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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凤翔:方今天下何病哉

呵呵,中国顽童苏东坡 作者:史钧


1061年,苏轼二十六岁,第一任公务是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对于一个少年天才来说,这个起点似乎有点低。

凤翔府在今陕西凤翔境内,宋时不算偏地。大理评事是名誉头衔,签书凤翔府判官才是实职。苏轼是以京官的身份任地方长官的秘书,虽然没有能进入韩琦和富弼等高官门下做幕僚,但相比此前的那个福昌县主簿,从县长秘书升为厅级首长秘书,级别提高了很多,更不要说还挂了一个京官的名头。

苏轼走得并不急,先是弟弟苏辙把他送到郑州,然后过长安,和在长安做官的朋友刘敞喝了几天的酒,才一路诗酒赶往凤翔府。

苏轼的顶头上司、凤翔府知府宋选,比苏轼早来几个月,是个无声无响的好人,对苏轼比较客气。苏轼也想找个机会表现一下,就有心先替宋选找一点政绩出来,那也是秘书的本职工作,而且他真的找到了,原来宋选在上任之初,把当地的凤鸣驿站修缮一新。

宋朝的驿站已经从邮政快递的功能中抽离了出来,其中馆驿专供政府官员来往行住,免费吃喝,走时还送点路费。当时文人士大夫多以能住上驿站为荣,居住时间最长可达一个月,如果居住时间超过三十天,判一年徒刑。但总体来说,驿站是官员特权的重要象征。

宋选刚一上升,就把凤鸣驿站搞了个豪华装修,远非当日破旧情景可比。苏轼觉得可以把这事当成重要政绩宣传一下,于是,《凤鸣驿记》新鲜出炉。

为了形成鲜明的对比,苏轼先说:自己六年前进京考试时,曾经路过凤鸣驿站,想住在驿站里,却发现里面太脏乱,“不可居而出”,在外面的小旅馆待了一夜。现在再看凤鸣驿站,在宋知府的关心下,已经翻修一新,看上去“如官府,如庙观,如数世富人之宅”,那些“四方之至者,如归其家,皆乐而忘去”,当客人不得不出发时,连马都舍不得离开。

然后苏轼就开始委婉地表扬宋选,说他故意问驿站负责人,才知道这是“今太守宋公之所新也”。宋大人上任一个月就在这个地方开工,一直干了近两个月,用民工三万六千人,光秸秆都用了二十多万石!

一个小小的驿站用工如此之巨,竟然“而民未始有知者”。苏轼对这种浪费行为“闻而心善之”,而且“以为有足书者”!对于大修馆驿给公务员休息的宋选,苏轼称为君子,说:“古之君子,不择居而安”,随便住在什么地方都行,而且一住下来就非常开心,一开心就容易做出点成绩来,“安则乐,乐则喜从事”,如果每个人都开开心心,天下就好治理了。

《秉烛夜游图》(南宋)马麟

不过,苏轼在大力宣扬“不择居而安”的思想时,却忘了在文章开头说自己因为嫌凤鸣驿“不可居而出”,看来他本人有时还是要“择居”的。

说了一大圈,苏轼终于写到了重点,直接谈到了宋选的为人:宋知府工作经验非常丰富,而且干劲十足,人品也好,没有多少人讲他的坏话。这么一个优秀的领导,虽然现在只做了这么小的一个官职,却能安心地做好本职工作。宋知府担任凤翔府首长期间,不只是修了这一个驿站,还做了其他很多事情。不过宋选具体做了什么好事,苏轼说不出来,只好一带而过,接着谈驿站,说一个小小驿站宋大人都“未尝不尽心也”,由此可知,宋大人做任何事情都会很尽心。

令人费解的是,写到最后,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绕晕了,苏轼居然认为修驿站这件事实在不值得一写,“夫修传舍,诚无足书者”,但是,苏轼一向明白“见微知著”的道理,看到一粒沙子就可以理解整个宇宙,所以,他认为,我们还是可以从这项工程里看到宋知府“不择居而安”的精神,这才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至此任务已经完成,苏轼基本上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他文采高、名气大,对书桌案头上的写写画画没多大兴趣,只喜欢游山玩水,吟诗唱和,把凤翔名胜游了个遍,一口气写下了八首旅游诗,定名为《凤翔八观》。其中有些景物“好事者有不能遍观焉”,所以他把这些地方记了下来,好让大家都知道。

好事多磨,凤翔遇到了一场大旱,苏轼于是代替宋选四处求雨,写了许多诗词文章,跟老天爷好好商量,希望能弄点雨下来。结果老天终于下雨了,为了纪念,苏轼写出了著名的《喜雨亭记》。

文中先是举了很多前世伟人,说喜欢什么东西就要给它起个好名字,不论是大喜还是小喜,这样就不容易忘掉,所以他要写一篇《喜雨亭记》。

正文写道:我到凤翔第二年,开始建官舍,在北面又修了一个亭子,挖了个池子,种了几棵树,打算夏天在这里纳凉。

春天的时候,本来以为会有一个好年成,却“弥月不雨”,大家差点被渴死,老百姓也都很害怕,“民方以为忧”。后来虽然下了点雨,但远远不够。直到有一次“大雨三日乃止”,我们才放心了,“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

正在这个关键时刻,苏轼的亭子建好了,于是大请宾朋,“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表明自己的亭子和下雨这件事有一定的关联。

苏轼在酒会上问各位来宾:如果五天不下雨行不行?来宾众口一词地回答:“五日不雨则无麦。”苏轼又问:那十天不下雨行不行呢?众宾客又齐声答道:“十日不雨则无禾。”通过这么一问一答,苏轼得出一个结论:如果总是不下雨,就会“无麦无禾”,我们就会饿肚子,小偷强盗就会出来活动,那我还能和各位在这里饮酒作乐吗?“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所以感谢老天!

