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遗忘在乡下的植物

遗忘在乡下的植物 作者:安宁 著


 遗忘在乡下的植物 

   自序

  去年出版《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之后,关于故乡的记忆里,依然有很多的灵感与素材,葳蕤茂盛地生长着,我迫切地需要将它们转化成文字。事实上,是它们自己,犹如一粒粒饱满的种子,在乡下的泥土里,忽然间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并迫不及待地探出头来。而我,只是忠实地将这些湿润温暖的记忆,记录下来。于是,便有了这一本关于乡村植物与动物的书。

  消失的世事,永存的是人情,所以即便是写作乡村的植物动物系列,我的视角,依然不曾离开过与春种秋收和鸡鸭牛羊密切相关的人情世故。乡村孕育了繁茂的生命,也孕育了千百年来中国人独特的田园世界。乡村是静寂的,因为泥土里的植物,是悄无声息的;乡村又是喧哗的,因为隔墙有耳,院墙挡不住闲言碎语。可是终归,乡下的植物与动物,还是以比人类更为长久的生命力,让世间所有的烦恼,尘埃一样,慢慢沉淀,最后,被一场冬日的大雪,安静覆盖。

  所以我依然感谢我在乡下生活过的二十多年的岁月。我整个的童年与青春,都交付给了这片生机勃勃的大地。即便而今远嫁千里之外的城市,并度过了五年的时光,当我每晚开始写作,眼前铺展开的,依然是缭绕着美好薄雾的大片大片的麦田。我因此相信,人心是有发达的根系的,这根让你的身体无论行至何处,心灵依然归属于你最初开始出发的地方。那里,就是我们深情眷恋的故乡。

  书中记录下的植物与动物,都是我所熟悉的。我跟它们朝夕相处,彼此对视。在我的心里,它们犹如乡下熟悉的村人一样,离家多年,再次相见,依然记得生命中那些隐秘的往事。是的,它们是我生命中的胎记,从一出生,就烙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母亲说,即便是我某一天走丢了,换了容颜,凭借着胎记,她也能将我从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寻到。而乡下这些构成日常生活的植物与动物,它们与乡村一起,融入了我的血液。除非有一天,我在这个世界上消亡,否则,它们永远都不可能从我的记忆中忽然间丢失。

  我已经多年未曾经历过乡下的春种秋收,但我却熟悉乡间的草木昆虫,并因此热爱世间一切有灵的生命。《诗经》里多少美好的诗,都是源自于山野。而人并不比花草树木、虫鱼鸟兽,更为高等。生命在这个世上,都是平等的。很多时候,反而我们从一株树,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虫的身上,能够看到更多生命的光泽。它们没有人类的功利世俗,它们不慕虚荣,没有矫饰,是洗尽铅华的自然之子。风从大地上吹过,它们只是弯一下腰,或者动一下翼翅,便又重新回归安静的生活。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被我们遗忘在乡下的植物、飞鸟和虫鱼,它们不记得人类,却在天地间,以最美好的姿态,长久地存在下去。

  我因此热爱自然,热爱树木,花草,麦子,蚂蚁,飞鸟,胜过人类,并愿意为陪我度过很多年乡村生活的它们,写下这些文字。

  是为序。

第一卷植物

  第01章 玉米

  玉米快要熟的时候,真是盛宴一样。

  玉米秸可以砍下来吃,它们一节一节的,据说像南方的甘蔗,当然那时候村子里再有见识的人,也没有见过甘蔗,只是听说跟玉米秸一样,去了皮,嚼一嚼那甜丝丝的芯里的水分,便可以吐掉。玉米呢,当然可以掰下来,天天放在锅里煮了吃。秋天的玉米是濡香的,啃起来大约像有钱人家啃肉骨头一样吧,很带劲,很有嚼头,吃得满嘴都是,也漏得满地都是。馋的时候,须也顾不得全都摘了,一起跟着玉米粒咽进了肚子里。

  小伙伴们喜欢拿红色的玉米须挂在嘴唇上,躲在暗处,而后忽然跳出来唬人。我不玩这样低级的游戏,我更喜欢将玉米须放在手心里,感知它们的柔软,温度与气息。玉米须大概算是玉米身上,最无用的物件了,用来烧火也不成,呼啦一下子就烧光了。虽然叶子烧起来也是呼啦啦的,像个没有多少内里的虚浮的人的躯壳,可是玉米叶子青翠的时候,有南方粽叶的用处。母亲会将长长的玉米叶子洗干净了,铺在箅子上,又将一个一个揉得光滑圆润如女人乳房一样的馒头放在上面,而后便盖上锅盖,开始拉起风箱蒸起来。大约四五十分钟后,母亲打开锅盖,在氤氲的热气中,摁一下那已经白得似雪的馒头,如果跟乳房一样,摁下去马上就恢复如初,那么馒头也就差不多好了。

  我喜欢看母亲将馒头一个一个地铲起来。只要将玉米叶子一掀,馒头们马上圆滚滚地骨碌下来,有的赖着不离开,那一定是有些糊了。我爱极了吃这些“糊疙疤”,脆脆的,酥酥的,热乎乎的,点心一样,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所以基本上,“糊疙疤”都是我的专属品,姐姐也捞不着,因为我一心一意地趴在灶台旁,借跟母亲聊天的理由,专门等着玉米叶子上的疙疤吃。母亲为此会多蒸一会,让焦糊的疙疤多一些。箅子上的玉米叶子都失去了刚刚下锅时的青翠劲,变成了枯黄的色泽。但是它们的香味却留在了馒头上,那清淡的味道,再加上一块咸菜疙瘩,能让人忘了饱,一口气吃下三四个还觉得不够。

  玉米皮也是好东西。剥玉米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便成了艺术家,能将废弃的玉米皮,全部变成宝贝。有的会将干净的玉米皮,编织成漂亮的蒲团,给小孩子或者老人们当座椅。还有的能编成小筐子,盛放馒头啊点心啊针头线脑啊之类的小东西。更有手巧一些的,也有情趣一些的,会给小孩子们做出好玩的玩具来。父亲是编条筐的专家,所以我们家一到秋天,便总能从他手下多出一些小家具来。我常常坐在父亲身边,一边拿一支笔,在玉米皮上写写画画,一边看父亲灵巧的双手翻飞着,并魔术般地将玉米皮变成筐子篮子或者蒲团。那个时候的父亲,似乎去掉了所有对于日常生活的暴躁和怒气,成为一个难得的温柔的男人。

  剥玉米当然是全家老小都要参与的大事。秋天的傍晚,有些凉意,月亮早早地就升上了 天空,挂在某棵梧桐树的树梢上,幽幽地将皎洁的月光投向整个的村庄。如果我能爬到月亮上去,一定会看到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此刻都和我家一样,坐在院子高高的玉米堆前,埋头一心一意地剥着玉米。有时候玉米里隐藏了整个秋天的小虫子们,也会出来热闹热闹,钻到你的鞋子里,袖筒里,或者脊背上。它们一个一个都吃得圆滚滚的,有时候因为太胖爬不动,就会直接从高高的玉米堆上骨碌下来。小孩子们也学它们,爬到高处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于是院子里便会想起大人们的叫骂声,让他们赶紧滚回床上睡觉去!只有像我这样的笨孩子,躲在角落里一个一个地剥着玉米,最后被大人们忘记了,自己坐着睡过去了。朦胧中听见母亲叫我,才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大人们已经剥完了大半,并将玉米编织在一起,准备明天挂到梧桐树或者平房上去了。我有些愧疚,为自己偷了懒。于是无声无息地拍落身上的玉米须、小虫子,和灰尘,啪嗒啪嗒地走去上了床。眼皮沉沉地合上的那一刻,我听到院子里疲惫不堪的父母,在絮叨争吵着什么,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一脚便踏入了梦乡。

  剥玉米的盛事,要持续很多天。在绵绵的秋雨来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赶着将玉米剥完了,挂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够砸进钉子的墙上,都会挂满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树,也全变成了金黄色,从上到下,里三层外三层地,犹如披了一件黄金铠甲。平房的四面墙上,当然更是挂得满满当当的,以致于我猴子一样爬上去,又猴子一样爬下来,因为实在是没有站的地方了。不过站在高处看四面八方,会觉得此时的村子,跟个披红挂绿的新郎官似的,很阔气,也很土豪。女人们就站在这片金黄色里,边唠叨着自家的男人偷懒,边顺手操过棍子来,打某个将尿呲在“玉米树”上的熊孩子。

  如果赶上阴雨绵绵的秋天,玉米一挂上树,就得立刻给披上塑料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啪啪地打在塑料上,而后又顺着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坑。我于是有些无端地发愁,想着玉米要是发霉了怎么办呢?所以天还是快快地晴起来吧,等着晒干了,我们全家好进入下一个浩大工程——剥玉米粒。我这样想着,听见母亲也在身后长长地叹气,于是整个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阴郁的,潮湿的,快要生了霉,腐烂了一样。

  所以天一放晴,看着挂在外层的玉米差不多干了,父母便又带领我和姐姐摘下来,扔到大铁盆里去。一整个冬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剥玉米棒,不停歇地剥,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只做这一件事一样。母亲是负责用剪刀将玉米插出一两道“垄沟”的人,这样方便我们顺着垄沟去剥。她还教我和姐姐,用一个剥完的玉米棒,代替手去剥另外一个玉米,这样可以更省劲,而不致于让手很快地红肿疼痛。

  夜晚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关起门来,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剥着玉米棒。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在大铁盆里,单调地附和着夜色中墙根下蛐蛐们的鸣叫。有时候我和姐姐偷懒,跑到床上去玩过家家。隔着蚊帐,看到父母的影子落在对面墙上,一高一低,忽而抬头,忽而弯腰,好像皮影戏一样好玩。于是我和姐姐也将手高高地举起来,模拟出羊、马、兔子或者小狗等动物。两个人玩着玩着,还会一语不合,争执起来。父亲听了心烦,让我们要么下来剥玉米,要么赶紧躺下睡觉。我和姐姐怕父亲脾气再大一些,将玉米棒砰一声砸过来,也便消了声,躺下乖乖地入了梦乡。梦里都在做什么呢,现在已经忘了,大约,也是在无休无止地剥着玉米吧,一直剥到冬天快要过去,挂在院子里的金灿灿的玉米们,全都进了麻袋,运进粮库里去,换成我们需要的烧饼、衣服、咸菜或者针头线脑。

  当然,玉米粒也会被带到农家作坊里,加工成玉米面,而后放入瓮里,每天早晚来喝。这便是故乡人最喜欢的玉米粥,方言里叫“糊豆”。玉米粥有各式各样的做法,有时候里面放芹菜叶子、苋菜叶子,而后再加一些盐,叫“咸糊豆”。咸玉米粥喝起来像蒙古族的奶茶,是地道的野菜和玉米的清香,喝几大碗也不觉得够。有时候玉米粥里也会放绿豆、红豆、黄豆、豆扁子,这些豆类当然是提前半天泡好的,烧开后,还要用锅底的余火再熬上半个小时,这样才会烂乎乎的,嚼在嘴里,也才会觉得滋味非凡,简直是世上最好的粥饭。

  秋天的时候,还不是特别熟的玉米,也是最好的“豆类”,我和姐姐负责将嫩嫩的玉米粒剥下来,玉米粒甜滋滋的,剥的时候,如果技术不好,会弄得满手都是白色的乳液。剥上满满的一大碗放到锅里后,就等着玉米粥熟了,我和姐姐抢着将铁勺子在粥上颠来颠去,为的就是能多捞一些玉米粒到自己碗里。第一个喝的当然最沾光,总是可以心满意足地捞上小半碗玉米粒来。两种玉米,一新一旧,新的嚼在嘴里甜丝丝的,旧的喝到胃里暖乎乎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玉米粥更让我们乡下人,觉得日子是美好的了。

  有时候秋天收地瓜,我们还会将新鲜的地瓜切成小块,放到玉米粥里去。或者是金瓜块,也别有一番风味。冬天呢,也不会缺了“佐料”,收藏起来的地瓜干,洗干净了,放进去,于是一整个秋天的甜,便浓缩在了地瓜干里。父亲总说,小时候吃地瓜干吃伤了,反胃,我和姐姐却一点也不相信,那么好吃的地瓜干,怎么就会腻了呢?就像现在我想吃,都很难在城市里买到当年晾晒的新鲜地瓜干了,它们俨然成了我味蕾里的奢侈品。

  玉米粥就这样以我始终好奇的旺盛生命力,长久地成为故乡人的美食。以致于像父亲这样一天不喝玉米粥,就要胃里不舒服;即便像我这样远离故乡的人,也会网购玉米面,隔三差五地做了给自己和家人喝。它就像馒头或者面条一样,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也融入我们恋旧的味蕾。或者,干脆像玉米一样,年年在田地里生长,成熟,不错过任何一个秋天。

  我常常想起玉米即将成熟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地头上一边编着毛毛草,一边等父母干完活回家。他们要么是在扶正被风吹歪了的玉米棵,要么是忙着去掉太过密集的玉米叶子,要么是将吸收了泥土营养的杂草除去。我总是等啊等,等到天都快要黑了,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我便隔着稠密无边的玉米地,高喊着“娘!”“娘!”,可是母亲总也没有声音,我便随便走进一条沟垄,拨开扫荡着我的叶子,像一条鱼拨开水流一样,走向母亲可能会在的田地的另一边。那时候总觉得一亩地好大啊,大得我怎么也走不到头,或者,是因为有了密不透风的玉米的原因,田地才显得那么地阔大无边,永无尽头。我常常就走得害怕起来,像童话里怎么也找不到家和父母的孤独的孩子。天愈发地黑下去了,我终于哭出声来。恰是这样的哭声,让忙碌的母亲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疲惫地答应着,又带着一些苛责,唤我回家。

  我从来没有计较过父母对我的忽视,就像整个的秋天,每一个乡下的小孩子,都隐匿在金灿灿的玉米里,犹如一个蛰伏其中的虫子,除非有人忽然地发现,它们从不肯爬出来,打扰一株风中努力向上抵达秋天的玉米。

  第02章 麦子

  玉米收完之后,村子里便开始播种麦子。

  在播种机还没有进驻乡下之前,麦田里到处都是人,耕犁,和闷头拉着耕犁的牛。父亲一边吆喝着牛向前,一边注意扶着耕犁,不让垄沟给犁歪了。母亲则在腰上系一个有大布兜的围裙,将化肥或者麦种子放在围裙里,而后一边走,一边一把把地掏出化肥或者种子,撒在新翻出的新鲜泥土里。母亲是个熟练工,能够一边撒种,一边跟右边胖婶和瘦叔聊家常。胖婶骂瘦叔干活不利索的时候,她也会适时地帮腔劝架。那架当然是打不起来的,所以母亲便会有些失落。倒是父亲,脾气急,看到母亲在后面脚步慢了,便会粗声大嗓地训斥。母亲脸上有些挂不住,田间地头休息的时候,一边喝着水,一边对我絮叨父亲的不是,大致就是跟胖婶比起来,她命真苦,看人家瘦叔干活的时候,总不忘问候胖婶累了不,累了就停下歇会儿,他自己干就行。我一边假装专注地听母亲唠叨,一边将地头上落下的麦种捡起来,喂成群结队地搬运冬天食物的蚂蚁们。

  秋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傍晚便下起了露水,天地便都有些湿漉漉的,远处还氤氲着雾气,树木便环绕在雾气里,如漂浮在仙境中。麦子才播完了四分之一,看样子还需要两三天,才能结束整个的播种。如果天旱无雨,母亲还在撒化肥的时候,便开始心烦地唉声叹气,发愁种子撒完后,什么时候才能轮上我们家浇地。假如总是轮不上,麦子在泥土里,怎么能发芽出头呢?母亲擅长将烦恼无休无止地延伸下去,她还能联想到今冬不下雪的惨况,或者来年麦子拔节的时候,没有及时雨,再浇不上及时水,麦子们都集体趴下的可怜相。父亲在前面扶着耕犁,听得烦躁,总是粗鲁地一句话就打断了她:你就不巴着咱家麦子有一点点好是不是?!母亲住了嘴,但心里却是堵得慌,又不知道朝谁发泄,回头看见我很没用地在地头上玩,就冲我喊一句:快回家去,让你姐姐烧“咸糊豆”喝!

  我看看远处慢慢暗下来的天空,一声不响地提起暖瓶和杯子,回了家。

  我觉得播种小麦还是跟牛们关系更为亲密,我们小孩子,在田野里奔跑着捡拾被遗留下来的黄色的“马宝”吃。大人们看着我们撒欢似的跑来跑去,会觉得我们碍眼,是最没用的小动物。于是在砍掉了所有玉米秸的有些近乎荒凉的大地上,除了牛的哞哞叫声,男人女人们的争吵声,便是女人们不绝于耳的骂自家孩子的声音。我们不会像大人们那样,由浇地绵延不绝地想象到跟人抢水时的不快。至多,我们会像语文课本里老师们教的那样,想到冬天一场大雪过后,麦子们盖上了白色的棉被。而就在播种的空当,我们还沉湎在秋天最后的温柔里,捡拾着大地上残余的如马宝一样酸酸甜甜的果实,慰藉空落落的肠胃。有时候我们还会看到奔跑的野兔,箭一样穿越苍凉的大地。偶尔它们也会放低对人类的警惕,捡拾一些村民遗留下来的粮食。也就是这时候,村子里播种完麦子后,闲得发慌的“狗剩”之流的男人们,便会扛起尚未被没收的猎枪,躲在大树后面,砰一声射出一颗致命的子弹,并因此让人嫉妒地收获一只肥硕的野兔。

  不知为何,我总是在狗剩得意洋洋地将兔子挂在猎枪上,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回家吃肉时,觉得有些悲伤。所以后来大队里没收了狗剩猎枪之后,我顶喜欢代替母亲,去他们家买豆腐,为的就是看一眼光棍狗剩没了猎枪后,蔫了吧唧地推磨磨豆腐的惨状。

  一整个冬天,狗剩家的豆腐坊都在磨着豆腐,而麦子们也躲在大雪下面,以被我们忽视的静寂蛰伏着。村子里的人好像也一起冬眠了,关于麦子关于野兔关于冬雪,全都忘在了洞穴外面。每个人都是臃肿肥胖的狗熊一样,在洞穴里穿梭来往,串门,唠嗑,或者拜年,说着棉絮一样揪扯不清的家长里短。一晃,就立了春,然后是雨水和惊蛰,雷声轰隆隆地打下来,村人们才好像忽然间想起了田间地头的麦子们,于是纷纷扛起了锄头,去麦田里挖草。

  这一出门走走,才发现一场春雨过后,有的人家的麦子已经窜出去老高,而化肥大约施得漫不经心的人家,麦子就青黄不接似的,怎么看都不让人有好心情。于是小路上就时不时地响起女人们之间带着醋意的招呼。

  麦子长势喜人的女人会说:哎,你家麦子今年咋样?

  麦子没精打采的女人斜斜瞥一眼对面女人喜气洋洋的一张脸,酸酸地来一句:能咋样,哪有你家好?

  对面女人对这嫉妒显然很满意,笑嘻嘻地谦虚道:要不是我家那口子买的化肥好,估计今年也不咋样呢。

  那占了下风的女人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恨不能拔下一垄沟麦子来解解气。但终究什么也没做,快走几步,去自家田里埋头挖草去,挖着挖着,总会不小心将麦子给锄断了几棵。于是心里愈发地烦乱,忍不住骂自己家男人,当初让他好好挑选种子和化肥,偏偏不听,看人家谁谁谁种的麦子,油光水亮的,跟他妈的黄花大姑娘似的水灵。

  如果整个春天,都没有贵如油的雨水,女人们也就顾不得比拼麦子了。她们会将自家的男人们骂出去,抢水浇地。这是一场更残酷的战争,女人们常常不再关心颜面问题,只要能排上号浇地,哪怕被别的女人们在脸上挖上几道子,破了相,也没什么关系。大队书记这时候便被派上了用场,一边给自己家麦子先浇上,或者排上号,一边协调着快要打起架来的男人女人们。有时候打得厉害了,男人们会在女人的怂恿下,夜里爬起来,搬了石头砸进机井里去,堵住井水,让谁家也浇不成地。当然,很多时候,这样的阴谋并不能成功,因为浇地的那家,会派人日夜守护在机井旁边,并拿了手电筒,防范一切试图靠近机井的可疑人士。

  我们小孩子们这时也不让靠近机井了。那里原本是我们的乐园,我们会捡起小石子,投到机井里去,听石子在深不可测的井底,落入水中时,响起的沉郁的声音。我们还怀疑会有生下来不要的小孩子,被扔进了井底,于是便趴在井沿上,看那一小片落在里面的模糊的蓝天。但在干旱的春天里,我们被焦渴的麦子,和同样焦灼的大人们,驱逐出了这片乐园。

  夜里醒来,常常听见父母在谈论浇地引发的种种事故。不外乎是谁家跟谁家又打起来了,还动了石头和锄头,并惊动了乡里派出所的人。父母没有后门,排号又看似遥遥无期。而在轮到我们家浇地之前,又不能眼看着田里的麦子们枯死。于是母亲便和父亲一桶桶地从家里压水机里压水,然后倒入大桶里,用地排车拉着去田里一勺子一勺子地浇灌麦子。只是那些水浇到地里,好像还来不及被麦子们喝一口,就被干裂的大地吸光了,或者头顶上炙烤着的太阳给蒸发掉了。春天看起来不再那么美好,因为关系着口粮的麦子,每一天都变成了煎熬,至于谁家女人被砸破了脑袋,谁家男人追着浇地的那家人,说要拼个你死我活,在躁动的春天里,有些不再像是可以引起人们兴奋的新闻了。

  好在这样的时日,不会太过长久。有时候还不等全村人轮上一遍,老天爷就忽然间开了眼,看到了人间疾苦,于是降下一场大雨来,缓解全村人绷了太久的神经。母亲就坐在院门下面,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着这场不疾不徐似乎要下许久的春雨。

  我看着母亲有时候发呆,就会问她:娘,你在想什么?

  母亲笑一笑,像是回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这雨,下得正好,麦子们能喝个饱了。

  我也抬起头来,看向半空。天空里细密的雨,绵密地飘下来,一阵风过,便吹到我和母亲的身上。雨水有些凉,但我的心里却是暖的。我喜欢春天的雨,柔软的,缠绵的。就连平日里好为琐事争吵的父母,也因了这场雨,而变得彼此温柔起来,好像他们是相敬如宾的新婚夫妇。

  庭院里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雨声在屋檐下,滴滴答答地敲击着,是世间最单调又最美好的音乐。我好像还能听见麦田里麦子们咕咚咕咚酣畅饮水的声音,这声音一定也在父母的耳畔响着,以致于他们做什么都轻声轻脚的,似乎怕打扰了麦子们的幸福。

  有时候忍不住,父亲或者母亲还会披个白色的塑料袋子,冒雨跑到田地里去,看看自家的麦子,在雨中有怎样喜人的长势。这时的父亲,更像个诗人,站在地头上一言不发,就这样深情地望着脚下这大片的绿色的麦田。整个村子都笼罩在迷蒙的烟雨之中,只听得到雨声,沙沙的,蚕食桑叶一样,细密地落着。

  在麦子还没有长成麦浪之前,我能想到的村庄最美的时刻,大约就是春天淅淅沥沥的雨季了。而雨季一过,布谷鸟开始啼叫的时候,村子里便有了忙碌的气息。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准备收割麦子。磨刀石上,镰刀在飞快地起起落落。布谷鸟的每一声啼叫,似乎都在催促着人们,快一些行动起来。大家再也不盼望下雨了,还总是忧心忡忡地担着心,希望一直都是这样大好的晴天,千万不要来一场暴风雨,将麦子全都吹倒在地上。这样不仅割起麦子来,会有很大的麻烦,而且还会因此减产不少。

  麦子一株一株,眼看着粒粒饱满起来,人们的心也跟着提得高高的,怕夏天的风,也怕夏天的雨。如果是微风,吹拂过麦子,让它们像大海里的浪花一样翻滚,整个村子有如诗如画般的美好。但如果是狂风暴雨,或者赶上夏天无休无止的雨季,那么没有谁的情绪,会风平浪静,不起波澜。父亲总是一边在风雨中收拾着院子里的东西,一边暴躁地跟母亲吵架。哪怕是脚底下一个让他滑了一下的小石子,也会立刻惹怒了他,并让他将这怨气,迁怒到母亲的身上。

  我和姐姐在这时候,便总是猫一样蹑手蹑脚的,当然会很有眼色地帮着一起收拾庭院里被暴雨打得砰砰作响的锅碗瓢盆,尽量地将那些会让父亲发作的东西,全都收进房间里来。收拾完的时候,我会老老实实地坐在窗前温习功课。可是一颗心却飞到了自家麦田里,我恨不得孙悟空一样,一挥衣袖,就将乌云全部拂去,露出光芒四射的太阳。

  父母早已都睡下了,我知道他们是借睡觉来逃避麦田可能会遭遇到的狂风暴雨的袭击。家里静悄悄的,我听见父母辗转反侧的轻微声响,还有一个知了哑着嗓子,在某一片梧桐树叶下,偶尔发出的惊慌鸣叫。我有些饿了,但没有人做饭,我只好去找一个煎饼来吃。吃煎饼的时候,想到那煎饼是小麦面粉做的,我又有些难过,我想这一场暴雨,该让我少吃多少个煎饼啊。

  天放晴的时候,村子里浩浩荡荡的全是人,大家穿着雨靴,急冲冲地朝自家麦田里走。边走边问遇到的人,麦子有没有倒伏?如果说没有,心依然不肯放下,会想着自己家的也是这样幸运吗?小孩子们趟着水玩,捡起水里爬出来喘气的蚯蚓,搭在小木棍上,旋转一阵,而后又扔到水里去,看它们一伸一缩地消失掉。

  我没有心思玩这些,远远地跟着父母,去了麦田。麦穗上全沾满了雨水,沉甸甸的,愈发地低下头去。我看到麦田的中间,有一片麦子集体倒伏下去,好像臣服的人。我知道直到割麦的那一天,它们都将以这样的姿势,匍匐在大地上,再也无法站起,仰望给了它们干旱、也给了它们暴雨的蓝天。

  相比起割麦、扬场,和之后晾晒的整个过程,我更喜欢这一大段麦子安静生长的时光。我在所有人都赤膊上阵,匆忙地割麦的时候,常常喜欢在烈日下回忆暖风吹过绿色麦浪的初夏时光。空气里有甜蜜的花朵的香气,我总觉得那是麦子的气息,它们像即将生育的女人,腹部饱满,面容恬静,又隐匿着动荡与不安。我曾经见过村子里年轻的夫妇,挖草的时候,忽然间消失在麦田里,随后有危险的笑声从麦田的深处传出。他们在做什么呢,年少的我并不清楚,可是却知道一定是诱人的事情,否则,当他们再次出现在麦田里,年轻女人的脸上,不会荡漾着醉人的微笑。

  可是,一切诱惑人心的微笑,都将转化为蓬头垢面的生活。割麦的人们,总是急迫的,焦灼的,他们怕又来一场大雨,怕场地太小,没有了自家扬场、晾晒的地盘,即便后来有了打麦的机器,无需再用人拉着牛和轱辘一天到晚地在麦子上旋转,可是割麦还是像一场竞争激烈的比赛一样,催促着人的心。一切都不再有绿色麦浪里的浪漫和闲散。母亲裹着的头巾上,似乎永远都覆盖着一层麦糠,扬场的人脸上,灰扑扑的,那些麦子,就这样一下一下地分离开来,最终被晾晒干净,装入麻袋,存入了自家一排排的的大瓮里。

  而我的记忆,也被这样一层一层地过滤,分离,最终,只留下美好洁净的春天,和春天里碧波荡漾的大片大片的麦田。

  第03章 棉花

  麦子收完后,母亲总会多留出两亩地来,种上棉花。除了卖后补贴家用,母亲还会每年攒上一些好的棉花,去了棉籽,弹成棉被,而后装入塑料袋子里,作为姐姐的嫁妆。那时姐姐也就十几岁吧,离出嫁还遥遥无期,可是在母亲的感觉里,似乎姐姐明天就要带着簇新的棉被,离家嫁人了。

  我们小孩子对种棉花毫无兴趣,所以在棉花开花以前的时光,打药,捉虫,劈杈子,浇地,都跟我们无关。即便是花朵开了,那白的红的花朵,也顶多让我们奔跑在田间地头的时候,觉得乡下是美的。当然会有臭美的女孩子,随便采下一朵花来,戴在耳畔,并在招摇过市的时候,引来人的笑声。那戴花的女孩子浑然不觉,人家却都说她太“二”,好像棉花根本就不是用来戴的,而是专供棉铃虫啊棉蚜虫啊地老虎啊等等寄生的巢穴,所以那女孩子耳朵上戴的自然便不再是花,而是一堆滚来滚去的小虫子。

  村里一个外号二蛋的傻乎乎的小男生,喜欢上邻村的小女生,一时紧张,采了几朵带着棉花桃子的花朵,在放学路上,送给了喜欢的女生。结局当然是换来一通嘲笑,小女生到处宣扬,二蛋发花痴了,还是发的棉花的花痴。于是我们再次见到二蛋,便拦住他问,究竟摘的谁家的棉花,二蛋不肯说,我们便不放他走。二蛋狗急跳墙,从某个人的胳膊底下,嗖一声钻了出去。我们在后面哈哈大笑,并随口扔给二蛋一个外号:采花大盗。

  大约,相比起漫山遍野的雪白色的棉花,棉花的花朵,实在是太庸常了,它们远不如苹果桃子杏树的花朵芬芳飘逸,也不如家养的月季海棠那样灵动美好,所以很少会有人关注它们白色黄色胭脂红的花朵,更不会心醉神迷地弯腰,俯身在其上,嗅一嗅那花朵的芳香。和母亲一样的女人们,只顾着穿梭在棉花地里,捕捉着那些隐匿的虫子,或者毫不留情地将多余的争夺养分的花朵,给采下来,并随手扔在脚下的垄沟里。而我们小孩子,当然更不会珍惜它们,好像它们是随处可见的野花。哦不,它们哪有野花的漂亮呢,野花是可以入梦的花朵,而棉花,完全是跟农药化肥棉铃虫们,联系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个叫二蛋的家伙,才会浪漫地突发奇想,将棉花当成一束花,送给暗恋的女孩。

  等到棉花上挂满了桃子,秋天的阳光再热烈一些,距离颇具规模的拾棉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先是棉桃上裂开了一个小缝,白色的棉花从里面慢慢探出头来,它们一个一个湿漉漉的,像是刚刚降生到这个世间的小动物,羽毛未干,无法飞翔。看到它们在坚硬的壳里,蜷缩成一团,很难想象再过一段时间,它们会如云朵一样,从壳里柔软地流泻出来,然后整个村子都变成了白色,人穿行在棉花地里,就像飘在天空上一样。

  在拾棉花以前,母亲会专门将化肥袋子剪去一截,而后在两边各系一段绳子,绳子是扎在腰上的,这样人就会方便腾出手来,一边摘棉花,一边将摘出的棉花随手扔进腰前的袋子里。等到袋子满了,人也跟孕妇一样觉得重了,就可以解下绳子,将棉花倒入大麻袋里,并用力地按结实。

  拾棉花都是全家出动的,不,应该是全村出动。但凡有棉花的人家,只要棉花开了,就会尽早地拾上一遍,怕一场秋雨落下,已经流淌出来的棉花,也被打湿了,捂上几天,就发了霉,卖不出好价钱,白白辛苦了大半年。女人们拾棉花用的是手,但嘴却永远都不会闲着。总是努力伸长了脖子,跟邻居地里的女人扯一下午的闲话。否则这机械的捡拾棉花的时间,可真是难打发。她们又不会像我们小孩子,可以借拾棉花的机会,抬头看天空上飘来飘去的好看的云朵。那云朵一会像一匹马,一会像一只狗,一会又像飞翔的仙鹤,或者绽放的花朵。我和姐姐还会热烈地讨论天上究竟有什么东西,是不是真的住着神仙呢?那些神仙盖的被子,也是棉花做的吗?还是他们根本就不需要这些笨重的棉服,每天都是衣裙飘飘,笙歌燕舞,自在逍遥?天空蓝得有些让人想要胡思乱想,或者干脆躺在一大麻袋棉花上,嚼着一根毛毛草茎,希望像庄周梦蝶一样,沉入梦境里去,见一见那只蝴蝶。

  我就这样想啊想,直到突然耳边一声轰鸣,母亲隔着几沟棉花地,训斥道:我都拾完四五沟了,你这死丫头半沟还没有捡完!还有,你会不会拾啊,不会干脆回家歇着去!你看每朵棉花上,你都非得留一点,留着你当私房钱出嫁用啊?!

