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去写一首诗
王小波逝世已经十六年了,生前他无论如何都出版不了的书,在这十六年间一版再版,吸引了许多读者。他的粉丝不断地冒出来,他们对王小波的文学才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的天才和霹雳激赏不已,纷纷声称自己愿意做王小波的门下走狗,甚至有一位女作家调侃称,自己愿意做王小波门下的一头母驴。如果王小波到现在还没有去世,他简直可以去开一家小型动物园了。
王小波写杂文、写小说、也写诗歌,在生前他的杂文影响最大,随便写点期刊报纸就抢着要发表,编辑得到他的杂文无不欢天喜地,看过之后有时激动得甚至连觉都睡不着了,但是对于自己的杂文,王小波其实是很不欣赏的,写的时候也不用心,不会像小说一样精心地谋篇布局。对王小波来说,写杂文只是讲道理,他看到道理在哪里,就去讲一讲,讲完收工,不会再去修改润色。
王小波看重的还是自己的小说,小说他是花费巨大心力去写的,写完之后还要不断地修改,往往文字让他感到满意了,他也还是不罢休,会花写原稿三到五倍的时间,把小说的情节全部打乱,重新组合。他考量着故事发展的无数种可能性,反复调动着每一个段落,直到找出一种最好的方式加以表述。
这样写小说简直就像在发神经病,从世俗的角度来讲,这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他再怎么用心写,他的稿费也不会多,更严峻的问题是他写的小说根本出版不了。王小波在做的完全是一件看不到收益的事情,他的朋友见他这么写小说,也觉得很不理解,但是王小波却依旧苦心孤诣乐此不疲,做着大家认为在发疯的事情。他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他唯一追求的就是希望写出卓越的作品来。
相比杂文和小说,王小波的诗歌作品少得可怜,我们只能找到寥寥几句,并且还是穿插在小说中的,但这其中却已经有闪光之处了。在他的小说《绿毛水怪》里,形容夜色中的水银灯光,他写道:“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形容主人公走在人行道上,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他写道:“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这是多么美的描述!
王小波喜欢诗,虽然他很少写诗,但是他却把自己称为行吟诗人。事实上,王小波是把他的一生当作一首诗来写的,智慧、自由、有趣是这首诗的主题。这首诗只写一遍,并且无从修改,但是读之却让我们神往。王小波曾说过,好的诗就像星星,他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他希望自己能够发光,驱散黑暗和恐惧。现在我们可以说,他成功了,他的一生就是一首闪烁着夺目光辉的诗。
荒诞的是生活本身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5月13日,北京人,他是家里的第四个孩子,上面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底下还有一个弟弟。在家里的男孩子中,王小波排行第二,所以小说里他常把自己叫作王二。王小波似乎懒得去想主人公名字,一部中篇小说集《黄金时代》,里面的主人公全叫王二,后来在《白银时代》里,他的舅舅也叫王二,以至于现在有不少读者就用王二来代指王小波。
王小波的父亲名叫王方名,是一个四川老地下党员,一个逻辑学家。王方名本身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在学校里的时候,组织过各种社团,很多工作往往都是由他主持的。王方名后来没有读大学,因一腔爱国热情,他投身于革命事业了,但是他自学成材,最终成为大学教授、著名逻辑学家。
受限于当时严酷的客观条件,尽管王方名对学术充满了热爱,却并没有从中体会到任何乐趣。在老年时,他对王小波说,他一生的学术经历,就如一部恐怖电影。王方名曾有志写出一部“人类思维史”的皇皇巨著,后来却因环境所迫不得不把厚达34厘米的手稿付之一炬,让人感到十分痛心和惋惜!
王小波偶尔会在作品里面提到他的父亲,在小说和杂文中都有写到。在王小波的笔下,父亲的形象并不好,通常他是以一个暴君的姿态出现的,写来写去情节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王小波暴揍一顿。王小波不挨揍,父亲是不会出现的,但是只要王小波一挨揍,他就立马出现了。王小波小时候没少挨他父亲打,在书里面他曾写道,父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得离了地,以至于他到医院看耳朵的时候,那医生惊叹说,这根本就不是耳朵,是起重机的吊钩!
