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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向风尘试壮游

聊齋叢考 作者:张崇琛



漫向风尘试壮游

——蒲松龄的“秘书”生涯

公元1670年(清康熙九年)的秋天,一个金风送爽、红叶满山的日子,从山东淄川城东七里的满井庄(今名蒲家庄)出来一位骑马的年轻人。这人在马上不时地回头望着,直到村东柳泉边的那株古柳已不分明,满井庄的轮廓渐渐模糊,方才转过身来。这时,我们看清楚了:他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细长身材,面貌平平,只是眉宇间透出一股智慧和坚毅的神情。他就是清代著名文学家、被人誉为“短篇之王”的蒲松龄。此刻,蒲松龄抬起头望了望西南方的山岚,猛抽一鞭,马儿便疾驰在通往青石关的大道上了。

蒲松龄这是要到哪儿去呢?原来,他的同乡好友孙蕙(字树百)已出任宝应县知县,来信聘他为幕宾。对于蒲松龄这位十九岁“入学”,已考了几次举人都没有考中的乡下秀才来说,是多么希望能够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呀!他从年轻时候就立下誓愿,要学司马迁、李白、杜甫,出门做一次“壮游”,但如今“而立”之年已过,足迹还没有出过山东呢!何况,他已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为升斗计,也应当出外觅一点儿事情干。于是,他便爽快地答应了孙蕙的要求,选了这样一个秋凉的日子启行。出门的时候难免有些恋家,但一想到“壮游”已经开始,旋即鼓足了勇气,奋然前行。

他很快地打马穿过淄川西南的青石关,然后经沂州、渡黄河来到了白马湖边、大运河旁的宝应县城。孙蕙为他安排的职务是书启师爷,用今天的话说,便是县长的私人文字秘书。他要代孙蕙起草呈文、文告、判词、书信等,当然也要陪孙蕙送往迎来、游历视察,出入于官场之中。上任后,蒲松龄满怀忧国忧民之心,在孙蕙为他准备的起草公文的簿子上写下了这样一副对联:

古循良物阜民安,尝闻襦袴兴歌,顾此万井寒烟,真惭黑夜;

众疮痍啼饥号冻,每恨拯救无术,只此一腔热血,可对青天。

作为一位书启师爷,要“拯救”“啼饥号冻”的“众疮痍”,当然是自愧无术的。但是,他决心用自己的“一腔热血”、耿直的为人和职务上的方便,来影响他的雇主,并为拯救民众尽其绵薄之力。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蒲松龄做“秘书”不久,便遇到了这样一件事:有位韩吴县的知县,见宝应县连年遭灾,鬻儿鬻女者甚多,便趁火打劫,想以贱价买一些民间少女充作奴婢,并委托孙蕙代办。孙蕙让蒲松龄起草回书。蒲松龄对这种乘民之危以遂私欲的做法自然是愤慨已极,于是便用他的妙笔给了韩吴县知县以辛辣的讽刺:

……顷承顾问,不胜铭镂!但欲买婢女,反是老年台遣人觅之,无所往而不可。弟忝居一隅,救荒拯溺且愧无术,何敢教之鬻子女耶?方命为歉,不罪不罪!

——《鹤轩笔札·十月初八日答韩吴知县》(代孙蕙)

这真无异于打在韩吴县知县脸上的一记耳光!后来,又有一位住镇江的满族贵人李德迈,写信绐孙蕙,求为远卖人口出具“印照”,孙蕙照例让蒲松龄回信。而蒲松龄仍毫不客气地给了那位贵人一顿奚落:

……忽承钧谕,极欲借之以阶龙门。但职司民牧,方恨无计以召集流亡,故为远鬻人口,曾屡行严饬。诸如此事,不知则已耳,倘亲为印照,是教之使逃散矣,不惟于父母斯民之责为有愧,且大有干于功令也……

——《鹤轩笔札·三月初五日答李德迈》(代孙蕙)

对于官场的腐败,蒲松龄也毫不留情地进行了揭露和鞭挞。他的《贵公子》三首,便是暴露达官贵人们醉生梦死的丑态的:

