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4.题《姜白石集》

文廷式诗选注 作者:中华书局 编


24.题《姜白石集》(1)

苕霅行吟鬓已华(2),淮南皓月梦魂赊(3)。桃溪久住因何事(4)?记否凌霄数点花(5)

【注释】

(1)姜夔(约1155—1221)字尧章,鄱阳人,号白石道人,南宋后期大词家、诗人。他青壮年正值宋金媾和的三十年“承平”时期,江湖游士盛行,白石又多才多艺,在诗词、书法、音乐、鉴赏方面驰名一时,尤其以词名家。白石应试失利,终生未仕,凭才艺过游士生活。少随父宦汉阳,成年曾出游扬州,旅食江淮,来往湘鄂等地。三十二三时在长沙结识诗人萧德藻,受到萧的激赏,以侄女嫁给他,并随萧寓居吴兴(今浙江省)卜居弁山白石洞旁近十年,陆续与大作家杨万里、范成大结翰墨交谊,并受到范的周济,来往苏、杭、金陵、合肥等地。四十岁左右与抗金名将张俊孙张鉴(字平甫)交游,此后随张终身定居杭州。宁宗庆元五年(1199),因屡向朝廷上乐章,得参与进士试仍不第。四十八岁时,张鉴卒,姜旅食浙东、嘉兴间,受知于辛弃疾,互相唱和。晚年朋辈凋零,生活凄苦,卒后贫不能葬,由友人葬于杭州钱塘门外。姜现存词作八十多首,如《扬州慢》那样直接感慨国难的作品少,在抒身世之感、山水纪游、交友酬赠外,爱情词和咏物词都占较大比重,后者典型名篇,如咏梅的《暗香》《疏影》,咏蟋蟀的《齐天乐》,更开启了宋末遗民托咏物词寄故国沧桑之感。姜词在艺术风格和技巧上建树较大,他以江西诗风入词;严格讲求音律、炼句,却风神潇洒,意境含蓄、深远,在两宋诸大家中自成一派,一直影响到清末朱彝尊、厉鹗为代表的浙派词家,在词史上有较高地位。姜夔著述可考者十二种,传世诗词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歌曲》,其中十八首词自注工尺旁谱是研究宋代词乐的珍贵资料。当代词学家夏承焘先生校辑出版了《白石诗词集》《白石词编年笺校》。文廷式该诗从内涵和他在影稿本抄录顺序推测,可能是在京时作。(2)苕霅(zhà):水名,即苕溪(苕水)与霅溪(霅川),在浙江吴兴县境,含四水为一溪。自玉浮山为苕溪;自德兴县前北流至兴国寺前为霅溪,流入太湖,也为吴兴别称。白石寓居的吴兴、杭州,分属古吴越,相距很近。华:头发花白。单独看这句,似写白石不得志,垂老还在苕霅间行吟。其实白石成名较早,二十二岁过维扬,就写下了不朽名篇“自度曲”《扬州慢》,形容兵乱后扬州:“自胡马渡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十年后,他在“词序”末增上“千岩老人(萧德藻)以为有黍离之悲也”。并非因人成名。(3)“淮南皓月”句:指白石于淳熙十四年(1187)作的金陵江上感梦词《踏莎行》结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淮南:指合肥,宋时属淮南路。赊:遥远。李白《扶风豪士歌》:“我亦东奔向吴国,浮云四塞道路赊。”梦魂赊:指梦魂归去的道路很遥远,这句是袭《踏莎行》结句意境而来。据夏承涛先生考证,白石二十多岁游江淮时,在合肥恋一琵琶妓,别后二十多年,深情怀念,专注不忘。经夏先生辨析,在白石现存八十多首词中,怀念合肥女的有二十二首,占四分之一强(见《笺校·行实考》中“合肥词事”)。《踏莎行》历来是传诵名篇:“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梦境)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前三句写情人入梦,“夜长”两句写情人的怨。过片两句写梦中人的深情,随即写离魂远来和独归时的清冷孤凄,被称为“以健笔写柔情”的典型隽句。王国维称白石词中“余所最爱者”仅这两句。夏先生在“合肥词事”考中强调,“白石诚挚之态度,纯似友情,不类狎妓,在唐宋词中最为突出”。(4)桃溪:指桃源。周邦彦《长相思》:“桃溪换士,鸾驭凌空,有愿须成。”但这桃源并非他于淳熙十三年游湘《昔游》组诗中的“昔游桃源山”,而是指南朝宋刘义庆《幽冥录》中的仙话传说:东汉刘晨、阮肇入浙江天台山采药,误入桃源洞,遇两位仙女,留居半年,回家后,子孙已过七代。诗中“久住”指此。这句承前“淮南皓月”而来(白石没有“久住”武陵桃源的记载),都是写同一事件,用质询句式,讽喻意义较明显。这句及下句“影稿本”原工楷誊录为“老仙阅遍沧桑事,何记凌霄数点花?”后勾去上句前六字,用隶楷改为现作;下句“何记”改为“记否”。原作三、四句相承,重点落在末句上。“老仙”暗用天台故事,表面指刘、阮,实即喻白石,他一生经历南宋高、孝、光、宁四朝(光宗在位只五年),称得上“阅遍沧桑事”,立即转向末句“何记”的讽喻。改作后,第三句承前,同写一件事,到末句再转向“记否”的质询。(5)凌霄:又称紫葳,藤本植物,根附树身,藤攀树梢,开鲜红色漏斗状花。白居易《有木》组诗八首之七咏凌霄:“有木名凌霄,櫂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托根附树身,开花寄树梢。自谓得其势,无因有动摇。一旦树摧倒,独立暂飘飘。疾风从东起,吹折不终朝。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数点花:北宋晁补之《琴趣外编·永遇乐》:“苍菅(jiān)径里,紫葳枝上,数点幽花垂露。”文诗末句主要用白居易《凌霄诗》意,讽刺白石依附权贵,因人成事,遥遥呼应首句。

