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译文

浮生六记 作者:[清] 沈复 著,汇智博达出品 编,一水间 译


卷一 闺房记乐

缘起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那时正是太平盛世,生在文明礼教的书香世家,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

命运待我实在不薄。苏东坡曾云“事如春梦了无痕”,我想,如果对自己此生经历不用笔墨记下的话,实在是心中一憾事。《关雎》写的是少年人倾心相恋之曲,自古被世人冠以诗经之首,念此,兴之所至,便执意将“闺房记乐”列在首卷。

只是比较羞愧的是,我少年时没有认真研读功课,学识并不渊博,只是将些许残存的记忆如实记下而已。倘若各位读者一定要考察这文中的语法,斟酌其字句,那就好比对着一面脏镜子再去挑剔它不够明亮干净了。

我还是稚龄幼童时,家中曾经给我与南通的于氏定了一个娃娃亲,只是她八岁时便夭折逝世了。

芸是舅父家的女儿,姓陈,名芸,字淑珍。早在未见之时,便常常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事。听说她生来便是聪慧无比,学说话时,听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可惜,芸四岁时父亲去世了,家中只剩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一贫如洗。

芸稍长后,尤其擅长纺织刺绣缝纫等女红,家中的三口人全靠着她那纤纤十指衣食。她的弟弟克昌外出从师学习,也是芸负担着学费。

她勤奋好学,一日从书筐中翻到《琵琶行》,因能背诵,她便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竟开始能识字。空暇的时候,她也会作诗咏词,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佳句。

除却了孩童时期的数面之缘,长大后与芸再次见面,是十三岁那年。

我跟随母亲回家探亲,那几日,我与芸一见如故,两小无猜。因着连续几日在一起的相处,自然也对芸有了更多了解。了解的越多一分,心中对她的欢喜怜爱便更增之一分。想到芸写的那些诗,心中不免心疼叹息:芸虽然才思隽秀,温柔娴静,可是自舅父逝世后,家境破落,一贫如洗。

一想到这样一个才思敏捷而又聪慧贤良的女孩子之后可能会生活的不幸福,会被别人欺负,我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开口向母亲央求:“母亲,倘若你以后让我娶妻,我此生非芸不娶。”

芸温柔贤淑,清丽娴静,又有才气。我仿佛能想到待我和芸成了亲,每每读书写字时,她在旁红袖添香的场景模样。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跪在地上向母亲说这番话时,我的心愈加坚定。

母亲也喜爱芸的温和婉约,便立刻摘下手上的金戒指和芸的母亲定下亲事,金戒指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天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年少相知

那一年的冬天,因为芸的堂姐嫁人,我跟着母亲又回了一次外婆家,芸比我年长十个月,而我俩自幼便是姐弟相称,因此我依然要称呼她为淑姐。

芸的堂姐嫁人,对于大家来说,是一件喜事,所以满屋子女人都打扮的鲜艳耀眼,喜气洋洋。走进屋子,入目处皆是浓妆艳抹,光鲜靓丽,脂粉香气扑鼻袭人,不知情的还以为踏进了百花深处。

众人中,只有芸穿得一身朴素淡雅。上身穿了件领口有点磨破但很整洁的青花对襟袄,下半身也是一件素色的裙子。仔细瞧去,她身上唯一崭新的,是脚上的一双绣花鞋,鞋面上有几株小雏菊,粉蓝为底,鹅黄为蕊,鞋口上打了一个浅蓝的花结,绣工精巧非常。我丝毫不怀疑,倘若芸穿着这双鞋走入百花深处,肯定是会有蝴蝶蹁跹而来,停驻在她的脚上不舍离去。

问过之后,才知道是芸自己做的。这时我才领会,芸的蕙质兰心,不光只是体现在诗词笔墨上。

只见我的芸削肩长颈,虽然有些瘦,但是瘦不露骨,偏有种娇弱动人的味道。芸的脸庞好似巴掌大小,眉弯目秀,顾盼神飞,灵气逼人,眉是水月眉,弯弯细细,精致极了。唯有皓齿微露,虽说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却另有一番缠绵娇柔之态,惹人怜爱难消。

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自此无论遇见姿容再国色天香的女子,也不会为之心动惊艳。我甚至觉得,曹植诗中所写的洛神,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向她索要诗稿观看,芸被我缠不过,只好将我带进她的书房,我见到她的诗稿,厚厚一沓,可见她用功刻苦程度。我发现很多手稿中有的仅有一联,有的或只有三四句,多数没写完整,未完成全篇。

问芸缘故,她回答说:“只缘没有老师指导,如果能够得到一个知己做我的师傅,一起斟酌字句写诗那才有意义呢!”

我听闻后也兴致盎然,便在诗稿上提笔写“锦囊佳句”四个字。

那是一个关于唐朝诗人李贺的典故,据史书所载,他七岁便能赋诗。每天清晨即骑弱马外出,由一小奴背古锦囊,每有心得,便记下投入囊中。到晚上回来时,诗便写成。他的诗构思奇特,意境优美,具有奇峭不羁、瑰丽凄侧的独特风格,当时没有能模仿者,因此有“锦囊佳句”之称。

写完,两人开怀大笑,满屋都笼罩在一片温馨的气氛中。

提笔写到此,回想两人年少逗趣,往事历历在目,清晰无比。却不知芸也如李贺一般过早夭寿,如今想来,那命运早在此处有所预兆了。

藏粥

当天晚上,按照传统风俗,我们作为娘家人将堂姐送到了城外,归来的时候已是三更。一路上因为有事在身,没吃什么东西,此刻热闹劲过去了,我方才感觉到饥肠辘辘,饥饿感一阵一阵来袭,实在是难挨。

随行的丫鬟拿了盘蜜饯果脯之类的给我充饥,可我平时不爱吃甜食,只吃了几颗杏仁果子便再也没有了兴致。

腹内正惆怅难受之时,忽然之间,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拉扯着,我低头一看,却是芸。她朝我微微地眨眼示意,让我跟着她出去。

我欣喜地跟着她的脚步,不料竟来到了她的闺房。进去一看,房间里面的小案几上,竟然有一个深棕色的檀木制的食盒。芸将食盒打开,里面原来内有乾坤。

我乖乖地坐在一旁,看着芸将一碗熬得软糯的热粥和几碟清爽的可口小菜一一端出。

我举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不料却忽然听到芸的堂哥玉衡他们在外边大声叫嚷着:“芸妹妹你快过来!”

