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烟往事

北大爱情 作者:朱家雄 编


如烟往事

杨沫

作者简介:

杨沫(1914—1995),女,已故著名作家,青年时代曾在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做旁听生。原籍湖南湘阴,生于北京,曾任全国人大代表、中国文联委员、全国作协理事、北京市文联主席、《北京文学》主编等职务。其代表作《青春之歌》,于1958年出版后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多次再版,畅销不衰,并被改编为电影,曾影响几代青年。本文系作者生前所作,已发表,经作者亲属同意收入此书。

(一)

一件往事,我要把它记下来。

1969年初,我准备坐牢时,脑子里常常浮现出许多奇怪的想法。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复活》中的玛丝洛娃——当想到她时,一件悲惨的往事蹿上心头。它激励着我写出来。

那时,我才18岁。

1931年夏,我不能上学了。我去河北省香河县教书时,认识了玄。他是北京大学国文系的学生。从此,我们相爱了。

这一年冬,母亲病重,把我从香河县叫回北平来。而我不大照顾垂危的母亲,却成天去找玄,形影难离地在他住的公寓小屋里热恋着。两三个月后,母亲去世了,父亲有外遇,不管家。

在我们那个家穷困得即将解体的时候,我发现我怀了孕。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初恋的玄时,我以为他会高兴,我们已经有了爱的结晶,谁知——那可悲的、不堪回首的日子开始了。听说我怀了孕,他突然变了,变得那么冷漠无情。我常去的他的那间公寓小屋里,已经没有一丝温暖的热气,只有冷冰冰、愁郁郁的面孔等待着我。

天啊,这对于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来说,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啊!他农村的家中有妻子,而当时深受“五四”思想影响的我,并不大在乎,因为那是包办婚姻,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可是,也许是怕负什么责任吧?这个玄,因为我怀了孕,就无声地抛弃了我。当时的我,既没有父母,又没有其他亲人的照顾,真是走投无路啊!可我又是个纯真、倔强、多情而又软弱的人。当时,不知从灵魂的哪个窍里,冒出了一股倔强之气,对于这个负心的人,我没有说过一句责备他的话。他还写诗向我叙说他的心情呢。至今,我还记得这么两句:黄叶已随秋风去,此生不复见花红。

好像我把他的前途葬送了似的。从此,我默默地忍受着揪心的痛苦,不再去找他。

翌年初,为了给母亲出殡(当时母亲的棺材停在她的住屋里两三个月,每天我就伴着棺材流泪),舅舅带我到热河省滦平县去卖父母的土地。卖了一些钱回到北平,除了给母亲出殡,我们姐妹三个每人还分得一点卖地的钱。此时已入夏,我一个没有结婚的女孩子,怎好住在家里见亲戚朋友?还是因为爱那个人的缘故吧,我悄悄搬到靠近他的一个小公寓里去住了。

一个人挺着快要临产的大肚子,孤零零地过活。他知道了我的住处,有时,在傍晚时候也来看我一下。他什么话也不说,好像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呢,也什么话都不说。

我暗暗下定决心:用卖地的那点钱独自生活;独自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独自抚养这个孩子……我决不乞求他的任何帮助,也不要他负担任何责任。

夜晚,我的眼泪常常浸湿了枕头。但白天见到他时,依然安详地、简单地和他谈上几句话——没有一句悲愤、怨恨的话从我的嘴里流出来。常见他那高高的个子默默地走进我的屋里,不一会儿,又见他那瘦长的身影无声地走出屋外。他走了,望着他的背影,在黄昏的暮色中,我不禁泪如泉涌……

我不能在北平城里生孩子。我到了北平附近的小汤山,住在三妹(白杨,原名杨成芳,以下称妹妹)的奶妈家里,决定在他们家里生。这样既可保住秘密,又可在生产后就地找个奶妈哺养孩子。

临产前几天,妹妹的奶爹李洪安从北平城里雇了一辆人力车把我接了去。我那个情人,眼见我一个人大腹便便地去生孩子了,却连送我一程的意思都没有。好狠心的人啊!