斜阳归去醉模糊,酣坐金鞍踏绿芜。

落却金丸无觅处,玉鞭马上打苍奴。

夜半梧桐隐玉钩,朱门挽辔系骅骝。

两行红烛迎人入,一派笙歌绕画楼。

罗绮争拥骕1裘,醉舞春风不解愁。

一曲凉州公子醉,樽前十万锦缠头。

——《南游诗草》

贵人们沉溺酒色,动辄以“十万锦缠头”赠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呢?还不是从百姓那里巧取豪夺来的!而尤其是诉讼案件,更是官吏们敲诈勒索的好机会。蒲松龄看穿了这一点,所以他力劝穷人们不要打官司。康熙十年(1671)三月,孙蕙调署高邮州,蒲松龄同往。就在这年的四月五日蒲松龄为孙蕙起草的《劝民息讼,以警民风,以回天运事》的告示中,就明确地表示了这样的意见:

谚云:“一日官司,十日不了。”即告状一纸,官府公事旁午,安能遽为尔等理论?守候几许时日,即盘费多少银钱?公门之中,魍魉魑魅,智者难除。每一票出,未与被告见面,先要原告尽情。不则呵骂责难,无所不至。其中苦状,备难殚述。到得一口气伸,而自己之人品家私,己萧索殆尽矣。

——《鹤轩笔札》

既是劝人息讼,又将官场的腐败揭露无遗。除蒲松龄外,大概没有哪一位县太爷的私人秘书能够写出这样的文字吧!而《聊斋志异》中那些暴露官府内幕的篇章(如《促织》《席方平》《张鸿渐》《冤狱》《石清虚》等),刻画的污吏活灵活现,“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得力于作者这一次在官场中的实际观察。

“秘书”生活还使蒲松龄进一步目睹了民生的凋敝和人民灾难的深重,从而把一颗同情的心奉献给了民众,并代他们去揭露,去诉说。宝应、高邮一带,自然景色很美,但人民的生活却是每况愈下。为什么呢?一是运河暴涨,太湖决口,造成连年水灾,粮食不收;二是官府的盘剥太重。孙蕙到任之时,宝应县的捐税杂役就有官农解差、粮单、草豆、更夫、牵夫、马户、里递、杂派、津贴、凤米、唬船等名目。这样一来,一个美丽富饶的江淮水乡就变得满目疮痍,哀鸿遍野,以致出现了“大户人家卖儿郎,小户人家走他乡”的悲惨景象。这一切蒲松龄在陪同孙蕙视察时都见到了。他在为孙蕙起草的《四月五日示》(《鹤轩笔札》)中曾深深地表示过自己的同情:

淮扬水患,祸延数邑。秦邮地近太湖,连决数口。近年以来,尔民之颠连痛苦,荡析离居者,行路为之伤心;况本县职司民牧,素切爱养,既摄篆于此,宁不为之恻然!

在《清水潭决口》(《南游诗草》)中,蒲松龄还如实地描绘了河湖泛滥、桑田变沧海、人或为鱼鳖的可怕景象,以期引起当局者的注意:

河水连天天欲湿,平湖万顷琉璃黑。

波山直压帆樯倾,百万强弩射不息。

东南濈濈鱼头生,沧海桑田但顷刻。

朝廷、官府年年喊叫治水,岁岁征收河捐,然而水患却是依然如故。蒲松龄想到这些,不禁提出了责问:

岁岁滥没水衡钱,撑突波涛填泽国。

朝廷百计何难哉?唯有平河千古无长才!

他真希望有“谁能负山作长堤,雷吼电掣不能开”,从而使百姓免受水灾和征课之苦。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诗的末尾,蒲松龄点出了问题的症结:“蔀屋缓输天子乐,千秋万世不为灾。”将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

对于被剥削、被压迫者所受的奴役和痛苦,蒲松龄更是给予了深切的同情。他的《牧羊辞呈树百》,就是向孙蕙陈述一位牧羊人的悲惨遭遇,风格颇似汉乐府中的《孤儿行》。这位牧羊人在“高万丈”的“南山”冒着淋淋的秋雨,“昼逐茭草,夜备虎狼”,辛勤地为主人牧羊。羊瘦了,主人要问罪;羊吃了人家的庄稼,禾主又责骂。“风黧尔面,雨败尔蓑,栘指裂肤,守之不得去。”为的是什么呢?“不求主人赏,但愿无波。”其可怜之状,令人心酸。除牧人外,蚕乡妇女的艰辛,在蒲松龄的笔下也有着流露。蒲松龄的《养蚕词》写一位“采叶伤素手,投食误女红”的农家妇女,辛辛苦苦地养蚕,急切地盼着蚕儿作茧,好给婆婆送老、小姑出嫁做衣装。“谁知大蚕腹便便,只知饱食卧叶边,纵使小蚕都勤苦,缫得丝来能几许。”蚕妇的希望落空了。

