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翩翩少年 指画江山

辛弃疾:从来诗剑最风流 作者:王丹


翩翩少年 指画江山

《满江红》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风吹故纸,开卷即吟《满江红》。《满江红》,又名《上江虹》、《念良游》、《伤春曲》。唐人小说《冥音录》载曲名《上江虹》,后更名《满江红》。宋以来始填此词调。

那年的火红樱桃映着荼蘼如雪,这荼蘼花是晚春之时尚开,呈攀援之态,倚架而结,《红楼梦》中写麝月的判词即云:“待到荼靡花事了”,借用之处就是宋代的王淇之词,衰飒之气已隐隐透出。红白相间,又是一种相映相对的无情。竹笋穿破长满青苔的土阶,似春光恰好。乳燕带着雏燕振翼而起,可力弱不胜,流莺呼唤朋友,娇声软语,怀情低怯。

一位中年男子独立晚春将尽之时,风卷起,似有所思,那摇摇风华,碎碎春景之间,埋藏着一种蓬勃希望之内的千回百折的隐忧。无数次的失败,时不予,岁不更,年华不在,万般情愁千结,可他仍在寻觅春山叠,家何在?

江南之美景会令人沉醉,可在他心事未了之时,春意已浅浅,难留余芳。阅尽春光仍是恨,烟波影落,古今遗恨,谁人可懂?

从古而今,有几种苦是最让人难耐的,求不得之苦,得而复失之苦。可还有一种苦是明明已然有机会成就理想,却偏偏要眼睁睁看着落空,河山本可收复,也有良谋在胸,可就不让你去做。

能识得这种苦的,都不是平常之人。岳飞已然打到金国边境,就差一步,樊篱可破,却必须“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这种压力来自于他拼死忠于国家,一力担起乾坤,却碰上了无可奈何的时缘。

若你不同意,请看《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他在上方谷已算准了如何引司马懿入谷,料得司马父子必败。这司马父子被困在山谷之后,被蜀军所放之火烧得兵马乱成一团,这出祁山之大业,正是功在此战。谁知,忽然天降大雨,熄灭了这场大火,从此蜀汉再想将这老奸巨滑的司马懿投入罗网,难如登天。孔明对天长叹,不久就在五丈原病死,原来天下之事,最终难敌天数。这都是英雄之失吗?不得不让人叹息“时也”,“命也”。

同理,这位低吟着孤单的中年人,念念在心的是远远的“家”的影,并非为他之私,而是宋国百姓的祈盼。

他就是辛弃疾。

写作此词之时,他已然担任江西提点刑狱,确在何年已不知,然共情写意,大约已是风入劲秋的中年宦游之时。

他反用唐代崔涂之诗“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一联,蝴蝶梦不成,子规啼,不如归去,离愁心染。杜鹃啼血映黄昏。李商隐有句“望帝春心托杜鹃”,相传杜鹃为蜀帝之魂化之,是思念故国的典故。

《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丫鬟叫紫鹃,有人说其文秀可亲,却不知紫鹃的名字就同样赋予了一种侠气,她才能敢于为黛玉出头,以情辞试贾宝玉。我曾经在一部创作的小说《环影情缘》里为女主角取名黄文娟,为其设定的性格亦是聪明而坚定,绝非是文弱娟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顶真格的写法,辛弃疾以此句法直接重复再点“归难得”。辛弃疾纵然在心中呼唤过无数次,现实里竟一次又一次碎梦难圆。

一生雄心报国的辛弃疾,在词牌《满江红》如此雄壮的曲调之中,悲情却渗透其中,淋漓满纸,化用典故无痕,反用诗句浑然,辛弃疾的词之妙,就如同在口中反复咀嚼的橄榄,壮、悲、情、力,说不尽的美处,赏不尽的历史沧桑。