芸一惊,生怕别人发现我在她房间里,惹来闲话,便急忙走到门前,一边关闭房门一边回应道:“哥哥们,我今天已经很疲惫了,要卧床睡觉啦!”

怎料堂哥玉衡带头耍起了无赖,趁着芸关门的时候,连忙挤身而入,碰巧看见我正举粥欲喝,便朝我俩挤眉弄眼:“好啊!刚才我来跟你要一碗稀粥,你却跟我说吃完了,原来是把这些粥和小菜专门留着藏起来,用来招待你未来的夫婿呀!”

芸听了玉衡这一番嘲笑,羞愧难忍,脸霎时间红到脖子根,低着头跑出去了。我在满屋子主仆老少的哄堂大笑中,也涨红了脸,那小半碗的莲子粥,是如何都吃不下去了。我本来还想多留几天,却只能晚上带着仆人先回家去了。

自从吃粥事件之后,再去芸家里玩,芸都刻意避开我。我当然明白她避而不见的缘由,想来是女儿家面皮薄,恐怕再遭人嘲笑啊。

成婚

自那以后,日子似乎过得极为缓慢,每一日对我来说,都好似度日如年。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是我和芸成亲的日子。

我见红盖头下的芸的身体依然瘦薄,不由得起了怜惜之心。揭去红盖头,把她拉到我的身边坐下一起吃宵夜。我偷偷地在桌子下握着她的一只手腕,只觉得触摸处,芸的手指温暖尖细,皮肤润滑而细腻,我的心,顿时不禁怦怦跳动起来。

芸告诉我已经吃素好几年了。我转念一想,那个时候正是我出水痘生大病的时候。原来她是为我乞福而戒食的,我的芸,果真是世间最善良的女子。我笑着说道:“如今我肌肤平滑,没留下水痘的痕迹,姐姐可以开戒了吗?”芸一听,知道我已明白她吃斋原因,便含笑朝我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而二十三日是国忌日,规定不能办宴奏乐,所以我们的婚礼定在二十二日。那天芸忙着招呼客人,而我在陪着几个伴娘划拳,每划必输,一直喝得酩酊大醉,喝到最后自己也记不清了,回到卧房倒头便睡。等我醒来,芸已在梳理晨妆了。

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大舅子送嫁,凌晨归来时已灯残人静。我悄然走进卧房,见芸卸了妆,却没躺下,高烧银烛,低垂粉颈,在看一本书入了迷。

我将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问她:“芸你这几日这么辛苦,怎么还不早点休息呢?”

芸转头看见我,连忙站起来说:“我刚才正准备睡下,见书橱里有这本书,读起来便忘记时间了。《西厢记》大名鼎鼎,今日才读得,真不愧有才子之名,只是有些词句太尖酸刻薄了。”

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才能笔墨尖刻。”

我俩正说些私房贴己话,不料一旁的伴妪早已醒来,在一旁时不时催促我们早点休息,我便让她把门关上自己先退下去。

伴妪离开后,房内只剩下我们夫妻两人,好似好友重逢。我将芸拥入怀中,伸手探她胸口,如小鹿怦怦作跳。见芸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又忍不住调侃她:“姐姐你的心怎么跳得这么快?好像正在舂米似的呢!”芸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微笑。 

见芸如此娇媚,只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将她拥入帐中……

初尝离别苦

芸自从做了新娘子之后,一开始很是沉默寡言,倘若我想和她说话,她多半也只是对着我微微一笑。嫁到我家之后,芸侍奉长辈十分恭敬,不光如此,对待下人也十分温柔。每件事都井井有条,没有丝毫不工稳的地方。

每天早晨,当第一缕微光刚照射在窗户上,芸便急忙穿衣起来,仿佛有人在急忙叫她似的。我笑着看她说:“如今咱们俩已经成亲,不再像上次吃粥的时候,难不成你还怕人家笑话我们夫妻同处一室?”

芸说:“当初我煮粥藏起来招待夫君,被别人看到取笑,现在已经传为笑料话柄了。但如今我不是怕嘲笑,只是担心公公婆婆说才做新娘便开始懒惰呢!”

我虽然还想同她再睡一会儿,可见芸如此贤淑正德,品德高尚,不免相形见绌,便也不好意思贪睡了,因此也随她早点起来了。自此,我们恩爱相处,耳鬓厮磨,举案齐眉,形影不离,两人之间的情意岂是区区言语能够形容!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转眼新婚便已经足月。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浙江会稽官府做幕僚,专门派人来迎接我,推荐我到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赵先生一直待我极好,循循教诲,可以说我今天还能动动笔墨就是他的恩赐。

原本约定好回来成亲,数月后就要回馆继续学习,现在时间已到,先生写信前来询问我何时起程。一想到要与新婚的妻子离别,何况此去路途遥远,又不知何时能够回来,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我犹豫了很久,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芸讲,怕她知道这个消息伤心难过。

我犹豫了半天,想来总是要告诉她的,便索性咬牙一五一十将先生催促我立刻起程回去继续学习的事情告诉了她。芸听后很久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劝我尽快出发,又替我整理行装。夜里,我见她神色稍异。

临行前,芸轻轻嘱咐我:“离家在外,无人照料,你凡事多加小心。”

登船解缆之时,正是桃李争妍之时,而我却像离群之鸟,只觉天地变色,神情恍惚。

到了杭州后,父亲渡江而去。我孤身一人在外地居住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就像十年那样漫长。芸有时也写信给我,可是每当我满怀欣喜地打开信笺时,发现信纸上却总是客套之语、勉励之言,然后再告知家中的事情,就好似每次例行公事般客套生硬。我想她为人谨慎含蓄,也不好意思在信中向我吐露真情,虽然如此,我仍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夜里竹院起风,窗外芭蕉影影绰绰,这缥缈的幽境使我梦魂颠倒。我想起芸在身边的日子,心中不觉惆怅感慨。一个人渐渐地变得恍恍惚惚,不知所谓。

