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普斯科夫针叶林

蒲宁文集·诗歌 散文 游记 作者:


1912~1917

普斯科夫针叶林

远处幽暗,林木森森。

前桅下,松树边,我伫立、

迟疑——眼前就是

那被忘却而又亲切的天地。

这份遗产我们能不愧对?

在那里我会无比痛心,

那里,猞猁和熊出没的足迹

引向童话般的小径,

那里,荚蒾闪着殷红的果实,

那里,赤褐色的苔藓覆盖着朽木,

而朵朵青雾似的球果

悬在干枯的桧树枝头。

1912年7月23日

二人语声

“我的儿,夜漆黑,

而路,那么荒僻……”

“我给巫医送去了

三翎雄鸡。”

“林深草密,歹徒出没,

那早已是一条险道……”

“我怀里揣着

磨得锋快的钢刀!”

“河里浪急水冷,

摆渡的船夫已在睡乡……”

“过了河,风去吹干

我这单薄的衣裳!”

“那么,孩子,什么时候

我才能望你回家?”

“还是让我们好好地

告别一番吧,妈妈!”

1912年7月23日

冬天多雾的寒夜……(1)

冬天多雾的寒夜,

高悬寂然如死的冷月。

它从苍白的月晕里

看着我阶前的足迹,

看着我的影子、沉静的房屋

和披着浓霜的灌木。

窗玻璃还闪着微光,

可是遍野大雾茫茫,

北方午夜的点点星光,

在烟雾里恰似在蓬松的巢里闪亮。

灌木间蓝雾似的雪地上面,

坚硬的灰色雪霰洒遍。

神秘的微风习习,

雾在涌动——于是我与雾融为一体。

影子渐淡,月亮动了,

沉没于它那轻烟似的苍白的月色,

于是我似乎马上就能理解

那不可见的东西——它在雾中行来,

来自那无边的土地、永恒的国度,

那里有黑色海洋似的坟墓无数,

那里高踞于繁星之上,大麋星座(2)

升上冰冻的天轴——

于是白茫茫的雪原

把绚烂、闪烁的麋之角映现。

1912年7月25日

夜里的蛇

蛇在黑夜沉寂的密林里

向自己的洞穴缓缓爬去,

眼睛闪烁如两粒火炭。黑暗

笼罩草莽,于是它点亮夜行灯两盏。

蛇只能把它们点燃

九次,而在扎人的针叶下面

它如此悄然地移动长长的蛇身,

以致跟踪飘飞的猫头鹰

只闻苔藓簌簌。而七月之夜那么黑

敌人无处不在——它们令蛇悚然畏惧

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的密林里:

它燃烧的目光凝聚起

全部狡狯、全部狠毒的力量,

那怨毒使尾随的刺猬也惊慌不已

蛇在半途中微微一呆,

以便绕过面前的障碍,

昂起小小脑袋,吐出芯子

在鲜红、起皱的蛤蟆菌上游移,

瞅着坑洼里凸起的树桩,

给昏昏欲睡的蚁群照亮。

1912年7月28日

夏夜

“把星星给我,”孩子在睡梦中说,

“给我,好妈妈……”她搂着孩子,

坐在阳台的台阶上,台阶通往

花园。而这草原上的花园一片荒凉,

它渐渐幽暗,融入夏夜朦胧的夜色,

沿着斜坡向小山谷延伸。东边的天空

有一颗孤星,闪着红红的光芒。

“给我,好妈妈……”她温柔地微笑,

看着那瘦瘦的小脸:“什么呀,乖孩子?”

“那颗星星嘛……”“做什么?”“玩呀……”

花园里枝叶簌簌。草原上

旱獭的尖啸遥相呼应。孩子

睡在妈妈的膝上。母亲

搂着他,幸福地叹息一声,

抬起大大的忧郁的眼睛,

看着那颗遥远的静谧的星星……

你多么美啊,人的心灵!你

有时就像夜的天空,深邃、宁静,

像繁星的闪烁!

1912年8月1日

白鹿

射手正驰向碧绿的草地,满目葱茏,

就在那片草地上有苔草和水葱,

就在那片草地上遍地鲜花和藜芦,

洼地里春水漫流。

“金角的白鹿啊!

