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0日
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魏鹏,老实交代,你是哪里人?你爷爷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你潜入组织部的真实企图是什么?
魏鹏,老实交代,你为你的小集团谋取了哪些利益?你是不是违犯了第三条党纪?你严守党的机密没有?
魏鹏,你说不说?老实交代。
魏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魏鹏趴在办公桌上,捂紧了耳朵,可声音注了电流一样,直通通地长驱直入。
魏鹏抬头,环顾四周,前面办公桌的小王没来,后面办公桌的小彭也没来,声音只能来自上面。魏鹏再仰头看上面,天花板与墙壁交界处,挂着一个传话器。审判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连续三天,魏鹏的耳朵里不停灌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要报告部长?这是个关键点,比听到审判声还要重要,魏鹏不能轻易做决定,也没有人商量。魏鹏只好同一元硬币商量。硬币,硬币,我丢你三次,“菊花”面向上就报告,“壹元”面,不报告。连丢三次,三次菊花。那么去报告?不,不能报告,魏鹏摇头,部长不会相信的。部长说你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那明明是个传话器,用于各办公室之间传达会议精神文件,怎么会有审判声?你怎么会坐在什么被审判席上哩,难道你说我在审判你?你让整个部听听,他们听到审判声没有?同志,别疑神疑鬼。部长肯定这么说。部长脸上挂着轻淡的笑,还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谁和一个神经出毛病的人较真呢。部长越这样笑,魏鹏越不能前去报告。部长的笑已经给他定了性。
可是,他能不报告吗?魏鹏不甘心。勤勤恳恳做了十二年办公室主任,送走三位部长,他还留在那张老桌子边。桌面磨得发亮,映照出他光秃秃的头。头发们早已离头而去,辞职不干。他还干着。共产党的干部,革命的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魏鹏接受铁打的办公室主任流水的局长这个局面。他的办公室工作做得更加勤勉,却挡不住组织的审判。一天一天地审,这完全是不让人活的节奏啊。
魏鹏闭着眼又丢一次硬币,“菊花”稳稳当当开在桌子上。魏鹏上三楼,楼梯口遇到分管人事的季副部长。季副部长点头,笑着招呼,魏主任上来了?魏鹏连忙点头,季部长好。魏鹏心跳加快,季副部长知道他来找部长报告了?那么,季副部长也应该听到传话器的声音了,要不,为什么说上来了?他上楼找部长就是要洗清冤情。魏鹏咬咬牙,朝前走,最后面一个办公室里就坐着脸上挂笑的部长。魏鹏站在部长虚掩的门口,手心出汗。他站了会,想了想,转身下楼。不行,还不能报告。季副部长告诫过他。
你呀,每天晚上泡泡脚,听听音乐,睡个好觉,周末去打打球,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莫瞎想。季副部长端起满满一杯酒,一仰头喝下去。来,喝酒,喝。他劝魏鹏喝酒,魏鹏面色忧戚,杯子端到嘴边又搁在桌子上。我的耳朵没坏,千真万确听到了。魏鹏说。季副部长自己给自己斟满,一仰头喝了。他和魏鹏是共过枪杆子、共过生死的战友,同一年转业到组织部。魏鹏那些云里雾里的话,那些害怕,实在让季副部长放心不下。
你不相信我?我的耳朵能听错?那些人在审讯我。魏鹏痛苦地望着季副部长。
你……你,看……看医生。季副部长用手点点魏鹏,又缩回来,拍自己的脑袋。他不想再委婉下去,挑明说,说透,看医生,看病。魏鹏苦笑,你也说我有病?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有病?季副部长说,整个部里都在使用那个传话系统,我们都没听到,怎么就你听到?魏鹏说,你们不受迫害,当然没人审判你们。我的耳朵长在我脸两边,我听到,我的耳朵不会欺骗我,我晓得那就是审判。为什么要迫害我,要审判我,我勤勤恳恳十二年,哪里做错了?