作为书启师爷的蒲松龄,就是这样深深地关切着民间的疾苦。他已经完全清楚,不但北方的人民在啼饥号寒,就连号称鱼米之乡的江淮一带,也是民不聊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遂使得他立志要在自己的作品中为无辜的百姓们喊冤,叫苦,疾呼……

除了对民生之多艰的深入体察,南方的风土人情也给蒲松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宝应、高邮、扬州一带湖泊众多,河港纵横,这种与北方完全不同的水乡景色亦令蒲松龄倍感新鲜,甚至陶醉。如他的《泛邵伯湖》(《聊斋诗集》卷一)中便有这样的诗句:

湖水清碧如春水,渔舟棹过沧溟开。

夕阳光翻玛瑙瓮,片帆影射琉璃堆。

游人对此心眼豁,拍案叫绝倾金垒。

湖风习习入窗牖,开襟鼓楫歌落梅。

面对如画如幻的美景,蒲松龄不知不觉竟进入了醉乡,“扶醉下船事鞍马,炬火光天归去来”。可以看出,《聊斋志异》中那些描写水乡的篇章之所以写得令人神往,应是得益于蒲松龄的此番游历。

而作为一位僻处乡村的穷书生,更令蒲松龄大开眼界的是他有机会参加官府的宴会,并亲自观看了歌妓的表演。如在孙蕙举行的一次宴会上,他就认识了一位善弹琵琶的歌妓,蒲松龄在《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聊斋诗集》卷一)一诗中这样描写她的风韵:

垂肩单袖拥琵琶,冉冉香飘绣带斜。

背烛佯羞浑不语,轻钩玉指按红牙。

小语娇憨眼尾都,霓裳婀娜绾明珠。

樽前低唱伊凉曲,笑把金钗扣玉壶。

至于孙蕙的那位善吟诗的姬妾顾青霞,则更令蒲松龄格外欣赏。他不但喜欢听青霞吟诗,而且还特意为她选录了唐诗百首以备吟听,并附诗云:

为选香奁诗百首,篇篇诗调麝兰馨。

莺吭啭出真双绝,喜付可儿吟与听。

——《为青霞选唐诗》

蒲松龄所接触的这些女子,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日后《聊斋志异》中所描写的那些美丽而又多情、多才的女性。如《晚霞》中能歌善舞的晚霞,《白秋练》中喜欢听吟诗的白秋练等。应该说,这是蒲松龄南游的另一种收获。

康熙十年(1671)的秋天,又当桂花飘香的季节,蒲松龄的“秘书”生活结束了,乘舟北归。一年来,他代孙蕙所作的文字积有两册,七十余页,称为《鹤轩笔札》(手稿本今存青岛博物馆);所作诗七十八首,集为《南游诗草》(见《聊斋诗集》)。此外,他还收集了许多民间故事和创作素材。一年的“秘书”生活,不但使蒲松龄更加深刻地认识了社会,并有机会实践了自己“救苍生”的誓愿,也力所能及地维护了民众的利益;同时,这唯一的一次南游,还使他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闻,从而为他的文学创作活动提供了有益的源泉。

“漫向风尘试壮游,天涯浪迹一孤舟。新闻总入《夷坚志》,斗酒难消磊块愁。”这是蒲松龄在高邮时写下的《感愤》诗中的四句(见《南游诗草》)。可以看出,蒲松龄在做“秘书”的同时,已经在着手写作《夷坚志》(宋洪迈撰)式的著作了。而八年以后,即蒲松龄四十岁的时候,他的《聊斋志异》中的大部分篇章则已基本完成。这位大文学家以其实际经历告诉人们:要弄文学,先做做秘书倒也很有些好处的。

(原载《秘书之友》1985年第1期,此次收入,略有增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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