1932年的七八月间,在一个乡下产婆的照料下,我受了好大的罪,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是个男孩,生下几天,就把他送到预先已找妥的奶妈——一位姓葛的农民家里去寄养。孩子安置好了,我住的那一带村庄正流行霍乱,每天死人。产后12天,我就雇头毛驴,仍由李洪安把我送回北京城里来。

我爱我的儿子,由于他的命运悲苦,我给他取名萍。但我当时只有18岁,我必须生活下去,奋斗下去,只得狠心扔下了这个似乎没有父亲的孩子。

回到北平后,在家里养了一阵,逐渐恢复了健康。这个时候,最困难的时期过去了,没有叫那个人花费一文钱,孩子得到了安置。而我呢,又是一个年轻的、并不难看的女孩子。于是,那个人的爱情又回来了,而且很炽热。而这时,那个倔强的我消失了;一个多情的、软弱的灵魂又回到我身上来。

因为我还在爱他,一点也不知恨他。从这以后,我才和他公开同居,成为他的妻子,同住在沙滩一带的小公寓里,给他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地一起过了五年的穷日子。

我的儿子萍,我们艰难地抚养着他(每月给奶妈家寄10元左右的钱)。有一天,奶爹突然来找我们说,孩子病了,叫我们去看看。我急忙买了药,还买了一只很漂亮的皮老虎,我和他一同到小汤山去看萍。黄昏时分,刚走进葛家的小院,我几乎晕倒……一具小棺材高高地架在院子里,我的儿子死了!好不容易生下来、活了1岁半的萍患白喉病死了!我倒在葛家的炕上哭了一夜。而那个人呢,似乎减去了沉重的负担,稳稳地睡了一夜。

为纪念萍,我曾写过一首拙劣而挚情的旧体诗,至今只记得这样四句:买来皮老虎,儿已入黄土。黄土太无情,永隔阴阳路。

我这段经历,多么像托尔斯泰的《复活》中的某些情节。我就像那个喀秋莎——后来的玛丝洛娃,怀了孕被情人抛弃了。但我倔强、好读书、有理想。在旧社会,我没有被暴风雪卷走,我没有像喀秋莎那样走上堕落的路。

我写出这段从没有向任何人讲过的往事。我不怕有人讪笑我“浪”、“痴情”、“傻”,或者“放荡”……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我愿写出来,愿人知道我的真实面目。以免我有个意外,这种曾经使我陷入绝境的生活也跟着泯灭了。

我喜欢卢梭的诚实,他敢于袒露自己一生的真实面目。因此,我写下了这段我初入社会时的悲剧。回顾一生,命运对我并不宽厚。

悲剧结束了。后面的生活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二)

尽管往事逝去了几十年,然而我和他在沙滩小公寓里的那段生活,至今仍然印象鲜活、深刻,记下来也算一生中的片断或鳞爪吧。

我找不到工作,没有经济收入,只靠他家中寄给他的少许饭费、学费来维持两个人的生活,其拮据贫困可想而知。公寓里两间小屋一共十二三平方米。里面是卧室,除了一床一小桌什么也没有。外面的小屋做饭、吃饭,狭窄得勉强能转过身来。可有一阵我们是幸福的,每天清早他早饭都不吃,就夹着书包,或上课或上图书馆里去。我起床后,把小屋简单地收拾一下,铺床叠被、打扫房间,然后吃点剩下的馒头,喝点暖壶里的剩水,就开始看各种书。我从小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抒情的小说和古诗。跟他好,也因为他用功,有旧文学底子,又读过各式各样门类的书,懂得多,常滔滔向我讲述他读过的书的内容,我觉得他有学问,佩服他,像我的老师。自家庭生变,中途从温泉女中辍学后,再遇上他,便靠他继续帮我在北大图书馆借书读。每天买菜、做饭、洗衣等家务做完了,我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桌前读书。累了,偶尔也去找房东太太或邻居大学生的爱人一起闲聊。那日子平静、安谧、和融。夏天没衣服穿了,我就到街上布店花上几角钱扯上几尺花布,自己给自己缝件旗袍。虽然针线拙劣,剪裁也不好,但练习了针线,像个女人。

我忘掉了他在我怀上萍以后打算遗弃我的绝情,我觉得能和自己爱着的人一起生活是幸福的,尽管物质上异常困窘。每个寒冷的冬天真难过。为了节省煤球,每天做过晚饭,火炉就熄灭了。夜晚朔风怒号,小屋里像冰窖,我们只得早早钻入被窝。早晨起来,洗脸盆的水结成了冰坨坨,墨水瓶也结了冰,可我就这样瑟缩在被子里看书。直到上午10点,为了做饭,我才在院子里用劈柴和煤球把小火炉生起来。没钱买烟筒,只能等火炉生旺了,才端进屋里来。快11点的时候,就开始做极简单的饭,买1毛钱的猪肉吃两顿;有时一天连一点肉都没有,就吃点青菜就烙饼或窝窝头。日子苦,却别有一番甜味道。