先生是过来人,见我连日状态不佳,心中已明白一半,也没有怪我,只写了封信告知我的父亲,给我十道题目,让我解答完毕后回家。当时我兴奋得如同被强征戍守边疆的壮丁忽然得到赦放一样,忙不迭地应允,只想竭尽全力速速做完。心中大喜,忍不住长嘘一声,终于解放了。因为太过欣喜,我在登上小船的返途中,反觉得一刻钟慢得有如一年那么长。

回到家中,我先去母亲处问安完毕,便迫不及待地进入自己的房间,只想马上见到心心念念的妻子。我看着芸的娇容,握着她的双手,原本酝酿的千言万语顿时哽咽在心头,支吾地说不出话来。两人的魂魄此时已飘飘然化成烟雾,只觉得耳中忽然一响,不知道还有此身了。

芸娘论诗

当时正处六月,室内十分炎热,如同一个蒸笼。沧浪亭爱莲居的西边隔壁,板桥内有一个亭轩,面临着滚滚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房屋檐前有一棵百年老树,树荫浓厚覆盖着窗户,走近处,就连人的脸面都映上绿色了。隔岸的游人往来络绎不绝,这就是我父亲闭门宴客之处。因此,我即禀告母亲,想要携带芸来此地避暑。

也因为天气酷热,我让芸放下刺绣等活计,终日伴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唯一的憾事是芸不善于喝酒,经过我好言相劝再三诱哄,她才勉强喝三杯,我随即教她猜谜语、行酒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忽然有一天,芸问我:“夫君,各种古文,师法哪一家为好?”

我回答说:“《战国策》《南华经》取其轻灵明快;匡衡、刘向取其典雅伟健;司马迁、班固,取其恢宏渊博;取韩愈浑厚博大;取柳宗元峭拔;取欧阳修超脱,不受拘谨;宋代三苏的文章,取其语言流畅,文思敏捷;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对策文、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议论篇,可以吸取和凭借之处难以言尽,百家各有所长,要靠各人的慧心去领会了。”

芸说:“听起来,古文的机要在识高志雄,谋篇恢宏。女子学习起来恐怕难以入门。唯有诗歌这一门,我感觉自己稍有些领悟呢!”

听芸似乎对诗歌颇感兴趣,不由得问她:“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诗的宗匠必然推李白、杜甫为主,芸你喜欢从师哪一个呢?”

芸沉思了片刻,说:“杜甫的诗凝练精髓,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说:“杜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诗的人大都效仿他。而你独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芸说:“杜甫的诗格律严谨,词旨老到,不过李白的诗如《庄子》里的姑射仙子般浪漫,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喜欢。不是说杜甫亚于李白,只不过是我私心崇拜杜甫浅,爱李白深些。”

我笑说:“当初可没料到陈淑珍乃是李青莲的知己呢!”

芸瞟了我一眼,道:“妾身还有启蒙老师白居易,时感于怀,未尝放得下。”

我问:“怎么说呢?”

芸说:“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我打趣道:“这也奇怪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也是你的夫婿,你与‘白’字何其有缘分哟!”

芸说:“是与‘白’字有缘,将来恐怕会白字连篇呢!”(吴语别字读白)

我们便互相大笑起来。

我又说:“你既然了解诗,也应当知道赋的可弃可取之处吧?”

芸回答道:“《楚辞》为赋的鼻祖,妾学习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晋代人来说,格调高妙,语词凝练者,应推司马相如为最。”

我戏笑着说:“那当初卓文君之所以嫁给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而在于赋上了?”

我们俩又大笑方休。

我的性格向来直爽,行为散漫而不受拘束。而芸却与我截然不同,她倒是像那些迂腐的腐儒一样,拘束多礼。我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必连声道“得罪了”;或是为她递送手巾和扇子,她非要站起来接受。这样的芸我并不喜欢,那她与平常那些对丈夫唯唯诺诺的普通人家妻子有何区别?

我说:“你是要用礼节来束缚我啦?俗话说‘礼多必诈’呀!”

芸听了我的话,颇是委屈,眼眶中立刻盈满了泪珠,她涨红着脸反问:“对你恭敬而且有礼,是谓举案齐眉,可夫君你为什么反说我虚假?”

我反驳说:“恭敬关键在心,不在做表面文章。”

芸看着我,摇了摇头,说:“最亲莫如父母,难道对他们也可以内敬在心,而外表则狂荡放肆了?”

我闻言心里有愧,说:“我前面说的话都是开玩笑呢!”

芸严肃地看着我说:“世间夫妻俩反目争吵,多数是由于玩笑话引起的,以后不准你随便冤枉妾身,真让人郁闷死了!”

我便将她搂在怀里抚慰起来,好话说尽,她才开颜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常用语了。

恩爱两不离

我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久,感情越深。在家时,偶尔在小厅相遇,或是小径邂逅,总是相互握手,问对方去哪儿。开始时,芸还怕人看见我们同行并坐,要避开别人再跟我讲话,此后才变得自然。芸有的时候跟人聊天谈话,见到我来了,必定先起身站立,然后微欠身子向我施礼,开始我不习惯,还挺不好意思的。后来我也就见怪不怪,欣然接受。

我们夫妻两感情十分和谐,恩爱异常。有的时候我也挺奇怪的,有些夫妻相处时间长了,见到彼此就像见到仇人似的。为何要这样呢?像我们两个不是挺好的吗?

有的人说:“可能不是这样,就不能白头到老吧!”

现在想想,真的是这样吗?

这年七夕,芸摆设了香炉瓜果,同我在“我取”轩亭内拜织女星。我篆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印章,我拿朱文阳字,芸拿白文阴字,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夜,月色动人,俯视溪流,波光粼粼。芸手执着一把罗扇轻摇,我与她坐在水窗前,仰望夜空,看浮云万千,二人轻摇着小扇,并排坐在临水窗口。

芸突然感慨道:“宇宙之大,所有人享有一个月亮,不知今日世间,是否也有夫妻如你我二人的兴致?”

