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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手执魔灯的大师

莎乐美的七重纱(文化人散文随笔丛书) 作者:徐小斌 著


伯格曼:手执魔灯的大师

多年以前有一部电影让我产生了一种真正的惊悚之感,那就是《呼喊与细语》。同时我知道了它的导演叫做英格玛·伯格曼。

瑞典电影大师伯格曼把人与人之间那种隐秘的、令人悲哀的关系推向了极致:死去的大姐因为生前未能得到姐妹亲情的温暖,死后还在渴望与妹妹体肤的接触;二姐因为厌恶丈夫,不愿与之过性生活而竟然用利器刺破阴道,将鲜血涂得满脸……伯格曼的影片有一种魔力,它能够击中、穿透和撕裂所有人的心。

后来就读了伯格曼自传《魔灯》,越发相信:真正的大师都是由他的童年造就的。伯格曼出生于瑞典的一位牧师家庭,他自小瘦弱多病,敏感早慧,极其看重母亲的爱。四岁的时候,因为妈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他觉得在一瞬间失去了妈妈的爱,便对小妹妹心怀敌意,险些扼死了她,他甚至以装病的方式来搏取母亲更多的爱。再大些,他开始用冷酷无情来掩饰这种爱,可是,当妈妈突然辞世之际,伯格曼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情感,他痛哭失声,一直守在妈妈的灵前,幻想着妈妈还在呼吸。我想,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对于爱,对于亲情的极端渴望与叛逆,才有了《呼喊与细语》。

我历来以为,文学艺术大师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社会型的,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等等;另一种则是内省型的(或许不确切,需要有个新的名称),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三岛由纪夫,陀斯妥耶夫斯基,以及凡高、塞尚等等。就我个人品味而言,似乎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文学艺术本体,与生命本质更为接近。

按照伯格曼敏感早慧的天性与童年遭际,无疑也属于后者。早在中学时代,伯格曼就得到了一部电影放映机。那是一个普通的圣诞节,父母把一个小型的放映机作为礼物送给了伯格曼的哥哥,伯格曼于是痛苦得“嚎叫”起来,他钻进了桌子底下,不吃不喝,直至哭得昏昏睡去。也许是上帝看到了这个小孩子纯真的悲伤,于是开了恩:伯格曼把自己的礼物——一百个锡制的士兵与哥哥交换,最后得到了这个原始的电影放映机。

这就是伯格曼的魔灯!“它带有一个弯曲的灯罩,黄铜镜头和金属支架的造型是那样美丽。”当少年伯格曼带着惊喜看到雪白墙壁上映出的草地上的女郎时,他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已经别无选择。

一扇通向心灵秘密通道的门开启了,他走进了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在魔灯的照耀下,那个世界似乎是人类世界的真实写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不真实的,然而魔灯又把它们变成了真实。那就是电影,那就是在伯格曼的魔灯照耀下的电影,正是有了第一盏“魔灯”,才有了后来的《危机》、《罗科尔与影院看门人》、《黑暗中的音乐》、《监狱》、《三种奇怪的爱情》、《夏日插曲》、《女人的期待》、《秋天奏鸣曲》、《野草莓》、《呼喊与细语》《芬妮与亚历山大》……他把电影院里的观众都引向了他的秘密世界,和他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发疯,一起舞蹈……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电影在海外声名鹊起,频频获奖,可恰恰缺少这种揭示人性本真的片子,并且随着电影市场化的发展,这种可能性恐怕也将越来越小了。这是中国电影的遗憾,也是中国人的遗憾。中国人的遗忘机制似乎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会忘却童年的秘密,而那个秘密却一代又一代地活在孩子们的心里。可惜,孩子一旦成人就把心里的那个秘密忘了,而且一点儿也不懂得自己曾是个孩子,一点儿也没想到那孩子便是自己的过去。而孩子,却一直被那可怕的秘密烧灼着,直到成年。这大概就是我们的悲剧所在。

伯格曼大师却始终记着他童年时代的秘密,他勇敢地用那盏魔灯照亮了人性深层的黑暗。而我们的电影人,尽管可以通过努力熟知所有的卖点、技巧,深谙发行之道,甚至电影的美学意义,却唯独缺少了探索人类灵魂的勇气。也正因如此,我们的电影人可以荣获所有的奖项,得到所有的荣誉,成为最优秀的导演,却永远无法达到伯格曼的高度,永远不能成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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