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山铁店
木山铁店的铁匠老了。
中午的时候,他坐在铁店门口午睡,白色的头发在和煦的阳光下发出跟脸上老花眼镜一样的银光。他跟他的老山地助手,一个睡在椅子上,一个睡在火炉旁。他也许又梦见我拿着陀螺要求他打一根刚猛的陀螺心,好把别的小孩的陀螺钉得面目全非。他也许又奇怪这些不上学的孩子,怎么发神经,赤着两脚立在正午的大马路上比赛勇敢,直到嘴里的李仔糖红滚滚地掉到灼烫的柏油路面。
铁店的左边,隔着窄窄的国民街,是小城的酒厂和一排高大的椰子树,但最大的一株却是酒厂的烟囱。自从酒厂迁到新市区后,它更像是一株寂寞的大王椰,高高站在空无的房舍上,守着小城的天空。椰子树下,他记得,是一排等着载人的三轮车。那一年,他的老婆半夜肚子痛,就是他快跑过街叫醒睡在车上的老李载到徐妇产科,才把他大儿子生下来的。那一年的冬天特别温暖,铿铿锵锵的打铁声格外坚实好听,甚至到了晚上还挑灯赶工。唉,为着妻、子得打拼哪,谁叫自己过了四十才做爸爸。
那时候,那些在快乐茶室上班的小姐们,总会在午后穿着睡衣跑到店门口吃蚵仔面线。转角的地方,“捧锡锅”又在教那些玩弹珠的孩子煮饭。“捧锡锅的”你认识吗?她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哦,不像其他的疯女人一样,邋邋遢遢,乱吃乱睡。她干净得很呢,只不过感情受了打击而已。你没听过她说故事给你们听吗?唉,现在的孩子,只晓得去什么MTV店、电动玩具店,再没有人来买陀螺的心了。
一切都在改变。以前台风来时,只有酒厂那一头会淹水的,现在沟水、雨水都一起汇集到铁店门前,那些三轮车——不,现在是铁牛车——都快要变成机器船了。前后两任市长都还是这附近的人呢。棺材店老板的儿子上回出来竞选,我们国民街可是同舟共济,全投他一票。那孩子也很知道礼数,挨家挨户送味精。那时候的选举实在简单多了,那像这几年宣传车、宣传单满天飞,又多了一些插绿旗、绑绿带的。唉,闹来闹去还不都是一样。像以前那样一个党出来、一个人出来不就好了吗?既安静又有效率,照样有东西可以领。
那棺材店他去过。那一年,台风把港口内一艘外国船吹到港外,折成两半,死了好几个外国人。叫他送一些粗一点的铁钉去钉棺材。隔两个礼拜,去收钱,走进阴暗狭长的棺材店,你娘的,居然有人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棺材店的师傅,说什么在里面午睡比较凉。
木山铁店的铁匠老了。中午时候,他坐在铁店门口午睡,梦见那一排椰子树像棺材一样被锯开。他醒来,看见快乐理发厅的小姐们在街底打羽毛球。老山地助手早把炉子的火烧起来,夹出一块热红红的铁,等着他发号施令。老铁匠举起铁锤,对着老山地助手的大铁锤,铿铿锵锵地在铁砧上又敲打起来。
(一九九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