你不要把浸水的草地踩坏。”

鹿儿瞥见射手,向后一闪,

雄壮的骏马微微晃了晃。

射手挥鞭向鹿儿抽去,

坚强的手臂将弩弓挽起,

可手臂却在鬃毛上垂落:

白鹿啊,你这是制住了射手!

“你不要挥鞭,不要放箭,年轻人,

不久你就要戴上婚礼的花冠,

你必定有用到我的时候,

我将从草地来到你欢乐的茅屋:

射猎的消遣就此终止——

年轻人,你会守在家里。

“我,鹿儿,一早就走进农舍,

我的金角会使满室生辉,

我要让送亲人痛饮美酒,

更要让你的新娘一醉方休:

让她不会以泪洗面,

让她不怕戒指和花冠。”

1912年8月1日

阿莉萨菲娅

蔚蓝的大海边,沙滩上

金色的杨柳低垂。

沿着海滩,阿莉萨菲娅

跟在几位哥哥后面紧追。

“你们怎么啦,哥哥?把我撇下。

世上哪有这种事啊?”

“认命吧,妹子,老爹

把你嫁给了蛇身海妖。”

“回来,亲爱的哥哥们!

哪怕再告别一下!”

“别追啦,妹子,我们赶着

去见后娘,这就回去啦。”

金色的杨柳随风

向四面摆荡。

阿莉萨菲娅坐倒在

岸边潮湿的沙地上。

这时太阳就要沉入

海边火红的涟漪,

这时阿莉萨菲娅看见:

叶戈里正跨着白马疾驰。

他快乐地翻身下马,

把缰绳和鞭子递给她:

“让我睡觉吧,阿莉萨菲娅,

在你亲切的庇护下。”

他躺下就睡,而娇柔的

阿莉萨菲娅冷得直打哆嗦。

殷红的落日沉沉,

黄昏时的涟漪成了黑色。

海上泛起泡沫,

喧闹起来,波浪翻滚。

“起来,醒醒,亲爱的叶戈里!

大海闹腾得更凶了。”

波浪竟向岸上扑来,

涌着海妖的眼睛疾驰。

“——哎呀,醒醒吧,亲爱的,

一分钟也不能再延迟!”

他没有听见,睡着,安安静静。

阿莉萨菲娅掩面

大哭——于是沉痛的

眼泪滚下她的面庞。

于是她铅一般沉重地扑倒

在叶戈里的身上、面部。

于是叶戈里一跃而起,

砍下了海妖的头颅。

金色的杨柳缀着星星

沉沉地向地面低垂,

阿莉萨菲娅和新郎

正准备走进神圣的教堂内。

1912年8月

骆驼低声叫着不肯站起……(3)

骆驼低声叫着不肯站起,

牲口的两肋间发出咕咕的声响,

“踢它一脚。宣礼员们(4)

已在鲜红的朝霞里吟唱。”

远方伊斯坦布尔,一抹珍珠似的灰色,

博斯普鲁斯海峡瓦蓝的轻雾弥漫,

船舶正在烟雾中出航,

驶入白茫茫的马尔马拉海面。

烟雾浸透了海水的寒气,

散发着蜂蜜的香子兰的清香,

还有干粪和带露尘埃的气息,

还有一座座整洁的花园的芬芳。

一个希腊人提着红色自炊壶,

从栗树旁的咖啡馆里出来,

人们赶着羊群上市场,

穷汉们在可汗之后醒了过来:

是时候了,上路吧,整天冒着酷热

和炫目的光芒,一直朝东方走,

那里只有飞鸟斜斜的影子

掠过烈日下枯槁的染料木。

1912年8月

律动

在隔壁昏暗的、空空的大厅,

时钟咝咝地敲响十二记,

一个个瞬间相继流逝,

流向未知,流向忘却,流向坟茔。

它们暂停自己的奔流,

重又敲凿起自己的花纹:

我耽于节奏的梦幻,

重又顺从那催我奋进的伟力。

我睁大眼睛,望着耀眼的光辉,

我听见了心脏均匀的搏动,

笔下诗行的有节奏的吟诵

以及想象中行星的悦耳音律。

只有节奏的奔流。无目的的奋进!

