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这个活你熟吗
我们这个小圈子的女人,有知识有文化有学历,都“高雅”极了。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且每日三省吾身,力求更上一层楼。
恨不能把属于女人的美好品质变成配件,一股脑儿全挂自己身上。
聚在一起,还谦虚地交流自省结果。
A女说:“我这个人太馋,是那种典型的吃货。”
这种说法太不老实。馋,放在五六十年前,是一件让人羞耻的事(那会儿人们不承认自己有任何欲望包括食欲)。现在,时代可是变了。此种说法无非是指自己懂得享受生活,还颇有些“经济条件不错”的意思。
B女说:“我不懂得温柔。”
此女曾经毫不吝啬地表扬我温柔。听到温柔这个词,我首先想到的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心里颇为受用。若有帅哥在场,更是恨不能扯起一枝青梅来嗅。但心里有点没底:此女刻薄见长,夸起我温柔来怎么不遗余力?
看着她那一点也不羞愧的样子,我恍然大悟:她根本不觉得自己不温柔是什么缺点。她能干,泼辣,巾帼不让须眉。她指的是:我,只有靠温柔才可以在别人手下讨生活,她却有资格等别人对她温柔。
C女说:“我这个人懒散,不上进。”
这种说法更含蓄。这大约就是指她比较淡泊名利。她在某大国企任中层,手里有二三十号小兵任其调遣。有能力,举重若轻,见惯了大场面。够我等失眠半个月的事,她手一挥,云淡风轻就办了。经常一副懒洋洋心不在焉的姿态,不恶形恶状,端的好看。再往深里想一层:如果她肯争,一定比现在好得多。这是自我批评?这更像是标榜。
D女说:“我这个人太直。”
再说下去,“我这个人一工作起来就不注意身体”也快呼之欲出了。再者,你为什么只对可以直的人直?在你的主管领导面前,我看也是含蓄委婉,那情商,忽一下子上升好几个台阶。
我算是真诚的:“我爱取悦别人。”
我指的是自己没有安全感。一伙人在一起相处,我是那个怕矛盾的人,我是那种小心翼翼的、可以被别人忽略情绪的、没用的老好人。换言之,心理不够强大。
但细细想来,总也免不了有夸奖自己随和的嫌疑。
咦?没有人得出我不地道我心眼坏我刻薄我善妒我爱欺负别人的结论吗?为什么大家宣布自己的缺点时都笑语盈盈,春风拂面?
我觉得特没意思。
突然心血来潮,便招呼大家:“我们也别自我批评了,听听别人的意见,没准更好一些。”然后我点将,指着D女说:“你先说说我好了。”
一派大气。
D女沉吟片刻,开始说,且说得很多。“我觉得你真正的问题在于:你太在乎男人对你的看法了。如今都四十拐弯了,还减肥呀、衣服呀,看本书你都是为了添点气质。你不能一辈子在这个事儿上徘徊,四十岁应该有四十岁的智慧和生活内容。那不是真正的自信。”
像挨了一记重拳。
我没想到D女会说出这种内容的话来,气得灵魂出窍,暗自思忖:“嫉妒。这算什么好意,简直就是人身攻击!”
我像一个面瘫患者,面部肌肉开始控制不住地痉挛。
拼了。
你不是直嘛,本人就陪你玩一次真性情。
我似笑非笑,一字一个小李飞刀:“你之所以把男人视为粪土,是因为在这个事儿上,你从来占不了上风。”
这是那个从来不伤害别人的女子口里吐出的莲花吗?
忘了怎么收的场。
回到家里,我短暂发作的面瘫慢慢恢复正常。有一个声音思维传感般钻入我的心里:“她说对了。”
据说在潜意识深处,人是知道自己的问题的。那个位置,像一口枯井,里面堆放着你不想面对的不能面对的只想当它不存在的玩意儿。但在那个枯井周围,站着敬业的保安。不,何止是保安,简直就是皇家的御林军。当你的意识碰触到那个边缘的时候,侍卫立即过来制止:“嘿,哥们儿,到别处去转转,这里不太愉快呢。”
一般情况下,人都愿意借坡下驴:“好吧,青天白日,后会有期。”外面春色满园,谁要去探求那暗沉沉的吓人玩意儿——人永远是怎么舒服怎么想,趋利避害。
红楼梦里的王熙凤,要是一本正经分析起自己来,估计能得出这样的结果:我简直就是荣国府里的劳模,天天为了这个家呕心沥血,连腹中的孩子也保不住。我就是太要强了,太不懂得保养自己的身体了!
我想王熙凤喝着茶焚着香打着坐想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那叫歹毒。
要是换了妙玉,大约会是:我竟然屈服于贾母的淫威,让刘姥姥进观来了。那个乡下老婆子多脏呀!看来还是修得不够,还得时时勤拂拭呢。
若是让D女充分发挥一下她直的本色,指出妙玉的问题,应该是:不就是个没落户嘛。别装蒜了。在云端做够了贵族小姐,体会下躺阴沟里的滋味也不错,抬头看天,比原来更高更开阔。
毒舌有毒舌的心理情结,那是另一个要讨论的主题。但,毒舌嘴里喷出来的毒液,苦得你龇牙咧嘴生不如死的同时,一定是你的一剂对症的猛药。可惜我们宁可慢慢病着,也绕着毒舌走。
别人,看我们的问题可是看得真真儿的。
在生活这个大江湖中,我们练就金钟罩的同时,无奈留了一个或多个练门。
六岁的郭靖为什么一剑就杀死了黄老邪的得意门徒武林高手陈玄风?因为刺中了他的练门。
所以,当别人一句话让你恼羞成怒,心中默念“他嫉妒我”的时候,问题,可能就在那里。
自省,不是一件美丽怡人的事。不羞愧,不骇得惊出一身冷汗,根本就不算自省,根本没有抵达你问题的核心。
你以为:找个充满阳光的周末,沏一杯龙井,躺在沙发上,自省一番,确切地说是自恋一番,再站起来,精神上又比别人高了一截?
别逗了。
静静去来,且忌喧哗
前些日子,我的同班同学在上海聚会。
我和闺蜜都没去。因我和她同属于那种若在人群中走失,特别不好辨认的角色。所以我们心照不宣:去了也只是陪衬,谁没事了给自己找不自在。
闺蜜不甘心,不去,还心痒难耐,从群里找了一段聚会视频给我看。
画面上那个曾是班花级别的女生,生了小孩后身材变形,胖墩墩,满面春风,正在忘形地跳着不知名的舞。画面很有喜剧效果,刻薄一点说,特别像大观园里酒醉后手舞足蹈的刘姥姥。
压抑住心中见不得人的快乐,在微信上与闺蜜对她们品头论足。
我说:“真是不明白她。要是我,打死也不会这样去跟大家献丑!你知道的,除非我肯定自己能艺压群芳,否则我可不随便这样露破绽给大家看。”
闺蜜说:“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挺可爱呢。”
我翻过去一个白眼:“我可不肯用这样的可爱去取悦大家。你出了洋相,别人总是比较快乐的。”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都要一鸣惊人。哪怕是跟别人聊天,我也要求自己句句幽默风趣清新脱俗,不能落了下风,最好能变成格言流芳千古。
闺蜜跟我对翻:“你想过没有,你怎么天天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怕出丑,她怎么毫不在意?”
闺蜜一说这样的话,我就知道她又开始装大尾巴狼,要跟我探讨人生大道理了。
思忖片刻,便给出她标准答案。
因为我需要别人的抬举。换言之,因为缺别人的抬举。所以时时要把别人镇住,给这个世界看看我的颜色。她不一样,她爹的官从她记事起就比同龄人高。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都是喜欢她尊她为大的。所以她不会张牙舞爪地向这个世界索要肯定。因为精神上没有这个需求。
闺蜜叹息:“是的,只有精神上不缺了,做人才能‘忘我’,才会自由自在。你说,像我们这样的,随时给自己踅摸机会,要用‘艺’压别人,那样做,真能得到我们要的肯定和尊重吗?”
当然不能。
因为你的心里纷纷扰扰杂念重重,别人感受到的只是你的矫揉造作和散发出的令人不悦的气息。
做人真难。
我的好朋友小艾曾经劝我:“你不要想那么多,自自然然地做人,简单一点,不是很容易吗?”
不容易。
小艾是那种心境纯净的女人,被养育的精神条件好,像一朵小白云。整天优哉游哉地飘,对她来说就是自然。就像女作家李娟,说出来的话,透着天真,让人快乐,如饮甘泉。
我们不同,我们已经掉进了污水池子,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自然地在里面练习仰泳。要想办法跳离这个池子,还尽量少沾染一些污泥,就不得不琢磨一些技术手段。
有一种复杂,就是这么来的。
前些日子,我突然迷上了一种花花绿绿的服装,样式怪异像面口袋。有人给它起名:文艺范儿。
招摇了好长一段日子。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的服装,自己的气质终于有了归处。
跟闺蜜聊天后,我福至心灵,对奇装异服的热情劲儿,过了。
我跟朋友说:“从此恢复我之前的黑白灰蓝。”
朋友很诧异:“这是受什么打击了?”
打击谈不上。只是突然明白了自己对那种怪异服装的热情是在表达什么心结。
那种衣服有什么特色?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别人的眼球吸引过来是真。做了一辈子自己理想中的含蓄、内敛、安静的淑女,一件衣服暴露了我的不甘心:原来我是这么需要哗众取宠和别人的关注,那惹眼的颜色和款式无疑是精神发出的尖叫。
一个人的内心若有问题,一张嘴便全是漏洞。没有想到,一个不小心,一衣一食,也差点成了镜子。
有时觉得自己的精神内部,就像《爱丽丝漫游仙境》里那个兔子洞。要去探秘一番,真需要足够的勇气: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长着什么不知名的物质?那块大石头下面又压着什么神秘玩意儿?
最终,你找到一个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的自己。
所以,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拿一块大石,永远压住那个洞口,以保证外面世界虚假的繁荣和精彩。
有时想想:不要再努力表演给这个世界看了。
从美学考虑,还是把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藏一藏,别老是有意无意地向大家展览。在没有调适好之前,越不为人注意越好。
要学王菲那样聪明有格调的女人:整场演唱会,除了唱歌,只说谢谢。
当然,事情总有例外。
像我那位可爱的同学。
像蔡琴。
不久前,我去看蔡琴演唱会。这个女人在场上跟大家互动得那叫一个嗨,话痨一般,可爱得不得了。据说,那样一种状态叫“从心所欲不逾矩”。
不过,经历多少人间事,经过多少次升华,才能达到那种状态。如果有一天,你到了那个境界,也许你自己会知道。
之前,你最好: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地做事,切忌喧哗。
穷穷富富之排列组合
说奇怪也不奇怪,我读研究生时的小女生同学,那种“二代”占的比例比一般院校要高。当然,这是另外一个社会学问题,在此不做探讨。我想说的是:在那里上两年半的学,经济条件略差的话,没点心理素质还真是吃苦。
记得第一次发工资,我和朋友兴致勃勃出去血拼,各买回一条色彩斑斓的床罩,并打开铺床上,请同学一同分享喜悦。
富女A略带鄙夷地笑:“这不是那种典型的四菜一汤吗?”
我也大笑。可不是嘛。草绿色的底子,中间一簇大花束,四角分别有四簇小的。按如今的眼光看,实在不够有品位。
但我那时刚穿上军装,拿到一份高工资,跟贫家女嫁入豪门似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人若立意要高兴,所有的冷水都可以忽略不计。相反,打定了主意要烦恼,给你个女王当也是照旧。
朋友有点不悦:“她难道不懂得这叫刻薄没有教养吗?”
