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死去
我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开始向我的友辈发出召集令,最近两年,接连看到两位友人骤然因病去世。
H是我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三的同班同学,勤奋、刻苦而朴实,大学毕业以后跟我一样回乡任教。就像他一笔一划,刀刻般工整谨慎的字体,世界上要找到他这种一丝不苟、不知享乐的人还真不容易。
一上小学他就有一个跟了他一辈子的绰号:有一次放学回家,大家在铁道旁玩,有人开玩笑说草可以吃,他信以为真,吃了,大家就叫他“阿牛”。我忘不了他们一家五兄弟剃着光头齐整地坐在客厅跟他当军人的爸爸学写毛笔字的情景。他爸爸每天在客厅的小黑板上留下一句治家格言,孩子们都肃然起敬地抄背着。
给H教过的学生没有不慑服于他的严肃、负责的。作为他的朋友,我只知道他常常做一些别人不愿做的事情。一群人到山中露营,大家都怕蛇,大家都只顾拿自己的东西,只有他乖乖把一大包众人共买的,防蛇用的石灰装进他的背包。
我没有当过他的学生,却有机会领受过他为师的风范。有一年暑假我想考机车驾照,请刚考过的他当教练,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又带我参观考场,巨细靡遗地指出陷阱所在。考驾照那天,考完笔试,要考路试前,他特地跑去买了一瓶养乐多给我喝。天啊!这不是当年考初中时我的父母亲买给我喝的吗?一个人居然能这么自然而细心地对待与他熟识多年的朋友,而且还都是男生——这种人严厉吗?
还没发现自己得病前,有一次他来找我,对我说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很干、很紧,希望找一些滋润的精神养料。我说:“太好了,阿牛,我老早就想叫你去买一套影音设备,我这里多的是可以借你听、借你看的唱片和录像带!”然则,才半年,他就死了。
如果H的死叫我惊讶的话,L的死就让我惘然了。
他的一生与H大异其趣。认识他时,他已经是继承家业,颇有资财的小城大老板了。当同辈的人都静极思动,因饱暖而渐有非非之欲时,他却清明得像一个回头的浪子。也许要弥补他早岁的荒诞不学,长我几岁的他一直期望在事业之外能有所作为。他不断阅读一些杂志,积极参与了一些公益活动及党外活动。他的热情与正义感充分显露在他的日常言行里。有一次怀疑友人被诈赌,他毅然下海探密,牌戏中,忽见他大手一挥,整桌牌杂然落地,他大喝一声,接着破口大骂,惊得一对嫌犯,目瞪口呆,当场认错。
我是在一个星期一早上听到他的死讯的,他的孩子正好在我的英语班上,那天上午,坐在教室里看见他的孩子木然地坐在座位上,不远处,操场上,一群学生正把白色、橘色的球丢来丢去,云朵飘浮蓝天,风和日丽,这世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朋友死去,然而他们找机会回到我们的体内再一次死亡。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生前的音容太鲜活地存留在我们心上,或者我们根本不再想起他们,我们几乎忘了他们已经死去。
三十几岁的我,仍习惯骑着单车在家附近闲荡,每次绕过美琪戏院总会想要多骑两下去找H或L,等到看到那些袒胸露奶的歌舞团海报才猛然记起他们已经死去。这种感觉有时会让我迷惑。但我还是喜欢骑着单车在家附近闲荡,随时准备在下一个街角遇见他们。
(一九九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