你再不主动去看医生,唉……季副部长叹口气,不往下说。他知道,只要他再往下一说,就又会引出魏鹏的无数个为什么。
电视里为什么总是一遍遍播放殷秀梅演唱的《红梅赞》,那是因为有人在用死亡威胁我。还有啊,昨天干部科的小陈他为什么给我介绍电影《辛特勒的名单》,他怎么不给其他人介绍,他偏偏只给我介绍,他这是在暗示我将遭到残杀。真的,我就要遭到杀害了。空气中布满了杀害因子。季部长,我大概不久就会死于毒手。魏鹏每次讲述为什么,他的牙齿都会打战,身子也会轻微打战。就像一把冰凉的刀架在他脖子上。
老魏,尽早去看医生啊,再不去……季副部长还是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
再不主动看医生,就怎么样呢?魏鹏心里清楚,到时候,人们就会五花大绑把他往医院送,把他制造成一个精神病人。他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不能向部长报告传话器的内容。
半年内,传话器里的审判声时有时无。老实交代,老实交代。魏鹏扔硬币扔了三十一次。三楼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始终还是没有推开。
这天,魏鹏的办公室闯进一头巨兽。撞翻了桌子,撞断了椅子,茶杯,签字笔,烟灰缸,信纸,抽屉,打火机,毛巾,扔得满地。巨兽坚信不疑,传话器的电线肯定藏在这旮旮旯旯里,那个审判他的人也藏在这里面。然后,巨兽挥舞着一个板凳脚,大嚷大叫冲上三楼,受够了,受够了,我本来是应该做湖南省省长的,档案被小人给调了包。做一个办公室主任,你们还不放过我?
警车开道,手铐加身,巨兽魏鹏进来了。
这真是天大的屈辱啊,果真“被精神病”。魏鹏吞不下这口气,操场上,他昂着头,目不斜视走圈圈。见我和刘国培有说有笑了半天,魏鹏扯我的袖子,把我扯到一边。
医生,你能不能借给我一支笔和几张纸?
干吗?
你们又不让我打电话,我想写下我哥我姐的电话号码,我怕时间一长,我就忘记了。
能让你打电话的时候,自然会让你打,你现在记住也没用。
我山东老家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要联系他们,让他们接我出去,我是被冤枉的,我要出去上诉。
谁送来的,谁才有权利接回去,你是单位送来的,单位才能接。
哼,他们接?他们把我丢在这里,一了百了。你以为我不晓得他们的手段。
单位同意了,也得征求你老婆、儿子的意见,要他们同意。那天送你来的,还有他们。
他们?他们受我单位的恐吓,屁都不敢放一个。求你了,医生,借给我一支笔一张纸。
当天下午,魏鹏交给我一封信。
敬爱的院长领导同志:
我是贵院男二病区的魏鹏。我说我没病,您会说我讲疯话,那我就先讲讲我的工作。我当年在我的有关工作中,尽职尽责,做牛做马,党和人民高度认可我,赐予我许多的荣誉。先进工作者,优秀党员,劳动模范。
我魏鹏对党忠心不二,认真拥护党的纲领,认真遵守党的章程。我魏鹏对党发誓,我认真严守党的纪律,认真保守党的秘密。我魏鹏从来没做过对不起党的事情。我现有身份不是部长,不是副部长,我是一个办公室主任。尽管如此,我也十分十分的满意。我是党的人,是党的主任。
我再说使我不幸的事,某些人要占领我这个位置,竟然卑劣地以我神经出了问题为理由,把我关在贵地。我神经出了问题吗?他们那群人一天天审判我,让我老实交代。我有什么可交代的。我魏鹏对党发誓,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党。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每一分钟,我都没有。
可以罢免我的职位,可以开除我的党籍,可以指挥我老婆和我离婚,可以勒令我下辈子做猪狗,但是,不能定义我为精神病,这是万万,万万不能的,这是一瓢大粪一堆狗屎。对不起啊,我堂堂一名中共党员,不应该把话说得这么粗俗。
尊敬的医院领导,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精神病是个什么东西吗?实话告诉你们,我很早很早以前思考过。我还想过找你们开一个精神病处方,这样,我就不怕天,不怕地。我把这个处方戴在脖子上,保管你们谁见了我,都客客气气恭恭敬敬。我想对谁拍桌子就拍桌子,我想把酒泼到谁身上就泼到谁身上,看哪个还敢朝我吹胡子瞪眼睛。
我为什么说到酒。我是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和酒是绝配是搭档。我可以不喝酒,但我要把领导的酒配置好。配置这个词,院长同志,你懂的。领导喜好哪个酒,领导喜好哪些人陪酒,领导喜好哪些下酒菜。学问。天大的学问。您说,一天几桌酒下来,我有时配置出点小状况,是不是太正常不过了。领导喜好酱香型的,我却摆了个浓香型的。领导喜爱酸辣藕丁,我却点了个滑溜藕片。人的脑子啊,是个怪物,越想做好,越出状况。您看,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呢?