然而没有奋进的刹那,令人不寒而栗。

1912年8月9日

乌云浮动,仿佛大火的浓烟……(5)

乌云浮动,仿佛大火的浓烟。

一条古道默默无言。

四野如此寂静,

以致在这寂静中听得见上帝的声音,

这伟大的声音,令大地生畏的声音,

芸芸众生充耳不闻,

能领会的只有聆听的精神。

骄阳如火。衰草蒙尘,

一片灰色。原野里

无声地撒落籽粒——

黑麦仿佛玻璃粒儿

流进热土,白嘴鸦的幼雏

伸着灰白的双翅,

在麦地里叫着,尖细、萎靡。

可是在沙土的庄稼地里,

叫声逐渐微弱。南方天际

乌云不断涌起。一棵白柳

俯首于乌云脚下,枝叶婆娑,

只见一片银色的哆嗦——

敬畏那迫近的上帝的震怒。

1912年8月10日

皇陵

幽深的斑岩陵墓,

锦缎的碎片和凸起的两根肋骨。

手的白骨里是一柄铁的战斧,

皇冠覆盖着颅骨。

皇冠遮着黑洞洞的眼眶,

它在闪亮的空额骨上露着窟窿。

腐朽的柏木十字架从陵墓中

隐隐透出甜甜的幽香。

1912年8月10日

旷野

乌鸦从尸体上

抬起血红的嘴张望。

别的乌鸦睨视着,跳着闪避,

而灌木丛在喧哗,在簌簌作响。

乌鸦在小小的洞孔中痛饮,

啄着、归拢着细碎的骨头。

这是我的家乡吗?家乡啊,

我的永远荒凉的乡土!

1912年9月21日

寒冷的春天

歪斜的树干,弯曲的枝条,乳白的烟

缭绕其间:人们在用烟熏着花园。

苹果树繁花满枝,瞧,绿草如茵,

篝火处处,红红的火舌摇曳震颤。

西方万里无云——夜里会有严寒,

夜莺在温暖的巢里通宵歌唱,

在干粪那醉人的袅袅蓝烟里,

在朦胧、璀璨的繁星那银色的光辉里。

1913年3月2日

水手

夜里在海上真想沉沉睡去,

我们的木驳船在波涛中受尽颠簸,

船头上是虔诚的尼古拉,

船尾上一盏深红的小灯。

船到帕特拉斯天已黎明,

海上平静了,绿意盎然,

在明朗的橘红色的东方,

耸立着粉红的雪峰。

谁有钱就去了咖啡馆,

喝着乳香茶或柠檬茶——

嗨,我有时间睡个够!

快给我干酪和烈酒!

软绵绵地眉飞色舞,饱了,醉了,

我会呼噜噜地抽起水烟袋,老板

就会发笑,一笑起来,

他那短鼻子就成了鸟喙。

1913年3月8日

后母

我是孤儿,有个凶恶的后母。

夜里我来到空空的茅屋:

妈妈把我赶进昏暗的树林,

去磨发潮的麦子,筛面粉。

我磨了可多啦——鸡还未啼,

只听门钩儿吱吱响起,

一看,只见一对铁犄角、

不怀好意的后母和毛茸茸的脚。

后母拉起我的右手,

送我去嫁人,去受尽痛苦。

走过昏暗的阔叶林、青苍的松树林,

渡过湍急的河流,越过荒凉的山岭。

哎呀,我擎着蜡烛穿过丛林,

我含悲泅过江河,泪水淋淋。

我在荒凉的高山上呼喊:喂,

大家听我说,我爱的是什么人!

1913年8月20日

毒酒

婆母大人在府第中直睡至中午:

睡吧,亲爱的,睡吧,年轻的我独自溜走!

松林里我把耳环、戒指交给巫师,

把蜂蜜和菊牛蒡调进药酒。

府第后幽暗的青松林树脂飘香。

你的乖儿子就要回家,长凳下能找到板斧:

“我的儿,别惊醒我,我正要进入睡乡。

砍两棵树吧,一棵云杉,一棵松树。”

“好吧,云杉做铺,松树呢?”“做床:

在金色的棺材里把油亮的天鹅绒铺上,

你们要把公爵夫人放在柔柔的针叶树枝上安眠,

用沼泽地的薄荷围着蜡黄的脸庞……”

啊,我要在教堂后面哭诉、哀号!

啊,清晨我要去收割茂盛的青草!

在发辫上缀满珊瑚和珍珠,

放任而癫狂,我将在松林里回旋而狂舞!