看到这样的情节,我们总以为是荒诞的、夸张的,却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是真的。在现实生活中,王小波的耳朵真的曾经被他父亲拉得成了吊钩。有一次他去理发的时候,理发师见到他的耳朵,就是这样感叹的。同样,王小波小说里面的很多情节,看似荒诞,其实也是真的。那跳楼的贺先生、司机班的凤师傅,甚至是被一脚踢成龟头血肿以至于贴出大字报一论再论的李先生,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故,都是真的。他的故事并不荒诞,荒诞的是那时候的生活本身!
在《黄金时代》的后记里面,王小波写道:“20世纪初,有一位印象派画家画了一批伦敦的风景画,在伦敦展出,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他的画作之中,天空是红色的。有人认为,他这是在故意标新立异,但当他们走出画廊,抬头看天时,发现因为污染,天空的确呈现出一片砖红色!”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当它以故事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总以为故事是荒诞的,却没有发现,生活原本就是荒诞的,只不过一直被我们忽略了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王小波的母亲名叫宋华,胶东半岛烟台牟平县(现牟平区)人,国家教委干部。在十几岁的时候,她的家乡就被日军占领了,小小年纪的她在那时就加入了共产党和八路军,天天背着一杆日本三八式步枪和四颗手榴弹。当时她上过小学,还有些文化,成了妇救会会长,到处作宣传,以至于日本人和汉奸全在抓她,但是都没抓住。后来她到胶东抗大学习,在那里认识了王小波的父亲王方名。
据王小波的姐姐王小芹回忆,宋华非常节俭,在教育部大院里面,她的节俭是出了名的。这一点王小芹的体会是非常深刻的,她妈妈还逼她写过节约用水的心得呢。在家里面,每次晚餐只要是宋华操手,那么菜式永远是相同的,就是一锅水,然后把饭和菜全倒进去,煮熟即可。
要知道,王小波对做菜的要求是很高的,常抱怨菜里面有花生油味、酱油味什么的,因此很多普通食品他都不爱吃,吃他妈妈做的菜简直是要他的命。不过在这件事上,王小波和他姐姐王小芹早就已经鸣金收兵,放弃斗争了。
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曾说,他们在文学方面的爱好和才能,大多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母亲是非常现实的,不会有那么多的空想,不会幻想什么东西。当初王小波主动辞去人民大学教职,打算做一名自由撰稿人的时候,他妈妈就不太同意,觉得凭微薄的稿费难以维持生活,并且还会担风险。
王小波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作这条路,他从来不太听话,尽管妈妈的话和李银河的话他会听,但是在选择写作这件事上,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想法。意大利独立纪录片制作人安德烈来中国的时候,曾采访过王小波,问他:“要成为一个作家,得具备什么样的因素?”王小波回答说:“维持生活。”
王小波觉得,在中国,做一个作家,应该能够维持生活,换句话说,就是能养活自己。然而他的做法似乎与他的说法矛盾,任教于人民大学,才能养活自己,选择写作并不能养活自己,只能饿死自己。王小波的确后来遭遇了这个问题,由于他写的书在当时一点都不热门,所以非但挣不了钱,有时候还要倒贴一点钱进去。由此王小波感慨地说:“所谓严肃作家的‘严肃’二字,就该作此理解。”这也就是说,严肃作家们多半潦倒度日。
但是,王小波最终还是选择了写作,因为他热爱写作,他觉得自己有这方面的才能,所以他要去写作。因为热爱和自信,他就断去了自己的后路,很多人对此仍旧是难以理解的,不过,也有很多人懂得他。王小波曾多次在小说中写到过这样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我们,一种是他们。王小波在写作之路上所作出的选择,其实正是“我们”和“他们”的分水岭。
缺钙的“福相”
