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 言

聊齋叢考 作者:张崇琛


前 言

说来很有意思,我最初接触《聊斋》,竟是从地屋中开始的。

我的故乡在山东诸城农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当秋收完毕、冬季将要来临之际,村中便开始建造地屋。这种半在地上、半在地下,长十来米、宽三四米的地屋,在朝南的方向还辟有若干小窗,地上又铺满了麦秸,所以里面不但十分暖和,而且光线也很明亮。地屋的正中还有一个斜开的门,上面覆以芦席,人们即从那里出入。忙完秋收的人们便在这地屋中从事着他们唯一的副业——打草鞋。在我们那里,几乎每个男人都会打草鞋。他们打出的草鞋,每到逢集,便拿到镇上去卖。记得20世纪50年代初,一双草鞋能卖二三角钱,而一个人一集间可打出十来双,这样,五天内便有二三元的收入了。

打草鞋虽是单干,但由于都集中在一起,所以也算是集体劳动了。当时一个地屋往往可以同时容纳二三十人在其中操作。大家一边忙着手中的活计,一边说说笑笑,倒也不感寂寞。还有那些卖花生的,卖麻糖的,卖各种小吃的,赶完集后也常常来到地屋中,一边继续做着生意,一边说着集市上的见闻,更令地屋内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到了晚上,也有一些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到地屋里借宿,并讲述着许多闻所未闻的故事。这样一来,地屋简直成了乡间的公共场所和“信息中心”了。

地屋更是我童年时代最喜欢去的地方。尤其在冬日的夜晚,几乎一撂下饭碗,便不由自主地钻进地屋。我躺在绵软的地铺上,看着大人们在一盏盏的豆油灯下打着草鞋,听着他们以及若干外乡人所讲的许多有趣的故事,有时还吃着父亲花一角钱买来的一帽子花生,真是惬意极了,自谓人生最美的享受不过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我在地屋中所听到的许多故事都与《聊斋》有关。像距我家只有几十里的五莲山(今属五莲县)光明寺和尚的故事,就是大人们常常话及的。如说寺里有一口大锅,做一次饭便足够五百个和尚吃的;说大和尚们凭借势力常与周围村庄的妇女相通,所以当地一直流传着“五莲山的和尚,大榆林的婆娘”的谣谚。还说清初丁野鹤(耀亢)被官府缉拿,最初也是躲在寺院里充作烧饭僧以避祸的,后来因为他为寺院大门撰写的一副对联而泄露了秘密。我至今还记得人们所说的那副对联是:“风生禾下虫飞走,马到芦边草不生。”上联隐一个“秃”字,下联隐一个“驴”字。官府说这很像丁野鹤的文笔,于是再次搜查,果然将他从厨房里抓走。后来读了《聊斋》才发现,乡人们传说的五莲山僧的那些故事,竟与《聊斋志异·金和尚》所记基本一致。

还有对诸城望族刘家的发迹与丘家败迹的传说,也与《聊斋》故事大同小异。如谓刘统勋的祖先刘小初迁逄戈庄时,先为逄姓大户做佣工,当他看到南方人将鸡蛋埋于村南泽地,翌日竟有小鸡孵出时,遂请于主人,待其父死后埋葬于此,后刘家果然数代显宦。此与《聊斋志异·阳武侯》记薛家岛薛禄事便极相似,只不过将鸡卵生鸡变为“蛇兔斗草莱中”了。诸城丘家的丘志充遭狐报事,我也曾在地屋中听说过,其情节与《聊斋志异·遵化署狐》差不多。并说丘志充“罹难”后,他的两个儿子求身代不可,遂赤足扶榇归里,至被乡中视为孝子。至于狐精、鳖精以及鬼、妖的故事,在地屋中更是常常听到,有的甚至还指明地点,往往就在我们村周围。我至今还记得一位卖饼人所讲的一个女鬼向他买饼的故事,听后令我毛骨悚然,都不敢夜间出门了。但越是害怕,便越是喜欢听。这样的经历一直持续到1956年。此后合作化了,没人搞副业了,地屋也就不再建了。而我也为了求学,从小村到乡镇,再到县城,最后负笈南游沪上,步步远离了故乡。