1913年8月20日

穆施凯特

穆施凯特做梦,

梦见亚速平原,

血染大蓟、荒草,

荒草中散落着生锈的枪矛。

魔鬼把哥萨克的发绺结成发辫,

淋漓的鲜血已经凝结。

哎,穆施凯特,你怎么办?

可看见那龇着的牙齿?

你的结义弟兄

在皇城被插在木橛上。

他召唤你速去皇城——

穆施凯特醒了,痛哭失声。

他起身杀了妻子,

砍死了睡梦中的儿女,

于是奔向异教徒的土地,

来到皇城,直走了四十个昼夜。

土耳其汗

砍下他白发的脑袋,

把头颅抛进河口湾,

于是它飘飘荡荡,飘向遥远的大海。

它面朝上苍——

双眼仰望上帝。

上帝答道:“不要难过,不要悲伤,

穆施凯特,牧师已为你做了安魂祭。”

1913年8月

威尼斯

八年未到威尼斯……

每当绕过客运站,

走上码头,你就会惊讶于

威尼斯的宁静,陶醉于

水道的大海气息。

那舢板、驳船,灯光辉映下

水面泛起的油光,

以及水边仿佛灰暗的

象牙砌就的一排矮矮的房屋,

笼罩房屋上空的南方蓝莹莹的暮色,

潮湿、阴暗,却处处闪着

柔和的碧蓝淡紫——

一切都那么赏心悦目!

八年……我睡在早已熟悉的

低矮的老房间,

洁白的天花板绘有花卉。

早晨我听见钟声,又清脆

又悦耳,不过它不是对我们的召唤,

这清朗、孤单的声音

是往日生活的余响,逝者逝矣,

只有美依然留了下来!

早晨,粉红的太阳

斜斜地窥视小巷,

闪着房屋和对面

墙壁的反光——于是我又

欢乐地感到大海和自由

的临近,看见了屋顶上,

在随风飘动的衣裳上空,

暗淡、温润的蓝天

浮着淡紫的缕缕轻云。

后来一位姑娘跑上屋顶,

低唱着歌曲收下衣裳,

她歪着头,

苗条、清秀……我回忆起

卡普里、格拉齐埃拉·拉马京……

八年前我更年轻,

但不是心更年轻,不,不是啊!

中午,

太阳在亮闪闪的轻雾中微笑,

恰似粉红的珍珠贝光芒耀眼。

阳光温暖着督治(6)的院墙、

广场和乱纷纷的

灰蓝的鸽子,它们

围在慷慨的外国旅游者脚下争啄谷粒。

礼帽、鞋子、手杖,一切都光彩熠熠,

眼睛眯着,牙齿在闪光,

服饰美丽的妇女仿佛繁花似锦的

春天,她们撑着

绸面小伞,让丝绸

和脸蛋儿相映生辉……我坐在

游廊中要一份报纸、一杯咖啡,

默默沉思……年轻人

知道他爱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们爱全世界……圆柱上

有翼的雄狮,目光越过

水道,越过匍匐着的

闪着淡淡光辉的城市,

越过碧绿的亚得里亚海的潟湖。

遥望蔚蓝的辽阔空间。天色晴朗时,

在南方,它看得见亚平宁山脉,

而在灰蒙蒙的北方,看得见

如三叠巨浪的阿尔卑斯山,它仿佛冰墓

高踞于一片碧蓝之上,闪烁如白金……

傍晚,乳灰色的浓雾

朦朦胧胧,茫茫一片。雾里

点点灯火闪着毛茸茸的绿色。路灯

投下长长的影子。

忧郁、幽暗的大运河

逶迤在稀落、朦胧的红色灯火之中。

昏黑的夜色阴沉而古老。小巷里

处处泥泞。人们在巷道中间行走,

宛如歌剧中的步态。烈性香烟

散发着甜味。明亮的

游廊里,咖啡厅、橱窗

光彩夺目。英国人

购买花边和书籍——

厚厚的毛糙的书页、

烫金花体字的封面、

古拙的金属锁扣……一个小女孩

跟上了我,不断用小手碰碰

我的肩膀,微笑着,

怯生生地哀求:“mi d'un soldo!”(7)

后来我坐在小酒馆里,

久久地回想她那美妙、

热切的目光,闪动的睫毛

和褴褛的衣衫……也许是阿拉伯女孩?