我仔细回味了一下,A的笑确实有点尖锐。
后来相处久了,发现A实在是有点过于高贵。她眼里揉不下沙子,任何“不高贵”的事儿都让她难以忍受:谁晚饭舍不得吃菜,谁护肤品只舍得用郁美净,谁的秋裤还是妈妈自己缝的……都是她跟同类在一起时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我怀疑这些事实成了她快乐的主要来源。
也不都这样。
富女B,是那种爷爷奶奶小时候都用保姆的家庭。她自己,也是被人尊着敬着长大的,反正是那种即使说“何不食肉糜”你也不觉得奇怪的女孩。
那次,我边把玩她的护肤品边说:“姐姐看看你用的是什么高级东西,也开开眼界。”B甜甜地笑:“姐姐不需研究这个,别人擦了这样的护肤品也调和不出你那样的好脸色。”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就吹弹可破倾国倾城之貌了,但多年以后回味这漂亮的话,不免感慨:无论说什么都永远照顾别人的感受和体面,这是怎样的一种修养和气定神闲。
看来,同样是富人,富的方式还是略有不同。
最近读红楼,读到贾母带刘姥姥逛园子那一章,又有了新的滋味。
话说贾母一行人到了栊翠庵,妙玉奉茶。给贾母用的茶杯,是一个五彩泥金小盖钟,当然是那种珍奇得不得了的东西,在当时也差不多是古董级别。
妙玉是没落的大家小姐,但气派比贾府的正牌小姐还大。
贾母待刘姥姥,闺蜜一般,吃完半盏,便递与她:你尝尝。刘姥姥一口吃尽,说了些外行话供人笑了一番。
吃完茶,妙玉就吩咐:那个小盖钟,不要了。她嫌这个贫婆子脏。
年轻的时候,我特别羡慕妙玉的“高洁”。高,是那种不把任何好东西放眼里、见过世面的派头。洁,是不染尘埃的态度。
四十岁以后再读这个桥段,却觉得:每一个修行的人,如果修出的全是这样的“高洁”,可就不是事儿了。
再来说说宝玉这个真正的贵公子。他是悲悯的,赔笑劝妙玉把杯子送给刘姥姥,让她卖了度日,否则白放着也是瞎了。
此时妙玉的回答惊死个人:幸而那杯子不是我吃过的,若我吃过的,就是砸碎了也不能给她。
无论年轻时还是现在,读到这里我总是卡一下,再一次试着搞懂妙玉的逻辑:刘姥姥用了你嫌脏也就罢了,你用过的东西,贫婆子咋就不能碰?这只杯子难道会穿越,被刘姥姥用过后,再回到过去的时间里去恶心洁净的你?
我不得不问了:一个人的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才会让她高贵得都没有逻辑了?
穷富,分物质上的穷富和精神上的穷富。
物质上的穷富,一目了然。而大家常说的穷富,也大多是这一种。
精神上的穷,指的是:一个人内心是“缺”的状态。反过来,精神上的富有,自然是自己觉得“不缺”。
排列组合起来分配到人身上,一共就有四种。
精神和物质双重富有。代表人物:贾母,贾宝玉。
精神和物质双重贫穷。代表人物:赵姨娘。
以上是两种较自然的状态,让人较容易理解的状态。
最让人玩味的,是另外两种。
物质上贫穷而精神上富有。代表人物:刘姥姥。
大观园里,她弄各种笑话给大家取乐,还配合着小丫头们出演被取笑的角色。鸳鸯给她赔不是,她答:姑娘说哪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心,有什么恼的。她满足,豁达,大气,不自卑,她心中一切都很了然。如果此时她想起自己的尊严来,那就是真穷了。
在英剧《唐顿庄园》里,司机先生娶了伯爵家的三小姐。每次下楼吃晚餐,他坚决不穿配合晚宴的礼服,牢牢记着自己作为一个劳动人民的尊严。一个人若认为自己的尊严需要维护,其实是在下意识里把自己置于了下风。
几年后,司机的哥哥去唐顿庄园拜访,固执地要和仆人一起吃午饭不上主人的餐桌。司机平静地跟哥哥说:我不允许你无视我岳母的好意。
看到这里,我感叹:司机先生,他终于在精神上不自卑了。他不再纠结所谓身份差别,而是更多地关注人与人之间的情意。他富了。
当然,最不容易辨认的,是最后这一种:物质上极致丰富,精神上却是“短”的,是“缺”的。
这种人,有一个最大的特征,那就是每碰到“贫贱”一点边,就忙不迭地跟其划清界限。一个人,在嫌弃什么的时候,被嫌弃的这个东西,一定跟他的生命扯着干系。
说到底,富有,最终还是指精神上的。
我们总想借由物质上的富有到达精神上的富有,但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比我们想象的远。
那些让你痛苦的事儿
朋友介绍给我一家卖女装的网店。
权且不说衣裳,我先被美丽的店主迷住了。
美丽里有妖娆,妖娆里有纯真,纯真里还有一丝知性。仔细研究她的嘴巴鼻子、眉梢眼角,也没有哪一处更特别一些。但不知怎的,就是有味!
那些样式像大口袋、颜色俗艳的衣裳只要一罩在她身上,像变戏法一般,让人觉得生活里全是美好。
她的营销思路很特别,除了卖衣服,她还对人进行精神引导:她有公众号,有微博,淘宝网页上也有她的碎碎念。内容包括她英俊的老公,可爱的儿子,还有她那浪漫的每月出游的生活。
我这半个学心理学的竟然被她催眠了。觉得只要买了衣服,人就会变得像网店图片上那样颠倒众生。衣服贵点就贵点吧。因为你买的不只是衣服,还是一种美丽的生活方式,以及附赠的无穷无尽的良好的自我暗示。
我很喜欢这个女人,也因为自己能真心喜欢一个同性而自我感觉不错。
抱着“苹果”,无论是坐公车、睡觉前、银行排队,反正只要是有闲,我都要点开网页,刷刷她那美丽的脸,看看她精致的小嘴里又吐出了什么莲花。
偶尔,还互动一下。
不知从哪天开始,我跟她有一点熟了。一熟起来,我便不知不觉地对她每天的生活开始反感:天天这么炫耀,瘾头也太大了吧。
后来,出版社约她出一本书。在她开始快快乐乐每天选出自己一部分文字贴出来的时候,我的反感达到了最高点。
我轻飘飘地跟家里人说:“她以为这个世界上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没这个道理嘛!”
家里人淡定地说:“她终于挑战到你的优越感了吧?”
我研究生时有一位同学,长得也是相当标致。在她发现我的相貌不会给她造成威胁,而我发现她的聪明不会给我造成威胁时,便做了朋友,经常一起出双入对。
不知怎的,人在成熟以后交的朋友就没有一起长大的那样纯真。
一次,我先生开“一汽佳宝”去学校接我,被她发现,我就不开心了好一阵子。因为我之前一口一个“我家的车”,却没提过车型。
毕业后,因工作原因,迅速离开了那个圈子,跟她的关系,在心理上就慢慢地淡掉,好多年没联系了。
前一阵子,据传她的先生刚刚成了上市公司的老总。
我没太放在心上。什么事情口口相传,最后的样子总是邪乎得很,离事实真相谬之千里。
可没过多久,她开始在朋友圈频频出镜。且突然想起了我们曾经的友谊,不停地@我。
我研究了一下她的照片:小黑裙精致剪裁,足以出席任何一种档次的聚会。手里拎的那个白色的包包,即使在照片里,我也看出那价格不菲。
我不屑:都什么年龄了,只知道追求名牌,书白念到肚子里去了。
这时的我,喝粗茶,着粗麻,跟一伙子文艺女中年混着,逍逍遥遥,自自在在,正是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品质颇为满意的时候。
没想到她不打算放过我,竟然打了电话来。
谈话被她引导着,不嘘寒,不问暖,话题直指双方的经济情形。我打了太极,她并没有探听清楚我的底细。她描述给我的,可全是一些生活细节:上海的洋房,英式下午茶,鞋子的数量。
我跟平时厮混的一位心理咨询师朋友说到此事,愤愤道:“那天打完电话,我下决心以后不再联系她了。又不是怀念旧情,专门说这些有什么趣味?我跟她的价值观,真是相差太远了。”
我说得理直气壮。因为我真心认为:我现在过的是高质量的素净的日子,我更注重的是精神方面,我不要不好的东西渗透进来。
朋友提醒我:“如果心真的素净了,何必生这么大气?”
……
很丧气是不是?原来不是因为周围的人不可爱。你所有的不适、不爽、烦恼,原因竟然全在自己身上。
再想想,也好。
幸亏在自己身上,你才可以大刀阔斧地对自己进行修改,才有解决的可能。不然,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因为旁人在这个世上存在,没有义务保证你的舒适和幸福。
爱自己
1
近些年,那些心理学、灵性学书籍告诉了我这样一句话:人,要先学会爱自己。
因为,一个连自己都不爱的人,爱别人的质量绝不会高。甚至,根本是披了爱的外衣的挟持或者交换。
只有好好地爱自己,不缺了,自身即是一个完满,你的爱自然会满溢。仅仅那些溢出的爱,就足够你身边的亲人朋友受益。因这样的爱不需回报。这样你的人际圈子才会进入完美的良性循环。
2
有了这句护身符,那事情可方便多了。
做了半辈子乖乖女,动辄要看别人的鼻子眼睛,此后你尽可以请他们凉快着去,恭请自己在主角的位置落座。
好不痛快。
心情略有不妥就点开淘宝,给自己淘了一柜子廉价衣服。
逼他陪我到处旅游。
不要做饭,去外边吃,一家一家,各种口味,蜻蜓点水。
不收拾房间,物质世界不干净又何妨,心内干净才是上佳。
该写篇小文交稿子了……开玩笑!哪里能勉强自己?这种事情还不得遂自己的心哪。没灵感!当然不如多看看胡歌小哥儿更开心。
跟别人有了,再也不肯委屈自己动辄暗自思省包揽过错。当然自己好的,别人是坏的,自己有情有义,别人狼心狗肺。
差点就写出这样的文字: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干净地活着。
我就用这样的方式,轰轰烈烈爱了自己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赤日炎炎,心内荒荒,午睡醒来,对着镜子,眼睛发直,嘴巴发干,面目呈现些微狰狞,活脱脱就是一个坐在洞底口吐枣核的裘千尺。
3
网络上有这样的问句:
如果你是异性,你会不会爱上现在的自己?
最跌宕自喜的回答是:想都不敢想!哪有那福气呀!除非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我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去拯救银河系也比爱上镜子里的这个人容易些。
4
你知道了吗?