我说:“纳凉赏月的人哪里都有,讨论云霞、在深闺之中甜言蜜语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要是夫妻两个一同看月观云,心心相印,又能聊得投机的,恐怕就不多了吧。”

不久,蜡烛燃尽,月也藏匿云中,我们便撤果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准备了小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小酌几杯。到了夜间,天空阴云密布,芸不高兴地祈祷说:“如果妾身能与夫君白头偕老,月亮就应该出来。”此时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意味了。只见对岸萤火明灭,数之不尽,在柳堤水蓼间流动起来。见机我便与芸对联句以消除胸中郁闷。对完了两韵之后,越联想越放纵,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听了已经大笑得涕泪交加,倒在我的怀里不能成声了。

这时,我闻到她鬓角茉莉花香,于是拍她的背来逗她:“古人曾认为茉莉如珍珠,用来装饰鬓角正好,却不知道茉莉会染上油头粉面之气,你戴着茉莉,香味更加可爱,桌上供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了。”

芸听后立即止住笑,正色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其味淡雅,有意无意之间才能闻到;茉莉是香中小人,需要借人之势,才能发挥勾肩搭背似的香味。”

我问:“那么,你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芸说:“我是笑你这个君子,只偏爱我这样的小人呢!”

正说话间,已经三更天了。风扫云开,明月涌现。我俩高兴地倚窗对酌小饮。酒还没到三杯,就听见桥下轰然一声,像是有人落水了。来到窗边细看,水面如镜,什么都没有,河滩上传来鸭子飞奔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畔向来有淹死鬼的传说,担心芸会害怕,就没跟她说。

芸问:“呀,这声音为何而来呢?”说完全身发抖。

我们赶忙关了窗,带着酒回到房间。屋内灯光微弱,罗帐低垂,如杯弓蛇影,又是一阵惊魂未定。剔灯入帐时,芸已经寒热发作了,我也跟着生病了。真可谓乐极生灾,我后来想想,这恐怕也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啊!

中秋节,我大病初愈。想到芸嫁给了我半年,却没有一次去过沧浪亭,所以准备带她去一次。事前叫老女仆先在沧浪亭守候,不准闲人进去。晚上,老仆妇和婢女搀扶着芸和小妹,过石桥进门向东,途经曲径小路而入。只见叠石假山、树木葱翠,土山顶有一座亭子。沿阶走入亭心,举目四望,远近数里尽收眼底: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叫作“近山林”,是地方长官宴集之所,那时书院还没开办。我们把毯子铺在亭中,众人席地围坐,叫看守者烹茶倒水。

片刻后,一轮明月升上树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光映河,心中郁闷忧愁随风而散。芸说:“今日的游玩真是快乐!要是能乘小船往来于沧浪亭下,不是更快乐吗?”

那时已是上灯时节,我想起七月十五夜里受到惊吓的事,心有余悸,便扶她下亭回去了。按照吴地风俗,八月十五的晚上,妇女不管大家小户都可结队而行,叫作“走月亮”。沧浪亭边幽雅清旷,反而没有一人去玩。

王二姑趣事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她们几个里,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要好。王二姑憨直可爱,善于饮酒,俞六姑则豪爽直快。她们几个每次聚集在一起,必定要想着法子把我赶到卧室外去过夜,而她们三人则同床而睡,我知道都是俞六姑出的馊主意。

我开玩笑说:“等妹子出嫁后,我一定要邀请妹夫来,同榻一住就是十天!”

俞六姑笑说:“那我也来住,与嫂子睡在一起不是更好吗?”芸与王二姑听了都微笑起来。

当时,因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只好迁居于饮马桥仓米巷。这里房屋虽然宽敞,却比不上沧浪亭的幽雅清静了。

母亲生日,请人唱戏,芸开始很兴奋,可是我父亲一向不在意忌讳,点了《惨别》这样的悲剧,伶人的表演十分动人。我看向女眷那边的帘子,发现芸起身离去,好久也不回来,就和王、俞二人过去看个究竟。

进了房,见芸双手托腮,坐在梳妆台前,我问她:“怎么愁容满面?”

她说:“看戏本来能陶冶情操,可是今天的戏,徒然让人肝肠寸断罢了。”王二姑和俞六姑听了都笑起来。

我说:“芸,你真是深情的人。”

俞六姑问:“嫂子准备在这里坐一整晚吗?”

芸说:“等有能看的戏,再出去吧。”

王二姑听后,忙出去跟母亲商量,把戏改为《刺梁》《后索》等轻松的曲目。

这回再劝芸出来看戏,她才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早年而亡,没有后代,于是我的父亲就让我给他当后嗣。素存公的墓地葬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每年春天,我都带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戈园名胜,便要求与我们同去。

扫墓时,芸见地面的小乱石上有青苔样的纹理,斑驳好看,便指着那些石头说:“我想如果用这些石头堆叠盆景假山,一定比宣州白石更古怪别致。”

我说:“像这样的石头,恐怕不多。”

王二姑说:“芸嫂子竟然喜爱这东西,我帮你捡就是。”她向守坟的人要了个麻袋,开始弯着腰捡起来。每捡一块,我说“可以”,便收入袋中;我说“不好”,则丢下石头。

不久,王二姑累得香汗淋漓,提着麻袋回来说:“可没有力气再捡了。”

芸一边捡石头,一边逗她:“我听说山上收获果子时,必须借助猴子帮忙,现在看来,真是这样啊!”

王二姑放下手中的麻袋,故作气愤地弯屈着十指,呵着气对芸做挠痒胳肢的动作。芸躲闪不及,被王二姑逮着挠了几下,娇笑不已。

我赶紧阻拦,对芸说:“人家二姑听说你喜欢这些,便不辞辛劳地帮你收集这些石头,你坐享其成不说,还故意说这种俏皮话,难怪对你发怒动气呢!”