深夜一时,我走了出来。天气潮湿,

却温暖宜人。台阶上

石头湿淋淋的。空气中散发大海的气息,

还有昏暗、泥泞的小巷里

那股阴冷潮湿的臭气,从运河边

飘来西瓜的清香。在台阶的

明朗的上空,在教堂正面的教皇雕像

上方,悬着苍白的月亮,

时而照耀,时而隐没于烟霭,

隐没于来自海上的秋雾。

“没有睡吧,恩里柯?”他把

长长的黑色灵柩似的游船

无声地、缓缓地驶进月光,

微弯着身躯,又直起身来,

站在船尾……我们久久航行在

两面临街的狭长的走廊中,

厚重的高墙之间……

在那些走廊里,装木材和装盐的

大小驳船停泊过夜。

高墙下,木桩和石级

蒙着霉斑和黏涎。天空

狭长如带,繁星点点,苍白而小……

午夜威尼斯入睡了——也许

只有客运站后面偷儿和醉鬼

出没的渊薮,才在百叶窗缝中漏出灯光,

听得见窗后低沉的叫嚷、

豪放的狂笑、争闹和碰撞

桌子的声音,马尔萨拉葡萄酒和苦艾酒

在桌上漫流……醉汉、妓女、水手的

这种乌烟瘴气的夜生活,

也有一种美啊!

“Ho amato,amo,Desdemona.”(8)

恩里柯歌唱般地低声说道,

也许,就在这昏暗的屋子里,

有人听见了这歌声——

一颗钟情的心……在栅栏后

我看见一个小花园,明净的天幕上

映着光秃秃的透明的树木,

它们闪着玻璃似的微光,而小花园

散发着酒和蜜的气味……树叶的

酒香比春的气息更幽雅!

年轻人鲁莽、贪婪、善妒,

年轻人可不懂这样的幸福:看着

钟情于别人的苔斯特蒙娜

眼睫上的泪水……

瞧,终于快乐地看见了

天空、月光和浩瀚的水域!

你好啊,天空。你好啊,明月,

波平如镜的色彩变幻和蓝蓝的

薄雾,远处的房屋和教堂

在蓝雾中宛如童话世界!

你好啊,深夜这空阔无际的

慵懒的金色海滨,

隐约可见的列车

那宛如金色链条、

沿着潟湖向南闪闪而去的灯光!

1913年8月30日

镶嵌宝石的戒指

晦暗的红宝石面现星彩,色泽发乌,

里面是血红的颜色,

金刚钻闪烁着粉红的光焰,

好像冰泪星星点点。

我珍藏的这枚戒指闪着可爱

然而内蕴的光芒:

皇室教堂里隐在昏暗中的古老圣像

就是这样闪光。

我久久凝视上帝的这一恩赐,

怀着淡淡的忧愁和不安,

我垂下眼睛穿过闹市,

蹀躞于喧哗的渺小的人寰。

1915年1月7日 莫斯科

致诗人

深井里的水很冷,

水越冷就越清。

懒散的牧羊人在水洼里饮水,

又在水洼里饮着羊群,

可这好心人却把吊桶放进井里,

再把几股绳索绞紧。

价值连城的钻石在夜里遗失,

仆人拿着廉价的蜡烛寻觅,

他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上留神搜寻,

把枯瘦的手掌弯成勺状,

遮着烛光,挡着风和黑影……

放心吧,他将拿着钻石回到厅堂。

1913年8月30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夜啊,请登上你高高在上的王座……(9)

夜啊,请登上你高高在上的王座,

在那星光朦胧、深不可测的天宇,

请让世界沉浸于亘古的静谧,

请遏止睡梦中浩瀚水域的无声的诉说。

我将怀着祈祷和忧伤重来拜谒

大地、天空、海洋的敞开的教堂:

夜啊,请用你的回春之手触摸

我的前额,像东正教的神父那样。

命运给了我太慷慨的恩赐,

白日的幻景无限辉煌:

你的圣衣的清露似的寒意,

但愿能熄灭我内心骚动的激情。

1915年8月31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远远的东方苍白透着粉红……(10)

远远的东方苍白透着粉红,

露珠在朝霞里闪着金色的光晕。

草原上一只小鸮栖于草垛。

草原上已是拂晓,露水上飘着轻雾。

前面是白天,多么欢乐的白天,

黑夜,乌云似的黑夜,已留在后面。

牧人熟睡。羊群挤成一堆,

闪着琥珀似的睡眼。

1915年9月2日

锡兰(阿拉加拉山)