然后苏轼大发感叹,说如果老天下美玉珍珠,既不能吃也不能穿,一点用都没有。现在下了三天雨,这是谁的功劳呢?老百姓说是太守的功劳,太守不敢当。是皇帝的功劳吗?皇帝也不承认。或者是造物主的功劳?但“造物不自以为功”。只好“归之太空”,然则“太空冥冥”,无言以答。既然如此,那就“吾以名吾亭”吧。——苏轼差点就要说是自己的功劳。

《雕台望云图》(南宋)马远(传)

可惜,这事刚刚办完,宋选就调走了。接任宋选的人叫陈公弼,和苏轼是老乡,也是眉州人,“为人清劲寡欲”,“目光如冰,平生不假人以色”,但能力很强,在各地任官期间也做过不少实事,深受朝廷信任。

陈公弼到凤翔上任后,见苏轼个性张扬,就有点看不顺眼。苏轼心里当然也不快活,他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后来又中了朝廷制科考试,名高才大,自然不服,于是经常和上司吵架。在后来所写的《陈公弼传》中,苏轼承认自己当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

一个手下跟顶头上司这样搞,当然没有好果子吃,陈公弼毫不客气地给了苏轼几个下马威。苏轼参加制科考试时,考的是“方正贤良能直言极谏”科,有个下属想拍苏轼马屁,称苏轼为“苏贤良”,正好被陈公弼听到,当即大怒,对那人喝道:“府判官何贤良也!”他不过是一个小判官而已,能称得上什么贤良?于是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人裤子扒掉打了一顿。板子虽然打在别人屁股上,却比直接打苏轼的脸还要难受。

又有一年,七月十五过中元节,苏轼可能喝多了,没能及时到知府厅上班,结果又被陈公弼抓住把柄,“罚铜八斤”。

更有甚者,作为副手,苏轼有时想和陈公弼谈一次话都难,申请书递交几次都不予接见。苏轼起草的文件,陈公弼却拿笔一改再改,反复让苏轼重写,几乎没把苏轼气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轼没有什么好办法,有一阵子不敢轻狂,说自己是“虽无性命忧,且复忍斯须”。但总是忍气吞声也不是个事,正好来了一个机会,苏轼不敢当面威胁陈公弼,却可以趁机敲打他一下,好让上司知道,他苏轼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于是《凌虚台记》出炉。

这个凌虚台,不过是陈公弼想在山上弄个落脚点,爬山的时候好在上面看得远一点而已,文人有才,就起了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陈公弼一时兴起,命令苏轼给凌虚台写一篇小记。

按照苏轼的一贯作风,他本应借机找个理由表扬陈公弼,就像借《凤鸣驿记》表扬宋选一样,但这次苏轼不开心,故意要给陈公弼一点脸色看看,于是改变了手法,因此,与《喜雨亭记》相比,《凌虚台记》的风格也为之一变。此文算是一个起点,开始展示苏轼性格的另一面。

国于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于终南,而都邑之丽山者,莫近于扶风。以至近求最高,其势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虽非事之所以损益,而物理有不当然者,此凌虚之所为筑也。

方其未筑也,太守陈公杖屦逍遥于其下,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曰:“是必有异。”使工凿其前为方池,以其土筑台,高出于屋之檐而止。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虚。”以告其从事苏轼,而求文以为记。

轼复于公曰:“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窜伏。方是时,岂知有凌虚台耶?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尝试与公登台而望,其东则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则汉武之长杨、五柞,而其北则隋之仁寿、唐之九成也。计其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者,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然而数世之后,欲求其仿佛,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而况于此台欤!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既以言于公,退而为之记。

文章先是把凌虚台的地理位置交代了一下:所处之地在“南山之下”,“起居饮食与山接也”,往前走一点就可以登顶,往下退一点就可以吃饭喝酒,占尽了地利。然后就暗中展开了批评,说:凤翔离高山很近,但陈公弼却不知自己身旁有高山,所以,现在要建这个凌虚台,以图站高望远,“此凌虚之所为筑也”。——苏轼其实是在指责陈公弼没有认识自己这座高山!

接着说凌虚台还没动工的时候,陈公弼就拄着拐杖到这里看过,“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非常显眼,以为这个地方风水独特,就派人来挖了一个水塘,用挖出来的泥筑成了一个土台。我们站到高台之上四处一看,不知到底有多高,于是就叫凌虚台,陈公弼让我写篇文章把这事记录一下。

苏轼接着进入正题:“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你看这个地方,以前全是“荒草野田”,狐狸乱窜,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还会有这么一个凌虚台呢?“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以后这个凌虚台也许会再次变成荒草野地,沧海桑田,更替无穷。不信你看,凌虚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曾经是秦汉隋唐各朝皇帝驻守之地,想当初“一时之盛,宏杰诡丽,坚固而不可动”,现在呢,连个人影也看不见,“而破瓦颓垣无复存者”,都已经“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帝王宫殿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小小凌虚台了。

写到这里,苏轼就开始把矛头指向陈公弼:如果凌虚台都“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呢?言外之意是:你不要看我现在是你的手下,但谁能保证以后我不会踩在你的头上呢?

这篇《凌虚台记》没有白写,陈公弼看了以后,果然有点心虚,知道苏轼不好欺负,如果有一天真的得势,自己不免难挨,于是决定给苏轼一个台阶,拿着《凌虚台记》对身边的幕僚笑着说:我一向把苏洵当儿子看,当然就把苏轼当孙子待,“某犹孙子也”,有时批评几句,防止他年纪轻轻暴得大名就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到这孙子还真对我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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