  母亲这么一吼,周围棉花地里的女人们,全都听见了,并朝我好奇地看过来。有的女人一边看还一边安慰着:你们家二姑娘这么大了啊,不过要是学习好,离出嫁就还远着呢,丽她娘你这是操心过度知道不?不过在我看来,女人们这不叫帮腔,而是煽风点火。母亲果然听了直接横穿过棉花地,将我的化肥袋子强行解下来,而后气呼呼道:赶紧回家学你的习去吧,呆在这里靠你拾棉花,路过的野兔子看了都得急死!

  于是我就这样被母亲和她的同党们,给轰出了棉花地。我沿着棉花地寂寞地走着,有些感伤,回头看看姐姐,还在闷头拾着棉花,偏偏我就被赶了出来。当然,这是家里一向的规矩,但凡干活,我总是会被父母瞪眼,并借助学习来平息父母心中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而姐姐呢,则乖巧得多,不仅事事在行,连饭甚至都会做得像模像样。她生来就是一个劳动能手,用母亲的话说,我貌似开得旺盛,在依靠实力吃饭的乡下,只能被当成棉花顶上无用的杈子,给强行摘了去。而姐姐呢,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所以最终会她会留在乡村,成为一朵可以保暖的棉花,我则不得不离开乡下的泥土,嗖一声朝城市的枝头飞去。

  棉花捡拾完并晾干后,父亲便将它们全部装到地排车上,而后带上全家,奔赴镇上棉厂去卖。常常是父亲在前面拉着,母亲和姐姐在后面推着,我则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前奔。每每父亲都会朝我喊,让我慢一点。可是我脚步慢了,心却更加地快起来。我想我要催促父母赶紧将棉花卖完,然后去买自己想要的油条啊发夹啊纱巾啊衣服啊之类的好东西。至于这些曲折的小心思,父母能否明白并满足,还要取决于我们家棉花被棉厂的质检员们,定义为几级,又能领到多少钱。

  其实我早就隐约地听见了父母的对话,父亲说:看老二骑车真带劲;母亲则回:还不是前面有油条等着她!姐姐一声不吭,但她心里的小秘密,一点都不比我少。她想要去拍一张艺术照,或者买一副耳坠。这是她老早就跟闺蜜们商量好要去做的事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如果棉花卖得好,父母一高兴,或许,就给她一点小钱,将这些美好的愿望,全都付诸实践。

  一路上去卖棉花的人很多,也有卖完了刚刚返回的。父亲总是怀着一点希望,问今年质检严不严,有没有什么门路可走,那人的棉花,又被定成了几级。这颇有些像是进城赶考,作为考生的父母,心里惴惴不安,但又希望自己的运气是好的。于是每遇到一次熟人,他们就提心吊胆一次,这一程路,也走得格外地漫长。我们一家,每个人都怀揣着心思。但最终指向的,都是能多有些钱,满足我们生活中糖块一样闪烁的小理想。

  棉厂里来卖棉花的多得惊人。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村子里的男人丁丁大叔,丁丁大叔是一个天生的矮子,身高刚刚一米,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巴掌大,放到鞋子里都觉得那里面太宽松了。但丁丁大叔人矮鬼大,尽管一辈子也结不了婚,但却是家中里里外外的一把好手,什么活计都离不了他,他也愿意四处帮人做事;所以在村子里,丁丁大叔的声名,并不因为个子太矮,而有所削减。

  父亲也一眼就窥见了丁丁大叔,并卖力地朝他挥手。但是丁丁大叔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正和自己父母忙着将棉花一麻袋一麻袋地抬到台子上去,而后抬着抬着,我转身闲看的功夫,丁丁大叔就寻不见了。我吓了一跳,以为看花了眼,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我还特意在排队的人群里,趴下来,试图看看地排车下,有没有躲着的丁丁大叔。

  但是什么也没有,好像丁丁大叔消失掉了,只看见拥挤的台子上,到处是麻袋,一个挨着一个,也到处都是脑袋,一个挤着一个。我于是胡思乱想,丁丁大叔像土行孙一样,钻到地下藏了起来,并将自家棉花全又偷偷运回了家。我还相信丁丁大叔有非凡法术,会变成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在质检员的记录本上,拉一泡屎,就把自家的棉花等级,改成了一级。或者他像孙悟空,变成一块石头,让自家棉花的重量,一下子翻了倍。

  这些猜测,在我们家的棉花被卖掉之后,在棉厂的门口,再次见到丁丁大叔的时候,才解开了谜底。丁丁大叔得意地朝我们炫耀,说自己钻进了麻袋里,给自家多卖了一百多斤棉花钱。大家于是纷纷羡慕,并恨自己长得太高太胖,白吃了那么多饭,竟然不如丁丁大叔更能给自家挣钱。至于丁丁大叔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钻进了麻袋,并逃过安检人员的鹰眼,而在被抬入仓库之后,又如何自己解开麻袋,跑了出来,没有人追究,好像丁丁大叔生来矮小,也注定比我们正常人传奇一样。而作为传奇,它的传播速度,当然是丁丁大叔还没有到家,就已经村人尽知了。

  丁丁大叔的故事,让我们兴奋得连自家棉花只被定为中等级别的烦恼事,也给忘了。一路上姐姐不断地抱怨说:要是早听说这个办法,我也让老二钻麻袋里去,多卖一点钱,回来买油条吃。我立刻抗议:凭什么让我钻麻袋,要是你们都走了,我解不开麻袋,或者被别的麻袋给压得翻不了身,压死了,你们连油条也吃不成了!全家人于是笑,又说:那干脆将你抵押给炸油条的好了,这样我们也能吃上油条,你也能闻到油条香味了。

  我于是不高兴了,将自行车骑得飞快,不搭理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母亲心软,将我叫住,去买了油条和桃酥点心,还顺便扯了点红头绳和发夹,给我扎小辫用。我只费了一点力气,就成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而姐姐呢,什么也没有,还被我抛了冷眼,我因此得意极了。

  只是一回到家,看到母亲专门留出来的好棉花,焦点又全都转移到了姐姐的身上。母亲要将棉花用自行车驮到邻村弹棉花的人家里去,去掉棉籽,再将棉花弹成厚厚的棉絮,等着何时姐姐出嫁的时候,展开来,一针一线地缝进棉被里去。姐姐于是不好意思,听到母亲说要去弹棉花,就扭头躲开,好像这是一件难堪的事。她会跑到小伙伴家去玩,很晚才在母亲的骂声中回家,回家后唏哩呼噜地喝完玉米粥,就躺下睡了。于是母亲便骂:一说给你做被子,你就生气,还想赖在家里一辈子,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你要像你妹妹一样学习好,谁会催着你嫁人?还不是从小就不好好学习,整天知道吃喝打扮,到头来除了嫁个好人家,没别的路选!

  听到母亲夸我学习好,我本来应该高兴的吧,可是不知为什么,看到姐姐歪在床上,头朝向黑乎乎的墙壁,轻声地抽泣着,我的心里,却是难过起来,好像,姐姐马上就要出嫁了,那些我和她一起摘棉花的美好时光,很快,也要结束了。于是我靠着姐姐躺下来,并将被子拉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姐姐没有动。我想,那一刻,她的心里,大约和我一样,有棉花一样又轻又柔的暖吧。尽管,再过上一两年,她要跟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离开,睡在她的旁边,并与她盖同一床棉被的,再也不会是我。

  第04章 高粱

  高粱是村子里长得最仙气的一种庄稼,夏天的时候,它们细细长长地迎风而立,颇有诗仙李白醉酒后的逍遥姿态。当然村子里的人们,是不懂什么李白或者杜甫的,他们只是喜欢饭后去田地里走上一圈,或者蹲在村口,一边吸一袋烟,一边看那大片火红的高粱地,被晚霞染得更加地艳了,好像即将嫁人的新娘。女人们纳着鞋底,有那么片刻,她们会停下来,用针尾挠挠头发,而后看着风里摇摆的高粱们发会呆。她们大约想起了自己初当新娘的日子,同样的娇羞,连自家男人的脾性和容貌都还不怎么熟悉,就要扛起锄头下地干活,并接受全村人公开的审视和指点。男人们则想得更深远,他们从用高粱秸杆打成的房顶上的“薄”开始,延伸到给儿子娶一房像样的媳妇,再到给孙子编一方小凉席,夏天的时候卷着出去乘凉用。

  我们小孩子就没那么遥远的想法,我们只管当下。当下的事情,当然是怎么在九月开学的时候,让母亲用高粱杆串一个学加减法用的小算盘。高粱杆是截成手指长度大小的,串的数目多少,视学习程度而定。笨一点的就多串几个,防止老师出了两位数的加减法,还不知道怎么笔算,于是只能用最笨的方式,一个一个地数。每天去上学的时候,母亲都会强行将小算盘挂在我的脖子上,将我打扮得像一个化斋的和尚。因为头上身上长了虱子,我还被剃了光头,于是走路的时候,伴随着小算盘稀里哗啦的响声,我更像一个破落的和尚了。不过出了村口,我就将小算盘给摘下来,装入了书包里。只是到了学校,还是会免不了拿出来,给小伙伴们炫耀一下。大家会比拼谁的母亲做的小算盘更漂亮,用了黑线、白线还是纳鞋垫子的彩线,有没有剪得齐整,修得好看,数起来的时候,是不是特别轻松。只是再怎么好看,也抵挡不住上课的时候,因为算不准11+10=?而被上了年纪的数学老师,劈头盖脸地熊一顿,并顺手将小算盘给拽坏了扔掉。于是当天晚上,那个可怜的学生,不得不求母亲再给做一个,并撒谎说,是被同学给弄坏的。尽管如此,也挡不住被大人给打屁股,美其名曰,让他“记事”。

  关于高粱的记忆,基本上都是从被收割完之后开始的。高粱浑身都是宝,叶子和根首先被砍下来,堆积起来供冬天烧火做饭。随后村民们会将高粱莛子剪下来,整齐地晾晒在平房上,或者院子里。鸡们这时候也不会闲着,一年到头就这时候日子宽裕,它们会拼命地低头啄食着上面的高粱籽。这比平日里它们跑到灶间里扒拉着柴火,或者院墙根下“掘地三尺”寻找虫子的日子,好过多了。地盘都不用占,跑得快的跟跑得慢的,一样可以吃个脑满肠肥。当然,如果它们在上面拉屎撒尿,或者把摆放整齐的高粱杆,不识抬举地扒拉得乱七八糟,那么这样的好日子,立刻就会被主人们给打断了,将它们轰得很远;除非主人们有事离开,它们探头探脑观察上一阵,能有机会一窝蜂再冲过来,否则别想再回归美好旧时光。

  鸡们没啄完的高粱粒,便被父母摔打下来,装到尼龙袋子里,供鸡们慢慢享用,或者如果种的高粱多,就可以拿去卖掉,换点钱花。鸡们没了这好吃食,就只能吃麸子,或者到地里找点荤的虫子吃。摔不干净的高粱粒,便用镰刀一下下地刮下来,直到那高粱翎给刮得再也掉不下任何粒来,就可以拿来做工具了。

  几乎家家户户用来扫地的笤帚啊刷锅的刷子啊,都是用高粱翎自己做成的。这活基本上归家里的男人们干,因为用铁丝将高粱翎捆绑在一起,压紧,防止散开,算得上是一个技术活,铁丝的两端紧紧地扭在一起后,为了防止尖端扎手,还要用钳子给插到高粱杆里面去。一把上好的笤帚,不仅仅是将高粱翎捆绑在一起,还要讲究美观,大方,用起来也舒适顺手,而且清扫的过程中,不会总是掉下高粱粒,或者细小的草茎一样的翎子来,它们只会慢慢磨秃了,却不会一天天给掉光了。而刷锅的刷子更是如此,假如每天做饭炒菜,锅里都有一根高粱翎,那是很倒人胃口的,不做饭但却非常挑剔的男人们,会忍不住骂娘,抱怨那个做刷子的,当然,如果这刷子是他自己做的,也就只能默默地生闷气了。不过乡下的男人们似乎天生就会做这些精细的活计,这跟女人们天生会纳鞋底绣花做衣服一样,反而那些连一把锅刷子都不会做的粗笨男人,会遭来全村人的嘲笑。

  所以高粱晒干后,田地里的活渐渐忙完了,初冬,恰好也闲来无事,村里的女人们便剪下细长的高粱莛,备齐了料子,开始更新家里锅上蒸饺子用的篦子,或者晾面条用的锅配(山东方言,音似)。锅配是用两面高粱莛以十字形拿麻绳串在一起的,串完后会根据需要,剪成需要的大小,形状当然都是圆形。锅配中间加个缝纫机上用完的线轱辘,就成了锅盖。

  我对母亲静心缝制的锅盖不感兴趣,却对那线轱辘特别喜欢,所以某一天当我看到自己最爱的玩具,被母亲缝在了锅盖上之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出走当然只在村子里,而且是绕着村子跑,姐姐在后面喊着追我,我却故意三过家门而不入。直到最后,母亲向倔强的我妥协,将我的最爱——线轱辘,从锅盖上拆下来还给我,这才平息了此次出走事件。至于那锅盖上,被缝制上了什么东西作为提手,我却从未曾认真关注过。

  如果不注意,高粱莛做成的锅盖,常常会被烧糊了,或者因为蒸汽太多,又不注意晾晒,就发了霉,变得黑乎乎的。但锅盖需要每年换新,锅配却不需要,一个用来放刚刚包完的饺子、擀好的面条的锅配,可以用上几年时光,而不觉其旧。而且看到这样一个旧用具,心里会觉得心安,有家常的温暖的气息。但我总觉得,那旧味道,是从高粱地里生长出来的,它们因为是有纹理的,不像塑料或者铁质品,冰凉冷硬,缺乏温度,也想不到源头上,泥土的湿润和宽广。我还会因此想起女人们在冬天的煤油灯下,聚在一起,一边用麻线串着锅配,一边聊天时的琐碎家常。好像有一些家长里短的乡村故事,也一起被串进了其中,并在蒸馒头或者煮饺子的时候,浸润到我们的肠胃里。村民们不懂这些诗意浪漫的感觉,可是,他们却永远都是诗一样田园生活的不停息的缔造者。

  编席子也是女人们的活计。在冬天的夜晚,男人们破开高粱莛子,再用水将破开的皮湿润,使其变软。女人们则开始使出她们最大的能耐,无休无止的编起席子。席子大约算是艺术品吧。母亲常常会在上面变出花朵来,红的高粱莛子与黄的交错开来,便有了各式各样的花鸟虫鱼。不过村子里最好的编席的人,是男人二傻子。二傻子是个智障,什么也不会做,可是却唯独在编席上,天才一样。他能低头一刻不停地编上一天而不觉累,而且他编出的席子,美观大方舒适,他娘拿到镇上,不等吆喝,就抢售一空。尽管村子里小媳妇们常常去观摩学习他的编席技术,可是我却始终躲着他,甚至看到他翻着的白眼,会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回家去。所以我也从未见过二傻子编席时的神采,只在他坐门槛上,流着哈喇子朝我们小孩子喊叫的时候,觉得他其实与我一样,是个时常会陷入孤独的小孩,所以他只能依靠无需与人交流的编席,来排解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排解的内心深处的孤独感。

  “打薄”是另外一种与高粱相关的乡村生活。这纯粹属于大老爷们的活计,通常需要两个男人完成。所以女人们在冬天夜晚灯下纳鞋底做锅盖的时候,男人们在白天也没有闲着。“打薄”其实就是打秫秸薄棚的简称,跟打家具一样,都属于技术和体力兼而有之的乡村活计,所以一般都是要请同一个家族里的男人来帮忙。秫秸薄大致有两种用处,一种是日常用来晾晒地瓜干、棉花、玉米、白菜等东西的大垫子,一种是只有盖房子的时候,才会用到的房顶上的薄棚。晾晒东西的秫秸薄对用料没有那么讲究,差不多的高粱杆,都可以拿来使用,看起来这活有些像纺线,只不过工人都是大老爷们。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一个木头架子,再用绳子吊起几个砖头,用于固定秫秸薄,两根高粱杆之间,用麻绳连接起来。我猜测女人们织毛衣,跟这是一个原理。反正一个面积不太大的秫秸薄,一下午就打好了,请来的同族男人,也不用吃饭,就洗把手回了家。秋天的时候,将秫秸薄摊开在田地里,用来晾晒棉花。那棉花如果没有干,晚上也不用装起来,直接将秫秸薄卷起来,扛回家,第二天接着铺开来继续晒。有时候我很想躺在上面,变成一团棉花,或者一片干豆角,被人卷起来,扛回家去。这样慵懒的永远无法实现的生活,在我的想象中,总是又浪漫又诗意。尽管,真正的乡村生活,常常是琐碎枯燥,甚至孤独的。

  盖房子用的秫秸薄棚,就需要精挑细选最好的高粱杆,因为房顶的质量可大意不得。早在房顶上梁之前,就已经有村里最好的师傅,给打好了秫秸薄。只等着垒平屋口,上了梁,屋脊上的木头也弄好了,然后开始披上秫秸薄。秫秸薄要铺得平整,密实,这才开始在上面抹上黄草泥,苫上麦秸草,再抹一层泥,最后铺上红瓦,一间房子便竣了工。如果做得马马马虎虎,时间一长,便会从顶子上掉下来秫秸叶或者土块之类的杂物。有时候做饭出来的蒸汽,也会让这些玩意儿不请自来,掉到饭碗里,铁锅里。于是人在吃饭的时候,免不了会想起当年盖房子请的谁给上梁打薄或者泥瓦,并忍不住骂上一句,说干活不认真,白白吃了饭。而在北方呼啸的冬天夜晚,家里生起炉子,暖暖和和的,人的脸也红通通的,喝了酒一样,也会想起糊房子的人,说谁谁谁干活真实诚,从来不糊弄,瞧这顶棚糊得多密实,一点凉气也不进,明年开了春儿,咱家打薄还叫他!

  大人们在絮叨这些人情冷暖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在旁边,用高粱莛扎手表或者眼镜玩。眼镜是我最擅长扎的,将高粱莛的外皮剥下细细的4根来,再将里面的芯截取大小如指肚般的6块,而后便可以将其中一个芯串进外皮中间,并用另外一个芯连接起两端来。同样的方法做成另外一个圆框,并用小的尖利的皮连接起左右框,而后将两根外皮插进中间的芯,做成眼镜腿,剩下的两块芯在腿上做挡头,便可以戴在鼻梁上,充当知识分子了。有心灵手巧的伙伴,还会用高粱莛做出气派的宫殿、房子、小汽车等等模型来。

  有时候实在无聊,我还会剥下高粱莛的外皮来,将里面的芯做成香烟的样子,而后点燃火柴,一个人倚在墙根下,学着那些寂寞的老头,抬头看向天空,边吸着明明灭灭的“香烟”,边想着遥远的可以走出乡村的未来。天空上什么也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像我的心。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一株高粱,在秋天的地里,高高地随风飘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整个的秋天,都是属于我的。

  第05章 地瓜

  其实村子里更习惯将地瓜称呼为“芋头”,麦子收完以后,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田间地头种一点芋头。有时候也会在麦场里,开辟点暂时闲置的公共地盘。更多的人家,会选择将自家土地的一半都插上芋头秧子。插芋头秧的活儿,我们小孩子也可以帮上忙,不过是在挖出的坑里,将秧子丢进去,而后用脚丫子扒拉点周围的泥土埋上一截根茎,便算完了工。芋头们生命力旺盛,连茎带叶丢进去的秧子,被太阳一晒,就蔫了,我们小孩子免不了担心,是不是都死了?可是隔上几天,就会看到它们又一棵棵抬起头来,完全换了一副活泼生机的模样。

  芋头们跟玉米们一样,在没有成熟的风韵能吸引到路人的注意以前,永远都属于田地里会被人忘记的植物。它们的茎叶悄无声息地在地上攀爬,互相美好地缠绕,在风里耳鬓厮磨地说一些私密的话语。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根茎,在怎样努力地向下,饱满,丰润。像是一个一个的秘密,拥挤着,私语着。这阔大无边的世界,在春天的地下隐匿着。谁也不知道它们经历过什么,在细雨里有过怎样的呼喊。一切都是静寂的,潜滋暗长的。有人在苹果园里咳嗽一声,都能惊动它们的睡梦。

  这样的梦,在芋头们长到拳头大小的时候,就开始被人打扰。先是我们小孩子们,忍不住,总想偷偷地挖上一小片地,看看有多少拥挤着生长的芋头,它们又长到了多大的个头。甚至有时候仅仅是出于好奇,看一眼,而后便像埋上一块珠宝一样将它们重新藏进泥土,等着秋天收获的时候,会长出更多更大的宝石。有时候我们也会将芋头叶子连细长的茎一起掐下来,而后一节一节地掰下,于是整个茎就像项链一样,被薄薄的一条细丝连在一起,下面还挂着漂亮的绿色叶子。我们将这天然的耳坠,挂在耳朵上,或者脖子里,而后在村子里招摇过市。

  不过女人们就比我们小孩子实际得多。母亲会将鲜嫩的芋头叶子采回家去,洗干净了,放进开锅后的玉米咸糊豆粥里,于是那叶子的香气,便会在夏天傍晚的饭桌上,淡淡地散发出来。我常常在喝完后,意犹未尽地舔一舔碗沿,再将残留的芋头叶子,老牛反刍一样重新放齿间咀嚼一阵,还想再来一碗,肚子里却已经完全盛不下了。母亲还会将芋头叶子炒小白菜一样,放几瓣大蒜和一两个尖椒,炒出独特风味来,而后全家人就着面条呼噜呼噜地吃个底朝天,并慨叹想象中应该很难吃的芋头叶子,原来也能被母亲变戏法一样,变成一道上得了台面的好菜。

  这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的事情,在秋天一场霜降过后,便热闹喧哗起来。先是我们小孩子,几乎每天在野外玩耍累了之后,都会去人家地里偷几个大芋头,而后找个沙窝子躲起来,捡一些柴禾,自作一个小型烤架,将地瓜放在上面来回翻烤。下面负责掌握火候的小伙伴,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努力地吹啊吹,有时候一阵风过来,被烟尘呛得流出眼泪,那一张大花脸更是滑稽好玩,好像戏台子上粉墨登场的小丑。好在那芋头最终被烤熟了,大家轮番将芋头放在手心里,颠来倒去地吹着热气;有心急的,连皮也来不及剥,就一口咬了下去,常常烫得舌尖上都起了泡。不过那芋头绵长的香味,让这点皮外伤,看上去微不足道。即便因为着急回家忘了去水渠里洗一把脸,并被母亲拿笤帚疙瘩追着打骂,也觉得无关紧要。反正,那芋头的甜美滋味,足够慰藉一个漫长孤独的夜晚。

  待到芋头秧被割下来,全部晾晒到麦场上之后,大地便立刻变得清爽洁净起来,好像安静剪了短发、等待生育的女人。一切都是丰腴的,饱满的,温柔的。连地平线都似乎有了“孕味”。尽管,秋天的风已经有些凉意,黄昏的时候,沿着田间走上一段路,会忍不住打个寒噤。可是女人们在将芋头秧全部整理干净之后,空荡荡的田地在她们看来,便成了聚宝盆,一锄头下去,到处都是宝藏,到处都隐匿着希望。于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刨芋头、和礤芋头干的运动,便拉开了帷幕。

  刨芋头大约属于一个技术活,芋头们爱跟人玩捉迷藏,如果眼神不佳的,看不出芋头秧子被拔下来的痕迹,胡乱刨开来,大致会将一个硕大的芋头,给可惜地劈成了两半,露出红色、黄色或者乳白色的内里。“红心”芋头是最甜的,生吃味道也好。于是便有地里碍手碍脚的小孩子跑上来,将那劈开了的红心芋头抢了去,脆生生地一口咬下大半个。女人们便骂“饿死鬼”,并顺手抄起坑里的两个大芋头,扔到近处的芋头堆上去。

  芋头堆在地里越来越多,好像海边上潮水退去,忽然间露出深藏在沙中的贝壳,一个一个,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农妇们尽管不是捡贝壳的少女,脸上却全是心满意足的微笑。抡锄头下去的时候,也不觉得胳膊酸痛,只一下一下地刨着,一个一个地捡拾着,弯腰的时候,会看到她们胸前的乳房,也在秋风里幸福地饱满地晃动着。

  等到将田地翻个底朝天之后,母亲便会找来街坊邻居家的女人们,坐在一堆堆的芋头前,边用刨子将芋头礤成薄片,边张家长李家短地唠着嗑。刨子是特制的,专门用来礤芋头干用的,是在一张四条腿的长木凳子上,挖下一个洞,装上一个镰刀片,便完了工。女人们可以坐在凳子上,洗衣服一样弯腰礤着芋头。我们小孩子当然也不会吃闲饭,全被大人们支使着去晾晒芋头干。芋头干像纸片一样,一页一页均匀地在地里铺展开来。于是等到所有芋头都削完的时候,地里就成了大片的白。女人们直起疲惫的腰,看着面前的劳动果实,颇有又怀了一个孩子似的骄傲。

  不过晾晒芋头干全靠老天爷赏脸,如果秋高气爽,那么这一年也算是个好收成,芋头干很快就干透了,可以卖个好价钱,或者磨成芋头面,以更高一些的价格,卖给村里做粉条粉皮的人家。但是假如老天爷不高兴,连着降上几天雨,芋头干不等晾干,就发了霉,自家吃不了,也卖不出好价钱,礤芋头干时的喜气洋洋,就全都变成了愁眉苦脸。若是赶上响晴的天,忽然间降下一场大雨来,整个村子里都会浩浩荡荡地出动,跑去地里捡拾芋头干。

  好在,这样壮观的景象,并不太多。晒干的芋头干,很快就进了仓,并换成我们需要的花花绿绿的票子。也有没有被礤、留着自己家吃的芋头,会被父母放到门口的旱井里去储藏。井其实是地窖,井口小,但井里面的天地,却比一般的要宽阔很多,好像一个小小的建在地下的房子。当然,能到井里逛上一圈的,也只有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父亲总是会将粗麻绳绑到我的腰上,而后牵着绳子,慢慢将我放到井底去。待我站稳后,父亲又将芋头装到篮子里,以同样的方式,放到井底。我的任务,当然是将芋头们垒砖一样,一块块整齐地摞起来。忙碌的间隙,我会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捅一捅那些神秘的小洞,那里面除了藏着各式各样的虫子,还有让我恐惧的蛇。但蛇们似乎更怕我,每次出来露上一面,不等我尖叫,就又溜回了洞里。于是我便一边毛骨悚然地摆着芋头,一边抬头朝地上的父母喊叫:快完了没,完了赶紧拉我上去啊,否则我很快会被蛇给吃了的!