(三)

1933年春节,他回家和父母团圆去了,剩下我一个孤零零的,我就去找妹妹白杨。妹妹这时正在北平演话剧,和一同演过电影《故宫新怨》的演员刘莉影住在一起。刘莉影是东北人,这天她们的房里聚集了八九个人,多是东北的流亡青年。九一八后日本人侵占了东北三省,爱国的知识青年们不甘当亡国奴,纷纷来到北平或各地,过起流亡生活。这天使我这个闭塞的、少与外界接触的“家庭妇女”大开眼界。他们悄声地唱救亡歌曲,一曲“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唱得大家落泪纷纷。我在一旁也哭了。他们还热烈谈论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反对他的“先安内、后攘外”的政策。我傻头傻脑地呆坐在一旁,看着烛光闪闪,杯盘交错,看着一张张年轻英俊的脸上,闪烁着激动的红光,我似乎有些麻木的心,蓦然被掀动了!仿佛一个美丽动人的梦境在我的周围。我快活,又有些悲伤。因为我常看报,我也在为祖国的危亡担心,但我只是心里有这么点意思。和他,我们只沉湎在家庭的温情中,从不谈国家大事。

这个夜晚,在爆竹的噼啪声中,我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了我终生走向的、极有意义的年。刘莉影向我讲解苏联和苏联妇女的解放生活,陆万美、张子杰,还有许多人(包括后来成为烈士的许晴)都先后向我讲解必须抵抗日本的道理,接着就介绍我该读些什么书,并给我列出了几本马列主义的书名。不知为什么,我心头竟是那样的喜悦、兴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可是却像遇到了熟悉的朋友。在妹妹和刘莉影的公寓里,我和这些朋友一起玩了一个通宵,也谈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陆万美(二三十年代的女作家陆晶清的弟弟,当时正在北平大学法学院读书)果然给我送了书来。三天后我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屋里,一头倒在床上,竟那么着迷地、津津有味地读起那些枯燥的谈论革命道理的书籍来。

过了年10多天后,他从家中回来了,见我正手捧一本《怎样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书在读,他奇怪地瞪视着我,好像我是个不认识的人,半天才说:“你怎么看起这些书来了?这书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已记不清立时怎么回答他的,但我神采飞扬,精神奕奕,过了半天,自得地回敬他:“这些书读不得么?……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

他愣住了,似乎一缕愁容(也许是怒容)浮上他的嘴角。

从此,我常常去找那些朋友,常常借来各种书阅读。《资本论》《辩证唯物论》《哲学之贫困》《马克思传》等我都借来了。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虽然许多地方全不懂,可不懂也啃。接着我又读起苏联小说《铁流》《毁灭》《士敏土》,以及高尔基的《母亲》和他的三部曲,等等。这些书中对于革命者形象的描绘,饱含着人生的哲理和理想的启迪,使我的眼睛明亮了,心头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过去由于生活的坎坷,社会的黑暗,我曾经向往过死,我悲观厌世。和他一起生活,稍稍抚慰了我受伤的心,然而我仍然沉默寡言,很少有欢愉之色。读了这些书,交了这些进步朋友后,我变了,他在家时,常常惊异地望着我,像看个陌生人,多次诘问我:“默,你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变得我都不认识了,有什么喜事叫你成天这么高兴?”

我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地回答:“我是有大喜事!因为我懂得了人生……”

“懂得了人生?就是你读的那些书,叫你懂得了人生?你是在做庄周的蝴蝶梦,还是拿到了唐·吉诃德的长矛?”

他的讥讽使我恼火,他的态度使我觉得他越来越不理解我。1933年北平的白色恐怖异常严重,后来他甚至忧虑地警告我说:“你不怕么?一顶红帽子往你头上一戴,要杀头的呀!”

我——初生的犊儿不怕虎,他说这些更加惹恼了我,我回敬他:“我不怕,谁像你胆小鬼!”