王小波出生的时候正值“三反”期间。在他出生的三个月前,父亲王方名惨遭大难,被打成了阶级异己分子。据前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李新回忆,这件事是这样的:当时高教部党组织号召大家给领导提意见,而且要党员带头,起模范作用。王方名响应号召,给领导提了许多意见,其中有不少意见还比较尖锐,结果因此触怒了领导,中箭落马,连党籍都被开除了。
这一遭遇给王方名造成了巨大的打击,王小波的妈妈宋华也因此整天以泪洗面。后来王小波出生之后,父母就给他取名为“小波”,一来是记录这一历史事件;二来是寄托希望与信心;三来是鼓励自己要在革命的长河中顶住各种风浪,把大风大浪化成小波小浪。
但王小波的一生并不顺利,因为胎儿受母亲情绪的影响,出生之后他就表现出了一些先天不足的症状,身体一直都不好。他长了一个大头,姥姥说,这是福相,其实这不是福相,这是缺钙。三四岁的时候王小波就被检查出患有严重的软骨症,吃钙片一直吃到上小学为止。后来他长到了一米八四,刘心武形容他粗黑茁壮,像梁山好汉,其实这可能是钙片吃出来的。
一开始的时候,缺钙导致王小波骨质异常柔软,还长出了缺钙儿典型的桶状胸,胸腔下部的肋骨往外翻出了很多,这使他的肺得到了巨大的生长空间,以至于肺活量惊人。
1978年人民大学新生体检,他的肺活量在全校两千人里面排名第一,可以长吼一分钟不换气。这件事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讲到过,王小波自己也提到过。王小波在这方面的能力可谓无人能敌,直到后来,他的邻居整日卡拉OK唱到半夜,他才叹服,说自己在嚎叫方面对他的邻居是五体投地了。
有人说,王小波的童年,就像是荒野上的一棵小草。荒野上的小草,要不断与严寒酷暑斗争,与狂风暴雨斗争,要经受各种各样残酷的磨炼,才能求得生存。王小波的童年正是如此,他经受了许许多多的磨难,不仅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客观环境也非常严酷。他还常常遭遇到意外,帮同学采桑叶的时候把脚腕摔断了,在“大炼钢”时期摔破了手。可以说,他的童年,过得很不容易。
吃猪食和练身体
王小波七八岁时正值三年困难时期。那时,报纸上天天登文章说,粮食产量屡创新高。一开始说的是亩产几千斤,后来达到了上万斤,再后来甚至说达到了30万斤!
在当时,确实有不少人相信粮食的产量有这么高,不过现实是大家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王小波家还算是书香门第,家中的收入也不算低,但是吃的东西却非常差,他们甚至吃起了白薯藤。这种东西原本是用来喂猪的,现在却成了他们的口粮。这在那时候已经很好了,有的地方连这种猪食都没有,只能吃树根和草皮。
一直到了中年,王小波还对这些事还记忆犹新,在杂文中多次提及。说起自己的经历时,王小波说,饥饿能使小孩子变成白蚁。在当时他自己就变成了一只白蚁,上小学的时候,他常常把自己学习用品给吃了。只有那根笔芯他没有吃,一来是他还要用那支笔,二来是笔芯的成分是铅,吃下去要中毒。
在困难时期之前,一大帮孩子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发生打架事件。为了增强自己的武力,他们还整日锻炼。到了后来,他们不再打架了,因为大家都饿成一团,谁也没有力气打了。
即便到了那种地步,当时还是有不少人相信亩产30万斤粮食这种事,因为当时一些科学家也这么说,谁也没怀疑那是假的。倒是王小波的姥姥,一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对亩产30万斤粮食的说法抵死不信。
在当时,王小波和他的哥哥王小平都认为,姥姥的看法是错误的,但时隔多年以后,他们发现他们的姥姥才是智者。因此,王小波进一步确信,凡不可信的东西就不信,比如他姥姥对待亩产30万斤粮食的态度,那就叫有理性。假使我们说话要守信义,办事要有始有终,那么健全的理性是必不可少的。
过了一阵子,报纸不再刊登亩产几十万斤粮食的事情了,而是开始登怎么把肚子填饱。关于这个问题,报纸上讲了很多。在那几年间吃的东西,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农作物,像一些农作物的秸秆、根、叶,像玉米芯、稻谷壳以及薯类作物等;第二类是野生植物的秸秆、根、叶及壳类,像树皮草根什么的;第三类是浮游植物,如小球藻和红萍等;第四类是合成类食品,像人造肉精和人造肉等。