  蛇们当然不会吃人。倒是我,一整个冬天,都有香甜的芋头吃。而父母因为小时候家穷,天天吃烂芋头,早就腻了,甚至父亲见了还会反胃。所以我和姐姐就将芋头们,以蒸啊煮啊熬玉米粥啊烤啊烧啊等各种方式,无休无止地吃啊吃。

  我们小孩子会将拉到麦场里的芋头秧,挑拣出一些结实又够长的,拿来做跳绳用。于是秋末冬初的校园里,处处都是芋头秧下跳绳的身影。老人们没这么泼实,他们倚在有太阳的墙根下,撸一把晒干了的芋头叶子,在手心里搓成碎末,而后小心地倒在我们小孩子用完的作业本撕成的纸片上,又卷好了,用唾液粘上点边,便划开火柴,点燃了抽。我不知道这烟到底好不好抽,但那些老头们,却一个一个眯眼抽得过瘾。好像那不是芋头叶子,而是上好的烟叶。秋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着麦场,晒着沟渠,也让抽芋头叶子的老人们,镀了金似的,明晃晃的。

  赶在麦子播种之前,村里的老太太们,会扛起铁锹,带上自家孙子孙女,翻遍村里每一块芋头地,寻找被人漏下的芋头。那些在霜后的泥土里多呆了一段时间的芋头们,总是格外地甜。老太太们一双三寸金莲,却跑得飞快,唯恐被别人给提前翻了个遍,自家什么也寻不到。小孩子们则欢天喜地地在秋天的风里奔跑,每每捡拾到一个瘦小的芋头,就欢呼雀跃,好像那是童话里的宝贝。不远处听见男人吆喝牲口耕地的声音:嘚驾!一只肥硕的兔子嗖一声穿过田野,消失在苹果园的深处。小脚的老太太们直起弯着的腰,朝着已经跑去玩耍的孙子骂一句“兔崽子”,便将刨出的芋头揣进衣兜里,继续寻宝行动。

  等到芋头地被人翻了几次之后,大地上就干净空旷了许多。似乎冬天一到,所有的植物都钻进了泥土,人也隐匿起来,全躲在家里,守着旺旺的炉火烤芋头吃。芋头一定是放在炭炉子的下面,炉灰一层一层慢慢地落下来,房间里便飘满了芋头的香味。有时候我和姐姐还会在炉子的上面架两根铁条,烤粉皮吃。粉皮也是芋头面粉做的,烤熟后咬起来咯吱咯吱脆响,好像有两只闲得无聊的老鼠,在存满食物的自家仓库里,随便嚼点什么,打发漫长无边又幸福安逸的夜晚。

  可惜跟姐姐一起争抢着吃烤地瓜或者烤粉皮的时光,并不太长。很快姐姐就出嫁了,娘家的宴请饭,是在家里请的。父亲亲自掌勺做饭,一桌子都是跟我和姐姐平辈的人,其中小孩子居多。但父母并不敢怠慢这些被大人们委派来,参加婚宴的小孩子们,父亲炒了一桌子的菜,最后一个上的,是颇费精力的拔丝地瓜。为了省钱,父亲没有请厨师,也没有请教村里的红白喜事厨师们,如何做拔丝地瓜。父亲只是闷头自己琢磨,一会放油,一会放糖,一会又在热油锅里哗啦一声倒入芋头块。满屋子的油烟味,和父亲满头的大汗,也没有换来一盘可以成功拔丝的拔丝地瓜。小孩子们只好奇地夹起一块好像在糖水里蘸过的芋头块,尝了一口,便丢掉了。父亲堆着笑,劝他们“趁热快吃”,可还是没有一个人,再碰一碰那盘冷掉的拔丝地瓜。

  那些看似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还是将这盘寒碜的拔丝地瓜,夸张着讲给了大人,又经过女人们的嘴添油加醋后,传遍了整个的村子。人们都说,老王家嫁闺女,真抠门,连个厨子也舍不得请,老王自己做了拔丝地瓜,可惜一个丝也没拔出来,也不知道老王事后是不是更可怜闺女,还是那一盘子被浪费掉的芋头。

  父亲究竟有没有觉得愧对过姐姐,他从未说过,我也从不曾问过。好像,一切故事,都像芋头一样,被封进了冬天的地窖。

  第06章 西瓜

  黑亮的西瓜种子还装在漂亮的铁罐子里的时候,我就想偷偷打开来,嗑上一粒尝尝了。但父母总是说,这些种子是喷过农药的,吃了会死人。我不想跟村子里的女人们一样,灌上一瓶农药下去,就翻了白眼,还得很麻烦地被地排车拉到医院,用肥皂水清洗肠胃,所以只能咽下一口唾液,耐心又焦急地等待着夏天的到来。

  西瓜尚未在浓密的叶子下若隐若现的时候,跟任何一种植物一样,不会被人们想起或者惦念。我们小孩子尽管在田间地头上奔跑,哪管经过的究竟是西瓜地,还是稻子地,再或玉米地,高粱地。直到某一天,忽然间被一个圆滚滚的绿色家伙给绊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巴,才会忽然间发现,啊,西瓜竟然大到快要红了瓤子了!

  这比任何的科学发现都能让我开心,因为接下来的任务,就要轮到我和姐姐上场了。父母早早地就在田地里扎了瓜棚。瓜棚就是一个木床,简单地搭一个顶棚,然后塑料纸折下来,就能挡风避雨了。看瓜是一个大任务,至少我和姐姐是这样认为的。似乎瓜看不好,就会被人全都偷光了一样,或者那瓜就会个个吃起来不甜,拿到集上卖,人家打开一个三角小口一尝,立刻拒绝,掉头走了。所以每天早晨起来,吃完了饭,我一抹嘴,便跑出了家门。姐姐就在后面追我,喊着让我提一壶水过去。我头也不回地喊:渴了有西瓜,饿了有甜瓜,愁什么呢?!

  姐姐当然按照母亲的要求,自己提着一暖壶水随后也到了西瓜地。我已经躺在凉风习习的瓜棚里,一边看罐头瓶子里我养的健硕的蚂蚱,一边瞅着瓜地里有无陌生人伺机偷瓜了。我很少会想到,即便有人来偷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小小的我,究竟能够坐什么。我只是觉得只要瓜棚下有人,小偷们就不敢靠近,如果他们大了胆子前来,也一定让他们有来无回,一棒子砸晕在瓜田里。这些当然都是我的想象。事实上,当白天的悠闲过去,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听着玉米地里蛐蛐们的叫声,狗们在某个角落里低低地吠叫,街道上有小孩子在哭闹着喊着妈妈,我总是会下意识地靠姐姐近一些。如果忽然间有脚步声在地头上传来,我会吓得心提到嗓子眼,恨不能躲到床底下去,化作一把泥土,一片叶子,一个西瓜,总之什么不引人注意,就化作什么。比我大三岁的姐姐也大气不敢出一口,只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好像在玉米地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我想那贼一定在偷窥着我们。我在心里默念着,赶紧挑一个最大的西瓜,快快走吧;无论如何,都放过我和姐姐,让我们能平安地回家吃母亲做的一顿晚饭。我还想问问姐姐,怎么办呢?你害怕吗?可是却开不了口,怕一出声,那贼立刻拿了大棒子,从背后当头给我一棍。

  在我吓得闭上眼睛,连头顶夜空里漂亮的星星和月亮也不敢看,而且马上要很没出息地哭出声来的时候,母亲温暖熟悉的声音忽然间响起,我立刻跳起来,冲母亲喊:娘,我饿了!母亲的手电筒照过来,递给我和姐姐:饿了快回家喝“玉米糊豆粥”去,路上注意点,别栽沟里去了!

  其实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真希望能像很小的时候那样,让母亲背着我回家,我躺在她宽阔的脊背上,觉得世界是安全的,巢穴一样暖洋洋的。但母亲还要接替我和姐姐继续看瓜,如果不放心,她还会让父亲在瓜棚里度过一个夜晚。我是完全不敢在空无一人的西瓜地里过夜的,尽管头顶有满天的繁星陪伴,可是那反而让人更加地觉得孤独和恐慌,似乎周围的玉米地里,风过处响起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全是想要偷瓜的人。小偷们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为什么他们不偷钱,不偷小孩,偏偏对一个西瓜痴迷?他们是天天饿肚子的人吗?如果被逮住了,他们会被揍一顿呢,还是会被扭送到派出所里去呢?为了一个西瓜坐牢的人,多么委屈啊!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跟着拿手电筒的姐姐走过田间小路,经过一个沟渠,穿过一条巷子,再战战兢兢地路过哑巴家门口,心里保佑着哑巴千万别走出家门,冲我啊啊叫唤;然后再一折一拐,便进了自己家门。父亲正在院子里就着灯光搓麻绳,准备卖西瓜的时候,绑地排车上的西瓜用。姐姐自己舀了糊豆粥喝,我也去灶间盛饭,却无意中踩着一个夜游的老鼠的尾巴,我吓坏了,喊:娘,有老鼠!却没有人搭理我的惊吓。我想起瓜棚下的母亲,忽然有些想她,后悔跟了姐姐回来。我宁肯饿着肚子,也不想在如此孤独的夜晚,一个人吃饱了睡下。

  后来母亲究竟有没有回来睡觉呢,我也不知道,因为第二天清晨,我睁开眼睛,母亲已经扛起锄头又下地干活了。桌子上放着一个洗干净的甜瓜,我欣喜地咬下一口,觉得院子里没有人声的寂寞,被这甜蜜的味道给冲淡了。尽管姐姐因为我没有先让她啃一口,而给了我一连串白眼,但我依然旁若无人地吃完一半后,重重放在桌子上,出了门。

  我要去瓜棚里找寻我的蚂蚱,我在罐头瓶子里面放了草茎啊豆角啊之类的吃食,我确定它不会被饿死,但会不会被父亲给扔掉,我却不太确定。扔掉了也没什么,只要别让坏脾气的父亲,一脚给踩死在瓜棚里就好。

  瓜棚里已经有些热了,母亲在地里忙着锄草,父亲则在给黄瓜和豆角搭着架子。太阳将瓜棚里的席子烤得热烘烘的,我心不在焉地坐在上面,看着热气在大地上蒸腾,我很希望像一只蚂蚁一样,钻到阴凉的床底下去呆着。我更希望这时候的父亲会开开恩,在地里左敲敲,右敲敲,找到一个熟得恰到好处的西瓜后,便毫不犹豫地摘下来,抱到瓜棚里来,先放到水桶里“冰镇”半个小时,而后细长的水果刀切下去,便是世间最美味的黄色沙瓤西瓜了。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沙瓤西瓜更好吃的水果了,否则我明明吃得肚子撑得难受,还非要跑到西瓜地里,撒一泡味道浓郁的尿,而后提着裤子跑回来,继续敞开了肚皮吃。就连邻居家果园里的狗,也能闻到那蜜甜的味道,顾不得是不是自家人,过来跟我们凑上一桌。当然,狗很自觉地吃我们扔到地上的西瓜皮。至于盆里的,它也明白,那是我们家留着腌咸菜用的。

  等到人和狗都吃得肚子溜圆了,也就到了午休的时间。于是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就剩下知了的鸣叫,和风拂过玉米叶子的轻微声响。人躺在小风嗖嗖的瓜棚里,听着头顶上的塑料纸被风掀起又落下的柔和的簌簌声,很轻盈地便滑入了午后的梦中。梦里会有什么呢,大约就像置身的这片田野一样,处处是绿色的藤蔓,爬满了有漂亮花纹的西瓜,狗卧在床底下,蚂蚱隐匿在瓶子里;热气在风里离开大地,向半空蒸腾;甜瓜在某个角落里,等人采摘;一只鸟嗖一声飞离了玉米地,前往某片未知的果园。

  就在这样的安静里,一个人影,晃动着朝西瓜地走来。我总是纳闷,偷瓜的人为什么不在夜晚的漆黑里作案,非要在太阳毒辣的正午“行凶”呢?难道他就不怕人看到了,会被揪住扭送到派出所去?后来我想明白了,大约他们和我一样,只有在太阳最为无情的正午,才会对西瓜有最强烈的品尝欲望。就像一个饥渴的路人,明明知道人家里有狗,可还是会直接闯入,连主人也不管,舀一碗水就咕咚咕咚地灌进嘴里去。而在夏天,除了需要花钱买的冰棍,还有什么吃食,能比西瓜更容易引起人清凉解渴的联想呢?所以小偷们这时在家里辗转反侧坐不住了,纷纷出洞,趁着整个村子都在昏沉沉的午睡的时候,前往事先就踩好了点的某个人家的瓜地。

  谁也不知道偷瓜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踩点的,大约西瓜刚刚冒出头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琢磨上了,眼瞅着哪家的瓜地一派喜气丰收的模样,个个西瓜都圆滚滚的,惹人惦记。如果不吃上一个,这一年夏天,真是等于白过了。看瓜的人,也大约在视线交锋中,就发现了偷瓜者的欲望火苗,所以一来一往,就是家家瓜地里都建起了瓜棚,等着前来买瓜的人,更等着胆敢偷瓜的那个主儿。

  可是那个来偷瓜的贼,始终都没有来,以致于我常常问母亲,明明没有贼来我们家,为什么还非要那么辛苦地天天在地里看呢?母亲便瞪我说:万一哪天贼来了,将西瓜全都偷走了,岂不是这一年都白辛苦了?

  母亲说的万一,只在别人家的西瓜地里,偶尔出现过。据说是一些夏天里闲得无聊的小孩子,非要弄出点事来,给村子里的人看看不可,于是便东游西走地偷鸡摸狗,兼营偷了瓜去树林里逍遥。一旦他们被逮住了,道歉的从来都是大人,提着一篮子自家种的青菜,在夜色掩映下,摸至被偷人家的门口,讪讪地陪着笑,在拉家常的时候,将自己龟孙儿子办的丑事给狠批一通。那被偷的看在同村的份儿上,也就不计前嫌,临走,还朝那菜篮子里,放上一个沙瓤的大西瓜,西瓜还是从自家井里刚刚提上来的,冰镇的一般,每个细胞里都透着清凉劲。只是笑脸送出去后,被偷的人家的孩子或者女人,总免不了忿忿嘟囔:偷一个,再拿一个,这买卖真合算。男人们厌烦这样叽叽歪歪的小肚鸡肠,回身呵斥:闲着没事,看瓜去!不至于为了一个西瓜,撕破了脸!

  西瓜被一车一车地拉着去集市上卖的时候,很少会有人再将防贼当成看瓜的重点。那时候的瓜地,渐渐变得空旷,露出了泥土的颜色,而田地中间点缀一样的甜瓜,更是显得落寞和孤独。瓜蔓开始失去了昔日的水分,变得枯黄。周围的玉米地,慢慢地茂密,风一吹过,便传来哗哗的声响,好像是一条无边的河流,在夏日的黄昏里流淌。父亲和母亲去卖瓜还没有回来,我希望他们的地排车里,不是空着回来的,至少会给我带回点漂亮的小玩意儿,文具或者衣服,什么都行。可惜,他们总是想不到我,地排车里放着的,不是农药化肥或者农具之类的,便是没有卖完被拉回来的西瓜。姐姐似乎很少关心这些,她要忙着在父母回家之前,将玉米糊豆粥烧好,再从生了很多蛆虫的咸菜缸里,捞一个咸菜疙瘩出来,切好了放在盘子里。一切都准备好了,这才去西瓜地里替我回家。

  不管我在瓜地里做了什么,总会被姐姐呵斥,似乎我做什么都不对。假如我在瓜棚下睡着了,她会直接将我拽起来,连一点梦的尾巴都不给我留,就凶巴巴地催我回家。我猜想她是怕父母回来后,因为瓜没有卖出去多少,而心情太差,骂她做得饭难吃,所以才提前焦虑烦恼,以致于需要将心底的惧怕,统统都输送给我,才能觉得安稳。

  有能干的姐姐在,我永远都不用担心父母会骂到我。所以也就不怎么搭理姐姐的呵斥,只白一眼她,慢吞吞走出了瓜地。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地平线了,整个村庄都笼罩在薄薄的青烟和夕阳之中。一切都是安静的,连狗叫也没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滑过一个一个正在饱满的玉米。哑巴女人的声音,在远处的某个地方啊啊地传来。不知是在与人争执,还是在向人描述着什么。一只羊咩咩地在地边上吃草,谁家的狗忽然间受了惊吓一样,叫了起来。

  我一块田地一块田地地走过,看到村子里所有的西瓜地,原来都与我们家的一样,变得空荡起来,好像被洗劫过后的战场,或者被人偷袭过的家园。有些忧伤,还有失落。我想起瓜棚也很快就要拆了,我养的蚂蚱,大约会在某个清凉的夜里,悄无声息地溜走。而等到瓜棚的4个柱子拔掉,地面重新成为田地的垄沟,完全看不出我曾经在某个夜晚,躺在瓜棚下看向天空的痕迹。

  我知道,最后一个有些寡淡的西瓜吃后,热闹的夏天,也就快要过去了。

  第07章 向日葵

  母亲不知为何,忽然间想起来在院子里种上了向日葵。那时候我们家的牛棚还没有架起来,靠南墙的一小片空地,便被母亲在春天里刨开来,拣出石子,拔掉野草,撒上种子,浇水施肥,好一番侍弄,终于成了型,于是在一个星期后,向日葵探出了头,母亲又在四周围上矮的栅栏,便开始期待着它们一日日向着太阳生长。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这种植物。尽管,我早已学会了在过年的时候,边听着女人们噼里啪啦地唠嗑,边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嗑瓜子。但瓜子究竟是怎么生长出来的,我却从来都不清楚,更不知道它们每天如何追着太阳绽放开花朵。我只是常常在秋天的时候,看到母亲和别的女人们,从集市上将一堆向日葵的花盘买回来,而后在簸箕里搓,一直搓到全都碎了,将瓜子以外的多余的东西全簸出来,再晾晒干了,才装到塑料袋子里,等着过年的时候食用。

  我天天在院墙内外跟着胖婶家的艳玲奔来跑去,当然不会关注一株普通的向日葵,有怎样的生长过程,我只一心一意惦念着开花时的向日葵,惦念着秋天的来临,至于向日葵怎么突破了瓜子壳,从泥土里忽然间钻出来,又在一场雨后,在风里飞速地向上生长,则完全被我给忽略掉。好像,向日葵一生下来,就是一朵花的模样,中间几个月漫长的生长过程,所历经的风吹雨打,则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

  盛夏,当小小的向日葵园,终于有了第一朵花的时候,我的视线,才从院墙外的世界,转移到院子里。此时的小鸡们也已经羽翼丰满,它们不再聚精会神于啄食或者踩踏小小的向日葵嫩芽,而是喜欢用爪子在泥土里到处抓挠,寻找肥硕的虫子吃。有时候它们也会飞到墙头上去,欣赏着露出金黄色花瓣的向日葵,好像这一片即将绚烂的地盘,是独属于它们的。

  我也开始像一只鸡或者麻雀那样,蹲踞在院子里的某个角落,在清晨或者黄昏,观察向日葵如何迎着朝阳绽开笑颜,并追寻着阳光的足迹,转动自己的花朵,直至夕阳落下,它们也一低头,坠入了梦乡。夜晚的庭院里,静悄悄的,邻居家的小孩子偶尔打碎了一只碗,被父母一阵高声呵斥,随即这叫骂声就停止了,于是静谧愈发地深邃下去。我躺在凉席上,扇着蒲扇,将一只总是绕着我嗡嗡叫着的蚊子,隔离在安全的距离。夜色中的向日葵,因为仰视,看上去愈发地细高,那沉沉的花盘,好像在颈上支撑不住,很快就要折断掉落下来一样;可是等了许久,都没有断裂的声音,只有一小片叶子,在风里飘下来,于是夜色被这轻微的啪嗒声碰了一下,又瞬间水一样合拢。那静,更加地深了。

  村里并没有种植向日葵的习惯,不过是像西瓜地里点缀一些甜瓜一样,被女人们突发奇想般,在玉米地的中间,来上几十棵。于是开花时节,那有灿烂笑脸的向日葵,在田野里便格外地引人注目。每个路过的女人,都会停下来,怀着心思看上一会。如果碰上主人在,就会隔着玉米地喊:你家种的葵花看着真喜人。主人的回话,都是要分亲疏远近的。如果是本家,就会大方回过去:等熟的时候,给你送几个过去。地头上的女人再看那风里葵花的笑脸,便觉得愈发地诱人。如果这女人只是村里关系一般甚至有过摩擦的,主人则会淡淡一笑,回道:可不是碰上了雨水大的好年景。至于女人下意识地对着即将熟透了的葵花籽咽了一口唾液,则全当没看见。只有等她走过去了,主人才会对自家男人哼一声道:还想吃我家葵花籽,呸,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不过乡下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女人多得很,所以从我们家的向日葵园初具规模的那天起,就不断有女人们来造访。她们以各式的名义过来,有时是借点针头线脑的东西,有时来看一眼我们家的猪啊鸡啊是否长了斤两,卖给谁家更能挣钱,有时问问去镇上买化肥了没?化肥又涨价了没?有时又说要跟着母亲学纳花样鞋底。母亲床头的大箱子里有一本厚厚的书,书当然不是用来读的,而是夹各式各样的剪纸的,剪纸其实是一些花样,用来纳鞋底的时候,先画在上面,再用丝线将图案纳出来。女人们一边翻着母亲的花样本,一边啧啧地赞叹,说:瞧这喜鹊剪的,简直是神了!还有这牡丹,多喜庆!咦,我们家门前的一丛野草,怎么跑到上面去了?哎呀,这不是你们家园子里种的葵花吗?一点不差啊!

  母亲于是变得忙碌起来,既要给向日葵浇水施肥捉虫子,还要侍弄左边的菜园子。菜园子里有蜜蜂蝴蝶飞舞,嗡嗡地响个不停,好像要驱赶前来拍马的女人们。母亲一边听着院子里女人们的絮叨和废话,一边在菜园子里锄草,青椒和茄子已经有些结了果,鲜嫩嫩地藏在枝叶之间,母亲多个心眼,偏偏不摘,因为摘下来,还要虚让一番,万一那个女人不客气,全都拿了去,岂不是亏了?于是女人看着忙碌的母亲,向右瞅一眼蓬勃向上的葵花,向左扫一下硕果累累的菜园,讪讪地一笑,说:丽她娘,你先忙着,我走了,改天再来。母亲擦擦汗,终于忍不住,客气一句:有空来啊,等葵花熟了,我送点过去给你们家孩子尝尝。那女人果然兴奋起来,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喜气洋洋地走了。

  于是因为这一片向日葵,我们家安静的院子,有了些热闹。晚上母亲坐在马扎上,将向日葵数了又数,确定好了会收获多少向日葵花盘,便跟父亲絮叨要送谁家。父亲不喜欢听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而且他也不理解这点蝇头小利有什么好算计的,至于让母亲那么费心思么?即便是全留着自己家吃,谁又能说什么?显然,父亲像村子里大部分男人一样,根本不了解女人们的曲折心肠,不要说一点葵花籽,即便是一碗粥,有时候都能让女人们闹翻,且在田间地头上见了面,话也不说。不过乡下男人女人们的距离,永远都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男人们从未尝试着去理解女人的唠叨和抱怨,他们永远觉得女人是特别麻烦的动物,还不如自己家里的牛羊省心;而女人们也永远不知道自家男人为什么总是粗声大嗓的对自己,难道为他生儿育女、辛苦一生的女人,不应该好好对她吗?可是男人女人们也只是这样想想,从未有跨过沟渠的念头。就像这一片向日葵,母亲看到的是成熟后乡下人事的复杂,而父亲却根本不关心谁会吃到这些葵花籽,他完全就不参与这片不成气候的向日葵的收成小事。

  秋天的气息刚刚抵达村子边沿的时候,向日葵就已经熟得再也转不动沉甸甸的花盘了。母亲拿了大剪子,将那些熟透了的葵花剪下来,晾晒到平房上去。其实在香台上晾晒也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母亲非得说,鸡跳上香台啄吃光了,岂不是几个月的辛苦全都白费了?父亲心眼少,当下反驳:就你养的那些鸡吧,哪个那么大胆,敢偷吃你的劳动果实?但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却早熟到完全读懂了母亲的话外之音,于是当即嘴快喊道:娘不是怕鸡偷吃,是怕人来吃!母亲虽然骂了爱插嘴的姐姐一句,但心里却是默许了姐姐的推测,并盘算着明天会有哪几个葵花,也能运到平房上去了。

  这时的村子里还没有秋收的迹象,大家都在田间闲适地除草,所以谁家有了点特别的动静,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整个村子里就都传遍了。事实上母亲种下的向日葵,在越过墙头绽开花朵的时候,女人们的鼻子就都嗅到了那股子香气。掐指一算,我们家的向日葵已经晒干可以吃了,那么,就找点理由过来跑上一趟吧。

  近水楼台先得月,隔壁的胖婶当然在院子里一抬头就看到了平房上磕着一粒葵花籽的母亲。她单刀直入:丽她娘,在晾晒什么呢?母亲有些心慌,将葵花籽藏到后槽牙旁边,而后忙忙地掩饰道:没晾晒啥,就上来透透气,院子里有些憋气。胖婶立刻接上去:等那片向日葵都收完了,院子就敞亮了。母亲咳嗽了几下,好像那一粒葵花籽,忽然间逃出后槽牙的小角落,想要冲到永远没有人会发现的肚子里去一样,只是跑得有些急,被呛住了,反而一下子喷出来,恰好落在了胖婶家的院子里;于是一只眼疾手快的鸡跑过来,一下子叼住了那粒葵花籽。站在平房上的母亲,脸忽然间红得像月子里染的红鸡蛋。

  别的女人也陆陆续续来了。有王战的奶奶,颠着一双三寸金莲,却比谁跑得都快。她早就在平房上瞅见了我们家招蜂引蝶的向日葵,决定以本家奶奶的身份,从母亲这里理直气壮地讨要几个大葵花盘,回去炒了给孙子王战吃。她还没进门呢,就朝母亲喊了起来:侄媳妇,葵花籽晒干了吧?我来给我们家孙子拿点回去尝尝鲜。母亲向来在人前是识大体的好媳妇,见了王战奶奶,马上笑脸迎上去,大方道:真巧,我正想着出门给您老人家送点过去尝尝呢!来,抓一把我刚刚炒好的咸味的葵花籽,看看跟集市上卖的味道一样不?王战奶奶笑得蜜汁都流出来了,她没忘吹掉簸箕里的灰尘,而后拈起一粒来,放在松动的齿间轻轻一咬,便点头评判道:盐味是够了,就是火候过了些,这炒瓜子可是门技术,跟摊煎饼一样,火大了小了都不合适,这么着,你给我几个,我拿回去炒了,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母亲心里一沉,但嘴上却全是拍马的词儿:大娘在咱村里出了名的炒货好手,人家都吐掉的西瓜子,让你一炒,都可以进县城饭店的门槛了。王战奶奶一撇嘴,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母亲夸她夸得轻了,她的技术,实在是该进省城饭店的大门的。

  王战奶奶前脚刚走,能勉强扯得上亲戚的其他女人们,也匆忙洗把脸赶了过来。每个前来讨要葵花籽的女人,都有恰如其分的理由,好像母亲种下的每一棵向日葵,都是注定了要属于她们的。倒是辛苦了整个夏天的母亲,成了别人家的仆人一样,而且,还是一分钱都不能收的免费仆人。母亲于是趁着夜色将剩下的葵花全都剪了下来,拿到高高的平房上去晒。用她的话说,就是让鸟雀都啄食干净,也不能让这些吃人家不怕嘴短的老娘们全刮擦了去!于是来迟了一步的女人们,看着院子里已经连根都被拔掉的向日葵杆,垃圾一样胡乱丢在地上,脸上露出鲜明的失落,那样子不像是少吃了一把新鲜的葵花籽,更像是丢了几百块钱。母亲一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笑着招呼她们:坐啊他大婶子,明年要是有时间,种了新的一定给你留着,今年是不行了,种得少,连我家大妮二妮都没嗑上一些,就让人要走了。女人坐在忽然间空荡起来的院子里,觉得有些寂寞,唠几句无关痛痒的嗑,说一句忙,就起身走出了院门。母亲瞅着那背影,飞了个白眼,而后等着那脚步声在巷子口完全消失掉了,才忿忿道:一个个都是馋嘴头子,想吃,还不愿意种,敢情世界上的好事全被你们给占去了!父亲听了不耐烦,扔过来一句:都是你事多,非得种什么葵花籽,你要不想吃,还能惹来这么多叨叨个没完没了的大嘴?!母亲被这话噎住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临到过年的时候,家家都开始置办年货。姐姐也用自行车驮着我,和我们家后院的大梅二梅姐妹俩,一起去赶集。母亲给了零钱,叮嘱说,记得买二斤葵花籽来,好不容易种得那些,全被村里厚脸皮的娘们给要去了。

  我在集市上第一次见到卖葵花籽的,原来都用大麻袋装着,敞口放在面前。有来买的女人,常常趁着卖葵花籽的男人称秤的工夫,悄悄抓上一把,放到口袋里。那些女人的布兜都很大,好像能盛得下集市上所有她想要的年货。我怀疑她们在出门之前,是专门缝了一个大大的布兜在衣服上的,因为她们买回去的东西,永远没有偷拿回去的多。

  我和姐姐站在一旁等买葵花籽的时候,大梅二梅已经趁着人多拥挤,各偷了两大口袋瓜子,她们笑嘻嘻地挤出人群,并怂恿我和姐姐也去。我有些怕,姐姐其实也怕,但却壮了胆子,将手伸进了人腿掩映下的麻袋里。忽然,人群被推开来,一个男人的大脚,一下子踹在了姐姐的后背上,将她踢倒在冬天结了冰的泥地上。然后听到那个卖葵花籽的男人破口大骂:不要脸,这么小就偷东西!我知道那男人是忍了很久了,只是他没有办法踹那些买半斤葵花籽,却偷拿一斤的女人们,于是,便将所有的怒气,一脚踢在了姐姐的身上。