若以为辛弃疾如此着意,大约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那就是不解词意之人。辛弃疾心中有着比财富权位更重要的事,为之甘苦皆愿尝,生死皆愿往,那是以生命追随的伟业。

他为何由北而南,是什么让他有这份担承,这就要从他少年意气满乾坤的岁月溯起。指画江山如故旧,祖业先传有心人。童年是谁也抹不去的,就如垒垒大厦起于砂石,滴水聚散云霭无边。

那一年,正是靖康元年。黑云压城城欲摧,开封,正在风雨飘摇之间。

金兵已将此城团团围住,宋朝皇帝是刚刚被推上皇位的赵桓,而他的父亲——那位以书画风流名世的道君皇帝赵佶,此时已成为太上皇,早早逃离了开封。

金军兵分两路,一从山西,一从河北,进攻南宋。这场战祸本不应发生的。金国原本与宋朝配合,共攻辽国,可宋军总是失策失利,等金国攻破辽国之后。宋朝又向金国索要燕云十六州,金人从一次次与宋朝的和谈之中,从宋朝“六奸”之一的童贯丧师败绩之中,已然明了宋朝内虚外弱的实情,倾兵南下,欲灭宋朝。

皇帝可以软弱逃走,可老百姓不答应。他们纷纷组建忠义民兵,保卫家园,进攻山西的金军被拼死厮杀的民兵挡在半路。而东路金兵却长趋直进,攻到开封城下。

危急之时,却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北方诸路仍有宋军驻守。宋朝只要坚城固守,争取时间,孤军深入的金兵必然顾虑重重,自会退兵。

凡用兵之道,当临事以应机,未战最怕先怯。可赵桓却错判了形势,不取主战之议,暗自与金人和谈。金军在商量怎么撤走之时,宋朝竟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同意了割让山西、河北、河间之地的请求,完全答应金国的议和条件,锦帛财富重许。

狼子野心的金兵窥见宋廷之无用,就又开始了新的攻势,终逼得宋朝自乱阵脚,全军在赵桓黜废主战重臣的情势之下,攻入开封城。风雨之下,皇室漂泊,两帝蒙尘金国,从此半壁江山沦落,就有了中国历史上极为惨烈的一幕。

宋太祖赵匡胤尚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没想到后世赵佶这个道君皇帝昏愦无用,钦宗赵桓谋计不明,竟将锦绣河山沦陷,“靖康之耻”成了宋人挥之不去的心头血痕。

山东,本周公之旧治,齐鲁之要冲,陶陶礼治万古长灯。可时光暂逝,风景早换,金军铁骑直灭汴梁,将花柳繁华地,富贵锦绣乡尽变尘埃。

济南本是山东之独秀,有世所闻名的泉水滋润,清扬婉兮,不想亦难幸免,沦陷在金兵之手,哀鸿遍地,风侵雨蚀。辛弃疾正是出生在这济南历城的四风闸。

辛弃疾的始祖辛维叶,在唐曾任大理寺评事,由陇西狄道迁济南,故为济南人。高祖辛师古,曾任儒林郎。曾祖辛寂,曾任宾州司户参军。有家学传统,文武艺俱通,大多文士只求“货与帝王家”,传承的士风精神却未必皆有,而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为人有大略,他有着沉重的使命感。

曾有懂得掌故的人说,凡是一门出一个文才卓绝的人,必然是祖上也会有文才出众之辈,换句话说古代的这些得了功名的人或是以文闻世的人都是有好的文学遗传素养。其中的原因,最关键的是家族传承的品学风气,但也要看个人的修为,辛弃疾也是如此。但是,给他的担子是相当沉重的,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兵连祸结的年代。

当金兵攻打济南之时,百姓哭怨一片,逃难的人牵衣捻袖,向南而迁。辛赞却因族中人口众多,无法逃走,只能留在济南。为了存一线之生机,他含垢忍耐,出仕金朝,当过亳州、开封等地的守令,然他历宿亳、涉沂海,其志不移。