对着亲爱的党发誓,我想弄个处方,上面写诊断结果“精神分裂症”五个字,不对,九个字,“诊断结果精神分裂症”。有句话不知院长您听说过没有,一证在手,天下我有。什么证?您懂的,证,您不懂吗?
听说,有个叫老王的人,花了三千八百块人民币办了个间歇性精神病证明,他天天出门都带上这个证。又听说,他现在吃早餐都不要钱。他最喜欢吃猪肝腰花汤。他一到早点铺,老板就把汤端到他面前,还白送他一根油条。邻居们都很客气称他王总王老板。他是送农夫山泉的,自从有了这个证,老板从不让他爬楼层送水,只守在店里记账。老王的日子过得精神多了,先前扛着一桶水爬五楼六楼,累得像个瘪三。又听说,现在有老张,老陈,还有几个人,也在想千方设百计办一个这样的证。
可是,我不能这样啊。我是人,人是高等动物。我还是一名光荣的中共党员,我不能这样做。我忍啊忍,我把硬币都丢烂了。这下可好,我进来了,他们活灵活现向您和您的医生描述我,把我描述成一个标准的精神病人。天啦,我蒙受这不白之冤,承受这巨大的污蔑。我死不瞑目。
尊敬的院长,再这样把我关下去,我会死的。这两天,我的心跳特别快,血压也特别不稳,头特别发晕。您的医生给药我吃。可是,吃药不代表我有病。谁不吃药呢?人人都吃药。您家抽屉里没药吗?女人吃美容药,男人吃壮阳药,领导吃保健药。我告诉您,我们部长吃澳洲深海鱼油。我们季副部长也吃澳洲深海鱼油。是季副部长告诉我的。季副部长说,要紧跟领导的步伐。领导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领导喝什么我们就喝什么。我也准备吃的。现在关在这里,我哪里有深海鱼油吃。
尊敬的院长,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第一,从主观上说,不是您起心动念,要定我个精神病罪,是他们,他们迫害我。第二,从客观上说,我们都会进来的,要不,您做这么大的医院,就会装不满,就会空着。这叫资源浪费。直到我们把所有房间住满。
尊敬的院长,请您做我的恩人,您放我出去,给我一个申冤的机会,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我会开车会打字,会做饭会拖地板。
尊敬的院长,您是一名光荣的党员吧。我猜您就是党员,我也是党员,我们是同志。请您伸出援助之手,救同志于水深火热之中。
万谢,万谢!
川城宣传部办公室 魏鹏 即日
我已经把信装进口袋,魏鹏不放心,从我口袋抽出来,展开信,将结尾处的三个“尊敬的院长”所在段落小声读了一遍。读完后问道,你也是党员吧?我点头。魏鹏说我的一切冤情都包含在这字字句句里,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拜托了。魏鹏向我鞠躬。我还他一个躬。这时,李鹏程从羽毛球场那边走过来,魏鹏迅速折好信,塞给我,很重地捏了捏我的手。
李鹏程过来监控我。魏鹏小声说,他刚才吃饭为什么那么快,现在走路为什么这么快,就是为腾出时间监控我。
传话器告诉你的?
不是传话器,这个地方没安装。魏鹏扫视四面墙。
那你怎么知道的?
你莫害我了,这里不安全,我不能说。魏鹏又警惕看了看尹憨子。尹憨子站在活动操场的一株银杏树下,正泪眼婆娑。他一边哭一边嚎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我要拯救世界,世界是不公平的。”
尹憨子在监控我。你看,看他那眼神,装模作样的,他假装哭。他以哭来作掩护,他的眼珠子一直就盯着我们这边。哼,放他出去?放他出去,让他继续监控我。我呸,狡猾,居心叵测。魏鹏恨恨低语。风从高墙外吹进来,魏鹏缩着脖子,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