别配置在塘沽、马厂、廊坊、通县、韩家墅,确保天津,连接平津,守卫津浦;还将副师长文天委任公安局长……
张自忠密告驻韩家墅部队:班长以上干部换穿便衣,每天分批轮流到市里熟悉地形,尤其是日租界地形。还给官兵每人预备一身保安服和警察服,控制卡车若干辆,一旦与日军冲突,以便迅速进市区应付变故;还指示部队要训练巷战……
这天,张自忠坐车回到市政府,就见市府门前聚集着许多人,司机按了几声喇叭,也不见人们让开。张自忠走下汽车,想上前看个究竟。人群中有认识张自忠的,忙说:“张市长来了!”人们见是新任市长,忙闪开一条道。张自忠见几个保安队员,围着一个日本浪人和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理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