“士”当有“士”之品格,辛赞始终不忘故国,如何在压抑的环境下成就不世之功业,他始终暗暗谋划其中,恢复大宋河山就是他的心腹之事。

南宋绍兴八年到九年之间,宋廷正处于主战派激昂奋起,也是宋金之形势可逆转的关键时期,无奈时机转瞬即逝。绍兴十年,正值衰风飒气之时,辛赞却不改素志,恢复大业时时在心,暗将江北之局势谋划在胸,盼有一朝重振河山。辛家就在这沦陷之地内勉强生活着,祈盼着。

这一夜,是绍兴十年的五月十一日卯时,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辛赞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的孙子诞生了。这孩子长得有异相,胖胖的身子,小脸微微泛红,眉宇眼神之间有些青色之气,凌厉非常。更奇的是这孩子的背胛,似青兕,就是像青色的犀牛一般的厚实。这是主何相呢?

古代的一些相书曾指出背上有痣之人,所谓背负千斤,会多些磨难,可这孙儿肩上的肌肉厚实,却健而有力。辛赞暗暗称奇。辛弃疾就这样来到人间。他是背负怎样的使命,将成就何等英雄奇业呢?关于青兕的说法,自然还有下文,辛弃疾生有奇相,却是史书有载。

辛赞为这个小孙儿取的名字如同“霍去病”一样,是为了福佑多多,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此时距金兵攻破开封城,“靖康之耻”之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江山风雨飘摇,沦落之地的百姓饮泣含悲,辛家也历经了风雨,辛弃疾的父亲辛文郁去世,辛弃疾是由辛赞教导长大的。当他两岁的时候,岳飞冤死在风波亭,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拐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岳飞的担忧被现实印证。一直担心“撼岳家军难”的金兵闻知此事欢呼雀跃,而无数有志之士对南宋之晦暗朝局心灰意冷,默默离去,谁还愿在绝境之处搏杀?

可这个小男孩却在祖父的教育下,意气风发,磨砺成长。据《稼轩先生年谱》记载,辛弃疾曾随祖父到过河南开封,那时开封已然是金国之地,因为辛赞曾到开封就职,辛弃疾方得此行。看到了开封城廓的残破,百姓们无言饮泣,他甚至到了曾经的禁中之地,看到了凝碧池。河山破碎,让人不忍直视,这给幼小的辛弃疾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以至成年以后的他,还赋词记写。

祖父辛赞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孙子的身上,每每退食之时就会和辛弃疾讲述家国的不幸。风滚滚,雷阵阵,一老一小亦无惧,奔走金国之地。祖父辛赞牵着辛弃疾的小手,带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欲报国破之仇。

辛弃疾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幕?

早年金兵曾逼那汉人剃发换服,又掳掠其财,甚至把人卖至金国,为奴为婢,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金国本远居北方,对于忽然得到的大片的中原之地并没有想好怎么管理,等到金主完颜亮主政,他希望能够完整统治好这片土地,于是定都在燕京。金国也想了一些屯田的法子,比如让女真人管理汉人,可实际上是掳掠霸占汉人的土地、财富,抢劫汉人的家当,逼得老百姓走投无路。

百姓们不满金兵的压榨,又无力反抗。辛弃疾亲眼看到这些贫穷的百姓生活饥寒交迫的惨状。这一切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那些贫苦的百姓百般无奈之下聚集成群,反抗金兵的暴行,忠义民兵形成了浩大的声势。可是南宋朝廷对这些忠义民兵始终不信任,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怕民兵成势,会推翻他们的统治,除了宗泽这样的贤臣能联合其势,余者甚少给予民兵支援。

到处都是苦难的人含悲忍泪,切盼恢复,河山满目疮痍,这一切烙印在辛弃疾幼小的心中。祖父的望南长叹,怜悲百姓的心绪也感染到了小小的辛弃疾。辛弃疾正因深知民众之苦,当金军来犯,就立定志向要从军迎敌。