爱自己,不是放纵自己,不是喂养自己的欲望(欲望跟小孩一样见风就长胃口老变),是要爱上自己。
5
在任何一个场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独处的时候),你都须是得体的美好的,自己最满意的。即使在菜市场碰到多年不见之初恋情人,也可以落落大方地走过去说哈罗,而不是没处躲没处藏,犹自怨恨自己衣着不够得体指甲不够干净头发不够清香,简直就是晚节不保。
君子慎独,最美好的样子是为了呈现给自己看。
这是爱自己。
朋友路过要来家里坐坐,吓得跳起来直呼你晚些到,简直是突击检查卫生嘛。
瞬间明白,这叫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借别人双目,看到自己凌乱的人生。不体面,不足为外人观,却在这样的环境里活着,原来自己不值得被珍重对待。
客人来了,随时窗明几净。室内井然有序有生机,处处摆设尽显主人用心,每一件器物都充满情意。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照样是贵气。
这是爱自己。
看到外教会溜着墙边走,怕自己听不懂他突然从口内喷出的一串奇怪的音符,这个情形须改善。因为那种姿势实在不美。
用刷微信的时间,多听听正宗的美音。专注。一个人专注学习的样子特别美内心特别幸福。不要急着马上变成女神可以把英语说得流畅且充满格调,也不要给自己找借口说学英语只是打发时间,不要骗自己这叫与世无争脱俗超然。
这是爱自己。
每天写一些东西。人活着就要做事。你看看哪个胖蜜蜂会说:富了,今天不用出去采蜜。
这是本能。
我的一个朋友说:“我不做事会发慌。为了不慌,我只好接着跳进名利场。我只能按我当前认为最有意义的方式生活。即使有了陶渊明的境界,还是跟做不做事无关。”
不是说一定要功成名就,干净利落做事的本身,就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最大的情意和最优美的姿态。
这是爱自己。
待人有礼。世间有一条法则:你最终会尝到你送给别人的滋味。待别人有礼是对自己最大的看重。
与人纠结,不能急着把原因嫁祸别人,他人那部分责任自是须他人担当,你要思省的永远是自身。如果老是得到“我只是太善良了”的结论,则永远没有改变此前糟糕境遇的可能。要把照妖镜的方向对准自己。
这是爱自己。
6
最后我想悄悄地问问你:亲爱的,这样高质量地爱过自己之后,有没有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污泥一样的世界里,出落出来的一朵不染纤尘的白莲花?
别人在你面前,会不会自惭形秽?
那你可就走火入魔了。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脏。
你的外面没有别人。
这点微妙,我希望你能懂。
嫉妒前来拜访
那天跟朋友闲聊,听到一位半生不熟的朋友在西方发达国家的富人区买了房子。
我快速收拾笑容往脸上堆,同时,心里一股怪异情绪袭来,与准备好的笑容赛跑,飞快往脸上蔓延。还好,笑容抢了先机,控制了脸部肌肉,我声音甜美:“真替她高兴!”
如果你是个细心人,一定能从我眼睛里瞅出端倪。
说这种话时,我一般是眯着眼睛的,显得特别开心。
因要掩盖一些东西,我的开心往往很夸张。是呀,假的就是假的,谁知道哪个尺寸最适度。
我替她高兴。
我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天使,但那个天使不是我。如果能天天为别人高兴,这个世界就变成天堂了: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天之骄子走进清华北大,你一定高兴坏了,自己的孩子去学挖掘机技术也无妨;美国四年一次大选,总有人能当选总统,那岂不乐得失眠,自己的媳妇刚被村主任欺负了也没事;天天有人挤进福布斯排行榜……
嫉妒前来附身,我特别沮丧。
嫉妒这个东西,太不体面了。人宁可承认自己懒,脾气暴躁,甚至承认自己坏(坏有时是魅力的代名词)……但都不肯承认自己嫉妒。
我也不傻。若问起嫉妒这个问题,也准备了标准答案:“我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跟别人比。”若对方是相熟的朋友,还嘚瑟着加上一句,“在嫉妒这个事儿里,本人永远是那个宾语!”
痛快是真痛快。
可是因为世界上有“相对”这个怪东西,你我都知道“永远作宾语”只是个意淫罢了。
至于“比较”这个动作,我们还是承认了吧。
社会心理学早就给出了你我都不喜欢的答案:人最初的冲动,就是将自己与周围任何一个人比较,以此来测量和认识自己的能力。
比较分两种:上行社会比较和下行社会比较。
如果你希望自己时时进步、升级,敢于挑战自己的舒适区(或者说为了跟自己过不去),你会跟那些社会地位、收入高于你的人比较,这叫作上行社会比较。
相反,如果你想让自己感觉自信,骗自己开心,你当然会跟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生病的、社会底层的人比较,这叫作下行社会比较。
人最习惯的,是跟那些与自己教育背景接近,社会经历接近,交往比较多的人比较。
于是,嫉妒来了。
你也许会说:“我只跟自己的过去比,只要有进步就好!”听起来很完美,可是对不起,这跟下行社会比较是一回事。
这可如何是好?
谁要嫉妒了?又不是我请它来的,是毫无防备地被它附了体。
谁不知道这种情绪伤的只是自己的身子。人家那个“宾语”或许压根不知你心里正在进行的黑匣子操作。而且,你的这种情绪坐实了“他比你强”这个事实。如果唯心主义哲学也有一些合理性的话,你的这种下意识没准还给“他比你强”这个事实添了一铲子物质上的土!她竟然有可能在这个事情里受益。
停!
停得了吗?
它是一种状态不是一个动作好吗?
小时候,老师家长就这样给我们碎碎念的:不要嫉妒,要替别人高兴,这是美德。
真简单。
我也试过。
读书那阵子,我跟好友妍妍比得死去活来:比身材,比名次,比谁的头发长,比追求者的数字……然后有一天,她搞定了我们俩同时暗恋的男生,我铩羽而归。
尝过那种滋味,我觉得自己真的可以给嫉妒下定义了,那就是:自己失败了,也不盼对方好。
人生的唯一期盼就是:他什么时候甩了她?
那个时候,我受过的教育开始发挥作用:我试着把那种怪感觉吞下去,在心里开辟一间黑暗的小屋子,把它关进去,锁上,丢掉钥匙!然后,强迫自己执行淑女程序:祝福她,为她高兴。
我把自己骗了。我感觉还不错。做一个高尚的人的感觉真的很好。
前年,我写一个离婚故事。写到一半,我赫然发现描写的女主角就是以妍妍为原型……
原来嫉妒从未消失。
嫉妒这个东西,藏在人的潜意识里,像水里的气球一样,遵循严格的物理定律时时准备浮出来,需要很大的心力才能把它压下去,消耗了多少本该用于享受生活的能量。
我的好朋友小艾,有她独到的面对此事的方式,貌似为解决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线曙光。
那天,她在我博客的某文章里俏皮地评论:我心慌地判断此文要上《读者》了!
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别致的表达方式,一下子在屏幕这厢乐得喘不过气来。是啊,看到别人好事将近,总是比较心慌的嘛。
而这种貌似见不得人的“心慌”,一旦置于阳光底下,突然觉得那么幽默风趣,这种语文效果绝不是美丽的文字能达到的。
后来,“心慌”二字就成了我们朋友间表达欣赏对方文字的暗语,还发展出诸如“我要得心脏病了”“我已经心肌梗死了”“我死去活来好几次了”等升级版,大家咯咯笑作一团。
要接纳自己那个阴暗面。
嫉妒来了,好好感受下又何妨。美食的滋味权且有酸甜苦辣咸,情绪的滋味你又何必忙着只品尝叫作“幸福”的那一种?
试一试,哦,尝过了。然后,把它置于阳光下。
何必把它捂起来,任其在阴暗潮湿的地方滋生出你自己都预料不到的物质。太阳晒一晒,清风吹一吹,保不齐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在微信里,我挺好的
我不知道大家都这样,还是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个症状。在朋友圈,每发完一条微信,我都会借别人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去体会它。当然,这个别人,是圈里我特别看重的人。
开通微信,相当于自己给自己铺块红毯子派自己做明星,独个在上面摇曳生姿,并在意念里颠倒众生。
那天,我心血来潮,从头到尾浏览一遍自己一年来发出的微信,看看自己到底炫出点什么花样。
出游。包括江南、阳朔、四川。当然,为了给圈里朋友一个交代,如今正筹划出个国。
一些似是而非的智慧句子。有原创的,也有改头换面剽窃别人的。如今要做女神,当然要有内涵有气质。而气质是什么变出来的?当然要往腹内塞些诗书充数。
美照。长袍大袖,文艺而知性,经过柔光处理,连自己的妈妈都认不出来。
有时,我还会放上一些搞怪的丑照片,只有一盘野菜一个大馒头的晚餐,以及偶尔的自嘲,以免聪明人看出我真正的居心。
不过言下之意还是很明显:本人,生活惬意,有智慧,有美貌……
看到这里,我开始流汗:人人都要“脱俗”给人看,所以“俗”了。
其实,如果一个人的生活真的是美得冒泡泡,乐都来不及,要招别人嫉妒这个事儿(据说中国人大都在从事让人嫉妒的伟大事业),一般就乐忘了。就算想起来,也会心存敦厚。是呀,自己幸福了,就特有心情希望别人也幸福。
但若是自己不肯定自己的生活,当然就希望别人来肯定一下——退而求其次也是好的。
真的生活,仿佛并没有微信里呈现的那么美。
就说旅行这件事。
在经济比较拮据的时候,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我的梦想。有一点小钱,有一点小闲,穿上美衣,行走在天地间,无论书还是影视都暗示我们这是一种比较上档次的生活方式。
可真的去实施的时候,我发现并没有那样旖旎浪漫。
怎么说呢,这简直是我的一个不能出口的秘密。
有文化的人都口口声声诉说着自己如何在旅途中心情饱满,如何心灵自由,如何有精神上的收获。难道我肯承认自己不是文化人?这辈子没有名没有利,必须要抓住“文化”这俩字,如果可能,我愿意把它贴脑门子上支撑自尊。
可我在人文景点,穿行在如潮的人流中,我心中涌动不出跟景点配套的人文情怀。如果强迫自己去酝酿……又不是为了考试,何必这么不自然。
人人都说美景能陶冶人的心灵,能暂时让人放下现实的枷锁,可自然景点对我也不灵。逃开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我心情并不轻松。
住在风景秀美的青城山,躺在床上。外面是微风,细雨,薄雾,满眼的青翠欲滴。这样的情境该是做了神仙也不换吧?不。平时,你可以用忙碌对抗那些你不愿面对的不想面对的或者干脆当它不存在的事。现在好了,你终于被它俘获了。
老树在漫画中配诗:何时了却身边事,空山独坐到五更……请注意顺序。空山独坐,不是了却心头事的方式。只有了却了心头事,空山独坐才具真正的魅力。
我兴致盎然地实践着大家认为幸福的生活方式,心里并没有那么幸福。把这样的东西放在微信上,让别人以为我是幸福的,才是事情的最美妙之处。
再说那些貌似智慧的句子。
不知从哪天起,我变得特别喜欢读一些哲学的书,苦苦思索,然后约人来纸上谈兵。
我当然清楚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天生比别人高大上,而是因为我生活里比别人多了困惑和解不开的难题。如果你有过困惑,就会知道这个词听着高级实际并不好玩。有困惑,就需要寻求答案自救,那些话就是这么来的。
而之所以把这些话写下来,主要是因为那个“惑”还没有“释”,否则,拈花微笑就可以了。
于是顺水推舟,化腐朽为神奇,用困惑帮自己刷一下存在感,用困惑显得自己与众不同。
不同就是好的。谁甘心自己就这么一辈子沉沦于灰色的芸芸众生之中。
至于上美照,我想每个四十拐弯的女人都会有我这样的惶恐吧。
据说,年轻时美貌的女子老了反差就会格外大。可你以为我们这些姿色平庸的,对变老就那样浑然不觉?
年轻的时候,抢不了风头,劝自己:不着急,少女的时候虽不能脱颖而出,或许忽然有一天,“P”上才华、气质,风水总有转到我这里的时候吧。
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这辈子还没做一次主角,就全过去了。而且,美女长成美老太太,丑女长成丑老太太。
不甘心。墨镜,“P图”,远远地,姿态妖娆,催眠自己也催眠别人:还早着呢。
如果评论里有不和谐的噪音,立即得出结论:她嫉妒我!