扫墓归途,我们游览了戈园,因为是刚开春,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艳。王二姑本来性格就憨直,见花便折采。

芸大声说:“既没有花瓶可以插放,你又不打算把它们当头饰簪戴,折这么多花有什么用?”

王二姑说:“花儿又不知道痛痒,我就算多折也没什么关系!”

我笑道:“也许老天会惩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多胡须的夫婿,好为这些无辜的花儿泄愤出气呢!”

王二姑气得脸色通红,恶狠狠地瞪着我,随即将花抛于地上,仍然觉得不解气,又用脚尖把那些踩过的花都拨入水池中,并开口说道:“你为何这么狠心地欺辱我?”

芸见此情景,连忙笑着帮忙调解,才算罢休。

臭腐乳与卤瓜

芸刚嫁进门时比较沉默,喜欢听我议论,自己少言寡语。我常常想着法子诱哄她说话,好像有人用纤草逗弄蟋蟀一样,渐渐地,我的那些方法也卓有成效,芸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芸每日用餐,必用茶水泡饭,配以芥卤腐乳,吴语俗称为臭豆腐乳,兼之她又喜欢吃虾米卤瓜。这两种食物最令我厌恶,于是我便笑话她:“芸你知道吗?狗没有胃而喜欢吃屎,是它不知道臭味污秽。屎壳郎滚粪球而变化为蝉,是它向往高飞。芸,你是狗,还是蝉呢?”

芸听了我的这番羞辱之话后,却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向我解释道:“我喜欢吃腐乳是因为它价格便宜,小小一块便能下饭,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我已由屎壳郎化为蝉了。现在仍旧特别喜欢吃这臭东西,是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味道,还是到夫君你家里我才开始尝到的。”

我说:“既然这样,你的意思是我家也算是个狗洞了?”

芸面色大窘,害羞而急着辩解说:“这些菜人人家里都有,关键只是在于吃与不吃的区别。你喜欢吃大蒜,我不喜欢吃,可是我不也强咽下去了?我不强迫你吃臭豆腐乳,至于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尝,咽下去才会知道它的美味。好比战国时期齐国无盐钟离春,她相貌丑陋,然而品德高洁啊!”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这是存心要让我当狗啦?”

芸此刻却不辩解,倒是笑着说:“我做狗已经久了,就委屈夫君,试着尝尝吧!”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口中。

我拒绝不得,只好捂着鼻子勉强去咀嚼它,脆生生的还不错。松开鼻子再嚼,顿时感到味道确实与众不同,从此竟然也开始喜欢吃了。

后来芸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来拌臭豆腐乳,我尝了也觉得味道鲜美。她有时用卤瓜捣烂拌臭豆腐乳,取名叫“双鲜酱”,味道别致。我不由得感叹:“倒也奇怪,我对这东西一开始十分厌恶,唯恐避之不及,可是现在竟然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东西,真的是奇怪啊!”

芸则笑着回答说:“情之所钟,纵然再丑陋也不会嫌弃,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月老

我弟弟启堂娶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孙女。给她当年下催妆礼时,缺少珠花首饰。芸知道后,立即将成亲时聘礼中的珠花拿出,让我母亲转送给王虚舟先生孙女。房内一众奴婢丫鬟们都舍不得,很是替她惋惜。然而芸却丝毫不在意,反倒安慰她们说:“作为女人,已经属纯阴。我听说珍珠是集纯阴的精华,用作首饰,阳气全克尽了,有什么可珍贵的?”

芸对首饰向来并不注重,并不像一般女子那样爱好珠钗首饰,反倒是对一些破书残画极其珍惜。家里残缺不全的书,她都搜集分类,汇编装订成册,起名叫“断简残编”。如果是有破损的字画,她一定用旧纸张粘补成整幅,或是请人补完整破损处再卷起来,起名叫“弃余集赏”。

在家务琐事和女红的闲暇,芸不厌其烦地忙碌于旧书画中。在箱子里的破烂书卷中,偶尔翻出还能看的纸片,便如获至宝般开心。以前的旧邻居冯老太太,知道芸这个喜好,总是收集些旧书旧画来卖给她。

芸的癖好与我相同,又擅长察言观色,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她立刻便懂。我曾对芸叹息说:“可惜你是个女人,不方便出门。如若你是个男人,我一定和你一起寻访名山大川,游遍天下,那是何等畅快的事!”

芸听后,不以为然:“那有什么难的,等到我老了,孩子们成人了,虽然不能远游五岳,但比较近的地方,像虎丘、灵岩,南到西湖,北往平山,我都可以陪你尽情遨游。”

我说:“到那时,就怕你老了,走不动了。”

芸想了想,又安慰我道:“这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呢。”

我牵起她的手,说:“芸,来世你做男人,我就做女人跟随着你。”

芸说:“到得来世,对今生的事情没有忘记,再相遇相守,那才觉得有情趣呢!”

我笑道:“少年时,一碗粥的事现在都说不完,要是来世不忘记今生的事,到时候洞房花烛夜,细细回忆上辈子的事,可就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芸说:“人们都说,月下老人掌管人间婚姻的事,你我今生的夫妇姻缘有他牵线了,来生姻缘还需要他帮忙。我们为什么不请人绘一幅月老像祭祀他呢?”

当时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遵,善于画各种人物。我们恳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手持红丝,拄着仙杖,上头悬挂着姻缘簿。看上去果真是童颜鹤发,奔腾于非烟非雾之中,满纸都是仙气。这是戚柳堤先生的得意之作了。

我的好友石琢堂也特地在画上题写赞语。我们夫妻两人合力将画挂在卧室里,每天洗手焚香拜祷。可是后来却因家庭的多种原因,此画竟然丢失,如今不知失落到谁家了。唐代李商隐曾有诗句“他生未卜此生休”,是说来世结为夫妻的命运尚不可知,而此生的恩爱却已先休了。我们夫妻的痴情,难道真的已被天上诸神得知?