由于辛赞常常带他登高远望,指点山河,辛弃疾词境中的山河之姿往往会有一些军事上的意味,大气雄浑之格已从此时定基。

英雄本是出少年,辛弃疾十几岁就跟随着蔡伯坚学习,蔡伯坚,又名蔡松年,晚号萧间老人,这也是一位诗词名家。明代汲古阁著名的藏书家毛晋曾经记载了这样一桩事情。

少年辛弃疾绝非仅仅是每日读书写文的学生,他是有勇气将理想付诸行动的人。他想自己去寻找一位老师,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学子都是看哪里老师有名望,就在哪里就读罢了。可辛弃疾却非如此,他想要一位真正的名师,是能助他成才之人。

于是,辛弃疾拿着他的诗词作品登门向蔡松年求教,蔡松年因陷落在金地,但为人比较重学,不计学生家业之有无,他不会去关注眼前这位少年的背景如何,地位如何,而只看其作品。一读之下,蔡松年震惊了,当时即赞辛弃疾:“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辛弃疾的勇气和才能,在少年时,就已初露锋芒。

他的这位老师蔡松年的词作清丽尤工,乐府诗与吴激齐名,时号为“蔡吴体”,辛弃疾在诗词领域终能成一代大家,亦是有名师相传。

老师对他的性格也有一定的影响,蔡松年因为“靖康之难”,陷于金国,曾出仕金廷。但他的性情豪迈不拘,又有文人风范,凡能成才之人必有慧眼相识之伯乐,欲有前途,充实自身的同时,亦须在生活中觅得知己,才有助翼。

学生时代的辛弃疾就与党怀英是同学,这两个人都喜诗词,皆有文才,号为“辛党”。由此可见,蔡松年还真是长于诗词,方能让学生皆有造诣。

辛弃疾胸怀大志,他注重的并非诗词之道。他对军事策略的探究更感兴趣,这才是实学。他十四岁就随计吏去燕山参与考试,暗查金国动向,为日后反金做准备。

可那党怀英却遇到了坎坷,应举不得意,为家世所累,放浪山水之间,后乞致仕,一生都在金国,成为金国的一位臣子。虽然他诗赋有得,也是一代学者,可难与辛弃疾相提并论。

不一样的际遇也造就了不一样的人生,辛弃疾所处环境、所交往的朋友并不都是英雄之辈,然他却能够在任何境遇里,都能坚守心志。他抗金之志亦是从少时而定,决意南向,格局之大之高,自然不与宵小之辈苟同。正如《三国演义》里孔明所言:“有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既是文人也各有不同,有的人文章名世,可为人不正,卖主求荣。这样的“小人之儒”又有何意思呢?

辛弃疾让人感慨的正是他始终给词作之中融入积极的活力,将豪情壮志融入词作,有君子之大才,才能成就《满江红》这样的名篇,才能让人感叹,一般风月两样人生。人生的路怎么走,关键还看自己。

总以为英雄只活在史册那泛黄的字迹里,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的经历,不明白我们的心路,后来才知千古同一理。今天的我们在求学之时尚有成绩、家庭背景等的差异,可是未来却是要看人的境界与志向,有这样的目标,才能成就辉煌。文章千古之事,传世之功绩才能证明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哪里只是一生一世的得失?

像辛弃疾这样怀有大志之人,想来能够与他志气相投的人在当时金国的地盘上,也不会有多少,打压排挤者不在少数,但这些并不能够让他放弃所求之志,所守之心。这样的人才会走得开阔,才能够做大事。

和光同尘固然是好,独秀成峰也绝无不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必有这样的人,方才能有这一番事业。滚滚而去的历史,沉埋不了这些“独一个”的人的风姿,他们之所以最终能够做到从心所欲,却不被碾压成尘,就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气质之不同,成就了彪炳千秋之功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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