(四)

我们的和睦,我们的融洽,渐渐消失了。我们温馨的小屋,变得寒气袭人了。原来对他无话不说的情况也变了。我去找什么朋友不敢告诉他,我读一些书也设法背着他。我想跟他谈谈我的思想,也想劝他关心祖国的大事,但他根本瞧不起我这个初中还没有毕业的小学生。一谈话,总是话不投机。于是不知从哪一刻起,我们的心疏远起来。

欢乐消失了,日子变得暗淡沉闷,我的心也感到沉重和痛苦。有时,我到进步的妹妹那儿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她劝我说:“大姐,离开他!这样的老夫子有什么可爱?况且他家中还有妻子……”

可是,感情脆弱的我,虽然感到他身上的缺欠,对他不满,可一想到他还在爱着我,在心的某个角落,我也还爱着他,我就不忍心离开他,也没有勇气离开那个熟悉的小屋。我讷讷地回答妹妹:“你不知道爱情这件事儿是奇怪的,我讨厌他,我又爱着他,不能离开他……”

妹妹凝视着我,长长地叹着气说:“大姐,你真软弱,你看他成天钻在古书堆里,一个书虫子,还成天戴着礼帽、穿着长袍,一副酸溜溜的样子,有什么可爱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可爱的人?”

我打了妹妹一下,苦笑着,说不出什么。

我继续和他一起生活,很苦,时时想找工作,不想依靠他来养活。我当过家庭教师、书店店员,还在定县铁路员工子弟小学当过小学教师,但时间都不长,最多干几个月就又失业了。没事的时候,我依旧贪婪地读着各种书,有时忘了给他做饭。他中午回来,一看饭没有做,再看我又在捧着一本《反杜林论》阅读,便一气夺过我手中的书,扔在一边,含着讥讽怒吼道:“马克思的大弟子!既然这么革命,怎么不下煤窑去啊?”

我气极了,和他争吵起来,想起妹妹的话,我真恨自己软弱,忍不住痛哭流涕。

他见我真的难过了,又哄起我来,温存地抱着我的肩头说:“默,原谅我,我多么爱你,你是知道的……”

我挣脱他,哽咽着说:“你不爱我,你不理解我!”

我口里这么说,实际上又被他的爱情感动了。1933年“长城抗战”时,我和舅舅去古北口外的滦平县去讨佃户拖欠的购买土地的欠款,因吉鸿昌将军在长城一带抵抗日寇的进攻,交通断绝,我一时回不了北平,他急坏了,成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等待、企盼着我回来。当时,他还写了一篇散文登在报纸上,什么题目已经忘了,可那篇怀念我的散文写得极精致、极有情。文中描绘,一只小狸猫轻轻在窗台上一跳,他就惊喜地以为我回来了……我回来后,发现他真的瘦了,憔悴了,再读了他那文章,我感动得哭了。初恋的情是深的,撼动它不易,抛弃它更不易。从1933年到1936年分手前,我们不断争吵,他经常刺激我、讥讽我。我有件母亲遗留下的翻毛皮大衣,有时穿在身上,他看着那闪闪发光的毛色,好像无意中又来了一句:“这衣服是布尔乔亚(资产阶级)小姐穿的,怎么却穿在普罗列塔利亚(无产阶级)的身上了?”

我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知道我终究会和他分手。但越是这样想,我就越珍惜和他相处的日子。我依旧给他做饭、洗衣、补破袜子。

(五)

他有一个通县师范的同学盟兄弟贾汇川,在乡间教小学,寒暑假时到北平来就住在我们家里。认识他不久,我就认识贾汇川,我们都叫他贾大哥。他原是地下党员,因白色恐怖和党失掉了联系。他看我是个纯朴的、要求上进的青年,就常常向我讲些革命的、抗日的道理,是他奠定了我在1933年的旧历年夜能够迅速接受那些进步青年教诲的基础。1933年下半年,北平宪兵三团活动越发猖獗,大批抓捕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我在大年夜认识的青年们,有的被捕,有的不知去向,妹妹也到南方演戏去了。我想找的朋友一个也找不到,我好苦闷,好苦闷。

记得1934年的暑假,贾大哥来到北平,但这次没住我家。我去他住的公寓看他,问他为什么不住在我们那里了?

他说:“你没看出你那位的态度么?他不愿意你接近我,当然是怕我把你引‘坏’了。”

“不管他!贾大哥,我还是想请你帮助我,我要参加共产党,你能帮我介绍么?”