丛林里孔雀鸣叫,大雨呼啸喧哗,

沼泽地与河谷——洪水滔滔,一片汪洋。

大象爬进泥淖,站立着,翘起长牙,

把湿淋淋的鼻子甩在额上。

乌云上是棕榈的一片寂然的铁青,

赤裸的阿拉加拉山沉沉压在石墨似的地平线上,

在丛林后面露出身影,

宛如灰蓝的剑齿象。

1915年9月10日

白色

一个苦行修士对我们说道:“感谢上帝!

当我使激情澎湃的肉体力竭精疲,

当我生活在小塔纳伊斯河边的松林中,

我有时那么悲哀,竟向大老鼠诉说隐衷,

它们溜出洞穴分享我粗劣的剩饭残羹,

是上帝拯救了我,没有让敌人得逞。

你们知道吗,是怎样的拯救,怎样甜蜜的慰藉?

我靠自己孤寂的小屋寻找乐趣,

我在山上找到白石灰,于是每年

有两三次,朋友们,把小屋里外粉刷一遍。

啊,黑暗,黑暗的世界,孩子们才觉得

白色是多么宁静而快乐的颜色!”

1915年9月10日

孤独

瘦瘦的雇佣女伴——一名外国女人,

寒冷的夜晚在大海里游泳,

一直期待着,有人会看见她

半裸着冲出拍岸的浪花,

针织内衣紧贴着腰身。

后来,披上宽大的外衣,

她坐在沙滩上吃着李子,

一只肥壮的大狗猛吠着跳进

海岸边雪青的飞沫,

张开贪婪的大口欢快地扑向

黑色的球,那只球被他嗬的一声

掷进了水里……远处

灯塔亮了,宛如光芒四射的星星……

潮湿的沙滩,月亮升上了海面,

岸边随着波浪起伏闪烁着

曲曲折折的绿色的光泽……背后,

在高耸的悬崖上,在明亮的天空下,

一条孤零零的长椅影影绰绰……

有一位作家,在做客饮宴之后

歪着头站在那儿

他吸一口雪茄,哑然失笑,

在想:“条纹内衣

使她挺像一匹斑马。”

1915年9月10日

天堂旱灾

枯萎的棕榈,淡淡的树影。

觅水的时候,

声若银铃的鹿群在哀鸣,

吞食着沙地的蛇。

干燥的蓝雾中

一圈赤红的日晕,

上帝自己在搓着双手,

暗暗心惊。

1915年9月12日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11)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

我们曾中途饮马。

温暖、宁静、幽暗的黄昏

在尼罗河中化作隐约的番红花。

在努比亚人的黑色茅舍旁,

有人在歌唱,轻愁满怀:

“我忧郁,我悲伤,

因为我太美……”

小老鼠哆嗦着溜来溜去,

一头水牛躺在岸边的淤泥里,

茅舍飘出呛人的炊烟,

尼罗河里星光点点。

1915年9月12日

死刑

美丽的早晨朦朦胧胧,

东方渐渐地更白、更亮,

在郁郁苍苍的森林那边,

在烟雾弥漫的沼泽、草地那边……

起来吧,起床,普斯科夫人!

露水像细雨洒落尘埃,

洒落屋顶和空空的集市,

洒落教堂的金顶,

洒落广场中央我的断头台……

磨刀吧,把皮鞭蘸上盐水!

红太阳朦朦胧胧,

猩红如血,无光无热,

在雾漫漫、白茫茫的树林上空,

在洒满露水的沼泽、草地上空……

嚷得更响亮些吧,宣诏官!

“喂,汉子,让我洗洗脸,

套上靴子,穿上长衣,

把我带走,一下子

推倒在屠刀下,要不你可得当心:

我要咬死所有的家伙,谁也挡不住!”

1915年9月13日

我的帆绣着星星,

我的高高的、鼓鼓的白帆,

圣母的容颜在群星间

闪着光辉,亲切、庄严。

我何必在意陆地

离我而去!

心灵充实而崇高——

晚空一弯新月

正淡淡地闪耀。

1915年9月14日

山羊的童话

那是狼眼还是星星,在林边的树干之间?