……
看到这里,恍然大悟。
我发现:微信里精心呈现出来的美好,恰恰是生命的缺失、遗憾和漏洞。
那些大段大段声情并茂的句子,到底是要说服别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有时候,生命中的事情,反着看,反而更接近真相。
好日子或苦日子
心血来潮,我总会拉住好朋友,绘声绘色地向对方描述我十几年前的一段日子,是文艺版、煽情版还是普通版全看我当时的心情。说完以后,便悄悄观察对方的表情,并与我预期的结果进行对比,看看有什么出入。
那年我歇完产假去上班,发现岗位被一位新来的领导亲戚挤掉,下岗的风险一下子摆在眼前。
我从小不是按公主的标准养大的,所以既不敢拍案而起,也不敢拂袖而去,只是不知所措。
那位领导看我可怜,便好心地在保卫科给我谋了一个位置。我听话地去了。我跟领导的心就都有了着落。
对我这种脸皮不算太厚的人而言,跟那些姐姐们教我的“天天跑领导办公室去哭并天天去他家吃饭”相比,这种选择更有可操作性。领导则是既办了坏事心里也从此不用愧疚。
我那会儿跟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天天一起坐在公司的大门口。到了夏天,办公地点便挪到大杨树下。我晒得手黑脚黑,脸上也跟树影一样斑驳。看领导的亲戚袅袅从我面前走过,心里羡慕得像看到皇室的人出巡。
一次,碰到一个半仙,去我们公司买钢筋,凑过来对我恭维道:“小姑娘,看你印堂发亮,将来的命运不会太差,是可以去坐办公室的。”
呜呜……能去办公室,在我的人生里,就算抬举了是这个意思不?
先生毕业于一所体面的大学,同学们大多就职于研究所或者各个大学。我心虚地问:“你们同学要问你老婆在做什么工作,你如何应对?”
他豪迈地说:“我大不了还说你在财务科吧!”
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踌躇满志辞职出来快三年了,生意依然稳赔。
存折上的数字只有四位了,且千位上的那个数字已经没有下降空间。无奈,我们退掉所租房子,全家搬到我妈妈那里。五十四平方米的房子里,住着:我爸,我妈,我二妹,我们一家三口。
以上的版本接近煽情版。
每每听完我的故事,坐在对方的人脸上总是会露出三种表情:悲悯,敬佩,或者是两者的混合。最后那种最是气象万千稍纵即逝。感情强烈的还要配合上拍大腿的动作,感叹一番。文艺一点的说法:我们曾经那样度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现实一点的说法:我们的生活就是一部励志剧。
无一例外。
引得我最后总是哧哧地笑,可见大家多么容易陷入人造的戏剧氛围。
真实的情形并不是这样的。
我们那会儿确实要付不起房租了,但那年小妹正好上了大学,腾出一小间房子,我们就理所当然搬了进去。
这是我们结婚后初次住进有暖气的房间。
一岁半的儿子发现可以在冬天穿一身秋衣秋裤,兴奋得非要躺在地板上睡觉。
先生的生意虽然没有起色,但每个月总会拿回一些可怜的生活费来。给我钱的时候,豪爽得像一个土豪:“媳妇,去赶集吧,想吃什么买什么,去血拼吧。”
至于我看大门的工作,除了脸皮薄,怕碰到熟人之外,还是蛮开心的。
话说,我和跟我搭伴的半大老头,每天的工作是这样的:一人一份报纸,读完了交换。然后,他骑自行车绕库房一圈。再然后,我骑自行车绕库房一圈。再然后,就开始热午饭了。
我妈将我的午饭准备得很丰盛。最具代表性的是一饭盒茄子炒青椒,上面再塞上两只鸡腿,或者两块大排骨。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的退休金,这样的日子也不知我妈怎么变出来的。
然后,跟半大老头聊天,他经常逗得我前仰后合。
说了这么半天,我想表达的是:朋友眼里的“苦日子”,在我看来,好像,并没有“苦”到别人想象的那个份上。
因为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考上军校的研究生。那时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意会慢慢趋向稳定。这样水准的日子,我们是有可能过一生的。
换句话说,那会儿我还是刘姥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贾母(当然这个比喻有点过。现在充其量算是拿到贾府周济银子后的刘姥姥),所以小心灵还没有变得那么弱不禁风,要多皮实有多皮实。
谁会天天跟自己过不去?当然能有本领变出一套价值观,说服自己眼前的日子最幸福最合理。换句话说,自然是怎么乐怎么来。
不过,要是已经领略过贾母的日子,再变回刘姥姥的生活,事情会怎样?
这样的一件事里仿佛含着一个幽微的哲学问题。
刘姥姥和贾母,谁的快乐来得更容易一些?
前些日子,我读了陈思呈的一篇文章,文章题目忘了,但有一句话,被我奉为经典:我还可以活得更“×丝”一些。
我觉得这句话里有说不出的智慧。
你只能像妙玉一样把自己放到云端,还是可以跟刘姥姥一样躺在阴沟里也无妨?
这是生命个体的一种能力,跟你的真正的外部世界无关。
你不觉得躺在阴沟里抬头看天,世界更高更广阔?也就是说,你拥有了更多快乐的可能性?
所以说那种日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怕那种日子。
还记得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故事吗?
贾母为什么那么喜欢刘姥姥?比较大众的解释是:刘姥姥的存在反衬了贾母的幸福。因为幸福是需要旁观者的,而刘姥姥扮演了这个旁观者的角色。
我却在这段情节里读到了另外一层意思:刘姥姥何尝不是完成了对贾母的救赎。
智慧如贾母,不是不明白富贵如浮云这个道理。如果有一天,贾府败落,沦落到社会底层,她贾母,最次也不过是像刘姥姥一样生存吧。而刘姥姥,这样一个鲜活、生猛、有生命力、快快活活的存在,是不是传达给了贾母一种崭新的生命体验?
好日子,苦日子,都是人刻板地定义来的吧。
淡泊
前些日子,几个江南朋友北上旅行。我一时兴起,便加入她们,到北京会合,一起逍逍遥遥奔往坝上。
这是一伙趣味相投的女人:不涂脂,不抹粉,不奢华,不争,不抢,统一着低调朴素的棉麻衣裙,一个赛一个脱俗。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点酒。人在草原上,心放得也开,躺床上挤在一起,打算一本正经畅谈一下人生。
当时的情形看起来很滑稽。
叶子抛出一个话题,问大家到底对名利怎么看。
这还用问吗?请看我们的气质,那里边写着答案。
我们都是一副这样的派头:虽然天下人熙熙攘攘争先恐后多数变成这两个字的粉丝,我们对它却是视而不见的。甚至有点像对待病菌的态度,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它玷污我们作为一个上士的清高。
好像名利是只鬼,无处可去,随时要向我们扑过来附身似的。
也许是喝了点酒,身上无形的绳索啪啪地解除,我的人变得自由自在,说话也开始天马行空:“我觉得,名利是天底下最性感最美丽的东西,有了它,你便可以很方便地拥有其他你喜欢的东西。”
叶子逗我:“它能换来感情吗?”
我笑:“难道没有名利的人拥有感情更方便?”
阿瑞对我嗤之以鼻:“你不是最欣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高士吗?还给自己起个笔名叫采菊。”
“那是骗自己!”我说:“名利是好东西,但得到它的姿势会有点不好看。其实姿势不好看我也能忍,哪里那么娇气。关键是姿势不好看了也不一定能抢到,这个风险我就不愿意去冒了。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淡泊。淡泊在精神境界上是高的。在物质上若有所失,当然要在精神境界上做文章来弥补。”
“我心中最理想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在态度上淡泊它,客观上最好还能得到它。说心里话,活了大半辈子,也尝过不少东西,就是不知道名利是什么味。是麻辣,还是清甜?就这么一场人生,谁不愿意什么都试试。”
“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天天摆着淡泊的姿势,淡泊之前不拥有它,淡泊之后它也不来,是不是显得有点可笑呀!”
有些好朋友经常劝我,别净是讲这些二百五的话糟蹋自己。没事了就拿个小手术刀对着自己乱解剖一气,结果发现自己五毒俱全,十恶不赦。
我不这么认为。
你不能在心里开辟暗室,把那些你不喜欢的不愿面对的对自己不利的都一股脑儿堆进去,大门一关,暗锁一下,外面倒是干净体面了,可你那些无名抑郁无名烦躁是从哪里来的?
相反,没事了应该经常打开那个小屋,把里面一些东西揪出来,太阳一晒,成了齑粉。风一吹,散了。
从此,你才得真正自在。
阿瑞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淡泊这回事?”
我说:“倒不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我觉得这世界上有真淡泊之人,但我肯定,这个人不是‘看起来很淡泊’的那个。这个人应该只是平常模样,这样的人会淹没在人群中,你不会注意到。”
……
突然想起金庸老先生所著《神雕侠侣》。
在结尾处,有一段有趣的情节:大家推选天下五绝。黄老邪等人想逗一逗老顽童,便在各个一流高手都有了自己的席位之后,提议将黄蓉列为五绝之一,压根儿就没有提老顽童一个字。
谁知老顽童天真烂漫,胸中没有半点心机,他痴迷的是武功本身,永远只是一个字“玩”。至于席位座次、江湖地位,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对黄老邪等人的提议竟是浑然未觉。
一辈子傲气的黄老邪这次真服了,笑道:“我黄老邪对‘名’淡泊,一灯大师视‘名’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
也是。
如果胸中根本没有“名利”这两个字,你“淡泊”的又是什么呢?
在这个聪明的世界里,笨笨地活着
聪明实在是一个值得推敲的词。
在聪明——愚笨的坐标系里,抱着那根竖直的坐标轴,抬头望,爱因斯坦牛顿加一大串光鲜亮丽无名氏。低头瞧,又是一大串面目模糊加上先天不足者。
如果把全人类都算上去,每个人瞧见的风景,大致都差不多罢。
当有人夸你“真聪明”的时候,大约是指,你的位置居于坐标系的零点以上?
真含糊。
但不影响一个人觉得自己特聪明。
可能是我的家人无师自通心理学,我就被暗示成了一个聪明小孩。
不用掰手指算出十以外的加法,背一首长一点的唐诗,唱了一首跑调的歌,都能得到大力的掌声。
我的人格就此塑造完成,开始聪明给他们看。
其实无非就是在农村的小学里显得伶俐些,初中的成绩足以上任何一所高中,无须父母在升学的时候抓狂。
到此时,我家人的朴素鼓励教育对我而言,让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非常方便。我对应试这一套很熟练。而这个社会的系统设计就是便宜着这样的人。
可事情永远不是只有一面。
大多时候,“优越感”是“聪明”的标配。尤其是一个“对自己的聪明很自觉”的人。
如果聪明能让人方便,优越感则不然。
有优越感(聪明产生的那种)是什么情形呢?
要达到同样的目标,需要比别人省事些,否则就觉得吃亏;付出同样的努力,必须脱颖而出,否则会郁郁不乐;天生就觉得自己比别人强(爱情婚姻家庭……),什么都该有最好的,至于为什么,也说不明白;看到任何自己在意的领域里比自己强的人,总觉得对方在耀武扬威;特别不喜欢有优越感的人;对任何自己不熟悉的事物,下意识地持贬低的态度(这是维护自己优越感的一个强大的保护机制);形象点说,就是建筑一圈坚固围墙,自己在墙内骄矜自持。若是墙外有桃花、杏花等崭新事物探将进来,立刻打个稀烂,当它不存在。坚决维持自己臆想的坐标系中,派给自己的那个较高的位置!