  姐姐红着脸很快地爬起来,拉起我,就快步离开了卖葵花籽的摊位。我们两个人穿过卖床单的,售衣服的,叫喊桔子苹果的,并将那些喧哗全都抛在了身后。包括,那个想要吼骂全世界的男人。

  回来的路上,我们谁也不提买瓜子的事。母亲给的用来盛放瓜子的书包,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大梅二梅的兜里,却是满满当当的,可是,她们却红脸追着将自行车骑得飞快的姐姐,一句话也没有。

  等自行车骑到自家巷子口,姐姐才跳下来,然后小声地、甚至带着点低声下气地对我说:回家别跟娘说我被踢的事……我点点头,忽然有些想哭,好像那一脚,不是踢在姐姐的身上,而是我自己的脸上。集市上那些女人们,此刻全都涌了过来,吐着唾液,嘲笑着,叫骂着,又拿瓜子壳砸着我,让我无所躲闪。

  我看见母亲在门口等着我们,又喊我和姐姐的名字。我快速地将眼泪擦干,装作很开心的样子,高喊着“娘”,朝母亲飞奔过去。

  第08章 腊条

  腊条在乡下,更常用的名字是“条子”,专门供编筐所用。父亲是十里八乡数得着的“职业编筐人”,所以对于腊条,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有发言权。在我还没有出生以前,父亲就去外乡拜师学艺,有了这门可以养活一家老小的手艺。而家里的院子里,也成年累月地堆满了腊条,旧的编成了筐,新的又源源不断地通过卡车运进来。于是庭院里便总是有一股潮湿的新鲜的腊条的气息,好像,它们还在西坡的田野里,迎着细雨挺拔地向着天空生长。

  秋天的时候,种植腊条的人家,早早地就跟父亲联系好,定在某一天,用大卡车将一年编筐所需的腊条,全拉了来。父亲是村里唯一一个懂得编各式“条货”的人,当然,别家的男人们,偶尔也会编个筐啊篮啊,应付一下日常所需,但是如果像样一些,拿得出手一些,看上去像个过日子的人家,还得必须买父亲手里的条货。所以虽然编筐这门手艺,不能让我们家大富大贵,但至少可以补贴点零花钱。在暂时寻不到别的更合适的行当之前,父亲也就像种庄稼一样地,一年年地收购满院子的腊条,并在反复地风干、水泡之后,才开始让这些腊条,派上编筐的用场。

  差不多,新的腊条要存放半年,父亲才会将它们挑选出来使用。这是父亲的第二职业,基本上,只要忙完地里的活计,他就会在院子里打扫出一片空地来,而后将编筐的工具一一摆出来,开始像一只蚂蚁一样勤奋地工作。事实上,我很怕认真编筐时的父亲,所以在讨要学费或者零花钱的时候,我会等着他忙完了,将所有腊条都收好,再把麦秸秆做成的草苫子盖上去,并喝完了一杯茶,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我的恳求来。否则,我在父亲正用斧子用力地将一根比拇指还粗的腊条,砸进编了一半的筐里去的时候,或者一脸青筋地将一根腊条压到脖子下,又用粗糙的大手,去扳过另外一根来的时候,忽然间将学校要交钱的不幸消息,说出来,我得到的或许不是钱,而是一声疲惫的怒吼,一阵让人恐惧的沉默,或者,更可怕的,是父亲顺手扔下正在编的苹果筐,操起手头一根粗壮有力的腊条,朝我抽过来。我立刻会吓得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像被孙悟空给定住了的可怜的妖怪,除非被母亲跑过来拦阻,我没有任何办法逃得掉这场腊条的惩罚。

  所以我其实并不喜欢满院子的腊条,尽管它们可以换来我需要的学费,喜欢吃的油条,和漂亮的衣服。但我又拿它们完全没有办法,只能接受别人家的孩子被父母拿笤帚疙瘩打的时候,我却不得不被腊条狠抽的“悲惨命运”。

  不过我还是佩服父亲,学啥像啥,但凡经过他的手,那些腊条就全都变得温顺起来,想让它们怎么舞蹈就怎么舞蹈,甚至可以像柳条一样柔软无骨。他不仅仅会编小巧美观的粪箕子、驼筐、粪筐、苹果篓子、提篮、篱笆,还会一个人完成两三米高的庞然大物——酒海。冬天,村里的女人们热火朝天地忙着编席子,父亲则将腊条娴熟地掌控在双手之中。只不过,这时候父亲的战场,变成了室内。

  室内当然因此变得很是拥挤。就连我写作业,都没了阵地,只能搬到昏暗的卧室里,打开电灯,或者点上蜡烛,奋笔疾书。透过房间的窗户,我可以看到父亲的影子,落在墙壁上。那影子夹杂在舞动的腊条之中,虽然瘦削,却有不怒而威的力量感。我觉得父亲即便是老了,也一定像粗壮的腊条一样,嗖地一声抽下去,就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印记。腊条明显有些在灯下的堂屋里,施展不开手脚,于是它们时而碰到了灯泡,让满屋子都是飞旋的人影;时而落在水缸的沿壁上,发出清脆又寂寥的响声;时而将绳条上的毛巾,给扯了下来,又甩到了洗脸盆里。父亲尽力地收拢它们的“手脚”,但无奈腊条太长,而房间又太小,总也无法使它们驯服。母亲大约也觉得自己碍脚,收拾完家务后,就悄无声息地躲到隔壁房间里去做针线活。于是整个堂屋的灯下,就只剩了父亲一个人。他会打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一场听完了,一个驼筐,也就编完了三分之一。母亲这时候才走出来,收拾父亲折腾出的满地狼藉。我侧耳倾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夜色笼罩了日间所有的喧哗。干冷的天气里,一切都被冻住了,并泛着惨白的霜。只有父亲的咳嗽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夜色的边缘。

  冬季漫长无边,母亲自然也不会闲着,几乎每天她都会帮父亲用特制的劈腊条的工具,将一根腊条,从根部劈成两根或者三根。新劈开的腊条,泛着新鲜的白色的光泽,似乎还能看到它们在田地里沐风栉雨的生机姿态。父亲总会将劈开的腊条和无需劈开的,合理地编进篓筐里去,让成品看起来色彩丰富又不凌乱。每根腊条的根部,都会被削尖了,方便插入到士兵一样排好方队的其他腊条队伍里去。母亲做起这些来,俨然是父亲最好的学徒工,熟练到无需父亲开口,就能完成他所有的要求,知道今天要编的驼筐或者粪箕子,大概需要多少 根腊条,其中有多少是粗的,可以用来打底或者作为“顶梁柱”,又有多少,是血管一样细细游走在驼筐的身体里的。因此他们一个编筐,一个修剪,配合得非常默契;平日经常争吵的两个人,唯独在这件事上,从未有过矛盾。父亲将编筐当成艺术品一样去打理,母亲也恰好将其看成织毛衣或者纳鞋底一样的细活,所以基于同样的态度,两个人便有了“打败天下无敌手”的同心协力的作战姿态。

  这看上去颇有些动人的姿态,让我在冬天会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甚至有时听见父母轻声絮叨着的家长里短,炖着白豆腐的锅里,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响声,或者母亲帮父亲用力扳着腊条时,喉咙里发出的轻微的使劲的声音时,我还会觉得感动。那一刻,我完全原谅了父亲拿着一根腊条,将我和姐姐追得满院子跑时的冷酷无情。我的脸微微发烫,好像炉火太旺了,窗外是静寂无人的冰天雪地,而房间里的一切,却被燃烧得近乎透明的炭,给烤得像一块炉底的馒头,一口咬下去,酥脆松软,不由得你不欢天喜地。

  可是春天一到,房间里就变得空荡起来,父亲转而将编筐的阵地,移到院子里去。院子里什么都有,鸡啊鸭啊鹅啊,尚未围栏的小猪啊,它们跑来跑去的,将空气搅得热气腾腾的。它们还会在腊条上拉上一泡屎,让正在编筐的父亲,扬起一根腊条,照准了抽下去,顿时庭院里更有了鸡飞狗跳的热闹。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父亲很快热得满头大汗,脱了毛衣,直接穿一件外套,轻松地让腊条在手里翻飞。墙头上站着几只鸡,精神抖擞地检阅着春天里的一切,那长了鲜亮鸡冠的公鸡,时不时地就仰起脖子来,响亮地鸣叫一声,直惊得窝里卧着下蛋的母鸡,打了一下哆嗦。父亲在这样慵懒的春光里,便有微醺后的小快乐,十指翻飞中,还不忘了停下喝一杯茉莉花茶,并哼起一整个冬天,他都不曾哼唱过的《南泥湾》: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父亲这样唱着的时候,母亲则在一旁挑拣苗条秀气的腊条,她还细心地将每一根腊条,都用抹布擦拭干净。父亲并不问母亲要做什么,因为他早就知道她想要一个漂亮精巧的菜筐了。现在用的菜筐,因时日长久,早已黯淡无光,这让希望日子过得更洁净精致一些的母亲,觉得心头不畅。事实上,她已经给父亲提过好几次了,可是父亲只忙着挣钱的粪箕子啊驼筐啊酒海啊篮子啊篓子啊,对于自家的家什,却是不怎么上心。但墙角一株桃树上绽满的明亮的花朵,却让粗糙的父亲,跟母亲达成了一致,只是他什么也不说,母亲也不说。两个人就这样在暖意融融的春光里,悄无声息地各忙各的,直到母亲整理好了编菜筐大致需要的腊条,并将它们单独用绳子捆好,立在墙角,这才去做午饭。而父亲呢,也将正编的驼筐放在一旁,抱过母亲整理好的腊条来,他并不问母亲需要什么样式的菜筐,他对此自信满满。

  母亲将饭做好的时候,父亲的菜筐,也基本上有了雏形。母亲于是笑嘻嘻地摆好饭菜,用锡壶再烫上二两小酒,然后便响亮地叫我:去,喊你爹吃饭,让他歇歇,下午再编。我站在屋门口,想,母亲真麻烦,明明这句话,院子里的父亲早就听到了的,还非要让我再啰嗦一遍;不就是一个菜篮子嘛,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地做三菜一汤吗?可是,我知道母亲是开心的,而父亲,也一脸好脾气的样子,于是我也跟着在这浓郁的春天里,快乐起来,并冲着院子里的父亲高喊:爹,吃饭啦!

  父亲接下为酒厂编一批酒海的任务之后,便没有了春天里的闲散。夏日天长,父亲总是凌晨五点多钟,就起床开始编酒海。那时热气还没有升腾,空气中是好闻的青草的味道。母亲打扫过的庭院里,有不知叫什么的小虫子,留下的细长诡异的印记,我始终没有猜出那是什么虫子的足迹,但却觉得像蛇。我猜想父亲在挖编织酒海的大坑的时候,一定也挖出过蛇来。父亲当然是不怕蛇的,在我的眼里,他似乎什么都不惧怕,他能用腊条编出直径两米高达三米的圆柱形酒海来,他的性格里,也就注入了腊条的坚硬与粗粝。腊条当然还是柔韧的,有百折不断的质地,可是父亲却很少有温柔的时刻。我怕父亲的铁砂掌,更怕他随时会扬起来抽打在我身上的腊条。

  忙于酒海任务的父亲,因为疲惫,脾气也变得坏了起来。我和姐姐于是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就小心翼翼的。我玩荡秋千,姐姐则玩弹珠,这样的游戏,都不会弄出多大的声响来,也便不会打扰到院墙外在蝉鸣声中流汗编酒海的父亲。就连母亲晨起打扫院子,也是轻手轻脚的,我躺在床上,只听得到笤帚在地面上发出的唰唰唰的声音。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是悄无声息的,大街上叫卖馒头或者红豆腐和白豆腐的小贩,也还没有来。窗户上落了一层微薄的光,太阳也还躲在某个地方酣睡。我知道这是父亲最好的编酒海的时候,空气清爽得像是秋天,或者被河水清洗过了,透着沁人的凉意。我闭上眼睛,想着,趁父亲还没有发脾气,再睡一会懒觉吧。

  可是等白天快要过去了,村民们也有了闲空,跑来看父亲编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并顺带捎上一个粪箕子或者驼筐回去的时候,浑身累得散架一样的父亲,就在乡邻讨价还价的琐碎中,不耐烦起来。可是他又不能冲别人发脾气,于是便在人走之后,故意找茬。有时母亲会忍让着他,有时,好强的她,会跟他顶一两句嘴,也有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毫无缘由地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凶,终于各自操起了家伙。母亲拿笤帚疙瘩扔过去砸中了父亲的头,父亲则拿起一根编酒海用的最粗的腊条,朝着母亲乱抽。有那么一两次,还抽在了我的脸上,我立刻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我终于对大呼小叫嚷嚷着要杀掉母亲的父亲,生出了恐惧,于是便在三三两两来看热闹的混乱的人群中,像一只被主人嫌弃的猫,悄悄地溜出了家门。

  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这让我觉得无家可归一样的流浪,并不是多么地羞耻,因为,没有人会注意到黑暗中行走的我,更没有人会故意提高了嗓门,不怀好意地问我,脸上究竟怎么烙下了伤痕。

  我就这样沿着安静的玉米地,漫无边际地走着,直到我在一片苹果园旁,停下来。看守的小屋里,有微弱的灯光透出,一只狗听见了我的声响,汪汪地叫起来。然后是一束强烈刺眼的手电筒的光线,照在了我的脸上。我抬起手,遮挡住眼睛,却还是被看守苹果园的女人,给窥去了所有的秘密。

  “这么晚,还出来,是爹娘吵架了吧?瞧,这脸上是腊条子抽的吧?你爹下手可真狠!”

  我没有回答这个女人一个字,扭头就朝原路跑回去。我跑了究竟有多久呢,我也不知道,只听见村子里有女人们在沿街呼唤他们的孩子回家。我侧耳细细听着,终究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

  我的鼻子里,酸酸的;却是忍着,像一根倔强的腊条,一声不吭。

  第09章 香椿

  乡下人都喜欢种香椿树,但不会太多,就像家家户户都会养个猫猫狗狗一样,香椿树是庭院里珍稀的树种,有点像特供的饭菜,因为只此一碗,所以吃来便觉得格外地香甜。但就是这样一棵香椿树,一旦年月长久,长得枝繁叶茂,它所能供给的一道好食材——香椿芽,却是有吃也吃不完的富余。只此一棵,也便成就了乡下庭院里香椿树的高贵和孤独。

  我家庭院门口却有两棵香椿树,这多出来的一棵,是前院王战家里遮住了整个屋顶的老香椿树,悄无声息地将根基穿越了院墙,延展到我们家的领土范围,并从根基上生出的一株新树苗。出了门的树,就无法定义是谁家的了,于是母亲便挖了来,植入了我们家院子里。这也全怪我们家的另外一棵香椿树,年龄太小,还不能完全承担起供应我们一家全年香椿芽的重任,于是才让母亲移情别恋,移植来了“新人”。

  王战家的奶奶活成了老树精一样,都一脸老朽了,一双三寸金莲还健步如飞,爬平房的竹梯子跟猴子一样,嗖嗖嗖地就跑了上来。所以其实她老早就看到了自家的香椿树出了轨,逾越了势力范围。我想她大约也早就瞥见了那株像模像样的小树苗,并在母亲偷走的当天,就发现了这一秘密。于是几天后,那株老香椿树伸出墙根的树根,便被砍断了。那根上的一些小芽,也因为失去了母体的供给,而很快地枯萎死亡。母亲见了,骂一句:这老树精,真小气,难道她打算将香椿树带到棺材里去吗?王战爷爷是父亲的本家,于是父亲听了便护短:你管人家想带哪儿去呢,反正不是你家的,你移植来就是错!

  于是这一株经历过风波的香椿树,便小心翼翼地在压水机旁,靠着一棵臭椿树,又被一棵高大梧桐树罩着,年复一年地长了起来。我却独独喜欢这株香椿树,大约它跟我在家中的位置很像,也是老二,在姐姐和弟弟的夹缝中努力讨好着每一个人。于是惺惺相惜,我便格外地照顾这株小树,尽管因为地理位置不好,它的生长速度,始终没有超过之前的那一棵,每年春天采香椿芽的时候,母亲总是一边昂头用铁钩子勾着,一边抱怨:老树精家的苗,质量就是不好,每年好水好肥地浇灌着,却只发这么点可怜的芽,不够塞我牙缝的。我却极力偏袒着:都愿你栽得地方不好,靠着臭椿树,熏得它不敢发芽,怕发多了太臭,而且它周围那么多树,营养全被吸走了!

  母亲听了白我一眼,转身去勾另外那棵已经越过墙头和平房,伸展到胖婶家的香椿树,并再次抱怨道:你爸栽的这一棵更不是个地方,靠着墙,掰下来的香椿芽,都落到别人家了。我知道母亲其实是心烦去胖婶家捡拾的时候,还得虚情假意地礼让一番。不过我嘴快,立刻安慰她:怕什么,反正胖婶家也有香椿树,人家才不稀罕吃我们的呢!母亲瞪我,而后压低了嗓门骂道:就你嘴快,少说一句能噎死啊!

  我也生了气,将地上母亲掰下来的香椿芽捡拾到一起,朝筐子里一扔,就扭头跑到房间里,捧起一本书来假装学习。但我的视线,却落在前院家的老香椿树上,我看到王战的奶奶正翘着小脚,站在平房上拿长钩子掰香椿芽呢。我想她一定笑话我们家两棵小小的不装门面的香椿树了,更会笑话同样拿着钩子左看右看总找不到一点嫩芽要掰的母亲。她家的老香椿,跟她一样,老当益壮,满树的嫩芽,总是因为来不及掰,便迅速地在春天里老掉了。不过王战的奶奶一定不知道,在很多个全村人似乎都睡着了的午后,胖婶偷偷地站在墙根下,将伸出墙外的香椿芽勾下来。胖婶的动作很轻,像一只穿越墙头的猫一样蹑手蹑脚,唯恐惊醒了午睡中的人。可是胖婶也不知道,平房的梧桐树干下,坐着假装翻看闲书的我,正斜眼偷窥着她。隔着我们家的香椿树,我看到胖婶撅着胖大的屁股,捡拾着落在砖头和木头缝里的香椿芽,她的乳房在风里晃动着,好像要坠下来了,因此让我的一颗心也总是担着,直到她一扭头,大约瞥见了平房上的我,骂一句她家路过的呆头鹅,就匆匆地进了自家院子。

  很快我听见胖婶家屋子里传出搬动瓷盆的声音,我知道胖婶开始腌制香椿芽了。而几乎是同一时刻,前院王战的奶奶,开始了一场不点名的骂战。虽然心虚的是做贼的胖婶,可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我们家也不可置疑地成为被怀疑的对象,至少,在不知情的街坊眼里,或许母亲正是王战奶奶嘴里那个“屙血坏良心”的人。我于是替母亲觉得委屈,说明明是胖婶偷的香椿芽嘛!母亲嘴一撇:怕什么,还能冤枉了你娘我?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王战奶奶再骂,声音就直奔胖婶家大门而去。我在院子里隔墙听着听着,就有些困了,哈欠声声中,听见隔壁的胖婶骂了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忍不住想笑,却被母亲当头棒喝:赶紧上床!别在这里跟人学骂!

  我们家的两棵香椿芽,好歹还是够吃上一段日子的。于是母亲就将它们择洗干净了,一部分现吃,做经典的香椿芽炒鸡蛋,一部分当然是跟胖婶一样,用盐腌起来,可以放很长的时间。炒鸡蛋的香椿芽是带着露水的香气的,我最喜欢将脸扎到一盆新鲜的香椿芽里去,陶醉在那好闻的香气中。香椿芽的香是让人流口水的,但是它们并不像槐花似的那么张扬,隔着好远呢,就闻到了。香椿的香气则非得人将鼻子贴在嫩芽上,才能闻到那可以将人的心肺都清洗过滤的味道。而且院子里有梧桐、枣树、杨树、桃树、山楂,春风一过,香椿在角落里,也便自动收敛了袭人的香气,只幽幽地在夜色里吹着,黑夜便轻微地一漾,又迅速地合拢。

  不过香椿芽炒鸡蛋只能满足一时口腹之欲,如果想要长久,当然还是要腌制。腌制后的香椿芽,变成了黑绿色。看上去蔫蔫的,但是夹在煎饼里,朝门槛上一坐,一边喷香地吃着,一边看院子里叽叽喳喳跑来跑去的鸡,和墙头上飞来飞去的鸟,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有些慵懒,眯眼倚在门框上,想,桃花源里也不过如此吧。有时候鸡们会一路小跑过来,毫不客气地捡拾地上的煎饼碎渣。蚂蚁们早就下手了,有那么几个,估计是大力士,拖着一块我牙缝里漏下来的香椿芽,努力地往树洞里去;无奈中间横插过来一只公鸡,轻而易举地就啄了那块“肥肉”去,恨得一群蚂蚁牙痒痒,只得原路返回,再寻找新的猎物。

  中午吃面条的时候,母亲懒惰做菜,就热水加醋和香油,泡一小碗剁碎了的腌制香椿芽,等到面条熟了,用凉水一浸,而后捞出来,将香椿芽和浸出香味的水,倒适量在面条里,筷子搅拌均匀,蹲在阴凉树下,呼噜呼噜地吃完了,才抹一下嘴,腾出嘴来说一句:好吃!只是吃得太快太撑,有些站不起来,干脆直接坐在地上,打着饱嗝,抬头看天空上一片云朵,怎样慢慢飘过树梢,滑到没有边沿的苍茫里去。树叶缝隙里筛下点点的金光,晃人眼睛,也让吃饱了饭的我,困倦地想要变成一只瓢虫,趴在树根上,沉沉睡去。

  香椿芽摘完一遍之后,再发芽,便失了昔日的香气,好像一个女孩子,忽然间老了一样,不复有先前的水嫩芳华。于是香椿树就成了一株院子里最普通的树,普通到任何树好像都可以欺负它,遮掩它,挡住阳光和雨露。人们于是便忘记了香椿树,开始注意起开芬芳小白花的枣树,或者吹着粉白色“妈妈斗”的梧桐树,落下可以炒菜吃的“毛毛虫”的杨树。至于此后再无任何地方可以引人的香椿,只能安静地待在角落里,做一株无用的树。

  不过我还是喜欢长得笔直挺拔的香椿树,尤其相比起它对面长得跟个魁梧大将军的臭椿树。村里人没多少见识,并不知道臭椿树因为吸收粉尘、木质优良,可做家具,而被称为天堂树,只是觉得这树块头挺大,没两年就长得人高马大,可以伐来卖钱,娶媳妇用,所以便栽上许多棵臭椿树,而不管我们小孩子怎么不喜欢那树叶上的臭味。不过倒是有“臭大姐”(椿象)欢天喜地地赶了来,很快地落在树上,爬上爬下地显示它主人的威风。我觉得臭大姐和臭椿树真是臭味相投,一个散发臭味,一个盾牌一样长得中规中矩,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六条腿和两条须动起来的时候,越发觉得这厮让人生气,怎么就长得这么扁平中庸毫无特色呢?看看人家花大姐,名字不过换了一个字,却有七星瓢虫一样漂亮的黑色波点翼翅,而且是一层白底,一层红底,一层黑白间隔底,简直像时刻准备参加高级舞会的公主,或者惹人喜爱的蝴蝶。而且身材又是蜻蜓一样修长秀气的,哪像臭大姐,尖嘴猴腮的样子,看着就是偷吃树营养的害虫。尽管,大人们说,花大姐跟臭大姐是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虫,但是一家子姐妹也有美的丑的不是?所以,也不妨碍我和小伙伴们从香椿树上捉了花大姐玩得不亦乐乎,而对臭大姐,则掩鼻而过。

  想来我们捉花大姐是在为香椿树除害,但我还是喜欢有虫子的树,哪怕只是一些树根旁筑窝的蚂蚁也好,或者毛毛虫,雨后泥土里钻出来透气的蚯蚓,节了龟(金蝉),都会让我们觉得这棵树跟人一样,活得丰富多彩,也不孤单寂寞。一到夜晚,虫们就趴在树干或者伏在树叶上睡着了,风吹过的时候,花大姐的梦里,一定也有一些起伏的波浪。所有的生命都安静下来,它们和香椿以及像香椿一样的大树,彼此依靠,互相慰藉。

  在乡下,很少有人会将香椿当成木材使用,人们只有在春天的时候,才会想到它们,并因为它们嫩芽的独特的香味,和在集市上能卖出的好价钱,而始终让它们在庭院里颐养天年似的安稳待着。香椿树也大约惦记着这点好,不像柳树那样在春天飘满轻浮的柳絮,也不像梧桐一样有遮天蔽日的壮硕,它们就这样不急不慢地长着,很多年过去,也才不过长粗了一小圈。好像,遗忘了年月的世外仙人。

  第10章 决明子

  在决明子只是一种野生的会开花的植物,而不是我们眼里可以换来金钱和针头线脑的药材之前,它们是最不被人注意的生命。也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就在村子所有闲置的泥土上,茂盛地一丛一丛地生长起来。不管是砍了还是烧了,第二年春天,那泥土里又有新的决明子,野草一样一簇簇地挤满了山坡,沟垄,墙角,或者掩埋垃圾的深坑。它们随处可见,生命力旺盛到甚至让人产生厌倦。

  于是我们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随时会因为无聊,而撸下决明子的一把黄色的小花来,又随手洒到路边碎砖乱瓦里去。那离了枝头的花朵,于是很快地脏了,萎了,最后被蚂蚁们随意践踏,混入泥土,踪迹全无。有时候我们还会比赛谁的力气更大,一棵一棵地将墙根的决明子拔下来,谁一口气拔得多,谁就是胜利者。决明子连根拔下后,被随便丢弃在路边。如果遇到一场雨水,它们会奇迹般地借助于风的力量,将根基斜斜地重新扎回到泥土里去,于是它们就这样倾斜着身体,抵达果实成熟的秋天。没有人注意它们在短暂的一生中,怎样努力地朝着泥土靠近,就像雪夜中的人,靠近遥远的一盏灯火的温暖。它们与田地里被人挖下后,随手丢在地头上,靠着根基残留的泥土,重新生机勃勃的野草一样,因为命贱,而愈发地被人轻视。

  决明子基本是自生自灭的植物,春天的时候,人还没有注意到它们,就已经铺满了低矮的山坡,土堆,路边或者野外所有适宜野草生长的废弃的泥土里。没有人负责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的一生,全凭上天是否眷顾。年月好的时候,它们能够将领土扩展到苹果地里,或者山楂林里。只是,这样的侵占,很快会被勤快的人给一锄头下去,断了生命。所以它们还是更愿意在荒野里,无人关注的地方,播撒下种子,以便可以平安无事地从春天走到秋天。春天它们卖力地向高处生长,有时候可以高达两米,即便是矮小的,也有一米。夏天小孩子钻到决明子丛中去,走着走着,就只看到枝叶晃动,却不见了人影。黄色的花朵已经开满了决明子的枝头,它们蝴蝶一样轻盈地飞舞在风里,远远看去,宛若天边的黄云,只不过那云朵是飘忽的,时断时续,又被穿行在其中的小孩子们,弄得摇晃起来。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决明子是草药,所以闻到它不像玫瑰海棠蔷薇等花朵的香气那样馥郁,便心里有些轻慢;在丛中穿行的时候,很随意地将花朵摘下来,顺着风,抛洒到半空中去。那小小的秀气的花朵,在风里飘飞片刻,便纷纷扬扬地落入泥地里去,被我们一次次践踏,最后连影子也寻不见。

  不过我们女孩子更喜欢将这些轻盈的“蝴蝶”戴到耳朵上,或者插到辫稍上。尽管那味道是草药的浅香,可是那一串串小小的花朵着实美极了,戴在鬓边,穿再普通的衣服,也会让走在小巷子里的人,一下子有了光泽。而且它们也不招摇,不像蔷薇那么抢眼,碰到了熟人,马上带着嘲弄说: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阔气,将来要嫁个有钱的还好,如果没钱,可怎么是好?戴花的女孩子羞红了脸,心里也微微生了气,想: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不嫁你的!这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眼含着怨意,白那人一眼,便飞快地跑了过去。倒是那吃了白眼的男人,嘿嘿笑起来,好像占了什么便宜一样。

  秋天的时候,决明子挂满了细长的荚果,那果实有时比巴掌还要长,因为荚果和剥开来的细小的果实,很像田野里绿豆的形状,所以也有人称决明子为假绿豆。不过这样不浪漫的名字,也只有对决明子丝毫不爱惜的乡下人,才会想得出来。除了村子里的中医,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决明子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它有“明目”的功效。想来起名字的中医一定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先生,喜欢读孔子孟子道子老子的书,因此执意要在“决明”后面,加个颇有意境的“子”字,于是这一在乡间漫山漫野生长的普通的植物,也便具有了美好的古意。

  在乡下的老中医尚未将决明子的独特功效传递给我们的时候,秋天的决明子,在阳光下爆开果实,露出晒干了的棕色的颗粒。男孩子们丝毫不关注它们怎样成熟,老去,脱落,掉入泥土。女孩子们则开心地将那些果实捡起来,剥开后晒干了,装入沙包。于是操场上,小巷里,麦场上,便有了我们的欢呼声。那沙包砸在人身上,比沙子温柔多了。捡起来闻一下,还有草药的香气。沙包都是我们一针一线缝制的,将六片正方形的好看的花布缝在一起,露一个小小的缝隙,以备装入决明子。女孩子在做这些针线活的时候,是很细心地想到出门去炫耀的。谁的沙包花色搭配最美,谁的踢起来觉得轻松,谁的小巧可爱玲珑秀气,女孩子们都会在心里好好地比拼一番。有输了的,一定请母亲帮忙,给做一个更受一筹的。