举家迁到仓米巷之后,我为卧楼题匾额“宾香阁”,取芸香之意与相敬如宾之故。新房子院窄墙高,景物寥寥无几,一眼望去,几乎一无可取。后边有个厢楼通往藏书处,开窗正对着陆氏废园,入目处一片荒凉。两相对比之下,芸不由得更加怀念沧浪亭的景色。

有位老婆婆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偏北的地方。她的房屋四周都围绕着菜圃,篱笆交错编织成门,花光树影在篱笆上交缠,门外有个一亩大的池塘。这块地方原先是元末张士诚的王府,后无人居住就废弃了,阴差阳错下成了老婆婆的住宅。西侧屋子数次因为战争被毁,大大小小的瓦砾堆成小山,登上这小小山丘就可以眺望远方,总体来说,屋子幽静僻雅,地旷人稀,颇有野趣。老婆婆偶尔跟芸提到自己住的地方,芸听后便记挂在了心上,神往不已,一日便对我说:“自从我们夫妻二人搬离沧浪亭后,我每天魂萦梦绕都想念着沧浪亭。我知道短时间里是不可能回去的,退而求其次的话,住在老婆婆那里也不错吧。”

我觉得芸的建议有理:“秋老虎连日灼人,我正想寻一处避暑之地,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先去她家看看能不能住,可以的话,我们带上行李,去住一个月,如何?”

芸半是欢喜半是担心地说:“我就怕公婆不同意呢!”

我安慰她:“我来跟她请示。”

第二天,我来到了那个地方一看,屋子不多,仅有两间,前后隔开为四个小房间,纸窗竹榻,倒也饶有幽趣。老婆婆知道我的来意,主动腾出她的卧室租赁给我们。房间墙壁有点脏,我便差人用白纸糊上,室内焕然一新,明亮可观。于是,我便回去禀告了我母亲,略微带了点行李便带着芸搬过去住了。

我们的邻居仅有老夫妇二人,他们以种植瓜果蔬菜、养些池塘的鱼和后院的家禽为生。老夫妇知道我们夫妻来此地避暑,钓了池塘里的鱼、采摘园子里新鲜的蔬菜为我们做饭菜。我们想给他们钱,老夫妇推托了许久都不肯接受。芸心思细腻,便抽空为老夫妇各自做了双新鞋子表示谢意,他们才肯接受。

正值七月,我们住的地方,绿树成荫,门前池塘白莲朵朵亭亭玉立,水面一阵阵凉风袭来,荷花香飘逸,嘈杂的蝉鸣十分悦耳。邻居老人还为我们制作钓鱼竿,我和芸便趁着午后,选了一块树荫深处做垂钓客。待到日落时,登上土山顶看晚霞夕照,随口吟诗,即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

等到了傍晚,月亮出来,好似一个洁白的玉盘倒映在池塘里,虫声四起,我们便把竹榻抬出来放在篱笆下,以供小憩。老婆婆温酒煮饭,我们便在月光下对酌饮酒,微醉着吃饭。夜里沐浴完毕,穿着便鞋,手摇着芭蕉扇或是坐着或是躺着,听着老邻居讲一些因果报应的故事。等到三更天的时候,再回去睡觉,浑身觉得清凉。这样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日子实在过得惬意,几乎不觉得自己是居住在城市里了!

我们请邻居老人买了菊花,沿着篱笆栽种。九月时节,菊花竞相开放,朵朵色泽妍丽,煞是好看,让人不禁想就菊饮酒,效仿陶翁。我又跟芸在这里待了十天。母亲听到这里菊花开得漂亮,也过来观赏,一家人吃蟹赏菊,玩了一整天。

芸兴奋地说:“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建筑房屋好了,再买下围绕房子的十亩菜园,雇用一些老女仆帮我们种植瓜果蔬菜,可吃可卖,供家里日常生活开销。再者你来绘画题字,我做女红刺绣,卖来的钱都可以当作酒菜钱。就这样布衣菜饭我们也可以安稳度日,也就不必再作远游的打算了。”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如今,我能做得了这些事,可知己芸早已不在,叹息也不能让我释怀。

花照乐事

离仓米巷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个供奉洞庭君的祠堂,世人俗称水神庙。里面廊腰缦回,也有一些虽小但不失雅趣的园林亭台。每年到了庆祝神诞的节日,城中各姓氏家族,各自选择一处角落,悬挂同样式的玻璃灯,中间摆设宝座,每一盏玻璃灯都由一个组别供奉,底下写着这一组的姓氏。玻璃灯的旁边排列茶几和花瓶,这些花瓶里也都盛放着插上去的花枝,大家根据这些插花艺术来比较胜负。白天庙里唱戏祝贺,而到了夜间,就能看出各家的高下了,这个活动叫作花照。

夜里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如同在水晶龙宫举办宴会一样,光影流离,让人炫目。现场的人们演奏笙箫,或是即兴唱歌,或是煮茶清谈,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多的像蚂蚁集聚,以至于到最后主办者们不得不在屋檐下设栏杆限制放行。

我被众好友邀请去一同插花布置,因而碰上这种热闹盛事场面,一饱眼福,叹为观止。回来跟芸讲述了一番,芸听了心生向往,遗憾地对我说:“只可惜我身为女儿身,不是男人,不能去看啊!”

我说:“倘若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呀!”

我让她把发髻改为辫子,画粗蛾眉,戴上我的帽子,稍微露出两个鬓角,我在旁仔细端查了一番,觉得基本上可掩饰过去了。只是有个缺憾,芸个子不高,我的衣服长出了一寸半,于是芸就将衣服在她腰间折叠缝起来,外边再套上马褂。

这时候芸忽然又问:“可是脚露出来怎么办?”

我说:“街上的作坊里有一种蝴蝶鞋卖,什么尺码都有,要去买也很容易,而且早晚还可以当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一听,便欣然同意了。

晚饭后芸在房间里着装完毕,看上去颇像一个翩翩美少年,在房间里效仿男子的动作拱手阔步练习了很久。她忽然变卦说:“我还是不去了吧,我怕叫人认出来既不方便,让堂上父母大人知道了也不好。”

我怂恿诱哄她说:“庙里负责的人谁不认识我?即使你被认出来,也不过付之一笑罢了,根本无伤大雅。更何况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做客呢,我们秘密出去,秘密回来,她怎么会知道?”