这是我三十岁之前大致的生活情态。
金庸作品里讲:若是中了剧毒,七步之内,必有解药。
我的解药与我甚至不到七步之遥。
我儿子。
这个孩子跟我太不像了。
天生不要强。
每次去接他,总是最后一个慢悠悠出来;若是一个人回家,在路上玩来玩去,踢踢石子,研究下青苔,逗逗蚂蚁,十分钟的路程要用半个小时。我同学有一次碰见,赞叹:颇有老庄之风。
我暗暗着急:老庄谁都可以做,出人头地才难。
我特别特别奇怪,为什么这孩子,还没占据优势地位,就开始在这世间悠游。我估计他也特别奇怪,为什么妈妈非要压过别人,才能松一口气。
他的困惑应该更有道理。
好在,我是一个溺爱孩子的妈妈。也就是说,虽然我千不甘万不愿,终究还是不肯对他颐指气使,破坏我们母子相处时那珍贵的快乐。还有,这个“普通”,从我儿子身上体现出来,我又觉得可以接受甚至觉得有一些可爱了。
经由儿子,我试着把“优越”和“不优越”做一次调和,努力模糊两者之间的界限。
并第一次意识到,优越可能只是一个症状,而不是一个优秀人配套的特征。
一次,跟一位老师诉说我跟孩子的心理状态。老师说,你儿子只需一个馒头,就饱了,于是很快乐。你需要十个馒头,才能很快乐。你觉得那九个馒头的差别,是你的优秀呢,还是你的局限?或者说,是你内在的缺失?
是从这句话开始醍醐灌顶的。
这个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
维持优越感确实曾经让我暗自用力,得到过超出平均值的馒头,但是成本呢?
就说当下我正在进行的英语学习。
如果有同学比我说得流利,出了风头,我会心烦意乱;如果一段时间过后,效果不佳,我会心烦意乱;坐在电脑前学习,分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心烦意乱计算着产出和成本的比率是否合算,是否符合一个聪明人的行为模式。那个“我要的结果”折磨得我痛不欲生,几欲放弃。
先生在合适的时间说出合适的话:你忘了《道德经》所言,绝圣弃智、绝巧弃利吗?
说来也怪,《道德经》我也读了多遍,这个时候“绝巧”二字就那样通顺地到达我的心里。
也许这就是佛家讲的机缘?
那天晚上,我试着训练自己,放下“智巧”二字。
效果神奇。
心静了。
原来这种感觉不是自暴自弃。
反正我是笨的,是拙的,所以我不急着出落出来。就这样傻傻地学,用比别人更长的时间,看看它能呈现给我什么妙处。如果没有也无妨,反正我是傻的,是笨的,没有也是应该的。
因是傻的笨的,那就好好地跟英语玩一玩吧。可能没有结果,那就好好体会一下过程,把自己融进去。不急着驾驭它,驾驭是个粗暴的动作,只是,跟它乐一乐。就像儿子在放学路上的悠游。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笨拙”的妙处。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真切体会到了,这个不明所以的优越感,只是捆绑在我身上一根无形的绳索。它阻碍我获得物质层面的进步也就罢了,可如果高墙外的世界才是“大自在”呢?
桂花的香和菱角的香
我和先生同时对心理学感兴趣,都是半瓶子醋的水准。空余,我俩经常切磋一下应对某种情感障碍的招式。多数情况,我会略胜他一筹。某次,读了张德芬的一本书,发现他的处理情绪的方式竟然跟专家不谋而合。
他呵呵地笑:我就说你不行吧。你虽说是性格单纯些,脑子纯净些,就像那种电脑,虽然缓存里垃圾少,但配置太低。我自己吧,虽然复杂些,只要注意时时清理下就比你强,我悟性好呀。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我此时最感兴趣的是,发现我不行,怎么把你快活成这个样子?
他不以为意,依旧乐得刹不住:不发现你不行怎么能知道自己行。人当然是佩服自己的时候感觉更好。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
记得第一次读钱钟书的《围城》,我也是躺在沙发上呵呵地乐,如得了知音一般。那感觉,仿佛是把自己送到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跟钱先生并肩站在一起,嘲笑世人。
后来,又读了一些宗教类的书籍,猛然又发现:这个钱老,讽刺世人忒刻骨了,是不是多了些刻薄少了些敦厚和包容?意识到这一点,自我感觉更好了!我倒是没嫌弃自己写不出《围城》那样的作品,但只要发现别人某个方面没那么完美,心里就有一种见不得人的快乐。
前些日子,看某公众号上推出一篇文章,大意是:别人的生活没有微信上看到的那么幸福。文章作者是一位心理医生,她能看到她的一个病人的假日图片:一家三口,巴厘岛,碧海蓝天,岁月静好……事实却是:女主角在她这里看病已有一段时日,她的先生对她进行长达十年的语言暴力。她永远重复一个噩梦:扑过去掐死他。
言下之意:别人的生活里也是有苦难的,被掩盖了而已。你可以开开心心地过你的日子,不要瞎艳羡别人了。
看起来像是一篇鸡汤文,但推敲起来总觉有点不妥:他人生活得没有那么好,你才可以开开心心地过自己的日子?
生活里,相信这样的话你会经常听到:别看他那么有钱,儿子是纨绔子弟;别看他孩子留学美国名校,两口子都生病时你再看,到时候儿子是出租司机的都比他强;别看她那么光鲜亮丽不从事社会生产,伸手向老公要钱时的心情你未必能体会……
每个人都有本事量身定做一套价值观,而在这样的价值观里,他自己的人生最合理最美满。
《红楼梦》里,夏金桂挑剔“香菱”这个名字:菱角花谁闻见香来着?若说菱角香了,正经那些香花放到哪里去!
香菱天真无邪,解释道:不独菱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
金桂道:依你说,兰花桂花倒香得不好了!
读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大多数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夏金桂。都觉得自己是桂花。别人也香,那怎么可以!岂不是就显不出桂花的香来了。
在真的生活里,我们大都愿意派自己做夏金桂,因为那样自我感觉良好。但从来没有想过:香菱眼里的世界,更宽。
自觉
那天看电视,不小心翻到了某卫视播放的琼瑶片。女主角正矫情地喊着:“我不许你再胃痛了。”依然是老风格!看得我笑了半天。但不知怎的,我还是相信:同样的台词若出自年轻的林青霞口中,会自然得多。
琼瑶剧本每每播放,总是遭网友痛批:审美标准下降了。荧屏上一群莺莺燕燕,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化妆技术更胜从前,跟第一代琼女郎林青霞比,到底差在哪里呢?
不难发现端倪。
那个时候的林青霞:浓眉,秀目,眼神里一点点茫然,一点点失落,一点点泪光,一点点忧郁——她不知道自己漂亮。亦舒就曾经赞叹:这样一个女孩子,美成这样子,却完全不自知,因此更动人。
如今荧屏上的女主角,她们太知道自己的漂亮了。她们从小练就各种技艺,考电影学院,要做赵薇。她们知道自己什么角度最好看什么姿势最撩人,她们知道自己的模样是干什么用的。
这个“知”与“不知”,差别微妙着呢。单从效果上看,前者是落了下风。
另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征婚节目。
男士正向心仪的女士做最后的告白。也许是为了让女士更多地了解自己,他讲了自己一个故事。
他有一个前女友,一个特别的原因,前女友和他的好几个哥们儿发生了误会。前女友很委屈。为此,他和那几个哥们儿都翻了脸。他对他的前女友说:“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故事讲到这里,这哥们儿哽咽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呀,他被自己感动了。
正站在对面的女士尴尬不已,不知该戴一个什么表情的面具配合他:要不要跟着流点眼泪呢?真纠结。
我又忍不住大笑一场。权且不提男士给女士讲这样一个故事是否合适,我觉得好玩的是: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应该的事情,态度上该是淡定的。
感动,那是别人的事儿嘛。
我的一个远房表嫂,每次来我家串门,跟我妈聊得最多的是她如何对待她的婆婆:“我从头到尾想过,我只让别人对不起我,我不会对不起别人,咱使不出来呀!他奶奶,嫌我生的是女儿,月子里没露一个面,孩子没给我带过一天。可她最终到底享了谁的福……”
我妈第N次称赞她懂事,我则在心里第N次想,《菜根谭》里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路;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自己觉得自己特善良,这是一种什么情绪?
中文里有很多代表美好的词:美丽、多情、善良、贤惠、宽容、大方、仗义……最理想的境界是:即使别人赞不绝口,而秉持这些美好特质的主人自己并不自觉。
一旦他们自己开始发现并执着于这一点,这美好的东西便是打了折扣,掺了渣滓,甚至走向了美好的另一面,呈现出一种向这个世界索要的姿态。
四十而不惑,谁能?
朋友劝我:“趁现在清静,赶紧去拿个博士学位。四十多岁戴上博士帽,多酷。看看人家国外,八十岁还有去读博的呢。”我把手臂摇断了似的反对:“不了,要看什么书,我自己会选,何必去学别人指定的东西。有没有弄懂,我自己心里清楚,何必把懂不懂的鉴定权拱手交给那个叫作导师的人。”对于那些老学霸,我真的很尊敬,敬而远之,那样的人生仿佛不适合我。
说也奇怪,人生一过四十,立即失去了那种争强好胜的劲头。是血管里的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激素减退了呢,还是因为传说中的不惑?
之前的人生里,看得无比重要的东西,慢慢地淡然了。
比如说相貌。
曾经遗憾自己不是貌美如花。如今觉得这中人之姿反倒非常合适,即使再丑一点也无妨。因为这样的一种相貌有着很大的弹性。生活方式节制些,保持清瘦,再在腹内塞几本诗书添些气质,完全可以凑一个中上品。如果不想费事,就那样面目模糊地活着,也相当舒服自在。更重要的是:美貌并不会给人生寻觅幸福添加任何方便,有时反倒是一种障碍。更有甚者,到了中年,发现早年的美女们相貌呈现颓势,越来越淹没在我们这种普通人中,真是做梦都会笑醒。
再比如所谓的事业心。
先说一个故事。释迦牟尼有个名字叫周利盘陀伽的弟子,呆头呆脑,连一句简单的经文也记不完全。一天,佛祖对他说:“喂,你脑袋不好使,经文不记也可以,以后你就扫地好了。”于是周利盘陀伽按佛祖的吩咐日夜扫地不辍,一天突然开悟,成就大道。
年轻的我要是那个弟子,一定得跳起来:“扫地,你开玩笑吧。”我那时真是傲气。某件事情要是别人也做得来,我都不屑为之。二十多年,在社会这样庞大的体制里,聪明地跳来跳去,消耗着教育资源,并寻找着能将利益最大化的舒服位置。如今,回头一看,一塌糊涂,并没有活出所以然来。也许埋头扫地来得更实在些。所以,现在对所谓事业的淡然,不是内心尖叫表面不动声色的那种淡然,是真的释然了。
那种自己想象中的优越感,没有也罢。
一旦想开,你的孩子就不用再背负“完成你未完成的夙愿”的压力。你自己憋屈了,孩子没有义务帮你出净胸中恶气。他只负担他自己的人生即可。是在仕途上春风得意,还是当腰缠万贯的亿万富豪,还是在清扫车上自在地吹着口哨……各种滋味,他尽可以自由地选择。那是他的人生。
不再听谁谁家的孩子上了清华北大,就惊跳起来。也不再心急如焚却口是心非地对孩子说我看好你。那都是加诸孩子虚伪的技术手段。等你的内心真正云淡风轻了,你就会发现孩子怎么这么可爱,这么敦厚,这么有不忍之心。你这颗对孩子真正欣赏的心,孩子一定能通过特别的途径捕捉到,还需要说什么多余的话。
再回到博士这个话题上来。
中年以后,我觉得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再寻求外界的承认。官职、财产、学位,这些几乎都成了每个个体的标签。但人过四十,终于慢慢发现:即使拥有了全世界,也填不满你内心深处某个缺失的黑洞。人的内部,也存在着一个未被唤醒或者说我们没有关注过的世界。光忙着在外面证明自己,忽略了自己内部发出的求助的呼声。从此以后,静下心来,听一听,看看除了努力让自己符合主流的价值观,还能做些什么。看看自己的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能不能有一个完美的平衡点。
一个年轻的小弟问我:“姐,没有冲劲的人生还有意思吗?”
