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人间喜剧（1974—1989）

蚊的联想

1

辞海：“蚊，动物名，昆虫类双翅类，体细长，黑褐色，口吻与触角皆长，腹部细长而略扁，翅透明，有细毛，足长，尖端生爪，雌蚊夜间群出吸螫人畜……”

可注意者，蚊子与人皆动物也。

2

不与苍蝇为伍，蚊子不是那种镇日里嗡嗡价响，游谈无根的恶类。声东不击西，说叮就叮；踏实两字，正蚊子哲学的基本精神。

不学跳蚤颠簸，蚊子咬人是一种三度空间的文明。譬如说空战即艺术。以卵击石，以虚探实；蚊子这飞将军，如是其智勇双全，才艺兼备。

不同蜂群狼狈，蚊子的运动道德叫人感动。说技术至上，不使有毒的暗剑；一只小小的蚊子只是点到为止，其余的，叫对手自个儿收拾。

3

书法家的蚊子善书蚊字。蚊子写字，蘸惯红墨水，只消轻轻的一触，圆圆凸凸的一点跟着浮现。（瞎了眼也摸得出。不识字也看得懂。）

落红处处的蚊子善书吻字。女人家嘴唇沾胭脂，一记一记的小樱桃打男人五官手足印上，据说，就是向蚊子那家伙学来的。

4

与切身攸关，蚊子咬出的记忆岂仅是痛定思痛而已。这刺激，有血有肉有声有色，说与绿油精知，也只是叫红肿的针眼哭湿。不如张口自啮，以咬还咬，以痛止痛。

5

老年人爱笑青年人满脸面疱，青年人爱笑老年人全身疙瘩。蚊子之为物，针灸之下，人人平等。无所谓面疱疙瘩，无所谓男女老少；这一种法律与荷尔蒙、内分泌无关。

作为医师，蚊子的针是最佳的验血工具（虽则血液只有O型一类）。作为游记的作家，笔锋所及，那一颗颗斑红，说明着“到此一游”，是最惹眼的一种标记。

6

“万物之灵，人啊，你的发明战胜了一切！”

所以伤风克是用来克伤风的；感冒灵是用来去感冒的；避孕失效可以科学堕胎；死了，还有棺材。

所以雨来嘛，伞挡；蚊子来嘛，蚊帐挡。

（一顶蚊帐织得比天衣还要无缝！）

而昨宵，芙蓉帐暖，一只潜伏的蚊子，夜半起来，同我枕边细语。并且，趁熟睡，对我做出种种肉麻的举动。

7

痒，乃蚊子与你生下来的后代里，最熟读“反作用定律”的一只单细胞。

出手，你一招想抓死你的子嗣，而你的子嗣居然立地迸裂成你两个孙子。

居然分身成无数，以痒还痒，你肉感的子孙！

（一九七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