对于这些东西,王小波似乎没怎么提。王小波的哥哥王小平倒是提过吃的东西,说当时有一种双蒸法,就是把蒸熟的饭再蒸一遍,使米粒蒸成爆米花那么大,以便塞满空空的胃囊。
但是,在当时,这些方法都不如小球藻的名声响亮。小球藻是一种浮游植物,富含蛋白质、维生素、核酸等,据说其营养价值极高,不输于肉类,此外还有诸多神奇功效,像增强人体免疫功能、抗病毒感染、抑制癌细胞增殖、迅速修复机体损伤、排除体内毒素、抑制血压血糖上升、降低血清胆固醇含量等,而且容易养殖。连父亲王方名都动了心,买了些回来。
其实王方名并不真信这个,他是看自己的孩子饿得没办法了,才买回来养殖的。这是一种精神安慰法,只不过最后王小波和王小平都没吃,因为有一天母亲谈起小球藻缺肥料,结果他们把弟弟王晨光的童子尿给倒进去了。等小球藻培养成熟端上餐桌之后,王小波和王小平一想到里面有小弟的尿,都严肃声明道:“喝小球藻,毋宁死!”
王小波和王小平在那时有自己填饱肚子的方法,那就是偷枣。他们还常常袭击别人的自留地,拔里面的萝卜吃。人大校园里面有一片枣林,成熟之后王小波和王小平兄弟俩就常常光顾那里。他们一般是夜晚出动,因为白天枣林时刻有人看守。在那个食物严重匮乏的年代,偷枣是重罪,逮到的话,一个枣就要罚款5毛钱。
通常来说,王小波和王小平都是半夜以后出动的。他们家单元房有扇通向楼道的门,钥匙在他父母那里,但是这焉能难倒他们两兄弟。王小平后来说,他自小就有金属加工的天分,并且什锦锉和钢锯条等作案工具一应俱全。有一次他偷偷拿走父母手中的钥匙,这里锉锉,那里锯锯,复制的钥匙就应手而成了。王小平配钥匙开锁的本领,神不知鬼不觉,这件事瞒了父母很久。
后来他们偷枣屡次得手,偷完之后悄悄溜回家,灯也不敢开,在黑暗中享用偷来的美味。但要说明的是,他们的这种做法是不值得提倡的。那些种枣种萝卜的人家,要刨地、种植、浇水、施肥,等等,种下的东西好不容易成熟了,结果被别人捷足先登,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总的来说,尽管当时物质上面有种种不足,但是,他们的生活还是比较闲逸和自由的。父母并不怎么约束他们,学校里的老师的管理更是宽松。有人说,女孩子应该贵养,男孩子应该放养。王小波的父母对他采取的态度,好像就暗合这一理念。其实他们家的孩子全是放养的,王小波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们也是放养的,因为那时候他们的父母实在是照顾不过来。
在无拘无束的环境中,童年时期的王小波非常顽劣。不过,当时的孩子似乎都这么顽劣,像他哥哥王小平,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走进他们的教室,会看到各种各样的飞镖在空中嗖嗖地乱飞,一不小心就扎到人的脑门上。甚至有一次,一个女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讲着讲着,教室的门板居然被学生们给卸了下来,当场就把那女老师气哭了,她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来这个班级上课!
王小波也有着同样的野性。有个老师姓慈,他就给人家起了个“瓷尿盆”的外号。别人当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他却什么都当不了。据他回忆,他上学时当的最大的一个官只管了四个人,并且没过多久就给撤职了。小学老师对他的品行有个评价:焉坏。王小波说,焉他是承认的,因为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他总不回答,只会翻一连串的白眼,但是坏他绝对不承认。不过,自己那时性格顽皮,这也是他不得不承认的。
王小平在讲这件事的时候,说了一个例子,小时候他和王小波结伴去捅马蜂窝,捅下的马蜂窝足足装了一纸篓。在著名小说《香水》中,那个时代的法国是一个臭气熏天的世界,国王和王后都是臭烘烘的,巴黎的住户常常大叫一声“倒也”,就把屎尿之类的东西从临街的窗户中倒出去。王小波和王小平也是这样,捅下那些马蜂窝之后,他们就大叫一声“倒也”,然后从三楼顺着栏杆把那些马蜂窝空投到路人的脑袋上。可见他们有多捣蛋!