时至今日,时间虽已过去了六十多年,但当年人们在地屋中讲那些故事的镜头,还时时浮现在眼前。后来读了点书又知道,故乡这种谈奇说异的风气,其实是由来已久的。远的不说,单从清初以来,诸城文人们就有此种好尚了,连乾隆《诸城县志》(卷四十三)都说“县人丁耀亢、李澄中者,殊好传异事”。丁耀亢在其《出劫纪略·山鬼谈》中说曾与仙人张青霞有交往,仙人居于诸城南山石崖中,一般人见不到,唯丁氏及其山友王钟仙能与之一同饮酒并联诗,最后仙人还为丁氏指示其“出劫”途径。李澄中不但在其《三生传》及《自为墓志铭》中有“异香出室”的神奇记载,还在其《艮斋笔记》中汇集了大量有关诸城的奇异故事。至于我的十一世叔祖石民公(讳侗),除了与崂山道士交往密切及屡称于卧象山中遇龙事外,即围绕其自身的传说亦颇离奇,乡人至谓其有半仙之体(淄川一带亦谓蒲松龄有半仙之体),能于月夜跨长凳往来于放鹤园与石屋山间。光绪《诸城县志》(文苑)还说诸城有一位诸生隋驭远,“所著《笔记》酷似蒲松龄《聊斋志异》”,惜其著作未能流传于世。再联系到先秦的“谈天衍”“雕龙奭”、卢敖、徐福,以迄汉之东方朔,唐之段成式,宋之周密诸人,则齐鲁一带谈奇说异的风气可谓绵延不绝。而此种文化氛围不但孕育出了若干具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同时也成为《聊斋》成书的地域文化背景。

而且,就连我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此种文化氛围的浸润,由喜欢听《聊斋》故事,而发展到爱读《聊斋》了。我还记得大学的最后两年,正逢“文化大革命”,我因为是“逍遥派”,无须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便经常拿一本《聊斋》到校园西南角的生物园,在一个内战时期留下的碉堡上去读。顺便说一句,因为“伟大领袖”说过“《聊斋》中的那些女狐狸精可善良了”的话,所以《聊斋》在当时并未被列为禁书,图书馆也还可以出借。就这样,我在“造反派”们打内战的喧嚣声中反复地读着《聊斋》(有时也读《红楼梦》),并用那些善良女性的爱意,抚慰着自己寂寞的心灵。终于有一天,盼到毕业了,在“四个面向”方针的指引下来到了大西北的兰州,即曾在碉堡上远望过落日方向的一座城市。

到兰州后,我先是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这自然无法从事《聊斋》研究,只能在案头放一本《聊斋》选本,闲暇时翻上几篇。后来调入兰州大学,领导又分配我教先秦两汉文学,整天与《诗经》《楚辞》打交道,《聊斋》研究也无从做起。只是有一个机会,即1983年的5月,我随赵俪生、高昭一、袁世硕诸先生赴山东考察乡邦文献,期间不但读到了若干与蒲松龄交游相关的文献,而且还亲赴五莲山等区域考察了一些《聊斋》故事的发生地,这才令我重新对《聊斋》研究发生了兴趣,并陆续写了一批考证文章。此后一发而不可收,这样的文章大致写了有二十几篇,收在本书中的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下面便来谈谈此书的写作。

本书名为“聊斋丛考”,约有三层意思,或曰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有关《聊斋》作者蒲松龄生平事迹的考证。我向来服膺孟子知人论世的教导。《孟子·万章》记孟子对其学生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所谓“尚友”,即追上去与古人交朋友。我认为这对研究蒲松龄也同样适合。所以我不但通过追踪蒲松龄的“秘书”生涯以解读其早年理想,通过透析其画像题词以阐发其晚年心态,与柳泉先生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同时也对蒲松龄与部分人士(如孙景夏、李之藻、张贞等)交往的事实进行勾勒和梳理,以期能在知人论世方面补蒲学研究之不足。当然这些研究都还是很局限的,而且于学界已经涉及的部分,都尽量回避。

