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连二排,一共二十六个战士。他们在第二线上,防守一个海拔四百米的山头。
由这个山头上,可以看到一片乱石河滩,零零散散的几丛灌木。对面山头笼罩在云雾中。昨天夜里,激战正在对面山头的那面进行着。
但是现在,从早晨直到现在,敌人还没有放过一炮,我们也没有还击。保持沉寂,当然不是战场上的义务。这很难受;但是也是难免的。
战士曹清林以为,没有枪声的火线,比今天的天气——没有雨滴的阴天,还要糟糕。他把右手掌放在眉心上揉着,心里咒骂着。他不高兴敌人,甚至也不高兴自己人。
在他右边,高大成像是睡着了,伏着不动。左边是排长,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向下探望。在这一排里,唯有排长一个人可以这样随意瞭望。起初,曹清林有些妒忌,可是后来他不这样想了。因为排长的脸像一面镜子,他从排长的脸上,也可以猜出战场上的变化。为了这个,又为了他离得排长最近,还有些得意呢!
这时,他听见排长嘟囔道:“这些没长眼睛的,干的什么事呀!我真不信一群活人看不住鬼子。鬼子用骑兵正面冲,咱们就得注意骑兵后面的大部队。糟!糟!人家一晃,就把山头占啦,一天的劲白费啦,还有什么话讲?对面山头一丢,敌人把重火器运动上去,整个第一线就算垮台。看吧!第一线站不住脚,咱这第二线有个屁用!……”
第二线,除了三连二排之外,还有五连在左翼。排长向左望了一眼,在岩石后面坐了起来。曹清林冲到排长跟前,问:“什么?排长,让我去!”
排长擎起拳头,威胁道:“抢死鬼!你动什么,怕敌人发现不了你……”
曹清林一弓身子退下来。他学高大成的样子,伏下不动了。但他的下巴却在一张一合地动着,活像有一口难咽的东西搁在嗓子眼里。
第一颗炮弹落在一块岩石上炸开了,破片和粉散的石块飞在空中。只听见排长的声音在喊:“卧倒!不要动!”
战士们都高兴尊重这个战场上的纪律。敌人最怕我们伏下不动,这样会把炮火的杀伤力减到最小的程度,并且,这样伏下不动,敌人有时以为我们退去了,便大模大样地摸上来。只有这时,我们才好从地缝里钻出来,杀他个痛快。
低云落在腾起的烟柱上。炮声响彻了山谷。硝烟和黄粒的尘土,刺激鼻腔,使战士们呼吸艰难,头发晕,仿佛大地在转。
前一刻钟,三连二排觉得自己的兵力还很雄厚。现在,他们失去了第一线,像是伸在外面没有戴钢盔的头一样了。这条不长的战线,在密集的炮弹下面,像一条蛇似的扭转着,翻腾着。它也许会像皮糖一般被扭断吧!因为他们既没有应援部队,也没有配备一挺机关枪。他们仅仅是一个被敌人所轻视的二十六个战士,使用着十八支杂牌枪的农民队伍。
炮声拖着沉重的尾音,在山坳里回转。炮弹密密地围住了山腰;但战士们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等待着一个山洪一般的冲锋。
一颗炮弹滑过山脊,向山后落去。它的尖啸的声音,引起了一声惨叫。排长一鼓劲蹲起来。他预感到什么不幸似的,张开了嘴,脖筋起得老高,他的火红的眼睛凸得十分怕人……
这时,一个红头涨脸的通信员,由山底下爬上来。他朝着排长敬个礼,同时哑着喉咙喊了一声“报告”。排长猫着腰溜下去,这才立直身子向通信员走去。他问:“送来什么命令?”
“退却!”
通信员简洁地说,顺手把命令交给排长。
战士们听见通信员的话,也跟着溜下来。他们咕噜着什么,有的小声问:“不打一枪就退吗?”
“你没看见通信员送命令来啦!”有的这样聪明地回答。
排长把命令看也没看揉在手里,胸脯扑扑直跳,向站起来的战士扫了一眼,不安地问:“刚才是哪个?”
六班副班长知道排长要问的,这时屈着风湿的膝关节,凑近两步答道:“报告排长,刚才是我们班长,他……他这么一抬头,碰上啦!”
副班长把左臂弯着伸出去,向前一压比画着。但是排长没有看他,身上打了个冷战,茫然地想:“这真糟,哪怕再待一会儿,鬼子准摸上来,弟兄们早就准备拼刺刀啦!这来了退却命令,六班长又……”他皱起眉头问:“他呢?赶快派个人看看!”
派去的人回来说,那里留下一个炮弹坑,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个谜:敌人的炮弹正落在六班长身上了呢,还是把六班长掀到山沟底下了呢?这一切都不能仔细研究了,因为退却的命令是不能耽搁的。排长的拳头越捏越紧,朝敌人的方向挥了一阵,才领着这二十四个人,向山下走去。
有谁在说:“撤退命令来得不早不晚,这真该着,怎么这么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