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叔

想像花莲 作者:陈黎


四叔

他用生命刻印、盖印,一颗颗鲜明血红的印章。

四叔是苦命的人。周岁的时候跟他孪生的弟弟一起得了肺炎,送到小镇大街医生处,他可怜的弟弟不幸夭折,但更可怜的是侥幸活下来的他。那昏庸的全能医师,在治疗过肺炎后,很慷慨地操刀顺便为他割去脚上的烂疮,一刀把大腿上的筋也割断了。一直到一岁半的时候,大他九岁的我的父亲奇怪别人的弟弟都会走路,唯独他弟弟不会,才发现原来右脚整个萎缩、残废了。他不识字的母亲——我的祖母——因为骤失儿子而坠入一种异常的心理状态,一口咬定是那早生半个小时的孪生哥哥克死的,从此视他为眼中钉,让他跟着他的祖母。

从小四叔就扶着一张木头椅子自己走路,一歪一歪地像印章般在地上盖,然而却是低贱、不为人爱的印材。光复后,跟着家人从宜兰搬到花莲,他才拄着一支拐杖跟小他三四岁的孩子们一起开始读小学。他的母亲经常给他有别于其他兄弟姊妹的便当。有时甚至要他自己煮饭,弄菜,准备自己的三餐,仿佛他比别人多一只手,而不是少一只脚。但四叔却很少抱怨,拄着拐杖,印章般一记一记地往地上盖。

小学毕业四叔考上了商校,才读两个月,有一天我的祖母把他小学领的一些模范生奖状、书法比赛奖状全烧掉,要他辍学学艺。因着自己的残缺与良好的毛笔字基础,他选择到街上一家刻印店当学徒。半年后,带着一包新买的刻刀,只身到台东谋生。过了一年,父亲在家乡市区戏院旁一家诊所前帮他找到一个位子,就在骑楼下摆起自己的刻印摊。那好心的医生不收他分文租金。这年四叔二十岁,我五岁。

我清楚地记得搬到我家与我们同住的四叔他秀丽工整的毛笔字。刻印前,他先在一张薄纸上用毛笔把字写下,然后沾水把字印在涂上朱墨的印材上(有时候也用毛笔直接把字反写在欲刻的印材上),接着用长长短短的小木块,把印材夹紧在刻印用的小木座上。他的刻刀有四五支,有的用来刻牛角、象牙,有的用来刻玫瑰石、玉石,大部分时候都用同一支刻木头印章。他并没有因木头的平庸减少他的专注、用力。刻好以后,他总是很高兴地用手沾一层薄印泥把印章印出来。他准备了一本簿子,专门收集他刻过的图章印子。

有一天,他突然梦见自己会骑车。他到车店买了一部低座的脚踏车,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用铁丝把石块绑在右脚踏板上,代替他萎缩的脚,第二天请父亲帮他推车学骑。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用一只脚来骑、来平衡。但他自己办到了。他在车上做了两个圈环挂他的拐杖,右脚踏板加上请人特制的铁块。好几次我骑他的车,不小心被右边的踏板重击到。

然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他阿姨的女儿。他用脚踏车载着我的婶婶上坡下坡,四处游玩。我的堂弟、堂妹们一个接一个出生。然而由于近亲通婚,每个小孩在智力或性格上都与一般人略异,但他还是一个一个生出来,一个一个抚养长大,就像他刻的印章。沉重的生活负担逼使他必须加倍时间工作,为了孩子,他经常面有惭色地告贷于亲友间。他大概希望他的孩子有一天能出人头地,突破他生活的模式吧。

他两个大的女儿十五岁不到就嫁人了。我的最小的两个堂弟、堂妹,今年刚从中学启智班毕业,女的帮人做美容,男的跟他爸爸学刻印。那一天走过戏院边,我看到他拿着扫把、抹布帮医生扫骑楼、擦椅子,就像几十年来他爸爸做的那样。

四叔是苦命的人。他用生命刻印、盖印,一颗颗鲜明血红的印章。

(一九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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