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的速度
总是在觉得面目可憎的时候跑去理发。发的速度是花与月的速度,或繁或疏,或肥或瘦,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你的情绪。
常去的一家理发店叫“秋美”,老板娘是隔两条街另一家“春美”理发店女主人的妹妹。小小的店里摆着四张理发椅子,镜子前面一盆淡雅的盆栽,许许多多瓶罐,以及一部只要电视没开就一直响着的手提收录机。离家读大学前我一直在“春美”理发,毕业后回来才开始转到“秋美”。
童年的我非常不喜欢理发,总觉得坐在理发椅上(确切地说是坐在搁在椅臂上的一块洗衣板上),一五一十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被一具推草机似的东西整来整去是一大苦刑,每一回作文题目碰到“理发记”,不喜欢作文的我就气上加气。上了初中以后得了近视,每次理发卸下眼镜,总有一种敌暗我明,任人宰割的不安全感。好心的理发小姐也许会问:“这样好不好?”“要不要短一点?”眼前一片模糊的我只能假装满意,不知所云地应答一番,等理完发戴上眼镜,才发觉与自己期待的大有出入。
这种不安全感在我走进秋美理发店后逐渐消失,因为那聪明而略微腼腆的老板娘在帮你理过几次发后,不待你多言就已知道你要理什么头发,即使不是她亲自操刀,她也会在一旁适时地提醒理发的小姐。我于是感觉到一种愉快的悠闲,她们慢慢理,我自顾自地闭目养神,沉思创作。我甚至希望她们理慢一点,好让我组合好正在思索的诗句或文字。
秋美理发店的理发小姐大多数是乐观、爱唱歌的山地女郎,收音机一响,她们马上跟着唱起歌来。她们的歌声真挚而充满感情,让你觉得如果把收音机关掉,效果反而更好。但如果真的把收音机关掉,她们就不唱了。她们会一边理发,一边改看镜中的电视,忽然间,她们会同时停下手中的动作,大胆回顾屋角冷气机上的电视,因为电视上的连续剧正出现高潮。
小姐们来来去去,顶多做个一年半载。也许是青春当道,她们总喜欢帮你挤掉你没有察觉的青春痘。我本来很气愤这种未经许可,擅自动手的越权行为,但一想到她们职业上“路见不平,不除不快”的正义本能也就释然了。
春花秋月何时了,发落知多少?十几年来,秋美理发店的生意也像春花、秋月般自有其荣枯的周期。最热闹的时候,四张椅子上刀剪齐动,老板娘优雅地坐在沙发上安抚等候的客人。但最近一两年却常看到老板娘一人独撑大局,因为愈来愈少人愿意到这种单纯的理发店工作了。
前几天去,正好碰到老板娘在帮一位头发秃得只剩中间一小撮的老先生理发,我坐在一旁等候,听到老先生跟老板娘说:“你们这间店真不错,每次来你们都知道我要理什么头发。”老板娘说:“欧吉桑,我从你少年帮你理到老,怎么不知道?”我抬头看一看镜中这位看着老人长大的中年老板娘,差一点笑出来。她的女儿刚好从门外走进来,向我说:“老师好!”她拿着一瓶香水要送给她妈妈。多年前,她还在我中学的英语班上,现在站在她妈妈身边真像年轻时候她妈妈的模样。我心里想着:看着你们长大的应该是我!
春美,秋美;发的速度是时间的速度。
(一九九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