有意思。
一个朋友,曾经嗜烟酒。他对那些不沾烟酒的男人不屑一顾:“不抽烟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劲?”
后来,因为健康原因,他戒了烟酒。他说:“烟瘾酒瘾,没有了,反倒拥有了之前想象不出的自在。”
是呀,那是欲望。那些喂养欲望后的满足,不是真正的快乐。
欲望是束缚在我们身上的绳索,哗哗地解掉后,剩下的只有——
自在。
内心的漏洞
老早以前,有一段时间,我一看某卫视的某个答题节目就别扭。那些“知道分子”们,现场抢答有关政治、历史、地理、音乐、体育、明星等等常识性题目。开场前,还有一场气势上的PK,意在心理上把对方击溃。看那情形,俨然是两大武林高手在做华山论剑前的准备。
每逢这个时候,我嘴里的薯片也不香了,锅巴也不脆了,扭身去卧室看小说。先生和儿子仿佛没有我这种情绪,看完节目还没心没肺地跟我汇报:“好厉害,今天一选手将题库都答穿了!”我瞥他们一眼:“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知道王菲唱过什么歌西班牙的首都在哪里至于那么轻狂吗?”
要说我也不算是那种见什么什么不顺眼的人,最起码,我的“宽容度”也达到了人类的平均水平以上,可有些事情一入眼里,怎么仿佛跟人家有仇一样?
先生沉吟半晌,喃喃自语道:“我明白了,只有大小姐你才有资格在那种地方轻狂。”
一剑封喉。
他说对了。我小时候中过鲜花掌声的毒,如今毒瘾发作,自然看不了别人在我眼前耀武扬威。
我单位有一美女A,长得既清纯又妩媚,眉眼之间颇有舒淇的影子。人家还特会来事儿,老总稀罕副总爱,做着一大把男人的梦中情人。她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遂在打扮上越发精致。美女B最看不惯她,见她一件新裙子上身,偷着拧我的胳膊:“瞧她那小三样!”
说心里话,我对那种把人生重点放在“如何吸引男人”上的同性并无恶感。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天天想着怎么漂亮了,反倒没有心思来跟别人钩心斗角争别的好处。太爱美了,丑事不能干,丑话不能说,倒是蛮随和的,便劝道:“你管她呢,她又没有勾引你老公。”
美女B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对我一瞅再瞅,开始质疑我的道德水准。
我被她瞅得有点上火,暗想:“单位里前些天出了个贪污犯,倒是没见你义愤填膺。”
中午餐厅里,一伙男同事跟美女B逗着玩,我看她也很是受用。不禁恍然大悟,她看不惯A,是怪自己吸引的男人没有A的档次高。
《红楼梦》中,黛玉小姐也是个不饶人的,冰雪聪明。这个世间,只有她说别人,没有别人说她的道理。
妙玉就敢刻薄她。在栊翠庵吃茶,因黛玉没认出烹茶的水,妙玉就说她:“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好玩是,文中并没有描写黛玉被刻薄后的不爽。这不该是黛玉的心性呀。
后来我慢慢琢磨出味道来:风雅本是黛玉的强项,在这一点上,不是别人轻易打击得了的。黛玉有资格大度。听到这种话,她不疼。
可到了周瑞家的送宫花那个桥段,黛玉的表现就有失贵族小姐的水准。她不看花的样式不先说谢谢,却问:“是别的姐妹都有还是单送我一个?”周瑞家的说:“别的姑娘都有了,这是给姑娘的。”黛玉:“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的也轮不到我。”
黛玉寄人篱下,也许她有理由多疑。
我们的眼睛不是高像素的录像机,不可能摄入外界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入了我们眼的,让我们愉悦的,使我们懊恼的,一定跟我们自身相关。
内心有漏洞,这个世界落入我们眼中,才会千疮百孔。
风景这边独好
儿子要上高一了。该选择一所什么样的高中,着实令人纠结。我马不停蹄地出去喝茶,吃饭,征询各色人等的意见。
我师兄的孩子去年上了本市最好的一所中学的重点班。如今,他的快乐依然余音袅袅:“我跟你说,当然得让孩子上国内的高中。虽说是吃些苦,但是别忘了,这种锻炼对培养孩子的毅力多有好处。人生本来就是苦的,逃无可逃!”然后他又慢悠悠地劝我,“别相信什么国际学校!都是成绩不好的孩子,天天比阔斗富。据说上了国外的野鸡大学,也就培养个方鸿渐。有的孩子回国后,英语都说不利索,倒学了一口粤语。”
我去参加某个国际学校的联谊活动。不对呀。人家今年的毕业生里,本市孩子进入世界排名前二十大学的就有十来个。孩子们小大人一般,温和有礼,落落大方,生机勃勃,脸上不见菜色。现场的家长们都算得上小地方的成功人士,表情自得。说起高考,一位家长鄙夷地说:“怎么,现在还有孩子参加高考吗?”
一位校友,已经在仕途上脱颖而出,是令人听了咂舌的那种。那次小圈子聚会,我忍不住提起他。A同学说:“不要羡慕他,他真的快乐吗?”B同学说:“他的老婆河东狮一般,我宁可过我粗茶淡饭的日子,也不要跟那样的女人过。啧啧!”C同学说:“天天在机关里钩心斗角,他表情都狰狞起来,相由心生,我看都破相了。”大家七嘴八舌,爽快得很。
我见过这位同学。他对人生的境遇自然有他的感受:人的一生好比爬山,谁不想爬到尽量高的地方!高处的风景是不一样的。不行就是不行,人最好不要天天骗自己那叫淡泊。
小友A,跟男友同居快五年了,不结婚。她自信地说:“真有爱,就不需那一纸婚书的保护。当我把握不了这段关系的时候,或许……”言下之意很明显:那些迫不及待地钻入婚姻的黄脸婆们,对自己的魅力,不自信了吧。而她自己,则是男友天天追在后面,要求她给一个名分。
那些结了婚的,说法自然迥异:“是人家不娶她吧。早就知道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不靠谱。男人不用结婚,该享受到的就全享受到了,干吗还急着给自己套个枷锁去负责任。她不知道结婚是男人给女人最珍贵的礼物吗?”
如此情形,比比皆是。
我觉得态度上不对头。一个人不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一个人也不能同时品尝两种生活方式的滋味。你选择其中一种,自然有多条理由供你信手拈来使用。
为什么非得让自己相信别人不行,不快乐,不合理,才能安心呢?
记得《功夫熊猫》里有句话:没有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只有消息。我觉得在这里可以套用这个句式:没有好生活,没有坏生活,只有各种生活。
是不是更合理一些。
作秀
我特别不喜欢人家说话夹杂英语,因为我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可偏偏我的死党同学里就有那样几个欠揍的,或者是公费去欧洲考察过一趟,或者接触过几个蹩脚的外教,再或者多看了几部美剧,就不得了了,说话动辄冒出个生僻的英语单词或貌似地道的句子。
就仿佛嗓子里进了柳絮,必须咳出来不可,否则喉咙痒。
我抗议过几次,无效,便决定找一次机会向他们发起总攻,还我耳根清净。
有一次小范围的圈子聚会,在大刘不说“真的?”而是说了一句“really?”的时候,我知道:机会来了,决定一次性解决问题。(小贴士:适用于那种打不散的朋友,否则容易结仇。)
我说:“各位知识分子,读过《围城》吗?”
不是《兵临城下》,而是钱钟书老先生写的《围城》。先生对此,有一个最精辟的比喻。他说:“说的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装点,尚可使用。英文字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
读过《源氏物语》吗?
在书的第二贴,对几个贵族男人对在语言里夹杂异族文字也做了深刻的评判。当然,在平安时代的日本人眼里,“汉字”就相当于现在的“英语”,他们以会汉话为荣。他们说:“人往往会为自己的才艺所拘,会不分时间场合,一个劲推销自己的才华,致使人格打了折扣不讨好。”他们说:“人无论男女,越是差劲的越爱卖弄自己仅有的一点知识。”
读过社会心理学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越爱“秀”什么,越说明他“缺”什么。他下意识里要的是“秀完后,得到别人的正面回馈,好补充他那个不足的自信”。李嘉诚不需要穿名牌来秀他的富有,奥巴马不需要颐指气使来秀他官大,爱因斯坦的妈妈不需要拿出奥数金牌来秀她儿子有多聪明……有知识的人也不需要用英语秀他的才华——顺便问一下,你到底要秀什么?
所以,还是我们老祖宗说得好:“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君子之才华,玉韫珠藏,不可使人易知。”
这一番话,我说得密不透风,别人连针都插不进来。说完,我得意地吃一口菜,熟练地吹开覆盖下来的刘海,恨不能分身出另外一个我,佩服地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真有你的!”
大家哗然,有的朋友甚至开始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
结果,嘴里的那口菜还没咽利落,我就被大刘从得意的天堂送入迷惘的地狱:“你这不是秀又是什么!秀不了英语你秀文学!有你费这么大劲儿的工夫,英语都学好了!”
读书与气质
据说,气质二字开始卷土重来。
从前,要是一个女人不漂亮,一般就夸她有气质。她就会跟你对夸:你们全家都有气质。如今不同了,说一个女人有气质是比诸如漂亮美丽更高层次的界定。因为科技手段发达,对于女人脸上眼睛的尺寸、鼻梁的高度、下巴的弧度的控制,更游刃有余了。
各类报纸杂志,又开始谆谆教导平凡女如何进行气质上的逆袭。什么修内安外,什么厚积薄发。当然,最终大家都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如果想气质好,多读点书是一个必要条件。
看似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细想:读书是为了在自己的脸上添些气质,好吸引异性,镇住同性,散发出那种非性感美艳可比的魅力来,这样的结论总是有点别扭。
真不是夸张,不知哪个文友,就曾经撰文《书籍是最好的化妆品》,且受到热捧。
不对头。
读书确实能产生气质这个副产品,但如果把书等同于雅诗兰黛的精华素或者迪奥的香水,我觉得就把人误导大发啦。
这样的想法让人矫情。记得某征婚节目里,女嘉宾这样演绎自己的业余生活:“喜欢宅在家里,喜欢看书,发呆……”屏幕上,女嘉宾姿势美妙地靠在自己的床头,冲着镜头巧笑嫣然,手里捧着不知是时尚杂志还是几米的漫画。不知怎的,总觉得她脸上的气质不是书变出来的那种。
人不是像黑匣子一样简单,这厢输入几本书,那边就源源不断地输出气质来。书这个东西,跟食物一样,需要一个消化过程。据说吃东西,必须吃得唔唔连声,大叫生活真美好,食物才容易长成肥肉贴在身上。如果味同嚼蜡,全无胃口,吃多少山珍海味,也胖不起来。
读书也一样,如果你没有享受过一个人捧书躺在沙发上嘿嘿傻笑的经历,没有拍案而起,大叫绝了的经历,没有忽然间若有所悟或者怅然若失的经历,只是想着自己又读了几本名著,哪天又可以在微博上向自己的粉丝报告一下,这又相当于一管什么档次的口红产生的效果……能不能有气质产出,还不一定呢。
当然,无论什么手段,劝人多读书总没有错。就跟拿着天堂引诱,劝人向善的道理是一样的。真没准有那么一些人,为了气质拿起书本,并从此享受到了读书的三昧,也说不定。
但我相信,到那时候,你肯定忘了气质这点事儿了。
精致的枷锁
早些日子,热播大剧《欢乐颂》里,二十二楼女孩子们被困电梯,遭遇险境。大家吓得汗出如浆。大剌剌的女孩儿邱莹莹拿出酸奶给大家喝,精英安迪摆摆手:我只喝水。樊胜美掏出自己刚从超市购得的矿泉水献上,安迪还是推开。
戏播到这里,我火眼金睛,立即认出,编剧这是又一次向我们推出精英的生活方式,还是老套路:只喝某某牌子的矿泉水,只穿某某牌子的衣服,只……
果然,安迪的冰箱里,永远排排坐着那样一种矿泉水:圆滚滚的肚子,细伶的脖子,透着高贵。
戏里的精英都喝它。
我没吃过精英肉,也没见过精英跑,所以不敢断定:这只是编剧一厢情愿对精英阶层的猜想。但我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一种情节暗示,绝对会渗透到我等傻观众的骨子里去。
我记得我就这样踮着脚尖努力过。
中年以后,经济情形逐渐变得比年轻时宽裕。于是产生一种心理上的需要:特希望能拥有一种行为模式,把自己从灰扑扑的芸芸众生中区分出来。而这种“只”的模式就给我提供了一个比较完美的答案。
只用某个牌子的护肤品,只穿千元以上的单品,只买某个牌子的床上用品……当然,根据个人情形的不同,这个“只”后面的内容大有意趣。
不知怎的,我貌似不太擅长这样一种行为艺术。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用了指定的护肤品,也没让我喜欢的人爱上我;穿了贵一点的衣服,也不会飞;吃了法国大餐,却觉得不如清粥酱瓜来得可口。
我偷偷地责怪自己:真是天生不够高贵!