  不过女人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业要做。她们需要将采摘下的决明子,好好翻晒干了,再将里面的籽剥出来,做枕头用。决明子的枕头,比荞麦皮的稍硬,可是味道却比荞麦皮好闻得很。夜晚睡在上面,会闻到青草的香味,朦胧中睡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睡在草丛里的小小的蝴蝶,或者有绿色翼翅的飞虫,再或躺在叶片上小憩的蚂蚁。梦里还有风中吹来的决明子花朵的香气,它们的荚果隐匿在枝叶间,时隐时现,傍晚的阳光照射过来,让它们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一切都是轻的,美的,安逸的。枕上的孩子还会傻乎乎地笑起来,将旁边做母亲的吓一跳,继而骂一句:也不知道这熊孩子在做啥美梦,一个人笑成这球样!做母亲的当然不知道孩子白日在田野里怎样奔跑和玩耍,大人们只顾着庄稼和鸡鸭牛羊,一个小孩子的日常生活,一点都没有生计更为重要,因为乡下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每一家都葡萄一样挂着一嘟噜,最后就连女人们自己,也记不清这些孩子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所以决明子荚果里的菱形种子,跟女人们生的孩子,或者母猪们下的猪仔们差不多。一旦出了壳,缝入沙包,装入枕头,便不再被人记起。只有在天气好的冬日里,女人们将被褥枕头拿出来,搭在绳条上,矮墙上,或者棉花枯枝上晾晒,听到枕头里窸窸窣窣的响声,才会想起决明子从春天到秋天的短暂一生。但这样的想起,不过是瞬间,便被柴米油盐的琐事,给打断了。决明子又重新回归到一株野草应有的安静,被人忘记,并静待第二年春天的来临。

  可是,村子里忽然有人来收购决明子的那年秋天,一切便都变了模样。决明子在我们的眼里,第一次成了可以换来货郎鼓老头箱子里所有好玩的东西的宝贝。女人们日常用的针头线脑也行,胭脂口红也可以。就连作业本和铅笔盒,甚至书包,男人们的茶叶和香烟,都能买得来。这样的一个发现,让村子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全都兴奋起来。不过兴奋过后,女人们发现自己在秋天忙得没有时间采摘决明子。可是,很快她们又发现,自己生下的那一窝窝“猪仔”们,已经可以挣钱补贴家用了。而无需走太远就能采摘很多的决明子,无疑是最好的挣钱门路。

  于是,母亲和其他的女人们一样,给我和姐姐一人缝制了一个大大的口袋,那口袋是将化肥袋子拦腰截断,拴上两根绳子,而后系在腰上的,这样方便两只手都解放出来采摘决明子。当然,我和姐姐还会另外带着一个大麻袋,这样腰上的袋子满了,就能倒入麻袋里去。这跟摘棉花有些相似,可是感觉却完全不同。因为棉花采的是自己家的,不能额外生出钱来;可是决明子到处都是,那简直相当于满地都能捡到钱一样让人兴奋。更重要的是,我不再被母亲关在家里,天天守着炉灶烧水做饭了。相对于吃饭,当然还是挣钱更能吸引母亲的注意。

  离开家到田野里去,几乎相当于鸟儿飞出笼子,自由自在地在蓝天下飞翔一样快乐。尽管姐姐并不怎么喜欢我这个跟屁虫,总觉得我是父母的眼睛,监视着她,让她即便飞出了笼子,也无法畅快淋漓地翱翔。可是我在姐姐的白眼里,心情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照例欢天喜地地出了门,哼着欢快的小曲,朝决明子大片大片生长的南坡跑去。南坡上早已有了不少和我一样淘金的孩子,其中当然是爱臭美的女孩居多,因为我们都想换了钱去买头绳和发卡。男孩子们是没耐心做这件事的,单单不停歇地拽下决明子这个动作,就会让他们厌烦。不过,他们看女孩子是不厌烦的,而且还会津津有味地点评,或者隔着一段距离,唱歌给女孩子们听。于是,这大片的已经没有花朵的决明子坡地,在秋天的风里,就会变得忽然间浪漫起来。田地里当然是大人们的世界,他们打情骂俏,说荤段子,男人调戏漂亮的小媳妇,而女人们则跟长得眉眼好看的男人调情。

  一切都在蓝色的天空下,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好像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孕妇,浑身每一个细胞都韵味十足。风吹起大地上的落叶,将它们卷到沟渠里,或者大道边。闲着没事的老太太们,会将树叶收集起来,用麻袋背回家去烧锅。我一边采摘着决明子,一边想,如果云朵也有用的话,比如可以用来裁剪漂亮的衣服或者裙子,再或挂在窗户上做窗帘,像棉絮一样做一件棉袄也好,那么秋天的乡下,一定也拥满了采摘云朵的人。

  秋天的风是多么地舒适啊,我几乎想要将它们收集起来,储存到炎热的夏天去用。就像可以将决明子储存到枕头里,枕一个又一个的四季一样。据说采摘的决明子是被卖到城市里做药材的,那么那些需要决明子来明目或者降压的人,会不会闻到秋天风的味道呢?或者是男孩女孩们隔着大片的决明子,互传爱慕的甜蜜?泥土湿润的气息,万物成熟时汇聚在一起的浓郁的味道,在浸泡的决明子茶里,会不会清晰地浮现?如果都不能够,决明子只是在药店里成为一种药,而不是植物、花草或者神秘的生命,那将是多么地无趣啊!

  在我为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惆怅的时候,我的姐姐,正避开我的视线,装作无意地,朝一个高个子男孩慢慢地走过去。当然,她的手里,并没有闲着。但是在我看来,那一刻她采摘决明子的动作,完全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喜欢上了那个高个子男孩,她来之前之所以在镜子前打扮半个小时,连袜子内衣都提前一个星期洗了,精心地收起来放着,并因此让母亲一顿臭骂,不过是为了这一刻,她在他的面前,能够更美一些。那时我并不懂得美是什么,可是在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后,看见姐姐穿着火红色的衣服,犹如热烈的晚霞,朝着男孩飘去,我还是因姐姐的美,给惊讶得忘记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才不致于让姐姐在以后怨恨我窥视她内心的秘密。

  我并不知道那个男孩的名字,只从他归去的方向,判断他来自于邻村。而姐姐,就这样在我的严密监视下,不管不顾地爱上了一个陌生的男孩,以致于最后对我视而不见,见到他,直接奔跑过去,站在高高的决明子丛中,跟他说一些细碎的话。当然,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是装作熟人一样,漫不经心地一边采摘决明子,一边假装无意中碰到而寒暄的。

  决明子原来还有爱情的味道,这是我第一次从陷入朦胧爱情中的姐姐身上发现的。这种味道,跟村里成年男女的调情完全不同。它浓郁而且纯净,热烈而又清新,是初恋的芬芳,是尚未得到爱情之前的梦幻与深情。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我站在大片大片的决明子丛中,看着姐姐羞涩地抬头仰望着她心中的爱情,忽然,我的脸红了。好像,是我自己陷入了爱情里。

  如果姐姐讨好我,给我一块糖,我一定边吃边告诉她,我不会给父母提及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细节。

  我将一串决明子放入袋子里,很认真地这样想。

  第11章 梧桐

  乡下人叫泡桐为梧桐,好像几辈子都这么叫,也不追究是对是错,更不管梧桐、法桐和泡桐究竟有什么区别。反正几代人就这么“梧桐”“梧桐”地叫过来了,就好像村里的钢蛋,户口本上叫什么名字,是否写对了姓氏,大家谁也不去关心,但如果哪天钢蛋犯了点错,村里很快就人人皆知了。所以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在外闯荡很多年以后,才忽然想起,村里一到春天就一嘟噜一嘟噜绽开粉白色“妈妈斗”的,原来是泡桐,而不是梧桐。

  不过我总怀疑村子里第一个叫泡桐为梧桐的人,一定是希望家家户户房前房后都遍植的泡桐,会像梧桐树那样,引来吉祥的凤凰,并让村里的小孩子们,可以都成为金凤凰,扑啦啦地飞出乡下,落在城里喧嚣的枝头上。但不管它叫什么,梧桐都成了我们乡下随处可见的树木。而且,还是会开花的树。

  梧桐最美的时候,当然是春天。它们像桃树一样,叶子还没有萌芽,花朵就迫不及待地先落满了枝头,而且也是粉白色,只不过形状似喇叭。于是整个四五月份,村子里到处都是甜丝丝的梧桐花朵的香味。蜜蜂早就成群结队地赶赴来了,院子里到处是嗡嗡的响声,小孩子在树下跑来跑去。风吹过的时候,会有花朵飘落下来。不过因为有漏斗形的花蒂在,所以它们不是桃花那样轻舞飞扬,而是啪嗒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有时候从树下走过,还会砸了脑袋,吓上一跳。不过被花砸中了,大家还是欢天喜地的,不比麻雀撒在脖子里的一泡屎,一整天都心情郁闷。

  大人们因此会开一些黄色的玩笑,说谁谁谁交了桃花运,今晚能有好事临幸,又说晚上门千万别关严了,否则谁家小媳妇进不来,非得憋坏了不可。我们小孩子则不管这些大人间的情欲玩笑,捡起梧桐花来,拔掉绿色的花蒂,用力地吸一吸里面的汁液。那新鲜的汁液蜜一样甜,我猜测母亲的乳汁也是这样的味道,所以乡下人才将梧桐的花朵,称为“妈妈斗”,“斗斗”是乡下女人们对自己乳房的称呼,唤小宝宝来吃奶,会无限温柔地说:来,喝斗斗了。于是我们啜饮着梧桐花时,便有了躺在母亲怀里吃奶的甜蜜想象;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恬静起来,花朵落下时,啪嗒啪嗒的响声,也似乎轻了,远了,飘渺成雨点一样诗意的声音。

  那些被摘下来的花蒂,也不会被浪费掉。女孩子们会拾起它们,串在一起,成为漂亮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轻扬着头,沿街走过,心里美美的,觉得这项链比任何金银的首饰都要值钱。听见路边女人们在叽叽呱呱地笑,也不觉得害羞,照例蹦跳着从纳鞋底的她们身边经过,又顺便高喊几句“婶子”或者“大娘”;那被叫作婶子或者大娘的,笑骂一句“臭样儿”,算是回应了这梧桐花蒂做成的项链的美。

  有爱美却脸上长了小痘痘的女孩,会在晚上捡拾掉落下来的梧桐花朵,搓出水来抹在脸上,第二天起来后洗净,竟然很快就能将那些可恶的小痘痘给消除掉了。也有爱捣鼓着吃的女人,用铁钩子采一筐的梧桐花,烙饼或者蒸饭吃,香味一绝。等到花朵落了,结了“果果”,还会有得了皮肤病的老男人,晚上摘了果果和叶子,用来煮水后泡澡。我们小孩子则喜欢抱着三年五载便粗壮到搂抱不过来的梧桐树,看自己又长高了没有,姐姐会拿一个粉笔头,将我的身高在树身上画个杠,再用小刀片割个记号,这样就知道明年我到底会长高多少了。我当然没有梧桐树长得飞快,它们很快就在院子里遮天蔽日了,于是母亲就在两棵树之间,拴上绳子,做晾衣绳,将湿哒哒的衣服,晒得满院子都是,或者在阳光好的时候晾被子,我们在被子里面钻来钻去,又将脸贴在暖烘烘的被子上,觉得这家常的温暖,真是美好。有时候父亲有闲情逸致,还会弄一条非常结实的粗麻绳,拴在两棵长得非常近的梧桐树上,而后在麻绳中间按个木板作为凳子,于是我和姐姐就可以坐在上面,互相摇着晃着荡秋千了。我心眼多,常常趁姐姐不注意,将秋千荡起很高,直吓得有恐高症的姐姐啊啊乱叫。母亲见了则训斥我们:小心点,将梧桐树给拽断了!

  我知道母亲是最指望梧桐树能卖钱的了,从我们搬了新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念叨着靠这些梧桐树挣钱了。可是眼看着它们一天天粗壮起来,我们习惯了在树下蹲着刷牙洗脸,看牵牛花缠绕着一路攀爬上去,将花朵朝着阳光徐徐绽放开来;或者铺一张凉席,在夜晚的梧桐树下,边吃着西瓜,边仰头看着阔大的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点滴的星光。树大中空,大约母亲也知道梧桐树不如白杨那么值钱,而且她也贪恋夏天梧桐树带来的荫凉,所以也便一边唠叨着,一边任它们一年年生长下去,直到一家人都觉得梧桐成了庭院里的一部分,谁也想不起来,该将它们锯掉,换成别的什么树木。

  雨天里放学回家,父母们都忙着地里的活计,或者收拾晾晒的粮食,很少会有大人们拿了雨衣或者破塑料袋子,冒雨给我们送到校园门口。所以我们也便在校园里捡一些飘落下来的大梧桐叶子,顶在头上遮雨,而后踩着泥泞跑回家去。于是大路上全是行走的梧桐树叶,好像它们忽然间从树上跑了下来,比赛谁先到家一样。不过没有几个小孩子愿意在雨天里跑回家去的,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朝外边跑,看地上的蚯蚓纷纷出洞,或者节了龟(金蝉)们爬到地面上透气。所以我们便故意趟着水走,一边弯腰研究着水里的动向,一边将梧桐树的大叶子,朝脑袋上再挪一挪。可是撅起的屁股还是淋湿了,好像尿了裤子一样。裤脚上当然更是被水给浸湿了。于是磨磨蹭蹭回到家后,免不了被爹妈一顿打骂。

  夏天的梧桐树林里,更是乐趣多多。这里是天然的避暑之地,当大人们都在院子里扇着蒲扇,狗们也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知了热得快要叫不动了,我和小伙伴们却跑到树林里,采摘野果子,或者去捉知了,捡拾金蝉蜕下的壳,拿去换钱买冰糕吃。太阳的光线穿越层层的密实的叶子,落在地面多年堆积起来的腐朽的枝叶上。一切都好像在梦幻之中的城堡里,听不到大人们的争吵声,或者女人们的聒噪声,只有远远的一声狗叫,会提醒我们依然还在村庄里。有时候我们靠着一棵梧桐树,互相讲鬼故事听,讲着讲着,就惊骇地抱住大树,好像那想象中的鬼怪,正从无形的地方,将巨大的手掌朝我们伸展过来。也有时候,故事非常无聊,我们嘻嘻哈哈一边争论着,一边竟然睡过去了,直到忽然间惊醒,发现太阳已经消失掉了,如果再不回家,等待我们的不是晚饭,而是父母的骂声。

  秋天一到,梧桐的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落光了。于是十多米的枝干上,就现出寂寞来。女人们便扛起耙子,去树林里收集梧桐的树叶,装到麻袋里运回家去,当柴火烧锅用。有时候当然也会顺便装一些干枯的梧桐树枝来,这是上好的做饭用的木材,点燃后有很旺的炉火,还可以听到木头上的油在滋滋啦啦地响着,足够炖出一只新鲜肥嫩的母鸡来。这时候的夜晚,再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星星们就格外地明亮,好像一颗一颗擦拭过了一样。月亮也在树梢上看得清晰了,满院子清幽的光,落在梧桐树干一圈一圈挂着的金黄玉米上。一只猫嗖一声顺着玉米爬上树去,又从树干跳上旁边的平房,站在那里,发出一声孤独的叫声。

  入冬后农闲,男人们开始商量着砍树。要砍的当然是那些粗壮到足可以卖钱的大树。梧桐树三五年就可以长大,于是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也便需要找人将院子里的老梧桐砍掉,而后在春天摘种下新的树种。砍伐梧桐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院子里到处都是“机关”,不是鸡鸭就是牛羊,或者锅灶香台猪圈鸡窝院墙等等,稍有不慎,便会砸坏了值钱的家产。所以男人们通常会在砍树之前,先研究上一阵,看如何才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将梧桐树给巧妙地砍倒在院子里,且不破坏任何的东西,包括连青砖铺成的甬道也不会砸下一块角来。女人们则忙着准备茶水和中午的饭菜,顺便给烟瘾重的男人,将卷好的烟给递上去点燃。小孩子们被这热闹的气氛给鼓动着,一边被大人骂着危险,一边在人群里喊叫着奔来跑去。冬天的麻雀也来凑热闹,一个个站在即将被砍伐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点评着地面上仰头说笑的人们。

  男人们将粗粗的麻绳系在几米高的树干上,然后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开始坐在树的两边,用大锯来回地锯着靠近根部的树干。当然,如果空间宽敞,锯树的男人们可以坐着,但有时候若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则只能憋屈地半蹲半跪着。对于粗壮的梧桐树,不更换几组轮流休息,是不可能将树锯开的。锯树的聚精会神,一边站着的,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时刻要注意锯开树干的程度。等到差不多火候到了的时候,六七个男人便开始拉起麻绳,一起用力朝设定好的方向努力,嘴里当然会喊着号子,给彼此加油鼓劲。拉绳当然不能仅仅使出蛮劲,还得有一定的力度,否则劲使得太大,就会瞬间砸在地上,甚至可能伤及拉绳的男人们,或者院子里某件值钱的东西。

  树砍倒了之后,男人们还得将梧桐树上芜杂的枝杈用斧头砍下来,只留光秃秃的主干。为了方便存放和出售,还要将主干截成几部分,而后抬到院子的墙根旁,等着有出钱高的买主给买了去。梧桐树的根系发达,常常会延伸到房子下面去,所以及时地砍断那些会在来年再生的树根,也是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事情。不过这件小活,交给树的主人去干就可以了。通常在冬日无事可做的正午,父亲会脱了棉袄,只穿一个毛衣,而后先喝一杯热酒,向手心里吐一口唾液,再抡起锄头,用力地刨起冬天僵硬的泥土。大约要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大汗淋漓的父亲才能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根系,给基本挖出来。树墩被挪走后,我跳进坑里去,需要抬头才能看到地面上站着的父亲。大部分的树墩都被父亲砍成了碎片,用来烧火用。也有时候父亲来了兴致,会将树墩砍成一个结实平整的“凳子”,放在庭院的树荫下,用来闲坐,或者安放茶杯,再或供我伏在上面完成作业。这原始朴拙的凳子,有梧桐树木的香味,还有一圈一圈的年轮,我常常看着那些年轮发呆,想着时间究竟是怎么在上面偷偷刻下的印记呢?而人的年轮,不知时间又悄无声息地刻在了什么地方?

  梧桐树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些困惑,它们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庭院里生长,春天的时候绽放满树的花朵,夏天的时候用浓荫为村人遮掩烈日,秋天的时候承载金黄的玉米,冬天的时候则任人砍伐,卖掉换钱,或者打成橱柜。

  我更喜欢做成橱柜的梧桐,它们只是被简单地涂上一层油漆,所有时间的纹路还能清晰可见。我想着庭院里它们一年一年寂寞的生长,而今又在房间里,成为碗柜或者衣橱。某个孤独静寂的深夜,它们一定会想起自己还是一棵参天大树时的模样,想起那时天空很蓝,风也很轻,鸟儿在枝头歌唱,树叶温柔地私语,一切都是静谧的,美好的。就像,那时还未长大的我,站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仰头看到梧桐树叶间,漏下的一小片天空时,唇角溢出的纯真的微笑。

  第12章 槐树

  在乡下,好像每一个村口,都种着一株槐树。而且那槐树一定是老态龙钟,历经了很多年月,见证过一个又一个村人的离去与死亡。于是那见多了颠沛流离却长生不老的槐树,便成了精,鬼魅地站在村口,迎生送死,不弃不离,让离开故土、多年后归乡的人,忽然间看到,有见了幽灵的幻觉。

  村里人都说不清那株古老槐树的过往,只是习惯了它提供的荫凉和香气,

习惯了小孩子在它的身上爬来爬去,招惹蜜蜂或者藏匿玩具。群鸟飞来,洒落一地白色的粪便。风是轻的,雨是细的,好像世间的喧哗,都被这一株古槐,给挡在了村外。村人并不去思考古槐与外面世界的关系,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像一株草或者一棵庄稼一样,站在风里,脚踏着泥土,不思慕遥远的不可触及的生活。所以,他们也从未真正地关心过这一株古槐。况且,村子里那么多槐树,野生的,家养的,一棵一棵,都没有年龄,说不出来处,至于这最古老的一棵,谁又会想起呢?也只有从远方归来的人,看到它一如既往地站在村口,才会忽然间心里觉得柔软,好像有一只手,在那里轻轻拨动了一下,于是过去所有美好的时光,都溪水一样漫溢过来。

  可是,村子里很少有多年不归的人,即便嫁出去的女人,也会一年至少回娘家一次。于是,我们也便将村口的槐树,和所有散落在道路边、墙根旁、庭院里、小河边的槐树,等同进村子里无数棵其他树种之中,谁也不会将它刻意地记起,但也没有人会忽然间打它的主意,将它砍掉。因为如此,换来的或许不是金钱,而是女人们无休无止的叫骂声。骂的原因有些复杂,并非单纯地因那人抢占了集体的财物,还有同样重要的,是一个全村集聚的舞台,因此而消失掉了。

  当然,女人们的叫骂声始终没有响起过。所有的槐树,也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地生长。只有春天来临的时候,人们才像采蜜的蜜蜂一样,嗡嗡地从各个角落里忽然间冒出来,将视线投向生机勃勃的槐花。我们小孩子总是最先发现槐花盛开的人,事实上,所有美味可口的食物,都逃不过我们的鼻子。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盛满各式各样奢侈糕点的提篮,高高地挂在屋顶正中的大梁上;每一个小孩子,都曾有过踩着板凳去仰望那闪闪发光的提篮的梦幻时光;我们还会努力伸长了鼻子,去嗅一嗅那想象中的甜蜜的味道。所以当槐花的第一丝香气,开始在村子里飘散的时候,嗅觉灵敏发达的小孩子,总是第一个仰起脑袋来,在阳光下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一口那恬淡清雅的花香;而当小孩子的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便像一只机敏的猫,准确定位住了第一朵槐花的方向。

  一群小孩子已经围聚在钢蛋家门口的大槐树下了。钢蛋和他娘都下坡干活去了,于是院子里只剩下鸡鸭猫狗的叫声。那狗早就让为首的“烟袋王”丢下的一块硬得咯牙的骨头,给收买了去,所以即便看到烟袋王嗖嗖地爬上墙头,又攀援上树,冲着那一嘟噜饱满喜人的槐花下了手,狗还是翻了翻白眼,重新低头去啃死硬的、不知何年何月的旧骨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

  烟袋王起初还一边在树上撸着槐花,扔给下面的喽啰们吃,一边快活地唱着《游击队之歌》,逍遥自在地好像那个偷吃人参果的齐天大圣。就连一只蜜蜂嗡嗡叫着袭击过来,烟袋王也不惧怕,炫耀似的一把抓住那蜜蜂,让它在掌心里憋闷上一会,再得意洋洋地将其放掉。但没过多久,钢蛋邻居家就传来一阵狗叫,好像大马路上,有什么人走了过来。院墙底下仰头看着满树槐花的人,这时赶紧给烟袋王吹口哨,暗示他快快下来,钢蛋和他娘马上就要回来了!烟袋王被那醉人的槐花香味给撩拨得晕眩了,他以一种浑然忘我的微醺表情,慢悠悠道:天还早呢,急什么?就在烟袋王站在树杈上,试图将一个粗壮的槐树枝,给掰下来,扛着回家让娘给做一顿槐花饭的时候,他的小喽啰们,早已呼啦啦做鸟兽散,一转眼,巷子里就没了人影,只剩下阴沉着脸的钢蛋和钢蛋他娘,站在大铁门下,看着抱着树干、抓着槐树枝正打算哧溜下来的烟袋王。

  烟袋王一着急,屁股被树干刮了一下,于是布料拙劣的裤子,哧拉一声就裂了缝。钢蛋倒还是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他娘却是看着那又黑又糙的小屁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比一巴掌打在烟袋王脸上,还让他觉得难堪。他像一只老鼠一样,从钢蛋和他娘腿缝里,试图钻走。可惜那槐树枝太大了,又被钢蛋使坏,一脚给踩住,所以烟袋王狭长像烟袋一样的脸,登时就紫涨起来。钢蛋大吼:说,以后还来不来?!烟袋王再也没了在小伙伴面前的威风,灰溜溜小声道:不来了。他的屁股外露着,好像穿的开裆裤一样,钢蛋他娘低头拽拽烟袋王撕裂的裤子,叹口气道:来,脱了裤子,大娘帮你缝几针。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冲钢蛋道:去,用钩子多掰点槐花下来,让他拿家去做槐花饭吃。

  这都是事后听钢蛋他娘提起的。事实上,谁也不会因为一把槐花,而跟小孩子们怄气。况且过不几天,满村都飘漾着槐花的香气,以至于大家不再稀罕,任由蜜蜂们采蜜,而过了新鲜劲的小孩子们,是再也懒得冒着被蜜蜂蜇咬的风险,爬树去采摘槐花了。

  蜜蜂们忙着采蜜,村里的女人们当然也不会闲着。她们有的是办法,将这洁白的素常之物,变成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女人们不必当面攀比,只消我们小孩子出门走上一圈,互相炫耀下今天吃到的与槐花有关的饭食,就可以让各家各户主妇的厨艺高低,比拼出一个结果来了。母亲最擅长做饼,所以她便将我去平房上采摘下来的槐花洗净控干了,又磕进两个鸡窝里刚刚掏出来的、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再洒上一些自家磨的面粉,加盐拌匀了,而后倒入温度恰到好处的油锅里,小火慢慢煎烤至金黄,于是,一盘让我和姐姐垂涎欲滴的槐花鸡蛋饼,便做好了。至于槐花饺子、槐花猪肉包子,一般是家里富裕一些的,才会做了吃;像母亲这样天天算计着钱过日子的主妇,等到她想起来做一顿饺子改善全家生活的时候,槐花早就谢了。于是我路过钢蛋家,闻到他们家院子里散发出的槐花猪肉包子的香气,也只能很用力地吸一口气,咽下一口唾液,而后便拖着按了吸铁石一样的双脚,蔫蔫地离开了。

  本着既不浪费鸡蛋也不浪费猪肉的原则,村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选择了做槐花饭。槐花饭省油省钱,做起来也方便。把洗净的槐花洒上面粉,拌入盐和味精,再洒上一些水,而后放在箅子上,像蒸馒头一样蒸熟即可。当然,蒸好之后,拌上一小勺熟油,滴上几滴香油,洒上一撮葱花,浇上一些辣椒,蘸上一点酱油或醋,味道更是极好。那槐花吃到胃里,好像五脏六腑都被香气清洗过了,连着好几天,人会觉得身体洁净,并散发着幽香。用隔壁胖婶的话说,吃了槐花饭,打嗝放屁都带着香味。

  不过再好的厨娘,也没有蜜蜂的能耐大,永远做不出槐花蜜的味道。那蜂蜜简直是深得了槐花的精髓,不,我觉得每一朵槐花的灵魂,都被蜜蜂给提纯出来,注入了蜂蜜之中。以至于有时候蜜蜂自己都忍不住被诱惑了,吮吸的时候,不小心栽入清淡幽香的蜂蜜中,再也醒转不来。所以父亲去村外养蜂人那里买来的槐花蜜,常会见到溺死在其中的蜜蜂。死在自己酿造的蜜汁中,我想一定是一只蜜蜂最大的理想,因为对于它来说,那不是蜜,而是万千怒放的槐花的魂魄。葬身于花的海洋,这听起来,多么地浪漫!

  但没有人想那么多,大人们看到那死去的蜜蜂,只是淡淡地用筷子挑出来,毫无怜惜地扔到地上去。而后将蜜蜂用生命酿成的蜜,蘸上一些,放到一碗热水里去,慢慢地搅着,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而后便将那槐花的灵魂,给喝了下去。有时候也会在早晨,母亲要去下地干活,来不及做早饭,便将生鸡蛋磕到碗里,而后一边搅拌,一边将滚烫的热水冲进去,完了再加上一些槐花蜜,于是,一碗鸡蛋汤就这样做成了。尽管我并不喜欢吃鸡蛋,可是因了那槐花蜜的恬淡的香气,我还是会坚持慢慢地将鸡蛋汤喝完,只是,我会趁父母不注意,打开罐头瓶子,蘸一筷子蜂蜜,迅速地放入嘴里吮吸干净,再用力喝一大口鸡蛋汤。于是那 槐花的香味就格外地长久,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上午了,它们还没有从我的齿间消失掉。

  花期过后,槐树便重新成为村子里最安静的树,以遒劲、苍老的面容,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琐碎的日常生活。以致于槐花衰败之后,人们立刻忘记了槐树。“桑枣杜梨槐,不进阴阳宅”,做家具的,当然也不愿意用外形诡异的槐树。所以,槐就成了“木中之鬼”,阴郁地在村子里一年年地呆下去,渐渐老成村口仅供乘凉和游子辨识故乡的古槐。很多不知年月的槐树,大约太老了,树干常常就空了,黑黢黢的一个洞,里面生了虫子,或者被鸟筑了巢,甚至成了哪个小孩子的藏宝“山洞”。村里的老人们说,长寿的槐树,可以活上千年。许多槐树,就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记不清是他们出生前哪一年,给植下的了。有喜欢讲鬼故事的老太太,故事一开头,就是“从前,在一棵大槐树下,住着一户人家”。胆小的孩子,将视线游移着,慢慢投向月亮底下某棵“披头散发”的槐树,那槐树上如果恰好有一只鸟,受了惊吓一样,扑棱棱地划破夜空飞出去,或者一只乌鸦忽然间发出不祥的叫声,配合那老太太干枯沙哑的嗓音,听故事的孩子,为此或许几天都夜不能寐,睁眼看着头顶的大梁,脑子里却幻化出一个子虚乌有的槐树精,悄无声息地,从身后冷飕飕地缠绕过来。

  《本草纲目》里说,槐树的全身都是宝。但在乡下,大家除了春天里吃槐花,就只对槐树的嫩枝感兴趣了。槐枝似乎只有在冬天,才会派上用场。腊月里外面飘着漫天大雪,母亲去灶间将春天晒干的槐枝取出一把来,洗洗放到铁锅里,再倒入一些水,加入红糖、豆腐,和剥好壳的熟鸡蛋,放炉子上小火慢慢地熬,一直熬到那豆腐浸入了红糖和槐枝的味道,鸡蛋也热气腾腾地,松软可口,满屋子都缭绕着让人心满意足的家常的味道,窗玻璃上氤氲着蒸气,我用手指在上面画画,先画一个狐媚的笑脸,再画一株奇形怪状的古槐,还有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而等我喝完一碗热烫的槐枝豆腐汤,再抬头看那画,早已诡异地消失掉了。

  我用脏得黑亮的棉袄袖子擦那玻璃,看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看着看着,我便惊叫起来:娘!娘!