二是有关《聊斋》本事的考索。我始终认为《聊斋志异》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著作,不但有小说篇章,也有纪实作品,更保存有大量的文化史料。所以对于《聊斋志异》中所讲的故事,只要我能查出其人并能考其本事的,都尽力予以追索。如对金和尚及五莲山僧事迹的考证,对“姊妹易嫁”故事的解析,对“镜听”源流的梳理,以及对李象先、丘志充、丁前溪等《聊斋》人物事迹的钩稽等。近年来我还欣喜地发现,《聊斋》中竟有七篇涉及甘肃的故事,我也对其来源及故事的传播途径一一进行了考察。我认为,考证《聊斋》本事,不但于《聊斋》本身的研究极有帮助,而且有些还可以补史书记载之不足,具有重要的史学及民俗学价值。

三是对《聊斋》一书多种文化蕴涵的揭示与发微。我除了发掘《金和尚》篇对研究清初寺院经济及山左民俗所具有的重要史料价值,肯定《镜听》篇对保留传统“镜听”习俗的重要意义,以及考察甘肃故事中所呈现出的西北地方文化色彩外,也注意了对《聊斋》中“狐狸精”形象所隐含的中西交通文化背景的探讨。我从《聊斋》中“狐狸精”自报家门的“籍贯”(陕西)入手,进而联系到历史上尤其是汉唐盛世胡人的大批来华以及“胡”“狐”的特殊关联,最后发现,汉、唐的“胡姬”形象已被融入了《聊斋志异》的“狐女”形象之中。换言之,《聊斋志异》中的“狐狸精”形象既有其自然属性与文人的精心加工,同时也与中西交通的大文化背景是分不开的。此外,《聊斋》的丰富文化蕴涵也还表现在它所包孕的多种学科上,如《聊斋》中的新闻篇章可谓新闻与文学交融的杰作,《聊斋》中的爱情篇章更是情趣、美趣与理趣相融的佳作。而其中的《恒娘》篇,则是蒲老先生取《周易·恒》卦以为之,实是他援《易》理而入《聊斋》的一种尝试。凡此,我在书中都有着详尽的考释。

至于本书附录中的三篇文章,虽未直接论及《聊斋》,然与《聊斋》研究也有着间接的关系。王渔洋与蒲松龄的交往已有袁世硕先生的考证。而王渔洋除与蒲松龄交往外,也与诸城遗民集团中人有着不少的关联,其中有些人又为蒲松龄所闻知(如丁耀亢、李象先),有的还是好朋友(如张贞)。《王渔洋与诸城人士交往考略》一文便是具体考证王渔洋与诸城人士交往的事实,可为研究蒲松龄交游之参考。

《“随时莫忘汉衣冠”——〈观瀑图〉考》一文则是对《蒲松龄与诸城遗民集团》一文的补充。《观瀑图》实际是对清初一部分坚守气节、誓不事清的诸城遗民的气质与品格的形象写照,他们的民族思想要较蒲松龄为强烈。这只要将图上“今日总为清民子,随时莫忘汉衣冠”的题诗,与蒲松龄画像题词中的“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相比较便可知。这为研究蒲松龄的民族思想也提供了一种参照。而先祖石民公(讳侗),既是《观瀑图》中的主人公之一,同时又与张瑶星及孔尚任有过交往,并为李澹庵(之藻)的小照作过长《纪》,而蒲松龄又“得读岁时之纪,聊赘俚言”(即《李澹庵图卷后跋》)。这样说来,蒲松龄与石民公虽未见面,但彼此间也是知晓的。故考证石民公交游的一篇文章(即《张石民与张瑶星及孔尚任的交往》)也附于后了。

光阴荏苒。不知不觉,我研究《聊斋》已有三十多年,我自己也由一个喜欢在地屋中听故事的少年而成为一位古稀老人了。回首往事,我对《聊斋》的喜爱程度虽从未衰减,但对《聊斋》的研究却依然是十分肤浅的。目前,蒲学已日益成为一门显学,“聊斋红楼,一短一长;千秋传唱,万世流芳”(李希凡为蒲松龄故居题词)的局面也已开启。那么,就让我的这本小书作为《聊斋》研究的一朵浪花而汇入蒲学的潮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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