午夜,深秋,严寒。

头顶上光秃的橡树在星光下全身打战。

银色的干雪在我脚下窸窸窣窣作响。

夏天踩实了的小径像石头一样坚硬。

孤零零的你呀,秋天可怕的童话中的山羊!

在无情的酷寒中闪烁着、燃烧着贪婪的

狼的、上帝的眼睛。

1915年10月29日 瓦西里耶夫斯科耶

初雪

北风凛冽,

烧灼着树叶、

橡实和树皮。

褐色的小树林

扭曲而坚硬,

呼啸在空旷的高地。

沉沉的乌云掩月,

更常见寒冷的新雪

随风飘舞。

秋播地一片银白——

不久道路就会

在雪橇下腾起烟雾,

暴风雪就会肆虐,

于是褐色的树叶

将在呻吟的田野

那无垠的空间,

随着嗡嗡的钟鸣

更放肆地随风飞旋。

1915年10月29日

阿辽奴什卡

阿辽奴什卡住在树林中,

阿辽奴什卡黝黑的面孔,

她的眼睛是热烈的、

亮亮的、定定的,

小小的阿辽奴什卡,

和爸爸唱起歌来,一字不差。

她到树林里去漫游,

寻找小伙伴,在灌木丛里转悠,

可是树林里能见着谁来?

只有松树摇摇摆摆!

阿辽奴什卡闷得慌,

无所事事,心情沮丧,

她燃起大大的一堆篝火,

天气干燥,火势可真旺!

阿辽奴什卡烧毁了一片树林,

方圆千里只剩树桩。

她自己在哪里玩——

至今还音信杳然!

1915年10月30日

马来人之歌

L'èclair vibre sa flèche……

L.de Lisle(12)起伏的地平线黑乎乎,

浪尖的白光上空

闪电蜿蜒飞动,

波浪拍击着我狭窄的小舟。

潮湿、温暖的飓风

在潮湿的树林中猛烈刮过,

苍翠的树林

将它晶莹的美丽撒落。

我站在你的小屋旁:

你在浅绿的席子上,

在光滑的树皮上酣睡,

微风轻轻拂过你的身上。

你在梦中微笑,我的花朵,

你的空空的茅舍

在阴雨黄昏,在风里

由于你而芳香四溢。

乌黑的睫毛合上了,

遮掩了长长的双眼,

柔腰裹着薄纱,

你躺着如柳枝弯弯。

你小小的乳房隆起,

肌肤黝黑细腻,

湿润的手掌多么娇嫩,

结实的手儿那样圆润。

你的脚踝上

挂着金色的小铃,

赤褐色的坚实的脚踝宛如椰子,

你的睡梦静谧而安宁。

可是地平线多么黑,多么黑!

不祥的惊雷滚滚震荡,

树林暗了,海洋

闪耀着尖利的银光。

你的唇甜似蜜,

你快乐的笑声是鸟儿啼啭,

可是,女人,你只能爱一次,

不要到处眉目传情!

你跑得比鹿儿更轻捷,

可是,一双黄色的眯细的眼珠

正从芦苇丛中

向鹿儿喷出淡红的怒火;

哦,女人!你只能爱一次!

你的笑狡诈,你的嘴说谎……

我的铜剑握得炽热,

而且一发必中!

瞧你这双陶醉的眼,

瞧你这发白的双唇。

暴风雨正鼓满我的风帆,

粗麻布的光芒在夜色里蜿蜒。

我举剑一挥,

砍下了颈上的人头,

把辫子系在桅杆上——

于是重新上路,驶入黑暗和夜幕。

雷电劈开天空,

照亮我头顶上

顺着桅杆流淌的血

和波浪摇荡着的面庞。

1916年1月23日

斯维亚托格尔和伊里亚(13)

跨着鬣毛飘飘的骏马,

耀眼的金镫轻踏,

兄弟俩并辔驰骋,

过去了一个、两个、三个昼夜,

看见有一个普通木柜在那旷野,

跃马一看,原来是一具好大的木棺:

橡树凿成的深深的棺材,

黑沉沉的棺盖,

斯维亚托格尔把棺盖掀起,

躺下,盖好,逗趣道:“正好!

帮帮我吧,伊里亚,

让斯维亚托格尔重见天日!”

伊里亚搂着棺盖,咧嘴笑了,

把全身的劲儿鼓足了,

掀起来啦……啊,不,掀不起来!