就在这个时候,我读到作家陈思呈一篇文章,名字忘了,只有一句话,像大棒子一样冲我喝了过来:我还可以活得更“×丝”一点。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于我而言,却如醍醐灌顶,字字闪着金光。
文章大致的意思是:她在物质要求上,没有最低,只有更低。这样,人生更多份额的能量就可以用来照顾自己的精神和灵魂。可以低到什么程度呢:为了穿上别人的剩衣服好省下服装费用,她可以增增肥。
但是,就是因为“可以活得更‘×丝’一点”,陈思呈咣当辞掉工作,退掉再忍一年就可以得到的价值百万的单位分的房子,以四十岁的高龄,笑傲江湖去了。
大家都在谈财务自由。可以背五十块的包包,可以用两百块诺基亚手机的陈思呈,率先实现了。
如果她“只喝三十块钱以上的矿泉水”呢?这种人生的写意与自在,恐怕还得往后推一推。
但是,这个“只”的模式,你觉得是在励志、拔高,其实不过是生生地给自己往身上多套了一层欲望的枷锁罢了。
人生的欲望够多了,我们不得不伺候它们,忙乱不堪,就不急着再给自己设计更精致的套子了,名牌的也不行。
当然,我也不是仇富的。
拥有亿万家财,几辈子也花不完,喝几瓶贵的矿泉水,穿几件在巴黎定制的服装,当然也不在话下。但还是去掉那个“只”字的好。不然,那个“害怕失去”的滋味找上你,也是够受的了。
选择的自由
那次肠胃生了炎症,便去一家小诊所输液。那家诊所小,统共只有我一个病人。看这里那么安静,第二次去,便带了一本《源氏物语》。待护士操作完毕,我便一头扎进书里。
第一次,我觉得《源氏物语》是那么有滋味。就仿佛在你面前展开一幅繁华绮丽的画卷,薄雾轻笼,忧伤淡淡。等两瓶药水输完,我已将书看了将近三贴。护士给我拔针,我还茫茫然,眼神不能聚焦。
原来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可以专心至此,静心至此。
如果将读书这个行为转移到周末自己家里,情形会很不一样:要不要冲一杯咖啡,还是来一杯绿茶?那些花儿该浇水了!哎,外面阳光那么好,要不要去植物园走走?
再说说我一位远房亲戚。她,长得好,有气质,聪明,写一手好文章,就连做个菜,味道都不俗。无论做妻子,还是红颜知己,都能打足95分。娇小玲珑的身材配一头浓密妖娆的长发,是她的扼要。当年追她的人,足够一个连。她跟我说:“当时真那样想!这些人每个都有自己的优点,但又都不是十全十美。以后自然会有一位,将这些美好集于一身。等吧。不然怎么办?又不能‘东家食西家宿’。”遂把这一连人踩在脚下,当了粪土。
“现在人家介绍的,连当时最差的都比不上。”她说。
这位亲戚的堂妹跟她的经历就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做堂妹的,相貌中等,智商中等,性格内向,和大学里第一个追她的普通男孩相爱,结婚。“人家本分,有自知之明。有人喜欢,便非常珍惜。”我妈评价道。这个小伙老实,厚道,上进,对妻子非常好。岳父生了重病,头些年全是小两口节衣缩食承担一切费用,全然不跟其他兄弟计较。如今岳父去世,将岳母接了过去,颐养天年。
我有一位同学,这两年变成了富人。我跟他关系非常好,好得可以像问自己一样向他提问,他也无须虚伪应对。那天在饭桌上,我随手把一本书卷成话筒采访他:“请问,作为一个富人,除了大家知道的那种好,最大的困惑是什么?提前让我们知道一下,省得我们在致富路上前赴后继,临了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同学见没有外人,神秘兮兮、半真半假地说:“人,只有一个胃,吃了鲍鱼就不能吃海参;只有一个身子,睡的床最大也就两米,上卫生间也不能轮流用多个马桶;移民去了美国就不能去加拿大;开了宝马,保时捷就只能停在车库;能养得起小三却只能跟这一个老婆过……总之,无论怎么活都觉得吃亏,都觉得辜负了自己的银行存款,天天心里闹得慌……”
我乐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你直接说‘烧包’不就得了。”
有钱人跟普通人比起来,有更多的生活方式可供选择。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能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努力干下去,开心地劝自己:“工作是生活的发动机。”然后,存在感,意义,都来了。有钱人家的孩子则不然,他们的快乐来得反而更难了些。
选择多一点好还是少一点好?
大家似乎都倾向于前者,它仿佛跟“自由”靠得近一些。但要自由地运用“选择”这个权利,仿佛需要一定的道行。因为它那么容易激起人性中叫作“欲望”的东西。反而没有选择,倒可以平心静气单纯地过下去。
说到底,自由不是指物质的自由,而是灵魂的自由吧。
自作聪明
大约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抱着某种程度的优越感活着。于我而言,这个优越感叫作:聪明。恋爱失败后,在“女人魅力”这个事儿上失了前蹄,聪明,就显得更重要了。
既然立意要认为自己聪明,人下意识里就开始收集于自己有利的证据,并对相反的信号自动屏蔽。比如说,小时候在学校里,简直就是人见人爱。当然,我舅舅是班主任这个事儿,就忽略不计了;再比如,我先生刚认识的时候夸我:从没见过眼睛里如此有灵气的女孩……是不是每个先生都这样夸过自己的妻子,我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又比如,写过几篇文章,好朋友们善意地捧场:文笔犀利,智慧。至于那些背地里评论“矫情,自我感觉良好”的,那就是嫉妒嘛。
每个人在自己心里,都有一个“自画像”,就这样,我一厢情愿地把自己画成了一个“聪明女人”。
快乐还真是有的。一个人认为自己特聪明,活得当然很来劲。
副作用也有。
在单位里,有同事谆谆教导,我心里总是想“就你?”;电视上,有答题的娱乐节目,看赢家那自得的神情,我立马换频道,也不知道哪里来得那么大的气性;不停地换着岗位,觉得哪里都是委屈了自己……
还变得特爱指导别人。觉得这个世界上,唯独自己的标准最最合适。她,太不懂得美了吧,穿衣打扮那么随意;她,太过了吧,香水还要跟衣服配,还有点正事儿不?她,也太不上进了吧,天天就懂得做贤妻良母;她,也太要强了吧,干吗要跟男人去争去抢,姿势多难看……
前两天,我这个瘾头又开始发作,开始对我妹指手画脚,却意想不到地落了下风。
我妹长得好看。巴掌大的小脸,眼睛大得没地方搁。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如今的房子都时兴大窗户,真是怎么看怎么敞亮。但我妹这个美女做久了,总是有点放不下身段。比如说:吃饭的时候,她的姿势太优美;旅行的时候,她太纠结自己的打扮,衣裳跟周围的景色是否和谐都在她考虑的范围。把美丽献给这个世界好像成了她的人生要务。而且,她好像还时时铆足了劲儿要把别人比下去。我就是牺牲品之一。跟她站一起,我就变成了金角大王手里的假葫芦,一碰到孙悟空手里的那只真的,就不灵光了。
我有点郁闷。
那天我说:“老妹呀,你要忘了自己很漂亮这个事儿。”
老妹说:“这么幸福的事儿,为什么要忘掉?”
我循循善诱:“忘了这事儿并不等于你就不漂亮了,没准给别人的观感更好一点。”
老妹轻描淡写:“你怎么不试着忘了自己很聪明这个事儿。”
一剑封喉。
我……真的没想过。
自信
早些日子,朋友参加了一个叫作“某某智慧”的课程,开了悟一般,兴奋莫名。他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告诉你,我现在全身满满都是自信。”这样打了鸡血一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天后,他就不提自信这个事儿了。
事后我笑他:“你以为自信这种东西,是花几千块钱、听几个小时的课就能买回来的?”
他心服口服地说:“听起来是不成。如果这样就能买回来你那种经过几十次的考试堆积起来的自信,也太容易了些。”
我那也不叫自信,虽然总有人误会它是。
从小到大,我确实是会考试的那种人,大大小小的考试从来没有失败过。这种情形导致我的人格极度膨胀。在单位里,碰到好为人师者,对我指导点什么,我心里总是升起这样的情绪:“哼,就你?”有人富了,我也在心里鄙夷:“就他那智商?”就像《生活大爆炸》里的那个谢尔顿,周围的人在他的眼里都是人形的猴子,只有霍金才和他才是真正的人类,和他的智商对等。
如果自信让人产生的全是这样的负面情绪,那我宁愿没有这种东西。而且,这样一种自信,一次失败就足以让它垮塌。
读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小时候家境好,练过芭蕾。她把学校当成了天鹅湖的舞台,走路外八字,踮着脚尖,梗着标致的脖子。女同学们羡慕:“啧啧,气质真好。”她淡定地接受别人的爱戴,并指导道:“人要有自信。”自信等于把脖子仰起来,用下巴颏指点别人?太逗了。
我们一朋友,大学毕业后创业,小有所成。三十五岁的时候,娶了小他十岁的漂亮老婆。别墅、公寓,大大小小拥有了四五套。过了几年,他离了婚。四十出头的时候,他结束了生意,去了北京。如今,聊胜于无地做着一些玉石生意,去大学里旁听哲学系研究生课程。
“走火入魔了,人一沾哲学就走火入魔。”大家感慨。
一次见面,聊得很深。他说:“我人生的前四十年,过得全是别人羡慕的生活。拥有漂亮老婆,别人觉得那是幸福。有一些钱,别人觉得那是幸福。可唯有我自己心里知道那并不快活。现在,我一个人,没有生计的压力,还有人陪着谈哲学谈人生,北京又是那样包容的地方,没有人觉得你‘怪’,过得跟神仙一样。”
“父母也担忧过我的这种生活状态。但他们若是真心爱我,一定会支持我。我以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过自己定义的‘幸福’人生,而不是别人认可的‘幸福’人生。人要先爱自己,不能先爱别人,那样会产生期望,接下来还会产生怨恨……要听从自己内心需要什么,而不是听从这个世界认为你需要什么。”
我觉得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自信了。
不要人夸颜色好
我的外教安吉拉是一个事儿多的人。
那天,她向我吐槽:“我不明白,学生们为什么天天夸我‘老师你真苗条,老师你的皮肤好好’,我不愿意听,好烦!”