  母亲正一边翻着炉火,一边吃着红糖鸡蛋,听见我的叫声,头也不回地问我:大晚上的,喊什么呢?

  “娘,快看,下雪啦!”我继续叫。

  母亲怔了一下,放下碗筷,打开房门,果然,清冷的院子里,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雪。而无边的夜空上,正有纷纷扬扬的雪花,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一刻不停地下落,下落……“今冬的麦子有福了。”母亲自言自语地说。

  我在门口灌进来的风里,打了一个喷嚏。一定是今晚我们熬的槐枝红糖水,和我在玻璃上画下的古槐,带来了这一场静寂的雪。我想。

第二卷动物

  第13章 驴子

  夏天的正午,村子里安静得像一首诗,忽然间一声声驴叫,让人觉得有些滑稽,好像一个满是皱纹的老太太,上了飘满水袖彩衣的舞台,一下子将动人的戏给划了一个口子,血淋淋的,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上。于是母亲在潮湿的席子上翻个身,嘟囔道:老杨家的驴子,发情了怎的?叫起来没个头!我没有困意,跑到平房上去看老杨家院子里的驴子。没看到那头黑驴子的身影,却听见老杨在院子里来回地走动着,并骂骂咧咧:驴日的,干活的时候不出力,这会饿了倒是喊得比谁都响!

  我觉得老杨太不够意思了,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毛驴天天累得跟个奴隶一样,除了他们家的大小事务,还经常出借给别人。而别人也都跟老杨一样在草料上省俭,于是那驴子也便一天天瘦了下来,摸上去骨头都有些硌人,可还是任劳任怨地每天帮老杨拉磨碾豆扁子,拉砖头盖牛棚,给磨了白面来不及拉的人送货上门,或者将猪粪运送到南坡的地里去。可是尽管如此,驴子在老杨家的地位,依然只是一头牲口,生来就是做牛做马的仆人命。老杨可以骂它打它踢它,它却顶多叫唤几声,便再也没有什么办法逃避这样的命运。

  驴子在乡下是一种沉默的存在。它们拉车走在路上,常常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赶车的人,拿着鞭子,逢人便得意洋洋地在驴子屁股上,响亮地甩上一鞭,施展他作为主人的威风。那驴子也不争辩,快跑几步,讨好着地排车上的主人。如果主人高兴,驴子在这寂寞的旅程里,会听一会乡间小曲,这样赶路就不再是枯燥乏味的。两边大片大片的玉米,在风里哗啦啦地响着,兔子忽然间窜出来,怔怔地看一会一心一意拉车赶路的驴子,便在人的喊叫声里,掉头重新消失在玉米地里。乡下的秋天,快要临盆的孕妇一样,处处散发着浓郁的芳香。驴子这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不知道会想些什么。坐在地排车上的人,倒是盘算着这一年的收成大约有多少,收的时候要找本家的哪个男人帮忙,一车能拉多少玉米,有驴子在,又能省下多少力气。驴子是不算计这些琐事的,它的眼睛里只有乡间的小路。那路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驴子于是摈除一切杂念,像个行脚僧人,大太阳下安心走路。即便绊了一跤,挨了一鞭,也不暴躁地跳起来。只当,是雨滴忽然落在脖颈上,倏忽而逝。

  驴子跟马和骡子比起来,乡下人更愿意养驴子,尽管它没有马和骡子力气大,但却老实听话,吃什么都不挑剔,吃少了也不会冲主人大声喊屈。而且,它们还饭量小,不浪费粮食。就乡下这些农活,驴子足可以应付,所以也没有必要换成非吃得膘肥体壮不可的马,或者有马的脾气的骡子。骡子虽然是马和驴子的后代,却是非驴非马的动物。驴子大约怕被抢了地位,所以跟骡子一向保持距离,跟马更是两条道走。当然,乡下难得见一匹马,而且用马来拉着地排车出门走街串巷地卖菜,总让人觉得有大材小用的感觉,并会遭来女人们的奚落,觉得这家婆娘不会过节俭日子。

  但我们小孩子则从不关心这些,只奔走相告着,有一匹漂亮的母马拉着一地排车的西瓜来村子里了!于是那卖西瓜的夫妇很快就被围得挪不动腿,只好停下来,用大嗓门高声呼唤着在院子里忙碌的女人们,让她们出来看一眼又大又甜又沙的黄壤或者红壤的西瓜。乡下女人和小孩子一样,天生的好奇心重。其实在马一声嘶吼的时候,她们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稍微打扮一下,至少将乱蓬蓬的头发给抿一抿,然后信步走出家门,朝着马叫的方向走去。那卖瓜的人大约从马叫声中尝到了甜头,又甩上一鞭子,让那马叫得更频繁一些。我们小孩子早就瞧稀奇似的,围拢着膘肥体壮的马指点讨论开了。有的说马的尾巴漂亮,驴子跟人家比起来,简直有些丢面子;有的说马肯定不屑于跟驴子打架,就像它们跟驴子生出来的只是变种的骡子一样;有的说骑马的都是打仗的英雄,骑驴子的都是没出息的豆根儿。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想起豆根儿在村子里学张果老,倒骑驴穿过村子的可笑样。但豆根儿的本家婶子不答应了,一边骂着我们小孩子,一边护短道:谁说我们豆根儿没出息?倒骑驴的张果老可是神仙呐!你们这些熊孩子才是笨蛋,让你们跑到驴背上待一会,怕都吓得尿裤子!说完了便要轰我们走,我们却早就跑到马的另一边,昂头看着对面豆根儿的婶子,嗷嗷叫着继续嘲笑骑驴的豆根儿。

  女人们不搭理我们的吵闹,一个个在那里翻看西瓜,非得将人家一地排车西瓜,给翻个遍,才肯挑上一个皮薄壤多的,再叫卖瓜的开个三角小口,验正下是否真的熟透了,这才付钱回了家。只穿个小裤衩的铁柱,瞅着卖瓜的在忙,拿切西瓜的刀子在马尾巴上哧一声割下一绺马毛来。那马忽然间受了惊吓,一抬蹄嘶叫起来,只吓得卖瓜的和围着的女人们,赶紧丢了瓜,稳住要奔跑的马。恰好,旁边老杨赶着驴子拉一车猪粪经过,那驴子以为马要跟自己打架呢,也立刻大声叫了起来,且很没出息地要朝旁边的巷子里逃。一时间小孩子们都欢呼着跑到两边紧张地看热闹,心里希望马和驴子尽快打起来;而卖瓜的人心疼一车的西瓜,使劲地吆喝着受惊了的马。那赶驴子的老杨,更怕自己一车的猪粪全洒在不相干的路上,白白浪费了好肥料,更是使劲喊着“吁!吁!”女人们也都被马和驴子的热情给点燃了,一个大胖女人说:这马是不是看上这驴了,想要生个小骡子?旁边的瘦女人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马和驴子都跟你似的,一见面就想生孩子的事啊?

  于是一场马与驴子的相遇,成了午后的热闹话题。尽管最终马和驴子的主人,为了各自车上的利益,都稳住了军心,没有酿成西瓜踩烂、粪便横流的惨状。但是每个亲眼目睹到这场动乱的人,包括听到这个被添油加醋地丰满了的故事的人,都觉得满足,又带着一点点没有酿成更大事故的遗憾。那只驴子也因此在村子里有了名,以后人人在路上见了,都对老杨说,你们家驴子品相好得很呐,外村的马一见就兴奋地想要跟它生个二胎,小心搞计划生育的,带它去结扎啊!老杨哭笑不得,但这玩笑总比嘲讽他家驴子胆小怕事躲巷子强,所以也就哈哈一笑,心里恨恨地调侃过去了。

  但在豆根儿婶子的心里,这事却多了一层含义,那就是她本家的侄子被人笑话了。于是事故一结束,她就跑到豆根儿家,将人家怎么笑话豆根儿倒骑驴周游全村的糗事,给渲染着重新讲述了一番。豆根儿家的驴子比老杨家的精壮,两个豆根儿骑上去,都没有问题。而且豆根儿又养得好,天天给它好草好料吃,还给它洗澡,将个驴子打扮得跟功成名就的马似的。就他倒骑驴时在屁股下铺的坐垫,都是他娘亲手绣的富贵牡丹的枕套,大约是打算给豆根儿姐姐出嫁的时候用的,被豆根儿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成了驴鞍子。

  尽管豆根儿婶子和他娘都觉得倒骑驴这事特别丢人,但在我和个别的小伙伴看来,那天的豆根儿简直跟英雄一样,连带地他家的驴子,也成了神仙张果老骑的那一头。出头鸟在乡下是不被欢迎的,否则不会有人想要用炮轰打。豆根儿学习上没有成了出头鸟,在打架上树倒骑驴上,却是全村有名。他娘很怕将来豆根儿这恶名影响了他娶媳妇,所以每次有人提及倒骑驴的事来,就想恶狠狠地揍他一顿。豆根儿看见碎嘴的婶子来了,没等她喳喳呢,就牵起驴子,说要放驴去。别人家都放牛,豆根儿却放驴,跟人总是两样的豆根儿,怎么能让他娘和他的家族觉得脸上放光?所以他爹一声怒吼,便拦住了豆根儿和跟豆根儿亲如朋友的驴子的去路。

  于是豆根儿倒骑驴的壮举,就真的成了惊鸿一瞥,再也未曾上演过。不过豆根儿朝我们吹牛的时候,总是说,他每次去放驴子,都是到很远的邻村,所以当然是骑着去,骑着回,只不过到了村口,就跳下来牵着而已。他还说,驴背上特别温暖,好像摇篮一样,他常常就被晃得睡过去了,梦到自己也成了八仙过海里的神仙,好不风光。他又夸自己的驴子,是全村里,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头,他让它向西,它绝对不会朝东;它还听得懂他说的话,他给它唱歌听,它也跟着应和。我们真的被豆根儿说服了,觉得他家的驴子叫起来,果然没有那么难听,而且那摇篮一样的驴背,也是我们所向往却一辈子都不会坐上去骑的。我们顶多会跟着爹妈,坐在驴子拉的地排车上,看着驴子的屁股晃来晃去,至于驴背上的感觉,和倒骑驴时的美好风光,却也只能带着一丝丝的嫉妒,躺在夏日夜晚的凉席上,幻想一下。

  被作为工具的驴子,在乡下大约也只能像豆根儿这样异想天开的小孩子,才能像家人一样呵护它们。更多的时候,它们只是牛羊一样的牲畜,用来换钱,或者卖力。老杨家门口的石磨上,每天都有人在推磨,轧豆扁子,玉米粒,小麦粉。如果不嫌累,这项推磨的活,就交给女人自己,或者还没有磨盘高的小孩子们。但大多数时候,会用一头精干的驴子代替。让驴子看着满磨盘的粮食,却要强迫它干活,那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这就像满桌子都是糖块,却强迫我们小孩子只能做糖纸包裹糖块的活计一样。所以为了防止驴子忍不住偷吃,而且让它不会转得晕头转向,忿忿罢工,驴子的眼睛上会蒙一块布,让它只能傻乎乎地在人的鞭打下,或者惯性的驱使下,不停歇地转啊转。而女人们则拿一把小刷帚,将还没有轧细的玉米扫到轱辘的中间,并将已经磨好的部分扫出来,装入尼龙袋子里。清理这些面粉的时候,女人们当然也要跟着驴子一起转圈,否则,挡了驴子的道,说不定会被狠狠踢上一脚。当然,大部分时候,驴子都是安分守己地拉磨,从来不会给人造成任何麻烦,即便是感觉到前面被女人挡住了,也会一声不吭地停下来,等着人走了,也吆喝它继续干活,这才抬腿向前。

  我喜欢这时候的驴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好像一个哲人,在枯燥乏味的旋转中,思考着某一个高深的问题。它让我想到泥土,庄稼,树木,大地,天空这样的词汇。我想从高空上看到一只驴子,一定跟我看到一只蚂蚁一样,是小小的一个黑点,日复一日地忙碌,却不发一言。它们只是倔强沉默地活着,不管人类的争吵,功利,或者心计。

  如果女人们回娘家,坐在驴子拉着的地排车上,是比骑自行车看上去更加地惹人疼惜的。地排车上除了女人和一两个孩子,还有一些地瓜干或者花生绿豆之类的粮食,要送给娘家的亲戚姐妹。这漫长的乡间公路上,坐在车上的女人,也跟驴子一样,成了沉默的哲人。当然,女人们想的全是家长里短的心事,想着如何将婚后的委屈,给姐妹们说道说道。但是假如姐妹们都比自己过得好,则要将烦恼隐瞒住,专挑拣有颜面的事情说。驴子并不知道女人在想什么,却又好像知道这一程,带去的是沉甸甸的粮食,带回来的却是一箩筐的消息,好的坏的,全装在里面,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让女人们在絮叨里,一点点消化掉。

  我曾经也很希望像别人家的小孩子那样,坐在这样晃悠悠的毛驴车里,跟随母亲回她自己的娘家。可惜,却永远都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因为母亲在16岁的时候,姥姥就已经去世。失去了娘亲的母亲,除了将人生的烦恼,全都藏匿在心里,又能找谁去倾诉呢?

  就像,一头乡间倔强的驴子,在赶集的路上,拉磨的途中,运送粮食的大太阳底下,即便饿着肚子,也只能一声不响地低头向前,从未想过,要向主人索取点什么;或者,跟马一样,用嘶鸣声打破这庸常无聊的生活,换取一点英雄的奢侈的梦想。

  第14章 狗

  村子里的狗,跟人一样,一茬接一茬。狗老了,走不动了,又有新的狗生出来,继续接替那老狗,在大街上穿梭来往。老的狗常常跟老的人一起,在冬天的自家院子里,或者院墙根下,寂寞地蹲着。老人抽着烟袋,抽一口,烟雾要吐上许久,好像旱烟也临近暮年,行动迟缓。那老狗就笼罩在烟雾里,有些面目模糊。一切都是安静的,晒干的玉米秸被正午的风吹着,发出簌簌的响声。老人的喉咙里好像有痰,上不来,也下不去,就在那里耽搁着,于是呼吸的时候,便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人旁边卧躺着的老狗也是,它的喘气声有些费力,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似的身体,有气无力地随着喘息声上下浮动,好像一张飘在河里的腐朽的树皮。临近暮年的老狗,也一定正在朝一条河流走去,那河流会渡它到另外一个安静的地方去,那里没有村子里的喧嚣,也没有炊烟与食物,但却是美好静寂的。

  濒临死亡的狗,比人更为淡定,它们也有子女,但很少眷恋。所以狗的眼睛里,就少一些纠结与痛苦。身体上的疼痛,也只是让它们抽搐一下,或者哼哼两声,随即便将自己隐匿在无声无息之中。人老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的力气,就会怀疑儿女不孝,担心棺材寿衣质量不佳,忧虑田产房子如何分配。絮叨多了,会让人生厌。于是年轻的人就离暮气沉沉的人远远的,有时候经过他们的门前,还掩着鼻,好像那房间里有一股怪味。年老的狗从不遭人反感,它们很自觉地躲得远远的,卧在某个不会让人注意的角落里,苍蝇慢慢地盯住了它们,嗡嗡地叫着,落在毛发脱落稀疏的身体上,叮咬着它们所剩不多的营养。

  狗和人一样,是村子里自然的存在。村子里有多少户人家,就差不多有多少条狗。有时候也分不清哪是野狗,哪是家狗。它们每日厮混在一起,跟女人们爱扎堆聚在一起唠嗑一样。村南头的狗说一句话,村北头的狗很快就用狂吠来回应上,其它的狗们也跟着聊上几句,于是夜晚村子里的安静,忽然间就被打破了。睡觉的人迷迷糊糊地,却知道这是谁家的狗带的头,于是将那狗的主人骂上几句,一个转身,又睡过去了。

  大约怕夜里也被人骂,母亲因此从来不肯养狗,或许也心疼钱,怕咬了人,还要陪人花钱去打狂犬疫苗。那狗命不值几个钱,被咬的人却是金贵的,尽管老了比狗还遭儿女嫌弃,但终归是狗的主人,走在狗的身边,有先天的优越感。从未养过狗,我也便怕狗,路上碰到了,总是溜着墙根走,怕一不小,就被狗们窜上来,将我给撕碎了吃掉。不过村子里的狗跟人一样,相互都是熟悉的,即便关系不怎么好,但也知道这迎面走来的,是谁家的媳妇,或者哪个大胖女人的男人。所以真的被狗咬了的事情,并不常见。除非某家的小孩子,非要不识好歹地欺负那狗,狗于是也便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本家的,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口要让两家的大人,为此打上很长时间的口舌战。被咬的孩子爹妈指责狗主人没看管好自家的狗,让它四处撒野;狗主人则骂那孩子自贬身价,非得跟一条狗较真。小孩子在大人的争吵中,也恨那狗,见了它,非得捡起地上的石子,砸它一顿不可。那狗呢,也知道自己惹了祸,要接连很长时间,见了人都灰溜溜的。就是见了别的狗,也抬不起头来。有时候那狗会到狗群里去走上一圈,听听别的狗关于它的闲话,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就辩解上几句;难听一些的,也不多言,直接打上一场,用拳头决定胜负。当然大多数时候,这狗是不敢再招惹是非的,没吃没喝不说,夜晚还会被关在家门外;尽管那篱笆很矮,泥墙也可以助跑几步就一下子跨越,但狗还是像被惩罚的小孩子一样,徘徊在院墙根下直到半夜,最后累了,就蹲踞在门口,睁着眼睛,一边想想日间的烦恼,一边警惕着有无盗贼接近主人家院子。狗是即便被撵出去的那一刻,也要为主人尽忠职守的。

  乡下的狗,跟乡下的娃一样,少有娇生惯养的,从未有人给狗看过什么病,好像乡下的狗一生就没有生老病死一样。狗生了病,都是自己慢慢熬着,熬过去了,就好了,熬不过去,也就变得残疾,或者死掉了。除了小孩子,没有什么人会想念一只狗的往昔,因为永远有新的狗,替补过来,成为新的看门护院的仆人。狗命贱,好养活,所以哪家如果缺了男孩,忽然间有一天老天爷长眼,在七八个女孩后,生了个男孩出来,他一定会被家族命名为“狗剩”、“狗蛋”、“狗子”、“狗娃”之类的贱名,以便可以跟狗一样活得长久一些。

  不过人一生下来,名字虽然贱,但却是被姐姐们百般呵护的。但狗一生下来,却连个窝也没有。院子里随便哪儿,只要不碍人的事,不挡人的道,都可以成为狗的窝。有时候狗也会跟鸡们躺在一起,或者在牛棚里,香台下,猪圈旁,悄无声息、低眉顺眼地一卧。狗怯人,也只是怯的主人,它们需要讨好主人,让主人高兴,帮主人掌管好院子,是它们一生的职责,至于报酬,是完全不计较的。乡下的狗,一年里吃荤的机会,不是太多。但它们一样长得人高马大,从未有营养不良的样子,带出去也特别给主人装面子。有时候它们背着主人,会在垃圾堆里捡拾骨头吃。那骨头经了风吹日晒,都如干枯的木棒一样。但狗们依然抢食得非常快活,好像那上面沾着肥硕的一块好肉。有人经过,恶作剧地吓唬一下,它们理也不理,继续埋头苦吃。

  正午,男人们在门口的梧桐树下,就着咸菜,蹲在地上吃面条。男人们吃面条跟干什么大事业似的,呼噜呼噜地响,为了表示那面条是香的,还要吧唧着嘴。那声音隔着二里路都能听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墙,女人们仅仅凭那吧唧嘴的声音,也能够将自己家的男人指认出来。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盛放面条的海碗里,星星点点的,好像喜气的金子。狗就蹲在人的身边,好像闭眼睡着的样子,但是狗的鼻子却翕动着,想要吃那主人碗里的面条,却一直矜持着,忍着,装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就连掉在地上的饭渣,狗也不会轻易地就跑到人的脚下去捡漏,非得到人蹲得腿脚麻了,将碗里剩下的残渣,用筷子拨拉到地上去,示意狗来清理干净,那狗才温顺地起身,礼貌地做最后的清扫工作。

  乡下的狗当然永远没有人吃得饱,如果见到一个大肚子的狗,那一定是一只怀孕的母狗。乡下的狗怀孕了,常常找不到是谁家的狗播撒的种子。因此,男人女人们吵架,使用的具有浓郁性意味的词语,都与“狗”有关,比如“狗日的”,“狗屌操的”,“狗娘养的”等等。两口子吵架的时候,狗就在院子里听着;有喜欢看热闹的人,站在院墙根外侧耳偷听,狗闻着那气息,如果是陌生的,一定会叫起来。干架干到兴头上的夫妻俩,并不关心这些,甚至会因此觉得更加地气恼,好像那狗的好心,打扰了他们,于是骂一句“狗日的”,并将原本应该砸到对方脑袋上的锅碗瓢盆,丢到院子里那狗的身上去。狗受了惊吓,跳了起来,看着这一场互相撕扯的战争,终于有些害怕,像早就逃出去的孩子,灰溜溜地跑出院子,想要找一条街上的熟识的狗,说一说心里的恐慌。

  最终,狗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沿着墙根孤独地走了一阵,将心底淤积的烦恼,借由一泡尿,撒了出去。而后,又朝家的方向走去。在巷子口,狗会遇到看热闹的男人女人们,他们打着心满意足的哈欠,交换着观察到的夫妻俩吵架的有趣的细节,就像交换一场电影里隐秘的情色趣味。狗经过他们,会低下头,好像他们点评的不是主人,而是自己。狗自己有什么呢?它一无所有,除了对主人的赤诚之心。可是这满腔的一文不值的热情,又有谁知道呢。于是狗只能夹起尾巴,缩起身子,也不去吼叫那些从院子里杂沓出来的男女,而是很安静地在门口的麦秸垛旁,卧下来。狗听到有女人尖着嗓子笑道:看他们家的那条狗,大概也被揍了一顿,跟条落水狗一样,真可怜!狗这次没有喊叫,而是闭上了眼睛,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

  乡下的狗当然都不是吃闲饭的,尽管那饭也吃不饱,吃不香,但成了人家的狗,就要尽忠职守地做事。看家的任务当然是做狗的天职,谁家没有一条狗卧在家门口,代替主人辨别来人的好坏亲疏,那几乎有些人丁不旺的衰颓相。白天的村子里,全是人的声音,隔墙喊叫的,大街小巷里吵嚷的,狗们则全隐没了一样,悄无声息地在太阳里晒着,或者荫凉里吐着舌头。只有太阳落下山去,黑夜将袍子罩在村庄上的时候,东头的狗和西头的狗,才会在没有阻碍的夜色中,隔空交流一阵。狗一生的睡眠,大约都是轻的,浅的,犹如暮年的老人。不管是酷暑还是寒冬,狗们都随时做好醒来战斗的准备。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们的耳朵。所以狗的梦境,也一定是碎片化的,好像一潭湖水,时不时会有小孩子将一枚石子投进来,打破梦的宁静。两只醒来的狗,会在深夜用叫声说几句话,也不会多,只是呓语似的聊一会,而后看一眼墙上晃动的树影,再侧耳倾听下巷子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便止了叫声,重新沉入梦境中去。

  在麦场里打麦的时候,狗是最好的麦子的守护者。每一家的麦场之间,都隔得很近,有时候就用麻袋隔出来。如果主人不在,再不仔细问一句,人也分不清哪个麦垛是哪家的。但狗却清楚得很,如果有人趁机拽一把麦子,狗会立刻扑上去将人撂倒在地。当然,接下来的动作,狗会看人的眼色行事,毕竟都是一个村子里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偷人麦子虽然可恶,可也不至于到咬下一块肉来的程度;如果狗真那么没有眼色,咬伤了那偷麦子的人,让主人倒霉,赔钱让那人去打狂犬疫苗,到头来倒霉的不只是主人,还有狗自己。所以狗在下口之前,是会察言观色的,且不会误判那眼色中的爱憎程度。大约,狗之间也是有亲疏远近的,狗一定也知道那偷麦子的人,是哪个“狗友”的主人,看在狗友的面子上,且不去撕破他的衣服,留他一个活口,只让他在主人面前露丑愧疚就可以了。

  于是在月亮下的麦场里,除了几声尖锐的狗叫声,和人之间压低了声音的交涉,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狗不说,人的嘴巴却是遮不住的。第二天起床后,从村东头到村西头,人人都知道了谁家麦场被偷的新闻。那小偷两天内是不敢出门的,怕人的唾液和狗的叫声,会将他淹死。可是总是要忙秋收的,于是便昼伏夜出,在高高挂起的马灯下,收拾自家的麦场,并在听到一声熟悉的狗叫后,骂一句娘,也便一日日熬过了这个麦收。

  麦收过了,田野里便有些空旷和荒凉。放羊的人沿着田间小道,将羊赶到树林里去。放猪的狗们,则跟人一样,左右驱赶着猪们,去无人耕种的坡地上吃草。猪拱着草地,左一下,右一下,要漫无边际地吃下去的样子。但狗不会让猪的这一梦想得逞,它像一个指挥有方的将领,在左冲右突中,保持着猪群队伍优雅有序的风度。猪会在坡地上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直吃得肚子拖着地,好像怀胎十月的样子;而小猪仔们也不甘落后,跟在母猪的后面,啃着叶子最鲜嫩的苋菜、灰灰菜、或者马蜂菜。有时候猪们会想越过狗的看管,去人家地里拱玉米苗吃,狗绝对不会允许这样越轨的事情的,否则,引起人的纷争,最终惩罚的不是猪,而是未能担负起看管责任的狗自己。

  猪们老实吃草的时候,蹲踞在一旁的狗,一定像看羊的人一样,胡思乱想一阵,或者看着远处树丛里浮起的雾气出神。远方有什么呢?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隐藏着无尽的希望与梦想。可是那跟一只狗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关系。狗的一生,隐居在乡村,行走在小巷,或者蹲伏在庭院的梧桐树下。远方是诗意的,而一只狗,只踞守在人的家园。

  等到某一天,守护庭院的狗老了,叫也叫不动了,主人皱着眉,对登门的人说:瞧这只老狗,不中用了,还赖着不死!