贾大哥望着我沉默良久:“你怎么想到这个问题?是真心实意么?……你看,白色恐怖多严重……”

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贾大哥,我看了许多书,我是真心真意地想参加共产党呀!你一定介绍我,我不怕死!”

贾大哥像哄小妹妹般哄着我,安慰我:“君默,我也正在找党,找到了,会介绍你的。你还要努力改变你那地主家庭给你的影响,要学会吃苦,要多接近下层群众。”

“贾大哥,我和他一起生活很痛苦,可又没有决心离开他。我该怎么办好呢?”

“我看你现在还是要好好跟他过。他是个非常用功的人,人也不错,不要以为我和他是拜把兄弟,向着他。今天的妇女找工作不易,你虽然不愿过那种依附男人的生活,可现在离开他,你的生活也成问题。”

贾大哥的话句句是实,我却固执地说:“我能参加共产党,就有出路了。贾大哥你一定介绍我参加吧!什么苦生活我都不怕,我日夜都想着参加党。”我傻傻地说着,竟眼泪汪汪了。

这个暑假,我不知找了几次贾大哥,问他找到党没有?磨着乞求他介绍我入党。一股天真的热流,一种充满幻想的憧憬,竟使我忘掉了不幸的现实,忘掉了白色恐怖,也毫不理会他(玄)对我的怀疑,甚至监视。

(六)

1936年春,寒假终了,我又一次由他介绍到他哥哥任教育局长的香河县去教小学。这时他已从北大毕业,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我随他搬到天津,虽然他有了工资,我们生活条件好了些,可是,我仍然在各处求职,总想做个自食其力的人。他拗不过我,我终于第二次去香河县教书。这第二次去香河,掀起了我一生中巨大的波澜,从此命运把我卷入了奇异的充满青春浪漫气息的硝烟战火中。

贾汇川和我同在香河小学教书,这一天突然有个陌生青年来找他。我有点奇怪,来的是什么人呢?要是个革命的人该多好。不一会儿贾大哥悄悄来到我屋里,轻声对我说,马五江从北平投奔他来,因为昨天和马五江同住一室的人遇到叛徒,被国民党逮捕走了,幸亏他不在屋,没被捕,就急忙跑到香河来找他——想在这儿找个暂时存身的地方。

“马五江?——马五江来找你了?”我惊喜得几乎跳起来,一把抓住贾大哥的手,拉住他立刻要到他屋里去见那个陌生的马五江。

贾大哥按住我:“你急什么?我要先把你们的情况互相介绍一下,你们才好见面呀。”

“不,我早就听你说过他,我了解他,你们一起在平西斋堂和良乡一带搞过地下工作。他挺革命的,这下能够遇到他,我太高兴了!贾大哥,带我去看他!”

贾大哥见我那副天真的幼稚和憨态,那副火燎眉毛的急样儿,宽厚地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等一等,我立刻把他带来见你。”

马五江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大大的眼睛,五官端正,神态安详,一见他我就像见了多年未见的好朋友。

必须先给马找个安身的地方,否则一个闲人住到贾大哥房里会引起人们注意的。贾大哥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呢,我只有求他的哥哥县教育局长去。开始他哥哥怎么也不答应,说县里各村的小学教师全满了,没法安插。我说这个人是我的中学老师,我上中学交不起饭费时,他接济过我,是我的恩人,现在他逃婚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请给他安排个教书的地方。这位大胡子局长瞪着我,一副凛然、冷漠的或者说是怀疑的神情,怎么也不肯答应。我急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也没用。突然我翻了脸,狠狠地说:“什么亲戚!还不如路人呢!看你怎么对得起你的弟弟!”

这样一来,局长才答应给马安排工作。我好不欢喜。

马还没找到工作的时候,时常来到我的房间,给我讲形势,和我谈必须读的书,还教会我当时“左倾”青年都喜欢学的拉丁化新文字,让我几年的苦闷突然冰释了许多。短短几天的交往中,他便理解我,信任我。几天后,利用放春假期间,他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回北平去找他的战友侯薪,向他了解那个被捕同志的情况,还有,是否还有人受到牵连。我像个初次出征的小战士,扛着无形的枪,神采奕奕勇气十足地出发了。初生的犊儿,我不知恐惧,也没有任何顾虑地拿着他的信,找到了侯薪。和侯薪秘密地接触了三四次,了解了情况,便高高兴兴地匆忙返回香河来向马复命。可是,他已不在了,被那位局长哥哥派到远离县城五六十里的一个村庄去教书了。我给马带来了一些好消息,那被捕的同志,在诱骗敌人去帮他们捕人时,设法逃脱了;敌人并没有发现马的身份,他仍可以回北平去。可是怎么告知马呢?就在这时,天津的他突然找我来了,他哭丧着脸,立刻叫我和他回天津去。