芸拿着镜子一边照着一边大笑不已,我挽着她的胳膊悄悄走了出去。我们在庙中肆意游玩观赏,竟没有一个人看出芸是女儿身。途中也有人好奇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们我和芸是表兄弟出来游玩,芸也学着男子的动作向对方拱手还礼,做的有模有样,我在一旁倒是忍俊不禁。

我俩游玩到了最后,走到了一处写着杨姓的花照灯下,看见有个年轻妇女和女童坐在宝座后面,想必她就是杨掌管的家眷了。芸想和她们认识,便走过去殷勤地打招呼,怎料身体微微一侧,不小心碰着了那个年轻的夫人肩膀。女子身旁边的丫鬟见状,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对着芸呵斥道:“这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狂徒小子,这么不遵礼守法?”

我见芸受了委屈,急忙在脑子里转动想着为她辩解的措辞,还没等我开口,芸便已经自己找到了解决之法。她见对方态度恶劣,便当机立断地脱下帽子、跷起脚尖向她们展示说:“姐姐你看,我也是女子呀!”

对方仔细地看了下芸,确定她真的是女儿身后惊讶不已。她们转怒为欢,邀请芸留下来共进茶点,并热心地唤轿子来送我们回家去。

太湖船趣

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故,我父亲因为公事的缘故无法前去,便特意写信让我代他前往吊唁。芸私下对我说:“前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也想与你偕伴同去,刚好大开眼界。”

我告诉她:“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呢!我独自前去孤身一人,如果能与你同行固然极妙,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和父母说借口托词呢!”

芸想必是十分想去,很快便说:“你先告诉爹娘说我要回娘家,然后你先上船,在船上等我,不消片刻,我就会随之而来。”

我听了她的办法,觉得很是不错,说:“要真是这样,咱们回来的归途中应该在万年桥下停泊一晚,我与你待月乘凉,续上在沧浪亭赏月的风韵雅事。”那是六月十八日的事。

这天早晨凉爽怡然,我先带了一个仆人到胥江渡口,登上小船等芸。不到半晌,芸果然乘坐着小轿来到这里,我们解开缆绳乘船离开。驶离胡晓桥,逐渐见到湖上风帆、沙鸥,水天一色。芸激动不已地说:“这就是太湖吗?今日得见天地之广阔,真是没有虚度此生啊!想到天下很多女儿家,有的要终身待在闺阁中,一辈子都未必能见到呢。”

闲话没几句,行程已经过去大半。等到岸边杨柳枝随风摆动,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抵达江城了。我让芸留在船上等我,自行先登上岸去拜奠钱家,等到祭拜完毕,回来却看见船中空空荡荡,四下都不见芸的踪影。我心中着急万分,急忙跑过去询问船家有没有看到与我一同前来的女子,船家听后,伸手指着远方说:“喏,你看那长桥柳荫下,正在观看鱼鹰捕鱼的是谁吗?”

我顺着船家手指的方向看去,芸热得小脸通红,香汗淋漓,正依靠在船家女孩身上出神。

我慢慢地踱着小步走到芸的身后,拍她的肩膀说:“你的罗衫都被汗水湿透了!”

芸回头说:“夫君不知,其实我是担心钱师竹家的人到船上来,所以上岸避一避。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我笑着说:“我是想来追捕逃跑的人啊!”

我挽着她重新登上了小船,返航到万年桥下,太阳还没落山。船上的舷窗降落下来,一阵清风,徐徐吹来,衣袂翩飞。芸轻摇纨扇,身着罗衫,为我剖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桥,暮色笼罩柳树。我叫仆人到船头,去请艄公与我们共同饮酒。船家有个女儿名叫素云,从前我与好友们经常来这船上畅快饮酒,因而认识,她为人洒脱,也不像其他女子一般俗气,于是我便招呼她过来与芸同坐。

船头没有点灯火,月亮出来后,我们对酌畅饮,颇有意境,我提议以射覆为酒令。素云目光闪闪,认真地听了许久后才迟疑地说:“猜酒令我是特别熟悉的,可是从来没听过你们这种酒令,你们教教我吧!”

芸打了比喻说给她听,可素云还是觉得一片茫然,半懂不懂。

我见状便笑着打趣她俩说:“姑且请女先生先停下授课,我有一句话来作比喻,即可让她听明白了。”

芸一听,立刻好奇地问我:“是什么比喻?”

我说:“仙鹤善舞,但不能耕地,水牛善耕,却不能跳舞。事物的天性如此,女先生想反过来教导她,企图让一头耕地的老牛来跳舞,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素云一边笑着,一边忍不住握起拳头捶击我的肩膀说:“敢情你这人是在骂我!”

芸急忙发出口令说:“动口不动手,违者要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豪爽,当即斟满一大杯酒,一口气就喝干了。

我对芸调侃说:“女夫子,我们在这改一下规则,比如说动手可以,但是只准上下摸索,不准捶人,你觉得怎么样?”

芸笑着挽住素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那就请先生上下摸索,开怀畅饮。”

我笑说:“你这个人真不解风情,摸索要在有意无意间才有情调。一把抱住,狂摸过瘾,那是种地又不识字的田家农夫们干的。”

此时,素云鬓发上所插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蒸,又混合了体汗和发油芳味。我对着芸眨眨眼,故意在素云面前摇头,说:“哎,这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厌恶!”

素云听后不禁又握拳连连捶击着我说:“谁教你伸着鼻子嗅闻了?”

芸说:“素云,你又违令了,该罚两大杯酒呀!”

素云不满,急忙解释道:“芸姐姐,此番可是他的不对。你看,他刚刚又以小人来骂我了,难道我还不该捶击他?”