“你用剑砍!”棺材里传出话声。

他握起剑——好生恼怒,

烈火在胸腔升起——

可是挥剑也白费:虽说在砍,

却于事无补,剑在坑人:

一砍一个铁箍,

铁钳越来越紧:

斯维亚托格尔再也不能

走出棺材的禁锢!

伊里亚住手了——让他听天由命。

他放马向辽阔的旷野驰骋,

抹去一滴泪水……大地

把俄国佬的力气耗去了一半:

你去吧,踏上新的旅程,

干一番别的业绩!

1916年1月23日

你呀,明媚的夜,一轮明月的天……(14)

你呀,明媚的夜,一轮明月的天!

移开吧,门闩,敞开吧,

沉重的门,向着严寒的旷野,

向着清辉泻地的庭院!

你呀,音响清越的夜,月色溶溶的远方!

唉,多么美呀,要不是一片烧焦的草原,

要不是生锈的铁锁,凶悍的狼犬,

要不是老爷那温柔的脾性!

1916年1月24日

被上帝隔离的人们

给她穿上黑色的法衣——

按时为她举行了宗教仪式,

一位年少的公主。

天使为她关闭了修道室,

年迈的苦行修士赠以

白色殓衣和裹尸布。

光阴流逝。公主远离尘寰,

完成了哀伤的誓愿,

功德圆满。

这不,她在修道院中,在圣尸匣里,

在长明灯旁,在昏暗的灯影里,

在这寂寥的夜晚。

金色的拱顶暗淡,

墙上的圣徒大军

闪着神秘的光。

而在美妙的柏木圣诗匣边,

捧着手抄《圣经》,

站着一位僧人。

青色天鹅绒阴森地绣着

银色花纹……她停止了呼吸,

她的容颜被遮掩……

但他诵经时面色惨淡,

一滴泪水闪着泪光,

滑下枯槁的腮边。

1916年1月25日

香炉

在西西里的群山中,在荒凉的修道院,

穿过幽暗的神殿,踏过残破的石板,

牧羊人把我领进已成废墟的圣堂,

我看见那里的一张供桌空荡荡,

桌前,一只阴森的金色香炉,

久已熄了烟火,久已空无所有,

翻倒在尘埃里,当年

曾香火鼎盛,把一片乌黑留在里面……

你呀,满是烈火和芳香的心啊,

不要把香炉忘记。燃尽你自己吧,直至乌黑一片。

1916年1月25日

曼陀罗

小女孩吃了许多曼陀罗,

小脑袋剧痛,作呕,

脸蛋儿潮红,只想睡觉,

心里却甜甜的、甜甜的:

一切都那么奇妙、那么怪怪的,

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乐音缭绕:

不看,眼前却异象纷呈,

赏心悦目,宛如仙境,

不听,却有音乐回荡,

和谐悦耳,令人着迷——

牧羊人把她领回家里,

轻飘飘的,她仿佛凌空飘荡。

翌晨,小小的棺材钉上。

唱了挽歌,香炉飘香,

妈妈痛哭一场……爸爸吗,

给棺材盖上薄板盖子,

夹在腋下送往乡村墓地……

这个小故事难道就算完了?

1916年1月30日

茫茫雪地,

飘然疾行的朦胧的月亮,

在这杳无人烟的寂静的地方,

雪橇载我飞驰。

我躺着像一个死人,

我的驭手在驱赶,呼喝,

而天上的逃亡者,

它的面容时现时隐。

鹿儿们在奔驰,

深深地、急促地喘息,

向遥远的冻土带匆匆而去,

它们的影子也在疾驰。

走吧,冲向

这贫瘠而严酷的国家的终点,

那里,北极的冠冕

那钻石般的底座闪着光芒——

果然,坎坷不平的冰冻的土地,

在我身下嘶叫、碰撞,

上帝把月光洒遍

灌木丛和辽阔的雪地。

1916年1月30日

齐尔采娅(15)

女神在三脚凳上坐下:

略带淡棕色的发辫,

一双碧眼和雅典式的鼻子,

在铜镜里映现。

粉红的娇嫩面庞,

薄薄地覆着一层乳白色的绒毛,

耳环闪着亮儿在腮边轻摇,

宛如一滴玉液琼浆。

乌利斯说:“齐尔采娅!

你一切都美:那轻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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