“为什么叫我回去?我在香河还没有教上两个月的书,好不容易有个职业,你又叫我回去给你洗衣做饭陪你睡觉么?我不干!我不回去!”我怒不可遏,我气恼异常,我知道是他的哥哥向他告了密,好像我已经和马有什么不光彩的事儿,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情思绵绵地哀告我,求我跟他回去,说他挣的钱足够两个人生活,何必劳劳碌碌当个孩子王,而且劳燕分飞。我的倔劲上来了,任他怎么说,我坚决不肯回去。僵持了两三天,我被解雇了。我又一次失业了。有什么话可说,无路可走,乖乖地跟他回了天津。

(七)

遇见了马,像暗夜中瞥见了一束耀眼的光亮,我又有了1933年年夜之后的那种勃勃情怀,又充满了青春幻想。通过贾大哥我知道马已回到北平,于是和他开始用新文字通起信来。马看我确是一个不大一般的女孩,确实有追求革命的理想,在给我的信中倍加鼓励,且蕴含着诚挚的友谊。我当时虽恼恨他干涉我的自由,限制我的行动,然而,他还在爱我,我还是难于割舍他。

有一次,马的来信被他发现了。他是不许我和马来往的,而我们竟偷偷地不断地通起信来。他不禁大怒,一脚踢翻了屋中火炉上的蒸锅,弄得满屋满地滚着馒头,水漫金山。

我发觉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哭了一场,当天下午,找到我的小学同学史瑞春,向她借了几元路费,立即回到北平我的哥嫂家,不想再回天津去。谁知没过几天他又追了来。眼泪、情话一大堆,看他那么痛苦,我又跟他回到天津那可怜的小屋中去。

这时我和马已经有了感情,我无法跟他公开通信,就由史瑞春替我们秘密传书。在一封信中,他竟说了这样的话:“君默,我们的关系可以超过同志关系么?”看了这句话,我的心狂跳起来,感到了异样的甘甜。而这时的他,对我更加严厉起来,我只有在心中默默念着:“道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恨自己软弱,明明知道和他生活下去,我只能做一个温顺的妻子,一辈子给他做饭洗衣生孩子。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这时,我又怀了第二个孩子。不,不!决不能这样活下去,不能这样活下去!他会毁掉我的一生的!

终于有一天,我又偷偷逃回了北平,接着给他去了要求断绝关系的信。这次,他不再追来,也不回信。不久,放了暑假,他到北平来了,到我哥哥家来找我,终于同意和我分手了。我们五年的幸与不幸的生活至此结束了。

附记

历史有时真会和人开玩笑,那样的“无巧不成书”,颠颠倒倒地令人眼花缭乱。

我早已忘掉了的他,在“文革”中又出现了,而且还扮演了一个颇为道德的角色。专案组里有人告诉我,为调查我的问题,他们找到了他。调查的人以为他会恨我(因为思想不合,是我抛弃他的),一定会说出我的什么“反动”历史来。可是,调查的人失望了。他在本单位原已压力很大的情况下,又顶住了调查我的压力,他说了真话:“那时候,我不革命,杨沫是革命的。”无论怎么压——我想象得出,他们对他施加的压力会比对贾大哥的压力还要沉重,但他从未改口。他总是这两句话:“那时候,我不革命,杨沫是革命的。”

听到专案组的同志这样告诉我时,我对他肃然起敬了。千钧压力他顶住了。我默默地、激动地想:人是一种多么复杂的动物啊!美中有丑,丑中有美,恩中有怨,怨中有恩。但愿他美美地生活下去。他有学问,是会有成就地美美地生活下去的。

  1. 1969年初,《青春之歌》正在接受激烈的批判。在当时的政治高压下,杨沫被其丈夫揭发为“假党员”“政治骗子”。杨沫对此强烈反驳,因当时是受丈夫欺骗,以为自己已入党,而后杨沫并未因此坐牢。
  2. 杨沫笔名杨君默、杨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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