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京师遇雪门大兄和作^（1）

其　一

我兄本豪杰，强仕忽蹉跎^（2）。四海飘零久，平生涕泪多。赋传疑雨幻，诗为履霜讹^（3）。谁见光芒起，龙泉与太阿^（4）？

【注释】

（1）雪门：文廷式长兄廷俊，字观生，号雪门，大学生候选郎中，承袭骑都尉世职，诰授奉政大夫。生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十月，卒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五月，享年五十八。文廷式与长兄及五弟廷桡俱彭夫人出，情谊较深厚。据钱仲联先生《文廷式年谱》载，道希十六岁时，“伯兄廷俊由南美秘鲁倦游归来，伤足不良于行。先生平时但知读书，不亲细务，而事兄周至，助着衣履，扶持行步，乃过于自为，举家惊异。”《和作》二首，据诗题及雪门孙女文如琥女士提供其祖父原作看，极可能作于光绪八年（1882），时道希二十七，秋由粤北上赴乡试，八月以附监生领顺天府荐，中式第三名。钱《谱》引《昭萍志略·人物志》载，“先生文誉噪京师，名公巨卿欲与之纳交”。该年九月三十日，其父星瑞卒于粤，迟至十一月上旬，“遂偕兄廷俊奔丧南返”。据钱《谱》汪《表》所记，只有那年兄弟才同在京师。且雪门赠芸阁诗第二首前半，与文氏“中式第三名”和“文誉噪京师”情况相符，尾联“高堂期望切，奋翅出风尘”。表明其父尚健在，至少该诗作于父丧以前。（2）强仕：《礼记·曲礼》：“四十强而仕。”谓男子年四十，智虑气力皆强盛，可以出而仕。光绪八年，雪门三十九岁，中国传统以虚龄计算，故称“强仕”。这句意谓大兄已届“强仕”之年，却“蹉跎”未遇。下联承上写雪门兄涕泪飘零之实况。（3）赋：作诗。疑雨：即明王彦泓的诗集《疑雨集》。彦泓，字次回，金坛人，生当晚明天启，崇祯之际，政治腐恶，遂仿唐末韩偓《香奁集》写艳情诗，有《疑云集》《疑雨集》各四卷，既写男女艳情以至狭邪生活，也有借艳情作比兴，感时伤事之作。道希在句中用“传”、用“幻”，意指雪门大兄遭诬，并非事关艳情。履霜：见《诗经·魏风·葛屦》：“纠纠葛屦，可以履霜。”句首的“诗”是与上句“赋”作对仗，实际上是用《易·坤》“履霜，坚冰至”典，喻事态逐渐发展，后果严重。《后汉书·酷吏传·周纡》：“夫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原。履霜有渐，可不惩革？”但末尾用“讹”，意指系误传，并无此严重后果。这联为其兄辩诬和劝慰。（4）“谁见”二句：用《晋书·张华传》中典。张华见牛斗之间常有紫气，问于精通天文之南昌雷焕，焕说是宝剑精光，出自丰城，遂命雷焕为丰城令。焕掘丰城狱中地四丈，得石匣中龙泉、太阿二宝剑。这句意谓时无张华，而“我兄本豪杰”，即便其才智如龙泉、太阿二宝剑“龙光射牛斗之墟”，又有谁能发现？

其　二

流落关天意，艰难见物情^（1）。回澜有沧海，落日况长征^（2）。酒醒难温梦，棋残莫恋枰^（3）。虀盐随分足，慎勿厌柴荆^（4）。

【注释】

（1）天意：上天旨意。这是无奈的安慰话。苏轼《与子由同游寒溪西山》：“吾侪流落岂天意，自坐迂阔非人挤。”也只说了一半实话。物情：物理人情，即世情。嵇康《释私欲》：“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这句意谓遭遇艰难更能洞察世情，意含劝勉。（2）“回澜”句：意谓大海中急流有回转时。“落日”句：暗含日暮途远意。况：何况，加重语气。两句句式相同，而语气及涵义不同，前者表希冀，后者表困难重重。（3）“酒醒”句：酒醒即梦醒。温：温习。温梦：重温旧梦。这句劝雪门兄不必萦怀往事。枰：棋盘。恋枰，即留恋残局，劝谕他不必再留恋官场。（4）虀：古同齑（jī），腌菜。虀盐：腌菜和盐。元遗山《春日》句：“贫里齑盐怜节物。”道希《读〈元遗山集〉》之一：“头白归来更何事，齑盐随例一生休。”。柴荆：做柴用的小木。指用柴荆做的简陋门户，也称村舍。杜甫《羌村》之三：“驱鸡上树木，始闻扣柴荆。”尾联劝雪门大兄要安于清贫生活。

【读记】

诗题标明这两首诗是兄弟在京不期而遇的唱和之作。据雪门《京师喜晤芸阁弟》赠诗二首看，两人景况大异：一“中式第三名”；一蹉跎飘零。真是“悲喜各无端”。原作与和作是兄弟间久别后心贴心的絮语，应合在一起，细细体味。

雪门赠诗第一首，是兄弟久别后叙旧说今，第二首是对芸阁弟高中的祝贺和勉励。芸阁《和作》只依照其兄题材（兄弟相见）与体裁（五律）说衷心话、老实话。第一首是对雪门大兄遭遇的衷心慰藉与同情劝勉，既不讳言他“四海飘零久，平生涕泪多”；又深知豪杰多谤，良才遭摈。第二首从其兄现实景况着眼，前半重在慰勉，后半为其兄筹措，以“齑圤随分足，慎勿厌柴荆”的清贫生活相期，非亲骨肉，难以言此。

二诗鲜明特色是语重旨显，情深意切。字里行间，有慰藉、有劝勉、有筹谋、有期待。风格虽低婉，却决不衰颓，如第一首尾联的振起，遥遥呼应首联；第二首颔联用大笔墨、壮丽景表希冀与艰难，极有气魄，二者反差又形成感情上跌宕。

道希与长兄间不仅骨肉情深，更可称患难知己。光绪二十二年丙申（1896），道希遭谗被黜，雪门有《芸阁弟罢官赋寄》七律三首，其一云：“赓歌大液动天颜，玉珮琼琚侍从班。鲁酒易醒知味薄，围棋已败觉心闲。北山云树烦迎送，南浦烟波任往返。寄语韩康休卖药，漫留踪迹在人间。”语重心长而慰勉备至。

附录：

京师喜晤芸阁弟

其　一

昔别在长安，迢迢会面难。遭逢仍此地，悲喜各无端。累岁恩书重，今宵布被宽。絮言问亲旧，窗外雨声漫。

其　二

天子开金马，仙人赐玉麟（自注：育弟之前，先母梦神人赠以玉麒麟）。吾家千里足，会遇九方堙。客舍须眉旧，中年骨肉亲。高堂期望切，奋翼出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