【读记】

诗从白石苕霅行吟切入,倘单从前两句看,也许是写词人坎坷不遇,钟情不遂,可作同情理解。但紧接着后两句的质询,全诗内涵成为写白石一生中两件事:依附名士(定居吴兴是依附萧德藻),沉迷艳情。特别末句以凌霄花作喻,对词人依附生涯暗寓谴责。

白石生活在宋金对峙、南北妥协时期,在南宋王朝歌舞湖山、朝野荒嬉的政治氛围下,词人寄人篱下,湖海飘零,既未沦入底层,更缺乏匡时济世雄心,由于文人惯性驱使,不免在“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白石《翠楼吟》句)中消磨年华,这确实是白石的大欠缺。但他毕竟是词作大家,有狷洁风骨,风雅涵养,艺术修养全面,才华出众,虽受人周济,决非夤缘奔走、攀附权势。元代吴兴人周密撰《齐东野语》,记南宋事较详。卷十二有白石《自述》一篇,开头表示“某早孤不振……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受其知矣”。接着列举包括萧德藻、范成大、杨万里、朱熹、辛弃疾等大家在内的二十多位知交,说他们“皆当世杰士,或爱其人(自指),或爱其诗,或爱其文,或折节交之”。文中特别提到张平甫(张鉴),“其人甚贤,十年相处,情甚骨肉,……平甫念其困踬场屋(指屡试不第),至欲输资以拜爵,某辞谢不愿;又欲割锡山之膏腴以养其山林无用之身。惜平甫下世,今惘然若有所失。……”夏承涛先生白石《行实考·交游》节,逐一列出白石平生交游一百零七人姓名(多数略述籍历),对陆游(长姜约三十岁),姜夔并无知闻,认为是“艺林一疑事”,因为后人想望陆、姜“为同声笙磐”。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姜夔的人品与才气,倘以一般清客来看他,未免失之偏颇。

文廷式是政治家,又生当晚清末世,一直以匡时救国为己任,因此从人生大节上着眼来评价白石,虽未免求全责备,却也可以窥探出道希所以自立之处。影稿本中该诗抄录在道希在京所作诸诗内,从内涵看,也极类他翰林六年时的心志理想,基本上可以肯定系道希前期所作。

该诗四句分咏两件事,采取交错对应结构,一、四句前后呼应;二、三句承接,重点在一、四句。对白石个人私情,道希只是质询、微诧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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