  狗将头藏到腐朽的被蚊蝇趴满的身体下面,想要哭,却最终,一滴泪也没有。

  第15章 鸡

  乡下谁家院子里如果没有几只鸡,那就跟人丁不旺一样,会让路过的人生出同情和怜悯。有客人来了,进院子踩上一脚鸡屎,主人会一边笑脸相迎,一边两手轰着闹腾的鸡们,骂一句:屙屎也不看个地方!鸡们被这么一骂,反倒有受了重视的开心,扑啦啦在院子里乱跑乱飞,好像解放了的囚犯,有飞到墙头上去的,有躲进秫秸里的,有藏到厢房里去的,也有穿过客人的胯下,溜出大门去的。于是院子里更热闹了,客人忍不住笑:一看你们家就活得有劲,连鸡都这么欢实。

  所以鸡们算是院子里排行第一的主人,其他诸如狗啊鸭子啊鹅啊牛啊,都得靠后站。尽管鸡们每天都将院子拉得这里一泡,那里一滩,女人们忙里忙外,还得给它们打扫屎尿,但是院子里如果没有了奔来跑去的鸡们,就会安静得不太像乡下人的生活。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孩子,会央求着母亲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买下二三十个小鸡仔,玩具一样放在纸箱子里,帮大人代养着。至于它们长大后,有什么样的麻烦,就不属于我操心的范围了。反正街上卖小鸡的男人推着自行车,扯着嗓子,高喊起“卖小鸡了(liǎo)”,我就马上跑出院子,叫出那个像唱歌一样叫卖的男人,告诉他:我们家要买小鸡呢。

  卖小鸡的男人身边,早就围了很多女人。小鸡们拥挤在一层一层的笼子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呆萌憨傻的模样,好不惹人喜欢!但凡那些活泼可爱的,都早早地就被人挑了去。女人们眼尖,总能一下子看出哪些小鸡可以顺利长大,并承担下蛋或者卖了换回针头线脑的使命。经验丰富的主妇们还会看看小鸡的屁股,分辨哪些是母鸡,哪些是公鸡。母亲没这样的本事,她只捡活蹦乱跳的挑,反正买上三十个,几个月后,活下来的也就二十个,总有一些命不好的,吃再好的小米,也照样经不起一点风寒。至于两三个月后,它们是长成母的还是公的,全是天意。母鸡多一些,母亲当然会高兴一点,好歹能下上两三年的蛋,老了虽然不值钱,也能卖点价,或者等到年底,宰杀一只,招待亲戚。但公鸡们如果个个长得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也让人欢喜,而且半年多就可以拿到集市上卖个好价钱。

  这当然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所以我只关心初春的小鸡们的生活。我早早地就在家里看好了一个大纸箱子,准备给小鸡们当房子用。买来的第一天,我跟刚刚抵达新家的小鸡们一样兴奋,晚上要蹑手蹑脚地醒来一两次,只为看一眼黑暗中拥挤在一起睡觉的小鸡们,又担心天冷,它们会不会被冻死呢?不过母亲早就在箱子里铺上了厚厚的棉垫子,又在箱子顶上盖上一个破棉袄,当然,箱子上会留一些孔,供小鸡们呼吸。不过呆上几天,总有一些小鸡,不管我怎么逗引,都不复刚来时的灵动,我看它们蔫蔫的样子,就担心是不是病了。母亲这时候会将它们和能吃能喝的小鸡们分开来,怕它们有什么传染病。我于是便格外地关注这几只小鸡,观察它们拉的屎是不是还是稀的,或者小眼睛有没有闭上。但是不管我怎么焦虑担心,茶饭不思,那些生来就体弱的小鸡们,终究还是会在某一天,弃我而去。母亲会将死掉的小鸡们扔到墙外边去,但我一定要拿着铁锨,挖一个小坑,将它们埋了。母亲并不阻止我这样的举止,相反她还会说:埋了也好,省得传染。对于母亲来说,死去的只是几只无法下蛋或者换钱的小鸡。但对于我,它们却是一些可爱的生命,尽管在小鸡们长到能满院子乱跑的时候,就再也不复昔日的可爱,可我还是觉得难过,常常在它们的“坟头”上坐上一个下午,才会重新去照顾那些依然活着的小鸡们。

  在小鸡们终于要离开纸箱子,放到院子里生活的时候,母亲会从货郎鼓男人那里,买来“洋红”,给小鸡们一个一个地染上记号。我早就观察过邻居胖婶家的鸡们,都是染在了屁股上,而附近其他人家,则染在脑袋上,脖子上,或者翅膀上。于是我向母亲提议将洋红染在肚子上,而且,母亲还专门买了黄色的颜料,跟胖婶家的红色区别开来。小鸡们还不知道家的大致范围,所以散养的时候,需要将院门关紧了,防止它们跑出去,就再也回不了家了。当然,看小鸡的任务,母亲全权交给了我。于是我时不时地就跑到院子各个角落里瞧上一眼,看看它们是不是都在。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就开始了捉小鸡回笼的大事。小鸡们当然不喜欢回纸箱子里来,它们还没有玩够呢,所以有在猪圈里逗引猪玩的,也有跑到柴火垛里扒拉小虫子的,还有跑到香台下,学习老母鸡安心下蛋的,更有一两个,顺着院墙下排水的通道,试图逃出自在逍遥去。于是我一个人跑东跑西地对抗三十个小鸡仔,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些翅膀硬了的小鸡,我刚刚将它们放到箱子里,便嗖一下飞到了箱子沿上,然后不等我扑过去,就跳了下来。于是我只能强行给箱子盖上盖头,任由它们在里面摸黑碰来碰去,并因踩了各自的脚,而吱吱歪歪地叫着。

  等到我将所有小鸡都收拢到箱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昏黄的电灯在院子里散发着幽幽的光,梧桐树鬼魅的影子落在脱落了石灰的墙壁上。父母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群睡眼惺忪的小鸡仔,觉得春天的夜晚,凉凉的,真是寂寞。

  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旦长大一些,就不那么好玩了,放在床上,它们再也不会温柔地啄人的手心,或者将你的脚噌得痒痒的,酥酥麻麻的。于是母亲就关上院门,将它们完全放养到院子里,只黄昏的时候,在用鸡网围起来的鸡窝里,洒上一些谷子,而后“勾勾勾”地唤引着它们过来吃食,然后顺势放下鸡网,将它们一网全部拦在里面。小鸡们已经习惯了与老母鸡们争抢地盘,有长得快的,还会飞到砖砌的鸡窝里去,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那里孵蛋。而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小鸡们,则乖乖地钻进落满了鸡粪的窝里,靠着老母鸡卧下来,眯眼开始夜晚的好梦。

  于是院子里便开始热闹起来,为了让鸡们长得更泼实一些,多多下蛋或者长肉,大部分女人们都不会因为满地的鸡屎,而懒惰地将鸡们全都圈养住。况且树根草丛里的小虫子们,散落的玉米麦子谷子们,都是免费的好鸡食。不过这也因此引发了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骂街大战,因为总有那么一些鸡,不知为何就走错了门,且再也不想回来,或者根本就成了谁家的盘中餐。

  骂街都是女人们干的事,男人们天生都是沉默的英雄,躲在房间里听着自家女人们骂街的行程,然后回来后对她们进行点评。骂街都是在晚饭开始前进行的,这时候新闻联播刚刚结束,男人女人们正缺乏新的节目欣赏,而糊豆粥也还得再熬上半个时辰。于是女人们就开始上场骂街了。其实女人们在打算骂街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能将丢失的鸡给找回的希望,所以骂词多是又狠又毒的,祖宗八辈都被骂进去了,还是觉得不解恨,于是直接就站在犯罪嫌疑人的巷口,扯着嗓子骂将起来。这几乎等于提名开骂,也让全村男女老少们知道,这被骂的究竟是谁。这种审判大会,虽然没有围观的群众,但每个躲在院墙后的男人女人,都在侧耳倾听着那不绝于耳的骂声,而后边将粥饭盛上来,边就着咸菜疙瘩,笑着跟家里那口子,讨论一下被骂的人平日里还有哪些恶习,又曾经干过哪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破事儿,甚至连一些没有踪迹可循的绯闻八卦,这会儿也全被揪了出来。

  而那个被骂的人呢,躲在某个院子里,听着那不绝于耳的骂声,小心翼翼地将碗盘收拾到一起,似乎稍微大声一点,隔壁的女人就能够听出这偷鸡贼内心的慌乱;或者那一刻村里所有八卦爱好者的眼睛,都在墙壁外兴致盎然地窥视着。已经下了肚的鸡,当然再也无法复活,所以骂街的人,也只是出一口恶气,图个舒坦;挨骂的人呢,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但想到那鸡肉的香味,便觉得幸亏将那鸡给偷吃了,否则就不知道骂街的女人这么心肠狠毒,瞧那骂人的词吧,一点都不重样,连祖宗八辈都被她给扯上了!

  骂街的女人们累了,也就收了战,神清气爽地回家喝糊豆粥去。第二天再数一遍鸡,便自动去掉一个数字,不再纠结于此。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母亲每年都是要绕着村子骂上一圈的,虽然三十多只鸡里,经过生老病死的过滤,最后还能够活下来的,可以称得上幸运,但是母亲却唯独对被人偷走的那一只,刻骨铭心地记着,而且每次想起,都能准确无误地将与那只鸡有关的一切,尤其骂街的细节,回忆起来。就好像她回忆的不是一只鸡,而是某个经历复杂的乡邻。

  不过大半年,母鸡们便能够下蛋了。每天去鸡窝里捡拾鸡蛋的活,都是我的。鸡们爱显摆,一下完了蛋,马上就“咯咯哒”地叫唤着,跳出鸡窝。看那走路昂首挺胸的架势,很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不过如果在地上撒一把谷子,它们马上就不趾高气昂地叫了,立刻埋头猛吃,好像三天没吃饭一样。而我则趁机将脑袋钻进深深的鸡窝里,从稻草中将热乎乎的带着鸡体温的鸡蛋掏出来。有时候鸡蛋上还会有新鲜的鸡屎,或者带一点让人心生怜悯的血。鸡蛋有白色壳的,也有褐色壳的,还有粉色壳的。我偏爱厚重的褐色壳的,总觉得只有壮硕的母鸡们才会下褐色蛋,那些小巧精致的秀气鸡们,下的蛋也小,颜色也清浅,吃起食来也总被排挤在鸡槽的外面,总之生活很不得志的样子。所以偶尔鸡窝里摸出吓我一跳的软壳鸡蛋来,大致也是缺钙的它们下的。甚至有时候它们下的蛋还跟鸟雀蛋一样小小的,轻轻一捏,就碎了。所以不仅大部分同行们排挤这可怜的鸡,就连我这小主人,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怒,每每见了,都要叹一口气。如果那些身强体壮的母鸡们,偶尔下了个双黄蛋,于是我一高兴,多赏赐点好饭给它们,看见那被挤在最后一排的秀气鸡,更是生气,恨不能抓了到集市上卖掉,反正留着它也不争气,白白吃饭,却不下好蛋给主人。

  邻居胖婶脸上“鸡屎雀子”(雀斑)特别多,女人们都笑话她说,是家里养的鸡太多了,不拉鸡圈里,全拉她脸上去了。胖婶并不生气,眯眼笑说:那我宁愿满脸都是鸡屎雀子,这样我们家开个养鸡场,到时候挣钱了,让你们天天眼红去。但说归说,村里大部分女人,还是没几个开办养鸡场的,都老老实实过着守着一个鸡圈,养着十几个鸡,黄昏的时候去鸡窝里掏鸡蛋的平淡生活。再心灵手巧点的,杀了公鸡后,将那些漂亮的鸡毛留着,过年的时候做一个阔气的鸡毛掸子,掸落掉桌椅上的灰尘,也清除掉寡淡日子里的寂寞。

  倒是我们小孩子,偷鸡摸狗,跟鸡们玩得不亦乐乎。逢年过节,大人将鸡们倒挂着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我们则坐在前面大梁上,一路听着鸡们摇摇晃晃地叫着,想着它们很快可以换成想要的花头绳,糖块或者衣服,便觉得父母不是带我们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而是朝着康庄大道出发,而这样有璀璨理想的日子,在平淡无奇的乡下,真是有奔头啊!

  第16章 猪

  乡下谁家院子里要是没个猪圈,是会被人笑话的。相亲的人进了庭院,会习惯性地去角落猪圈里,看看养了几头大肥猪,回去给女方家爹妈汇报,便添油加醋地说:这家人猪圈里的猪,可真肥,而且还是四五头咧!等到过年的时候一宰,可有得肉吃,也有得钱花了!假若看到猪圈里空空的,下面的猪粪都板结了,还长出了一棵小树苗,相亲的人就会变了脸色,嘴上不说,心里却会想:这家人不是好吃懒做,就是穷困落魄,连一头猪都不养,或许房间里的家具也都是从邻家借来,应付相亲的。这样心里便有了底,无论如何,谈结婚条件的时候,都不能心软,不多要一些彩礼,将来怎么让女方家在人前有颜面?

  大约就是为了贤妻良母的面子,乡下女人们也都是要养一两头猪的。每天人吃完了,就喂猪吃,刷锅刷碗的水,顺手倒进猪食槽里,几乎成了会勤俭持家过日子的女人们每日必经的程序。猪当然不能天天吃人剩饭,父亲会去乡镇集市上买豆饼或者麸子回来,作为专门的猪饲料。猪们最爱吃豆饼了,大约那里面都是营养。父亲说,他们小时候家里穷,饿极了,人是连豆饼都会吃得津津有味的。豆饼是大豆榨完油后的副产品,除了猪,鸡鸭们也都爱这高蛋白的营养品,当然好东西吃多了是要腹泻的。所以母亲总是在剩饭里添加少量豆饼,以免猪们吃上了瘾,连麸子都不理了。

  春天的时候,父母去地里挖草,总会带回一大捆鲜草来。我当然是负责给猪们喂草的人,猪也早已闻到了新鲜的气息,哼哼叫着就拱了上来,见我趴在猪圈上,手里拿一大把还顶着花的草,耐不住馋,拥挤着将前蹄搭在猪圈矮墙上。我故意逗它们玩,将草扔到它们屁股后面的窝棚下面去,于是几头猪就嗷嗷叫着转身朝窝里跑,一不小心,总会有那么一个,被别的猪给挤出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偏偏就宠那头被欺负的猪,悄悄地唤它,将更多的草放进槽里去,示意它可以独自享用这好饭。这猪也聪明,很快会意,一个猛子扎进猪食槽里去,头也不抬地快速吃起来。

  所以整个夏天,女人们会省些力气,也省些粮食和买豆饼的钱。有时候我也会帮母亲分担任务,和小伙伴们去田间地头上割草。只要一把镰刀和一个粪箕子,我们就可以在田野里游逛上一整个下午。猪最爱吃苋菜、蒲公英和车前草,地瓜叶子也不错,只是地瓜叶子不是草,没有人愿意在地瓜还没有成熟之前,就将叶子先割下来喂了猪吃。所以我们也就只能在割草的间隙,看准了别人家肥厚鲜嫩的地瓜叶子,割一把下来,偷偷藏到粪箕子的一大堆草里。有时候我们还会掰人家的玉米,挖人家的花生,偷人家的桃子,总之别人家的一定是好的,所以一整个下午,我们就这样游荡在田野里,穿行在人家玉米地里,佯装给猪们割着草,脑子里却全是小偷小摸的坏主意。

  等我们背着一粪箕子草,满载而归的时候,心底却是不安的。好像一个小偷,偷了一堆的金银财宝,返回住处的路上,却有隐隐的慌乱,眼里看哪个人,都有卧底的嫌疑。女人们在巷子口说笑着等自家孩子回家吃晚饭,那笑里却暗含了深意,好像在说:看老王家的二闺女,粪箕子里沉甸甸的,不知道到底是草呢,还是什么宝贝呢?我低了头,只管一个劲向前走,却不小心,被胖婶给叫住了:二妮子,割猪草回来了啊?胖婶一定是明知故问,因为说完了,她还将肥胖的手放到草上,按了按,然后笑嘻嘻道:割得不少,也装得挺结实的嘛!我听了心里咯噔一声,马上胡乱应着,将手里镰刀朝粪箕子上一插,差一点就划伤了胖婶的手背。不过这也让胖婶迅速地将手臂躲开,任我飞快地穿过巷子,冲进自己家门,将大铁门快速地从里面插上闩,又将粪箕子轻手轻脚地放到猪圈旁边去,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当然先将草里面藏着的苹果啊桃子啊玉米啊地瓜啊花生啊等等好吃的东西,先掏出来,放到房间里去,这才将草倒进猪圈里,而后一边趴在猪圈矮墙上,看猪们一哄而上,将好吃的草全抢了去,一边想着进村时这一程惊险的路,不知不觉,脸就红得有些发烫,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不过也就是片刻,比我先割草回来的春香过来找我玩,嘴里还大言不惭地啃着一个烤玉米,那玉米棒一看就是她自己迫不及待地放到炉子底下烤的,所以黑一块黄一块的,也不知到底熟透了没有。我们俩俯身看着猪津津有味地吃着猪草,聊着一下午的收成,觉得心里可真快活,尤其是偷苹果的时候,两个人里应外合地与守苹果园的“二蛋”打游击战,跟电影《地道战》里,与小日本斗智斗勇差不多。

  猪们似乎听懂了我们的故事,时不时地抬起脑袋来,对辛苦了一下午的我和春香,表示慰问。于是我便“唠唠唠”地轻唤着它们,将更多的草撒在它们面前。春香啃完了玉米,还将玉米棒槌丢给猪们吃。猪们喜新厌旧,马上冲将过来。总是身强体壮的那个,先咬在了嘴里,而后像啃骨头一样,咯吱咯吱地在嘴里嚼着,因为太过用力,连哈喇子都嚼出来了。我和春香看着它们贪吃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并拉了钩,后天还去北坡的那家地里,偷玉米吃。

  猪圈的下面,是盛放猪粪的大便池。有时候人的粪便,也会从厕所里掏出来,汇入里面。或者早晨尿盆里的尿,也哗啦哗啦全倒入里面去。猪们听见声音,顺着石阶下到淤泥里去,不弄一身骚气,不会从里面爬出来。有时候鸟们经过猪圈,会将嘴里的草种树种,无意中丢入其中。不管什么种子,总能在这么肥沃的猪圈里,找到立足之地,并迅速地发芽生长。那些种子里,可能是一株小树苗,也可能是不知名的野草。如果大半年父亲不掏猪圈,它们会在里面自得其乐,恣意伸展。也会有鸟儿落在稚嫩的枝杈上,风一吹过,树枝摇晃起来,它们受了惊吓,立刻扑啦啦飞到了墙头。春天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得猪粪滋滋地冒着泡泡,父亲就甩掉外套,在猪圈粪池里撘一条长木板,然后从猪圈墙上稳稳当当地跳到上面,再将母亲递过来的铁锨插进粪池里,用力甩起一锨粪便来,顺着猪圈墙上专门设计的对着院子外大道的窗口,扔出去。隔壁的瘦叔胖婶如果恰好经过,会提前从窗口里朝父亲喊:掏猪圈呐!父亲答应一声,又好心劝一句:走快点啊,小心猪粪溅到身上。然后听见胖婶一阵快走,但瘦叔还是哎呦一声,踩了一脚猪粪。我在大门口看着那坨被瘦叔踩扁了的粪便,或许有我拉下的一泡,混合在里面,并沾在了他崭新的鞋子上,这样一想,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掏猪圈是个力气活,女人们干不了,所以父亲一个人干,就有些累。不过村子里总有一些男人,为了一顿好饭,就愿意卖力气,给人当掏粪工,比如放羊倌“二抠”。二抠有些呆笨,智商不高,但却有力气,又不怕累,而且没有老婆管着,所以谁家有力气活,都愿意找他来,反正一顿饭菜,还是管得起的。二抠笨,也不多嘴多舌说谁家的饭菜不好,或者招待不周,因此他每天几乎都不缺饭吃,倒是他老爹,见他一身肮脏地回来,常常骂他没出息。二抠也不理会,照样给人掏猪圈,堆牛粪,或者扛麻袋,兴高采烈地吃人家请的煎饼卷大葱,加一大碗白面疙瘩咸汤,呼噜呼噜地喝完了,而后一抹嘴,就去了另外一家。

  尽管父亲每次也会请二抠来掏猪圈,但却从未亏待过他,知道他爱抽烟,每次掏完了都会给他一盒,于是二抠来的时候都尽心尽力地干活,连我们家的猪都似乎感谢他帮忙清理地盘,哼哼叫着,向站在猪圈木板上摇摇晃晃的二抠示好。二抠于是在大汗淋漓地干完活后,跳上猪圈,拍拍猪的脑袋,说一句:这猪真肥,过年的时候杀了能卖好多钱。母亲听了就在旁边虚让一句:到杀的时候,让你来吃猪头肉。二抠搓着手,一个劲地嘿嘿傻笑,好像那肉已经吃到了嘴里一样香。尽管,母亲管的午饭,不过是一大碗浇了腌制香椿芽汁的手擀面条。

  猪圈掏干净之后,还得让二抠拉着地排车,一次次运到田地里去,做肥料使。所以平日里塑料袋子啊废铁丝啊木头啊等不容易腐烂化成肥料的东西,母亲从来不允许我扔到猪圈里去。猪粪比化肥似乎还有营养,所以但凡施了猪粪的庄稼,总是长势格外地好。于是乡下笑话里,便有某人舍不得这好肥料,却恰逢路上内急,于是便拼了命地跑,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一坨好粪便,拉到自家地里做肥料。所以谁家庄稼长得好,便会有女人带着一股子醋意,站在街头点评说,某家养的猪,粪便可真多,春天掏猪圈,足足掏出好几大地排车来,人拉得一定也不少,瞧那擦屁股的卫生纸,一刮风的时候,在地里满天飞。

  猪们都长得飞快,我猜如果它们知道一生的终点是杀了被人吃肉,一定不会这么匆匆忙忙赶着长肉,或许像人一样吃完了锻炼锻炼身体也不一定。农家院子里散养的猪还好,能够每天在猪圈里活动活动,如果猪圈无意中被它们给拱开了,从小门里钻出来,在院子里撒欢似的溜达,更是幸福开怀。而养猪场里的猪们,则没有这么好运,一个一个看着像是生了大病似的虚胖,走路都已经不稳了,更别说出门遛弯。当然,它们是完全没有空间可以遛弯的,每天的任务,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于是不出几个月,就可以出栏卖肉了。

  乡下杀猪是一个大事,大约也是因为乡下的猪们,不像养猪场的猪那样长得飞快,所以等到被宰杀的时候,提前半个月,村里就全都知道了。有想要猪头肉、猪尾巴或者排骨的人家,早早地就来预定了。猪肉的价格当然比集市上便宜,而且还新鲜,干净。有时候跟要杀猪的人家关系好,还能免费要一些猪肠子。猪肠子清洗起来麻烦,主人一般免费送人,尤其是那些想要解馋又乐意一点点清洗肠子里食物残渣的“吃货”,都会提前几天笑嘻嘻地去巴结讨好主人,将猪肠预约下。有懒惰的主人,猪血也会免费送人。猪血是乡下人都爱吃的好东西,早晨常常有卖豆腐的,一起顺便搭卖猪血。凝结后的猪血又被人称为“红豆腐”,炖在白菜里,吃起来比豆腐还要美味。

  村子里专门杀猪的是李正家,他家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粗壮的梨树,杀猪的案板就摆在梨树下。小孩子们比大人消息似乎还要灵通,早早地就爬起来去看杀猪。胆子大的站在梨树下看,胆子小的则跳在墙头上瞟,还有不大不小的,随着猪的尖叫声的分贝,而转移身体到案板之间的距离,甚至在猪蹦起来的时候,会吓得立刻老鼠一样钻到李正家房子里,并将门从里面闩上。

  李正家族里的男人们,个个都很彪悍,似乎天生就是要干杀猪这一行当的。李正总是抡锤的那一个,想来在猪的眼里,李正也最可恨,所以一旦铁锤砸到猪的脑门上,如果稍微砸偏了一点,猪没有晕死过去,就会一下子冲到李正的身边来。当然,这样的几率不是很大,李正总能在猪嗷嗷的惨叫声中,意志坚定地一锤砸下去,让猪的叫声戛然而止,然后周围的人在片刻的安静之后,一下子欢呼叫好起来。小孩子们也都跳下墙头,或者从大树上哧溜一声滑下来。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拥挤着,看李正和其他几个男人,将晕死过去的猪,快速地割了脖子放血,血基本流干了之后,猪醒过来反咬一口的希望基本没了,李正就开始给猪剥皮。

  剥皮是一个技术活,没有苞丁解牛一样娴熟的技术,是不可能干这个工种的。剥皮的李正像一个织布绣花的女人,细致到可以让那张猪皮不受一点损坏,而且快得只听见嗤嗤的声音,好像一转眼,一个黑猪,就成了光滑的白猪。于是李正将刀子一扔,拍拍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其他男人将猪大卸八块,分成猪头、猪腿、内脏、猪血等几个部分。猪的主人也不会闲着,尽可能地帮忙将猪择干净了,装到大盆里。李正家的大锅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将整个猪头扔进去,李正媳妇便开始加水添柴煮起来。猪头上的肉处处都是宝,煮熟了用葱花酱油醋等佐料拌一下,是下酒的好菜肴,所以有点闲钱的人家,都会排队等着买这些小菜,就怕回家的功夫,全被人给抢走了。

  等到猪肉分隔完毕,梨树下便空荡起来,案板上的血迹也慢慢干了。李正接了主人家的钱,坐在院子里,就着主人孝敬的猪头肉,喝一壶温热的小酒,又跟刷着大锅的媳妇,说几句今天生意的闲话,然后便伸伸懒腰,回屋睡了。

  梨树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着,而后便在夜色中,跟村口的狗叫声一起,慢慢慢慢地,没了声息。

  第17章 麻雀

  谁家梧桐树上若没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着,添点声响,那只能说明这一家人气不旺,常年不动烟火;或者日子过得紧巴,吃饭的时候,连点饭渣子也不肯留下,全都扒拉进自己的嘴里。乡下人除了小孩子,很少会有人打麻雀的主意,实在是它们太普通了,普通到就像随处可见的野草,除非是人蹲在屋檐下,太寂寞了,才会听到它们在庭院里的声响,嗖一下从平房上飞到鸡窝旁,或者穿过井沿小心翼翼地走到牛棚里,再或从香台跳到清冷的灶台上。更多的时间里,它们像隐匿了一样,被人忽略掉,好像它们世世代代就在那里,即便村里有多少人消亡了,它们还是在那里,无需人的供养,也不需要上天的恩泽或者垂青,只要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哪怕是入了冬,万物萧瑟,冰天雪地,也一样有它们存活的空间。

  也只有我们小孩子,会喜欢与麻雀们打交道。雪天的时候,大人们躲在房间里打扑克赌钱,或者编筐编席子,反正都是跟钱有关的营生,我们则在院子的开阔处,用小木棍支起一个柳条筐子,筐子下洒上一些麦粒或者小米,而后将拴在小木棍上的绳子,引到房门后面去。我喜欢在门后面一边听大人们聊着十里八乡的奇怪故事,一边瞅着院子里是否有麻雀过来。冬天的麻雀长得都有些清瘦,在落光了叶子的杨树上,一眼就可以看到它们灰色的身影。尽管清瘦,但它们却是乡下冬天最有动感的音符,除此之外,大雪中的乡村,像是被封闭了的城堡,了无声息。也只有它们呼啦啦从枝头飞到人家庭院里的时候,才会让人觉得这个冬天是有趣味的。不过它们在院子里寻觅食物的时候,并不会莽撞地看到吃的便冲过去。所以尽管我眼瞅着它们从筐子边沿上经过,但并不见几个傻瓜一步跨进去,中了我的埋伏。有那么一两只,试图进去啄食的,但是却很聪明地只将脑袋探进去试了试,便立刻机警地退了出来。有时候眼看着有一只傻乎乎地闯了进去,却被心急的我打草惊蛇,筐子还没落下来呢,那麻雀便一下子飞走了。所以常常是等上大半天,赌钱的人都纷纷散了,我要捕捉的麻雀,却是一只也没有。空荡荡的筐子下面,谷子倒是被偷吃了不少。我一次次拉绳子拉得失了耐心,就在想要放弃的时候,却时来运转,有一只倒霉的麻雀,多吃了几口,被我眼疾手快拽下筐子,于是,它再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家里没有笼子,于是我便用绳子将麻雀的一只腿拴起来,再将另一端缠绕在桌椅腿上。我自以为让麻雀得到了炉火的温暖,它应该是开心的吧?可是这不知好歹的麻雀,却焦灼地飞来飞去,试图挣脱掉绳子的束缚,重新飞入门外的冰天雪地中去。我用馒头碎屑、钙奶饼干、麦粒或者谷子来诱惑它,却均被它冷眼拒绝。它只一心一意地瞅着窗外的天空,可怜巴巴地,带着一点哀求和绝望。在逗引了它一下午后,我终于失了耐心。而且父亲也被麻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弄得心烦意乱,叫嚷着让我赶紧将麻雀放出去,否则他直接塞进炉膛里。我瞅一眼旺旺的炉火,终究害怕听到麻雀的惨叫,于是解开绳子,捧着已经精疲力尽的小东西,走到外面的雪地上去,任它犹豫着拍打下翅膀,嗖地一声飞上了空荡荡的枝头。

  不过大人有时候比我们小孩子要残忍得多。每年冬天,总有许多皮肤娇嫩的小孩子,冻得脸颊开了“花”,或者双手在一夜醒来后,因为放在被子外面,而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于是大人们便拿弹弓打枝头的麻雀,“枪法”准的,一上午可以打下好几只来。这些不幸晕厥的麻雀,还不等醒过来,就被大人们给快刀开了瓢。于是我们这些不值一冻的小孩子的手上,或者脸颊上,便涂满了麻雀热乎乎的脑浆。大人们都说,麻雀脑袋可以根治冻伤,于是我们便也相信了这样的神奇疗效,从未有人真正地关心过那些被打中的麻雀,它们在被刀杀时,有怎样我们无法理解的恐惧。我们依然忽视着这家常的小东西,又在可以利用时,毫无怜悯地将其猎杀,就像掰下一株玉米,或者砍掉一把野草一样地随意和淡然。

  好在乡下的麻雀很多,今年死掉了,明年又在简陋的墙洞内,会有一窝新的毛茸茸的生命探出脑袋来。一到春天,大人们忙着耕地播种,小孩子则开始忙着掏鸟窝,或者用弹弓卷起小石子练习射击。总有一些倒霉的筑在河边上的鸟窝,被不幸给打中了,惊惶地逃到沿河的柳树上去,如果迟上一步,就有手快的孩子连窝将麻雀的全家给端了。小孩子容易喜新厌旧,不过是玩上大半天,那些刚刚学会飞翔的麻雀,便被放了生。当然,如果被自家的猫看见了,也就剩了死路一条。大人们看到了,总是会吓唬我们,说,女孩子捉了麻雀将来不会做饭,男孩则起满手的癣。我们悬着一颗心,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将这样巫婆般让人惧怕的咒语,给忘掉。

  稻子成熟的时候,大人们其实也会跟麻雀过不去。他们自己忙不过来,就扎了好多稻草人来帮他们看管。稻草人不过是两根木棍以十字形简单捆绑在一起,而后带上一个草帽,穿上一件塑料衣服,看着有点人形,就可以了。刮风的时候,塑料布呜呜作响,好像人在驱赶着前来啄食的鸟儿。有受过人惊吓的麻雀们,真将它们当成了人,犹豫试探着,想要飞到地里去偷吃点谷子,却又被那庞然大物给震住了,不知道此去一行,是吉卦还是凶兆。于是便在稻田的周围徘徊,眼瞅着那诱人的稻谷,却不能尽情地啄食。只有跟着麻雀群集体出动的时候,它们才会变得胆大起来,呼啦啦全飞入了稻田,瞅准目标猛劲扎下去。不过一阵风吹草动,它们也即刻会机警地再原路呼啦啦返回,并在某棵大树上惊魂未定地站住了,瞅着那孤独的稻草人好一阵惊慌。也有不怕死的,偶尔会壮起胆子,落在稻草人的脑袋上,并得意洋洋地鸣叫一阵,呼唤那些怯懦的同伴们。但终究它们是敏感的小东西,稻草人稍微摇动一下,便立刻将这大胆的主儿,给惊飞了。