芸说:“素云你有所不知啊,他之所以叫你小人,也是有缘故的,请你先干了这两杯酒,我一定会将缘故告诉你。”

素云为了听这个缘故,便连喝了两大杯酒。这时芸才将我们当初在沧浪亭里谈论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告诉了她。

素云听了恍然大悟:“若是这样,看来我还真是错怪他了,我该当受罚!”说完又爽快地喝了一大杯酒。

那时正值夏日的夜晚,晚风夹杂着两岸的不知名花香阵阵飘来,混杂着酒香,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喝得正兴起,芸又说:“久闻素云歌声婉转动听,堪称天籁,可让我们听听你的妙音吗?”

素云闻言也不推托,用象牙筷子敲击小碟唱起来,我同芸一边倾听,一边喝酒,芸不知不觉已酩酊大醉了,我便安排轿夫让她坐轿子先回去。随后我又与素云聊了一会儿,踏着月光散步回家。

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误听了外面的传闻,私下里告诉芸:“我听说,前几天你夫婿与两个歌妓,在万年桥下的船里喝酒,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芸回答:“有的,其中一个就是我呢!”

鲁夫人听后万分诧异,于是芸将伴我出游的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听了这才大笑起来,轻松放心地回去了。

初识憨圆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归来,同我一起随行的同伴有个叫徐秀峰的人,他是我的表妹夫。他从广东带回一个小妾来,逢人便炫耀赞美自己的新人漂亮,顺便也邀请了芸过去看看。过了几天,芸对徐秀峰说:“这女子美是够美,然而缺少韵味。”

徐秀峰说:“这么说,你的夫君纳妾,一定会选个既漂亮又有风雅韵味的女子啦?”

芸说:“那是自然。”从此,芸便用心帮我物色风韵与美貌兼具的女子,只可惜资金短缺,并没有多余的闲钱来办理这事,再说我有芸一人也足矣,并不贪心他人。

当时,浙江有位名妓温冷香,寓居在吴地。听闻她作有《咏柳絮》的四律诗,在吴地传得沸沸扬扬,许多好事者都争相和诗以对。我的朋友张闲憨一直倾心温冷香,于是便带着她的《咏柳絮》来向我索要和诗。芸向来不喜欢他,便随意地把那《咏柳絮》丢在旁边闲置着。适逢我一时技痒,便和其韵作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看后击节叫好,很是赞赏。

第二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亲要带芸去虎丘游玩,张闲憨忽然前来,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你也有虎丘之游,今日我特意邀请你做个探花使者!”因此我便请母亲和芸她们先走,并同她们约定在虎丘半塘相会。

随即张闲憨拉着我来到温冷香的寓所,这才发现闲憨口中的温冷香已经是个半老的徐娘。温冷香有个女儿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模样亭亭玉立,清丽脱俗,倒真是个“一泓秋水照人寒”的俊美人。接触之后,我发现她颇有文采。她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年幼。

我起初并没有痴心妄想,只是陪同闲憨他们一起游船喝酒,谈论诗词而已,心底自知如此光景不是我这个穷书生能承受的。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只好强作应酬答对。为此,我私下问张闲憨:“我仅仅是一个贫穷之士,你这不是拿个绝色佳人来耍弄我吗?”

张闲憨笑着解释说:“不是的,今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可惜他又被尊客拉走了,我这是代表主人再邀请客人,你不必烦恼和忧虑!”我听了这话才放下心。

乘船到了半塘,与母亲的船相遇了,我让憨园下船去拜见我母亲。芸与憨园一见如故,两人携手登山,游览了许多名胜。芸独爱千顷白云的高旷,坐着欣赏了很长时间。返回“野芳滨”后两船并靠停泊,大家开怀畅饮,十分欢喜。等到解缆分手时,芸央求我说:“夫君,你陪张闲憨先走,留下憨园陪我,可以吗?”

我自然是答应了,随即掉过船头回去。到了都亭桥,芸同憨园才互相过船分手,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家已是更鼓三响,芸心满意足地对我说:“今天我终于见到美貌又有韵味的女孩子了,刚才我已经和憨园约好,她会明日来探望我,我准备与她商量,为你考虑纳妾的事。”

我听后连忙惊慌地说:“我这里不是金屋广厦,那是养不起的!我是个贫寒的读书人,岂敢生此妄想!何况我们夫妻俩正是伉俪情深的时候,何必另有所求?”

芸抿唇一笑,说:“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应约前来,芸殷勤款待她。宴席上大家猜谜、猜酒令,赢了吟诗,输了喝酒。一直到宴会结束,芸也没有一句拉拢她的话。等到憨园回去后,芸才悄悄告诉我说:“刚才我又跟憨园约好了,十八日,她来咱家与我结为姐妹,夫君最好准备牲牢以待。”

芸又指着手腕上的翡翠玉镯说:“喏,到时你要是看见这翡翠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就意味着基本上已经大事告成了。刚才我已经淡淡地流露出那个意思,但是毕竟还没有深入了解她的心思呢!”我想着既然这事全由芸做主,就只好暂且听从了。

十八日这天大雨,憨园竟然冒雨赶来了。她与芸进入卧室良久,才挽手出来。憨园见我时,脸上潮红羞涩,原来翡翠玉镯已经戴在她的手腕上了。芸与憨园焚香结拜后,本打算继续喝酒,然而憨园定好了去石湖游玩,便先离去。

芸欣然地说:“美人已经到手了,夫君准备怎样谢我这个媒人?”

我询问此事详细情况,芸对我说:“之前那么小心隐蔽,是怕憨园心中另有所属,探问她后才知没有。我就问她:‘妹妹你知道我今天的意思吗?’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就像蓬草攀上了高枝,但我母亲希望我能嫁入富贵之家,这事我难以做主,我们彼此慢慢想办法吧。’我褪下翡翠玉镯戴在她手臂上,对她说:‘玉取其坚,且有团圆之意,妹妹你戴着吧,就当是好兆头。’憨园说:‘能否团圆之事,还靠夫人把握。’这样来看,憨园的心已经属于你了,温冷香那边比较为难,我去想办法。”

我笑着说:“你这是要效仿李渔《怜香伴》的故事吗?”

芸说:“正是。”

从此,芸没有一天不谈论憨园。后来憨园竟被有势力的人夺去,纳妾一事自然没有成功。而芸竟也因此事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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