他们的父亲见此情形,当然是怒不可遏。无怪乎在王小波的回忆中,父亲总要揍他,实在是因为他顽劣成性。在这件事上他的哥哥王小平当然无法幸免,被揍的次数应该和他不相上下。不过,王小平也认识到了,的确是他们两人顽皮得有些过火,平日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就是说,他们没把家里的房子拆掉,得归功于父亲的暴揍。
王小波停笔十年的原因
王小波和他哥哥王小平是非常投契的,在王小波的作品中我们能看出,他受哥哥影响很大。王小平也十分具有文学才华,出于种种原因,他未走这条路。后来他投到逻辑学界泰斗沈有鼎门下当了研究生,偶尔也会写一点东西。2012年,他出版了一本关于王小波的书,此外他还写过很多诗歌,古代诗和现代诗都写了不少。
王小平的诗路和王小波似乎有点相似,王小波写过“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之句,王小平的诗里面也有“乳房浆汁喷涌”这种类似的句子。王小平对诗是非常喜爱的,王小波也喜欢诗,或许就是受到了王小平的影响。王小波小时候,王小平曾给他读过查良铮先生翻译的普希金的《青铜骑士》,这对王小波影响很大。
后来,王小平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篇小说,图尼埃尔的《少女与死亡》,他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对此他的形容是,好像有一股电流通过胸口似的。第二天他就把这篇小说推荐给了王小波,王小波看了也大受震动,后来他说,就是从这篇小说开始,他才明白,现代小说是多么精美!对于读者来说,阅读这样的小说,心中无疑会充满狂喜,但是对于作者来说,这种书却让人感到害怕。《少女与死亡》只是一系列惊讶的开始,之后瑞士作家迪伦马特的《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以及法国作家杜拉斯的《情人》,都曾让他惊讶。
因为这个,王小波几乎放弃了写作,足足有10年时间都在干别的事。直到40岁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那些作家尽管有的作品成了永世的经典,但他们的作品不是部部都这么好。这就是说,现代小说家并不是一群超人,他们也有拙劣之作,王小波因此才重拾信心,回到了写作之路上。后来他写出了一部自己比较满意的小说,即他的成名作《黄金时代》。这本小说字数不多,和《少女与死亡》以及《情人》类似,属于中篇小说,尽管远没达到他希望的水准,但他还是非常满意的,他曾对别人说,《黄金时代》是他的宠儿。
在王小波看来,他哥哥的才智胜他10倍。王小波和王小平对文学都有极大的热爱,不过他们两人在爱好方面是不同的。王小波更喜欢幽默调侃的东西,像马克·吐温和萧伯纳,而王小平则更喜欢带有圣徒色彩的东西,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东西他就很喜欢。除了文学方面的才能之外,王小平在动手操作方面也极具天赋,金属加工是一项,他还捣鼓过无线电收音机,等等。王小波在《白银时代》中写主人公捣鼓这些东西,其实就是以他哥哥为原型的。
据王小平说,小时候他还制造过一支手枪,是用硬木、铁管、钨丝和黑火药等东西制作出来的,看起来非常有模有样。在王小波笔下,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李靖曾制造出一台开平方机器,这机器摇一下可以,摇两下三下也可以,但是千万不能摇第四下,否则机器就会哗啦一下垮掉。王小平制造出来的手枪也是如此,他试射了一枪,不仅没发生意外,威力还很大,试射第二枪的时候手枪就爆炸了,还差点伤了人。但是他能把手枪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把书读成了一堆碎纸
后来,政治气氛渐渐宽松了,文化开始解禁,几兄弟在父亲的带领下直奔书店,在那里买了不少书。对于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看书都是必不可少的,可能我们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想从中找出些对写作有用的东西,但它对我们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杜甫曾在诗里写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显然是他的经验之谈,书读得多了之后,其中句子的构造和语言自然会影响我们。