我都气乐了,心想这个英国人真的难伺候。于是告诉她:“这是学生在表达善意,你只负责高兴就好了。”
她说:“我为什么要高兴?依赖上这种高兴怎么办?我会变得只注意别人不再注意自己。我又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他们为什么不停地表达?”
我跟她探讨:“你怎么看自己难道不得借鉴外界怎么看你?”她干脆地说:“不!我的自信来自我的心。我的心告诉我,我是独一无二的。”
我只能说我们是在不同的文化里浸泡出来的。她的这番感受,足够我消化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的英语水平导致的误解。
前几天,我在报纸副刊发表了一篇小文,忍不住把电子版的链接发到朋友圈里。不出意外,收获了一串串的赞。看着那些排排坐的闪亮的小人头,我心中满是畅快。朋友叶子的一句评论更是让我睫毛上都开出花来:此文是《读者》的水平。
叶子的评论于我是有含金量的。因为她口中的夸赞相当于铁公鸡身上的毛,平时她对我文章的评价都是这样的画风:你没有写作天赋,还是学习蒸包子去吧;最近该看书了,新文没有你两年前的水平;我飘过……然后再加上个戴口罩的小人头。
问题是我还特别在意她,认可她的审美。她拍照美轮美奂,美食让人馋涎欲滴,阅读量浩如烟海,腹部还有马甲线。随时进入她家抽查,拍出的照片漂亮干净得可以上杂志。
我跟中年女人抵抗地心引力一样抵抗着她的否定,保持着自己微弱的自信。这个时候,她却给了我一颗大大的枣。
这时我想起了安吉拉。我允许自己美了一会儿,然后告诉自己:好吧,被别人肯定的乐子必须节制着使。不然,接下来的她又否定我,我又该拿什么情绪配合?
几乎没有人不在乎别人的肯定。
也有人非常潇洒,宣称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这多半是在骗自己。这些人偶尔离经叛道,做一些与大多数人观点相悖的事情,那其实是在用特别的方式展示他们的勇气,是“在意”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更多的时候,别人的看法和标准早已变成我们脑中的警察或卫兵,监督我们最好多做符合他们审美的事儿。甚至,这些东西早跟间谍一样悄悄地嵌入我们的意识深处。
如何是好?也许,我们应该试着,在“我的初衷”和“他人的评判”之间寻找一个平衡。既不需要因对抗外在的世界消耗无谓的能量,也能保留自己部分初心。
是乐还是恼,是天堂还是地狱,这个控制权当然不能全部交予他人。
真气
那年,单位分来两个大学生,小A和小B。当时在物资企业,大家普遍没有学历,单位进了大学生,还是比较稀罕的事。
小A情商高,迅速融入工人的圈子。与他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一起坐在树荫底下打趣过往的女同事,一起喝酒打麻将,有声有色。那香烟在嘴角斜斜地插着,伶伶地抖。
小B落了单,但他仿佛没有被集体接受的意愿,闲下来就弄一本英语书看。在我们这种单位,我看一会儿《围城》,都被别人视作奇葩,小B天天这样不知所以地“用功”,就被看成一个笑话。
如果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大家很不喜欢小B,并不愿意就此放过他。
“嗨,哥们儿,跟男人们坐下来,歇会儿!”
“嗨,哥们儿,在财务科跟那些娘儿们待久了,不会也变成娘儿们了吧!”
工人们虽是性格粗放,但显然不是善意。小B大多时候敷衍着笑笑,有时低着头过去,好像这话跟他没什么关系。
小B太骄傲了,他不肯面对现实。用某人的话说:“傲,有什么可傲的,现在大家都一样了,工资比我还少二十多块呢!”
说心里话,当时我也是比较喜欢小A的。
这种类型的骄傲,我堂哥也有。
人家小B怎么说也是大学生,我堂哥啥啥都没有,他也傲。
我堂哥,小个子,勉强够得上征兵身高的下限,其貌不扬。家里条件不好,送他去当兵,只能算是解决一份口粮。身边有那么多的“二代”,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轮不到他傲气。但他就是不扎堆,不去抱谁的大腿,只是训练起来比较刻苦。他是坦克兵,那年我大伯去探亲,他陪着吃了午饭,趁我大伯午睡,还烈日炎炎地去练习了一场。
因为这个性格,他吃了不少人际关系的苦头。
后来。
物资单位大多解散,小A下了岗,如今到处打工。小B在单位解散之前考取了天津某名校的研究生,现在是省师大的教授,他脸上那若有若无的傲气劲儿,跟他的身份,终于配了。
我堂哥在一次全师大比武中,得了第一名,为自己赢得了考军校的资格,现在肩膀上一串星星月亮。
我们从小被教育:不要骄傲。
其实,有一种骄傲,是人对自身有某种价值的确信。它跟虚荣不同。虚荣是希望别人误会自己有某方面的价值。
或者,那是一种有武功的人胸中氤氲的那口真气。初始,更像桃谷六仙灌入令狐冲体内的那几股,不能驾驭,不免失于温和。一旦调剂舒齐,立即威力大作。
没有法子,即使被骂太傲,他们也不肯好心地无视自己的价值,最终脱颖而出。
我暗自思省过:他们当时那种情绪,真的叫作傲吗?
古人有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若有所悟。
人家眼睛里全是远方,心思不在当下的那点口角便宜罢了。
套用当下一句网络上的话:你看谁都傲气,你有那么差吗?
剑桥船夫
剑桥大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座城,游人可以随意在里面穿梭。与多少个诺贝尔获奖者同吸一个地界儿的空气,人总感觉有那么些异样。
我注意观察那些大街小巷的学生,总觉得跟我定义的莘莘学子的样貌气质略有差异。这些孩子脸上没有中国人熟悉的意气风发(毕竟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学之一了),反倒有点像街舞少年,踏着滑板,骑着自行车,背着书包,风一样呼啸而过。
在剑河泛舟,船夫四十多岁,着一件大红夹克,焦黄的头发四下乱飞,肉皮也粗,人倒是开心,不停地向我们秀他的中文。一时兴起,还背了一段徐志摩的诗。
我这两年开始训练英语口语,如今来了英国,自然想试试牛刀。跟那些小学子操练,我有点底气不足。我被剑桥大学这个名头吓住了,自身难免有点萎,且难掩“皮袍子下的小”。见了这个聒噪的船夫,我重拾在资本主义国家丢失的自信,于是捡着那些不复杂的语法,跟船夫聊了起来。
对着比自己文化低的,我放松极了,不怕语法错误被人笑话。
过了数学桥,船夫正指着一群鸭子请教,问可不可以说“一片鸭子”,又兴奋地指着一栋建筑物,南腔北调地说:“那是我的宿舍。”
我顺着他的手,心不在焉地望了一眼,心想:剑桥大学的地儿真够大的,还能给船夫开辟一片宿舍。
再然后,电光石火间,我心里歇斯底里起来:不对不对,他的意思是那是他学生时代的宿舍。
他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
我这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鸡汤体(当然不算励志体)吗?
我开始疯狂偷窥这个剑桥学长:实在看不出他的知性气质,妥妥的一个农民工。
我很没见过世面地掐同行朋友的手,耳语着请她解释:在她的理解里,这是怎么一回事?
朋友笃定地说:我怀疑剑桥大学包含的那些学院,一定也有不咋地的,就好比“北京大学”与“北京的大学”的区别。
我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凭直觉不满意这个说法。
下了船,我去请教当地的帅哥导游。
这个帅哥导游也有点不一般。他十几年前随家人投资移民英国,毕业于英国名校帝国理工,如今在父亲的某个金融机构任职。因是自家的,时间自由,他还可以抽空干干他喜欢的事儿:飞来飞去做导游。
帅哥导游的解释是:剑桥大学的毕业生来剑河划个船,一点也不稀罕。他就认识一个哥们儿,从事的是IT行业,软件工程师,业余时间就来剑河做船夫,享受阳光和微风。也有另一种情况,船夫本人根本就是船公司的老板,技痒了,也要上船过过瘾。
至于像农民工的这个,因他没看见,不敢判断是哪种情形。
有一点小傲气的帅哥导游一直强调“兼职”这两个字。
总觉得他不是在解释这个船夫,而是在向我解释他自己。
我特别希望他说:在这儿,剑桥毕业的完全可以快快乐乐做船夫。
因为那是我定义里真正的精神文明。
模仿
两年前,我和先生去一小区看房。泊车时,经纪人说暂时占用一下别家的车位算了,一会儿的事。再说不是周末,估计主人家都上班去了。
看房下来,一辆小轿车赫赫然别在我家车辆的尾部。我本来就有些担心:万一事情不凑巧主人回来,就只有低头等人家指责的份儿了。如今看来,事情还没到那个步骤——我们首先得联系保安、物业,然后才能见到主人的真容。仿佛偷东西被人抓了个现行。
头一次碰到这种事,沮丧之余,我忍不住佩服主人的聪明:在原处等你?哪有那工夫!还是你来找我吧——瞬间变被动为主动。
我们后来买下了那套房,也买了车位。成了主人,再泊车,舒心极了。
然后有那么一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就发现一辆陌生的车,安然停放在我家的车位里。
我一秒钟都没有思考,“轰”一声把车停在陌生车辆的尾部,怒冲冲往家走。
我边走边生气,到了家,还气得不行,需要倒一杯凉白开压惊。
情绪略定,我对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感到很惊奇。在单位,女上司因为误会当众让我下不来台我也没这样懊恼。那个陌生车辆的主人做的事儿对我造成的不方便有那么大吗?
借助我那点可怜的心理学的底子,我发现:我生气是为了给自己“堵住别人的车”这个行为一个情绪上的合理理由。别人对不起你,你恨他;你若对不起别人,你更恨他。
别住陌生的车辆,这件事情是“我”干的吗?依我那时的反应,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并不高级的“智能机器人”。“知识库”里存储着两年前的经历,我顺理成章做出了一个低级别的“处理机”应有的动作。
我受过的教育,自认为的教养,在这个过程里,全然没有参与。
可事情演变到这一步,我这个“机器人”开始运行不畅。因为“在家等别人联系自己”这段时间,该保持什么样的情绪和状态,我全无经验,无据可依。
忐忑地想:自己留给物业的号码是新的还是老的?人家万一联系不到我怎么办?也许人家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呢?
我聪明地发现:人受了欺负固然不爽,但如果自己过了分,更煎熬。
我决定回到事发现场。
老天垂怜,我比陌生车辆的主人先一步到达。在我发动车子的时候,在后视镜里发现了那个满脸歉意匆匆赶过来的中年男人。那个敦厚的男人,隔着车窗,不知该说“谢谢你”还是“对不起”。我刹那间完成角色转换,满脸释然的笑容:“没事儿!”还顺带体会了一把占领道德制高点的乐趣。
想想还是有点心惊。这个世界传达给我们的信息太多,太杂。人活着真需要保持一点警觉,否则随时会做出跟理想中那个“善良可爱有教养”的自己相悖的事情来,并越离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