对于那些自己喜爱的书,在反复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更是会受到它们的影响。这对自己文风的发展和设定,都是至关重要的。王小波曾反复看马克·吐温的书,直至把书读成了一堆碎纸,所以在王小波的作品中,常常能看到马克·吐温的影子。
到了四十多岁的时候,王小波终于把自己想读的书都读得差不多了,那是个内容丰富的书单,从罗素先生的《西方哲学史》一直到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地下小说。王小波在思想上,受罗素影响很大,他特别喜欢引证罗素,在他的杂文中我们常常能看到“罗素说”、“智者罗素说”、“大贤罗素说”。
在语言风格上,特别是那些调侃的东西,多半来自马克·吐温和萧伯纳。在想象力上,王小波可能受到了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影响,他自己也说,这位作家的书是他百看不厌的。文字方面,王小波主要得益于查良铮和王道乾等著名翻译家。在小说技巧方面,他可能受到了杜拉斯的影响,从他后面的那几部长篇,便能看出这种影响是很明显的。
王小波看书极快,据他自己测算,他看书的速度是常人的7倍。在文化解禁那年,他和父亲等人在书店选了一大堆书回来,雨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拉伯雷、莎士比亚、大仲马等,全被他们搬到了家里。坐在这些经典名著旁边,大口大口地咀嚼精神大餐,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妙!
要知道,王小波自小对书就充满了喜爱,为了省下钱买书看,每个周末回家的时候,他从不坐车,一路从西单走到人民大学,足足要走两个多小时!那些年里政治气氛比较紧张,父亲把家里的书都锁在了柜子里,王小波就常常和王小平一起把柜子捅开偷书看。那时,王小平让小波去捅柜子,说因为小波小,身子又单薄,父亲发现了也不会揍他。王小波听了这话信以为真,结果就是挨了不少揍,但是多年之后再回忆这些事,他仍然觉得不后悔!
光荣的荆棘路
王小波看书的时候,往往是全身心投入的,中断了对外界的反应。这时候就算你叫他,他根本不会知道,非得踢他一脚才能让他回过神来。在王小波的笔下,他小说中的人物也是如此的,常常会想入非非,如《红拂夜奔》里面的李卫公,冷不丁就会进入自己的世界,一门心思想他的几何学、数学定理等,这时候你要叫他,非拍打几下才能让他回神。
王小平认为,王小波的这种特质是与生俱来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他有两个孩子,大的孩子很活泼,似乎没有这样的特质,但是小的孩子,可能就有,有时候她会呆呆地鬼头鬼脑地在想一些事情。王小波也是如此,有一次王小平和姐姐去幼儿园接他的时候,老师告诉王小平,王小波常常蹲在篱笆旁往外边看,能看一个多小时,以至于那老师怀疑,这孩子是不是有毛病。
事实上,就有这样一些人,他们会沉迷到自己的世界里面。他们能从一片光影、一滴水珠之中,体会到无与伦比的美。例如风卷起尘土这样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也能让他们盯着看很久。用王小平的话来说,这样的人拥有一颗艺术的内丹。在王小波的心中就孵育着这样的一颗内丹。
对于专注于现实的人来说,这些东西他可能无心领略,甚至还会觉得这是耽于幻想,不切实际。在这类人看来,生活都是很现实的东西,那些幻想的东西如同星空,尽管美丽,但在行进的时候,我们还是得看脚下的路,这才是生活的态度。不过,对于王小波这类人来说,走路时抬头看天的确有很多弊端,常常会把脚给崴了,但他们还是要这样做,因为头顶的那片星空是多么美丽!
王小波曾提到安徒生写的《光荣的荆棘路》,安徒生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但是王小波觉得,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们真的不需要想那么多,尘世的嚣嚣都无关紧要,因为在我们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内心必定是充满愉悦的。思维的乐趣给我们带来的一切已经足够,正如维特根斯坦在临终时说的那样: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