  秋天稻谷割完后,田地里便只剩了孤零零的稻草人。没有人会再想起它们,除非耕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过来了,主人才想起这耽误事的木棍子,一脚将其踹歪了,而后捡起来,扔到路边上去。而麻雀们则少了什么陪伴似的,在上空寂寞地飞过来,飞过去,好像一个无聊的小孩子,拿着画笔,在天空上胡乱画着什么也不像的杠杠。

  秋天大约属于麻雀们最丰盛的季节,随便到田间地头上逛逛,就能捡拾到很多食物,而且,还无需看人脸色。因为粮食丰富,乡下的麻雀们似乎并不擅长囤积冬天的吃食。反正田里没有,人家院子里也定少不了吃的或者剩饭剩菜。就像乡下要饭的人从来也不知道攒钱一样,只要两条腿能够走路,敲开谁家的门,不会给口吃的呢?所以麻雀们大概是乡下最乐天的生命了,粮食丰裕的秋天,它们在高高的谷堆上雀跃;大雪覆盖了一切的冬天,它们依然冒着严寒出来挨家挨户地串门,从破旧的墙头,跳到人家院子里,东瞧瞧,西看看,甚至跑到香台上去,看看有无供奉的祭品。假如角角落落都搜寻遍了,还是没有什么吃的,它们这才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我们小孩子拉起的陷阱里去,碰一碰运气。

  鸡应该算是麻雀在乡下最好的朋友了,早晨起床后,我将麦子撒到院子里喂鸡,麻雀们眼尖,比鸡们速度还快,从梧桐树上呼啦一下全飞过来。落地后也不管个头比它们大好多倍的鸡们,一个劲地猛吃。可怜的鸡们,翘着屁股跑过来的时候,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麻雀们全部抢占去了,于是它们只能在外围绕着麻雀捡拾剩下的粮食吃。很少会有鸡抗议麻雀们的竞争,因为实在是来不及,谁吃得慢,谁就输掉了,所以最好的抗议,当然是抢食的比赛。我搬了马扎坐在院子里,看麻雀们发挥着小巧灵活的身体优势,自由地穿行在鸡的中间;倒是鸡们自己,时不时就碰了彼此的屁股,或者啄了对方的脑袋,有时候公鸡们还会打闹起来,一点也没有公鸡的风范;反而麻雀们谨遵集体觅食的法则,团结在一起,一鼓作气,抢占了鸡们的江山和饭碗。

  等到麻雀们吃饱了,便一个个飞到了墙头上,或者蹲踞在梧桐树枝上,晒着春天的太阳,懒洋洋地眯眼睡上一会。除非有人刻意地去轰走它们,那一刻的世界,整个都是它们的。

  乡下是麻雀们真正的故乡,它们拉了屎,没有人咒骂,反正随处都可以见到白色的“天屎”。一到夏天,如果几天不打扫,平房上便会落满了白色的麻雀屎,那屎扫掉后,还会有印记留下来,除非用水刷洗,很难除掉。但即便如此,也没有女人会指着麻雀破口大骂,顶多会嘴里发出“去去”的声音,扬起胳膊将它们全部赶走。倒是鸡们偷吃了晒在地上的粮食,会让主妇们气得骂娘,恨不能立刻将它们宰杀上一只吃了才能解恨。

  也只有在城市里,麻雀们有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楼房太高,它们无法安闲地在上面踱步。也没有人会好心地在地上撒一些粮食,清洁工们一笤帚过去,便扫荡干净了一切可供挑拣的食物。城市的烧烤摊前,甚至有人在卖烤麻雀吃。而乡下不管怎样贫穷潦倒,也很少会见到有人要饿到烤食麻雀。

  麻雀大约算是乡下散落的音符,隐隐约约地在不远处缭绕着,没有它们,不只我们小孩子会觉得生活无趣,就是大人,也会在庭院里有无所事事的烦闷。也只有看到它们雀跃的身影,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响声,打开窗户和房间门,才会觉得这一天是有生气的,不枯燥的。

  我看麻雀如此有趣,料定从未厌倦过乡村生活的麻雀们,也必定觉得乡下是可爱的。

  第18章 金蝉

  在方言里,我们习惯叫金蝉为“节了龟”(音似),它们天生好像就是为了充当乡下人的美食活着的,而不是像法布尔的《蝉》里所写,冲破漫长的黑暗,为了一个月美好的爱情及繁衍而歌唱。我们可不会让它们冲破黑暗后,就顺顺当当地爬到树上去一展歌喉,我们有的是办法,对它们围追堵截。乡下的节了龟们呢,也乐意玩这种堵截与反堵截的游戏,于是天一黑下来,夏天的热气还没有褪去,我们与节了龟的战争,就开始了。

  但凡树多的地方,节了龟也一定多,因为它们需要有这样一程向上攀爬的时光,来助力自己的蜕变。村子里当然是绿树环绕,除了大道两边挺拔的白杨,节了龟最爱爬的,就是粗壮的梧桐。村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梧桐树林,每天晚上,只见树林里到处是星星点点的手电筒的亮光。男女老少都在喝完咸糊豆粥后,老鼠一样出了洞,一半算是散步消食,一半也是摸节了龟挣点零花钱。一个节了龟可以卖五分钱,营养价值据外面的专家说,可以抵两个鸡蛋,所以即便为了补营养,也要摸黑走这一晚。梧桐树很粗,两个人都抱不过来,于是绕树走上一圈,我们常常可以摸到十几个节了龟。它们正拼命地朝树上爬着,那些懒惰的,爬得慢的,试图在中途就蜕壳飞翔的,基本上就被人给摸进了罐子里,当晚便进了收购站的大铁盆,并在第二天它们还没有来得及蜕变之前,进了城市的饭馆,或者乡下早晨的热油锅。被丢进罐头瓶子里的节了龟,彼此挤压在一起,拼命地扒着光滑的瓶壁,试图逃出这逼仄的空间,可是无用,摸节了龟的人,早已给它们备了半罐头瓶的水,它们既无法攀爬,也不能蜕变,即便蜕变了,湿漉漉的翅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飞出去的。

  常常两个摸节了龟的人,围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转上一圈,砰一声撞了脑袋。两个人头也不抬,就知道对方是谁,问一句“摸了多少个了”,或者问也不用问,直接手电筒一照对方的罐头瓶子,就羡慕嫉妒恨地继续作战去了。小孩子们够不着爬到树干上去的节了龟,就拿些小树棍,一扒拉,那高高在上的节了龟,就啪一声掉进了草丛里。如果不及时寻找,它们肯定会偷偷溜走,或者,被另外一个路过的人,捡了便宜。于是小孩子紧张地拿手电筒朝乱草堆里一通猛照,那土褐色的节了龟,大概也觉得紧张,隐匿在一片枯叶上,一时不敢在灯光里乱动,而在灯光滑过之后,才嗖嗖地朝最近的一棵大树爬去。当然也有可能,它就被孙悟空定住了似的,或者女人忽然要临盆了一样,再也动不了了,就那样匍匐在一片枯叶上,借助叶子的保护色,开始了它的蜕变。那蜕变想来是很艰难的,尽管整个过程只有一个多小时,可是它要赶在我们捕捉和太阳升高之前,将自己从壳里蜕出来,而且,柔弱的翅膀还要晾干了,足够坚硬了,才能嗖一声飞离树干,奔向万叶丛中。

  我们当然不会让节了龟那么容易地就飞上枝头,手电筒的光扫过,犹如战场上的寒光一闪,尽管节了龟还不会发出叫声,可是想象中,一定有人仰马翻的厮杀。夜晚的地面上,也有数不清的节了龟,从洞穴里探出小小的脑袋来,刺探军情。不过即便再怎么危险,这一天只要来了,节了龟就永远不会退缩。甚至当我们小孩子用罐头瓶子里的水,倒入它们洞穴里,它们会更迅速地爬上来,且百分之百被守候在洞口的人,给捉个正着。这场围追堵截战役,一个晚上,要发生成百上千次。如果它们不肯出来,我们就直接将一根手伸到洞中去,让那智商不高的节了龟,攀附在手指上,轻而易举地拽了出来。或者将一个小棍放进去,也足够骗取它们的信任。我们的村子里,到底住着多少节了龟,又有多少千军万马闯独木桥似的,踏着别人的尸体,挤过了蜕变这一关,并可以放声歌唱呢?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夏天的每一天,都有无数的知了在耳畔鸣叫,又有无数的知了黑色的尸体,干枯后,掉落在地上。而每一棵树干上,也都会有一只节了龟蜕变后的壳,孤零零地在风里挂着,怀念那个不知道飞向何处去的身体。

  如果当天晚上摸的节了龟多,母亲便到收购处直接卖了。如果太少,十几个,不值得跑过去卖,也就留着自己家吃了。我既希望可以摸得很多,挣了钱拿回家买柴米油盐用;又希望母亲手下留情,给我煎了解解馋。当然大多数时候,母亲都会在卖节了龟回来的路上,再顺道摸上几个,给我做明天的营养早餐。怕节了龟不等我吃,就变成知了飞走了,母亲会将它们洗干净后,直接埋在盐罐子里。于是折腾上一会,这些节了龟也就被盐腌得没了力气,更别提会蜕变了。当然也有很英雄的,硬撑着到了黎明,并让白嫩的身体从壳里钻出来。只是,它们的翅膀完全没有机会在阳光晾晒下,变得硬朗起来。所以它们挣扎着蜕掉外壳,只是会让我在第二天享用的时候,可以吃到更鲜嫩的、没有褐色外壳的香喷喷的肉“呱嗒”。

  我最喜欢站在灶间里,看母亲在烧玉米糊豆粥之前,先将猪油挖一小勺放到热锅里去,而后等油热了,再将已经软绵绵的节了龟放到油里去煎炸。等节了龟煎得两面都金黄发亮,脊背上也露出知了黄嫩的肉时,就可以装入盘中吃了。常常等不及母亲盛入盘子里,我就从热油锅里捏起一个来,丢到嘴里。舌头几番颠来倒去之后,便将那热气消了,还没有品得出什么滋味,那团肉呱嗒,便遗憾地滑入了胃里。我和姐姐早就在昨晚便数好了节了龟的个数,所以第二天就不会为此打架,我自己的吃完了,眼巴巴地看着碗里剩下的几个,被姐姐细嚼慢咽吃着,好不后悔没有慢慢品味,想着如果将节了龟搭配干馒头吃,最好了;若将煎饼铺开来,把节了龟卷进去,肉香与面香揉合在一起,也更是别有一番味道吧。

  吃完了节了龟,更有精神头去摸了。有时候大白天走路,我沿着树根走,也会习惯性地低着头,看路边沟渠里,那些让人着迷的小洞。已经打开的洞口,当然早就没有了节了龟,只有那些掩映在树叶丛里,露出一个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洞,才会藏有“珍宝”。有时候为了骗人玩,我们小孩子还会用树叶抠一个小洞,覆在节了龟的大洞上,而后在树叶上铺上厚厚一层土,直到看上去跟路边相平,那一小孔也足够迷人之后,才骗那个差不多会上当的人来,让他无意中发现这个小洞,并惊讶地喊叫着,让人来看他发现的新大陆;直到他抠出叶子来,知道上了当,而围在旁边观看的我们,也哈哈大笑。

  不过有些小洞抠开来,不是珍宝,而是小蛇的洞穴。常常伸手进洞穴的那个人,一声尖叫,吓得屁滚尿流,并喊着人来救命。当然会有大胆的,完全不怕,放一小树棍进去,诱那小蛇出洞,并看它扭着屁股,逃进乱树叶子里去。那最先摸到小蛇软绵绵身体的人,惊魂未定,远远站着问我们,小蛇跑了没?得知真的走了,才战战兢兢过来,斜眼看那个向无限宽和深延展开去的蛇洞。

  白天摸到的节了龟,当然是要放到水里淹着,等到晚上才会卖的。有时候我也会随便找一块地,像刮彩票一样,用锄头认真地刮开地皮。如果运气好,常常一锄头挖下去,会有好多个节了龟的窝。怕将节了龟的脑袋给不小心挖掉了,我会在洞的周围,细心地挖着土,直到那洞壁薄得可以一抠便到了底,够得着缩在最底部、用什么办法都不肯出来的节了龟。这种方法挖出来的节了龟,一般都还没有完全地成熟,有时会尺寸较小,甚至还出现过身体发白的幼虫。有一次跟着父亲挖土堆,厚厚的土堆下面,竟然现出蚂蚁一样细小的白色节了龟幼虫来,它们的身体白得近乎透明,里面的五脏六腑都可以看得非常清楚。它们密密麻麻地拥挤在一起,让我有见识了一个庞大蚂蚁王国一样的震惊。只是,它们比蚂蚁要有更为漫长的成长,大约要历经几年的时间,才能成熟到自己挖一个洞穴,并破土而出,再历经惊心动魄的一个反捕捉的夜晚,才能在第二天,蜕变后,飞上高高的枝头,开始一个月的爱情歌唱。

  并不是所有的节了龟在变成知了飞上树梢后,都能够放声歌唱。只有那些在小腹上有歌唱工具的雄性知了,才会卖力地以“同一首歌”的单调曲声,向被我们称为“哑巴”的雌性知了献媚。不知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在短暂的一个月里,都没有用歌声换来雌性爱情的知了,如果有,那么长达几年的地下黑暗时光,将是多么悲伤。尽管,所有成功换来爱情的知了,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在交配完成,将幼卵产在树干之后,便与雌性双双死去。但终归这是生命的高潮,不枉来世走这一遭。

  小孩子们是丝毫不懂这些知了歌唱的目的的,大人们天天自己忙着在夜里“造人”,对于同样为延续生命而歌唱的知了,也大约是不懂的。否则他们在午休时,听到窗外一声高似一声的鸣叫,不会骂一声娘,翻一个身,用床单捂上耳朵,继续汗涔涔地昏睡。所以大人们才会用竹竿造一个知了网,鼓动我们去捕捉那些烦人的知了。

  尽管嘴巴聒噪,但知了们其实还是很灵敏的。只要我们的粘子一靠近树干,它们似乎就捕捉到了危险的气息,立刻张开翅膀飞走了。当然也有笨拙的,大约只顾着诱惑雌性,对一步步逼近的危险,丝毫没有感觉。于是洋洋得意间,便进了人的圈套。知了身体已经老了,当然没有了食用价值,但它们照样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快乐。有时候它们不停地扑打着翅膀,扇出来的小风,可以媲美电风扇。有时候我们会打开它们的“音乐盒”,看看究竟是怎么产生共鸣,发出响亮声音的。还有时候,我们将它们放在罐头瓶子里养着,哪天养得烦了,就毫不留情地将翅膀掐掉,扔给院子里的鸡们享用。

  上课的时候,我们还会将上学路上逮着的知了,放在文具盒里。如果是个哑巴还好,要是一个求爱中的家伙,一声声的鸣叫,肯定会让老师给扔出去放生。也有大胆的男生,趁着老师在黑板上抄写讲义的工夫,将知了或者节了龟放到老师的背上。那知了就在老师宽广的脊背上爬啊爬,直爬得我们笑得肚子岔了气,老师猛一回头看见我们不怀好意的笑,一本正经地发脾气,却始终不知道我们的笑,到底来自哪儿。除非那知了爬到了他的脖颈上,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啊”地大叫一声,将知了给抖到地上,并在看到的那一刻,将黑板擦重重地摔在前排同学的课桌上。

  不过老师们也不是完全吃素的和尚,有会拍马屁的学生,常常将自己家摸的节了龟,在放学的时候,送给老师享用。老师也不退让,看一眼,笑着说:一个个长得还真肥,晚上写完了作业,再多摸一点去,留着你自己吃。那学生不啻得了三好学生奖状般,心满意足地回了家。而我的同学王向东是最会享受的,他既不自己辛苦地去摸节了龟,更不会摸了送给老师们吃,凭着他老子当大队书记,手头有钱,他也活得跟个阔绰公子哥似的,比老师们还会花天酒地,竟然在课间的时候,收购周围同学摸的节了龟。

  我们的校园除了一排5个教室和2个办公室,前后便都是粗壮的梧桐树和杨树。一到下雨,学生们便都趟着水摸节了龟,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我们都随手就到王向东那里卖掉。别人收5分钱一个,他收1毛钱一个,有时候他不在,我们就直接到旁边传达室里,找他的爷爷奶奶,他们在那里看护学校,当然也就随手可以将节了龟变成焦黄酥嫩的美食,给王向东吃。

  一整个夏天,王向东得吃下多少节了龟呢,我不知道,但却十分羡慕他奢侈的公子哥生活。直到有一天,他老娘知道了这一秘密,在上自习的时候,将他从教室里揪出来。吃了那么多节了龟的王向东,当然轻易地就挣脱了他老娘的铁砂掌,沿着偌大的校园飞跑起来。他老娘也不是盖的,两个人不相上下,在校园里展开了一场“越野比赛”。整个校园都因此沸腾起来,大家自习也不上了,全跑出来追着看王向东和老娘的这场战争,听王向东跟老娘边跑边争辩着自己没有收购多少节了龟,他老娘嘴里也胡乱骂着,恨不能将这不成器的儿子,当做节了龟,给一口吞下去!

  那时知了们已经快要“下桥”(过季)了,树上知了的鸣叫声,还没有整个校园里兴奋的喊叫声响亮。我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场有趣的马拉松,忽然间又在一声沙哑的知了鸣叫声中,生出一些的惆怅,想着我还没有靠公子哥王向东,攒下多少可以买漂亮铅笔橡皮的零花钱,这个食物和钞票都丰裕阔绰的夏天,就过去了。

  第19章 蛐蛐

  也不知何年何月起,村子里就有了捉蛐蛐的行当,而且这行当不分男女老幼,都可以从事。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说,蒲松龄的名篇《促织》里的故事,就是来自我们县城,于是我便觉得村子里的蛐蛐们,一下子升了格,有了一点皇家血统似的骄矜与高贵。

  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纯粹将蛐蛐当成发家致富或者天上掉馅饼的工具。也只有我们小孩子,才会毫无功利心地将蛐蛐捉来放罐头瓶子里,天天养着,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又给它们摘了嫩豆角吃。瓶子里的泥土,也一定是最新鲜的,至于用来给蛐蛐挠痒痒的草茎,也要掐出舒服的毛尖尖来,慢慢地给它们挠着脑门。夜晚的灯下,识趣的蛐蛐会亮翅叫上几声,来一段小夜曲,于是我侧耳听着那叫声是否足够响亮,并以此判断这只蛐蛐是骁勇善斗的战士,还是懒理纷争的隐士。当然大多数时候,我捉来的蛐蛐,都是一些大人眼中的“废品”,既不能拿去换钱,也不能当母蛐蛐在大瓮里养起来,繁殖小蛐蛐;而且夜里一旦发了神经,忽然间叫起来,吵得人睡也睡不好。如果惹父亲生了气,他给放走了也说不定,而且还会训斥我:有时间去捉点有用的来,不行么?看看人家隔壁的艳玲,每天捉个2块钱的蛐蛐,积少成多,也够买油盐酱醋的了!

  我听了于是低着头,恨自己的蛐蛐不争气,怎么就不能长得个头大一点,凶猛善斗一点,也好在收蛐蛐的上海人那里,能蒙混过关,赏我两块钱,换油条吃。但我捉的蛐蛐,始终都没能换回一分钱,倒是弟弟大胆,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在月光下摸黑上了公路,又沿着公路一直向东走,终于在邻村一片长势良好的玉米地里,听到了一阵沉郁顿挫的叫声。弟弟在闷热又有蚊虫叮咬的玉米地里,蹲了两个小时,终于将那蛐蛐给捉住了,并在第二天早晨,通红着双眼,跑到邻村公路上搭建起的蛐蛐市场上出售,挣到了人生中第一桶金——20块钱!这笔巨资让我眼红,也让我的母亲,像《金鱼和渔夫的故事》中的老太婆一样,贪得无厌地对弟弟说:你要是每天都能挣上20块钱回家就好了!这句话,激励了暑假中无所事事的弟弟的斗志,他立志要发愤图强,每天晚上坚持去捉几个小时的蛐蛐,而且,要离村子远一些。尽管弟弟不能像村里的男人们那样,包车去很远的地方,冒着被当地人棒打的危险,捉个通宵,但至少他可以像个大男人一样,将搜寻蛐蛐的范围,扩大到了村外。

  不过也不知道是弟弟太得意了,还是遗传了父亲一生发不了大财的基因,此后的弟弟,再也没有捉到过值钱的蛐蛐。倒是我和姐姐,用偶尔的三元五元的小蛐蛐,慰藉着母亲发家致富的梦想,和对总是在天亮时空手而归的父亲的怨怒。

  整个的暑假,村子里男人女人的关系,都显得有些动荡不安。早晨7点钟的时候,女人们便打扮好了,在巷子口站着,一边和对面的女人说些新闻,一边遥遥地注视着村口的公路,看自家男人的自行车,有没有出现在拐角处。陆续有男人从市场上回来,并带来各式各样的消息。跟时刻都在震动的股票一样,有人忽然间发了一笔横财,将一个蛐蛐卖到了一两千,有人垂头丧气且眼睛布满血丝地回家。发横财的那个人,当然还没有从市场上抽身,他的好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周围几个村子。而且平日里跟他关系好的男人,会逮着这个机会,在集上就地吃点好的,宰他一顿。那男人的老婆可是早就迫不及待了,尽管知道男人会在集市上搓一顿,但还是做出要杀鸡宰羊的架势,喜滋滋地到小卖部买一大堆猪蹄猪肝等熟食回家。这一路上,她一定是放慢了脚步,见了哪个女人询问,就凑过去,将好消息播报一遍,直到有嫉妒的女人不耐烦地回复她:早就听人说了三百遍了!这婆娘才意犹未尽地回家准备佳肴去了。

  只是苦了那些同样熬了一夜却一无所获的男人们,他们像输光了钱的赌徒一样,在女人们提及哪个男人挣了大钱的时候,不耐烦地大吼一声:老子累了一夜,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让我安静睡会?!被吼的女人也憋不住了,同样扔一通嘲讽过去:有本事到大街上吼去,看看人家怎么就每天晚上都有百儿八十地进项,偏偏你,也不知道是睡到了人家猪圈里,还是掉进了阴沟里,或者干脆就没出什么力气,在拖拉机上睡了一夜!男人操起手边能够得着的东西,朝女人砸过去,于是咣当一声,砸出了女人撒泼耍赖般的哭声。

  小小的蛐蛐们,当然不知道整个夏天男人女人们的纷争,都因它们而起。它们照例躲在草丛里,或者玉米地里,在夜色浮起的时候,放声歌唱。而当人的脚步声来临,则立刻止住了歌声,躲避可能袭来的危险。

  但事实上,我从未觉得被捉住的蛐蛐们,有即将送命的危险。我总是羡慕它们可以跟着住在十里洋场的上海人,远走高飞,见识村子以外的花花世界。据说它们会被购买的赌徒们,好生善待,每天要洗澡挠痒,还要自言自语地跟它们对话。我于是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蛐蛐见多识广,且人生安逸。那些被上海商人以几千或者上万元的天价,从村子里的男人们手中购买去的蛐蛐们,转手一卖,就能够多挣几倍甚至几十倍。而带蛐蛐去赌博的人,要么血本无亏,要么所挣钱财不计其数。这些完全无法抵达的生活,因为离我们太过遥远,而被我的想象涂抹出神秘城堡一样梦幻的色泽。我还羡慕那些接收上海人居住的人家,觉得他们家里也好像塞满了金银财宝。而且上海人吃什么,他们也能跟着蹭一点。比如上海人啃了猪蹄吃了鸡鸭鱼肉喝了丸子汤,同一个屋檐下,又用同一个锅灶,免不了会因为小孩子嘴馋,而让大嚼大咽的上海人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拿过一个碗来,扒拉一堆肉进去,端到笑得嘴巴都要裂开了的主妇面前,也就算全家跟着沾了便宜。

  上海人还颇有些人情味,第一年去了,第二年再来,一定还是住在过去的人家里的,而且还会带一些礼物来,比如小女孩的花裙子,小男孩的时尚帽,甚至男人们手腕上奢侈的手表。当然,女人们是没有礼物的,上海人知道不能随便给女人送礼物,只要在改善生活的时候,别忘了拨一碗菜给房东家里,也就算讨好这家女人了。

  可惜只有我们邻村才靠近公路,方便蛐蛐市场的形成,于是上海人也就自此鬼子一样驻扎在了邻村,很多年都没有挪过地方。据说他们练就了火眼金睛,只看一眼小小杯子或者竹筒里的蛐蛐,就立刻能够判断出是否值钱或者善斗。如果遇到了好货,不管那卖主是女人还是男人,一群上海人都会跟着卖主跑,拍卖会一眼,非得叫到一个让卖主一锤子定下来的价格,才会各自散去。市场上当然也会有上海人被卖主追着跑的时候,那大多数是女人们才干的事,她们闲来无事,就在自家田间地头或者院墙根下,一蹲也是大半宿。她们当然每天都会有收获,反正三块两块的钱,她们从来不嫌少,只要能给,她们就有能力将全世界价值两块的蛐蛐,全给上海人逮了来。这些不值钱的小蛐蛐,据说被放到篓子里,卖给上海没见过乡下世面的小孩子们。上海人因此害怕我们乡下的女人们,觉得她们远远比男人们更生猛泼辣,来势汹汹。有时候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被女人们给赖上了,非得给扔到他们手提包里,并自己很大方地去钱包里抽两张一元的票子,便拍拍屁股走了人。也有不那么光明正大的,趁着上海人看一眼的瞬间,掀开盖子,将蛐蛐放走,并耍赖说被上海人放走的蛐蛐,值很大一笔钱,他今天要是不赔,就别想回去!这一花招,上海人也知道不过是自己倒霉,而且赔个几块钱就可以打发掉了,所以也不争不辩,拿出几块钱来,算是请那女人吃了一包油条。

  因为蛐蛐可以换来家里的柴米油盐或者我想要的漂亮裙子,于是在全村人的眼里,蛐蛐便从一种枯燥乏味的小虫子,升格为高贵的将军。所以他们会为了捕捉这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跑去踩坏人家的庄稼,又被主人们一顿猛揍,却从不觉得难过和丢脸。夏天的夜晚因此变得动荡不安,我们小孩子熬到11点,打着哈欠睡去。女人们则在院子里收拾到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捣鼓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关门上床,但一双耳朵,却一边听着墙根下蛐蛐的叫声,一边注意是否有人会敲门。如果男人早回家,要么是没有捉到好的蛐蛐,困得支撑不住了,于是很没出息地回家睡觉;要么是撞了狗屎运,逮着了一个大蛐蛐,怕弄丢了,赶紧回来放到安全的罐罐里。如果是前者,女人会在男人悄无声息地上床后,背对着他,一声不吭,顶多在男人不小心越了界,碰到了女人的时候,女人一脚将男人的臭脚踢到墙根边上去。于是房间里便只剩了那一刻听起来有些聒噪的蛐蛐的叫声,男人女人们听着这恼人的小东西的叫声,翻来覆去到后半夜,终于睡过去了。如果是后者,女人会激动地将孩子也一起给叫醒了,见证男人最英雄好汉的时刻。于是昏黄的电灯下,一家人小心地打开蛐蛐罐,又用蛐蛐罩盖在上面,防止蛐蛐弹跳出去,遍寻不着,或者摔断了一条腿,折断了一根须,巨大欢喜变成了巨大悲伤。蛐蛐被这么多人看着,会有些不适应,腾一声附在了罩子上,并用白色的牙齿撕咬着结实的罩子。这时的男人,有女人们都不会拥有的温柔,轻轻地用手指一碰罩子,便让蛐蛐重新回到了罐底。于是一家人长吁口气,又欢天喜地地将脑袋碰到一起,仔细瞧着那壮硕的蛐蛐,并揣测着大约能卖到多少钱。于是那蛐蛐便不再只是蛐蛐,而是直接幻化成花花绿绿的纸币,或者全家老小需要的糖果和衣服。

  蛐蛐的大小,就连我们小孩子,也能通过目测,大致猜出其价格段位。据说上海人不仅仅通过蛐蛐身长来判断其善斗与否,还会通过牙齿啊四肢啊长须啊尾巴啊甚至体重等等,来全面衡量蛐蛐的价值。当然,这些都是在长久的训练后,可以在瞬间就能够权衡出来的。听说他们还有专门用来称量蛐蛐的体重计,于是我便好奇,蛐蛐会老老实实地站在那体重计上,任人称量吗?还是放到罐罐里,一起称重?假如那蛐蛐够灵性,是不是会自动跳上去,好奇地东瞧瞧西望望,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终究没有见过上海人神秘的体重计,于是只能想象那些被装在瓶瓶罐罐里,乘坐火车飞往上海去的蛐蛐们,一路经受着怎样的颠簸和新奇,长途跋涉抵达我梦想中的大上海,又去掉乡下泥土的气息,在上海有钱人的侍弄下,沐浴更衣,做保健操,吃珍奇的露水和食物,而后只为那一场即便战死也不投降的荣誉之战。我这样想着想着,便会觉得这小小的蛐蛐,真是奇妙无比,怎么也想不到,它出生在泥土里,却能够将我的想象,带到遥远的天边。

  能够依靠蛐蛐挣到大钱的男人,毕竟是少数,村里大多数男人,也就是在这一个夏天,多收入几百上千的,算是添了点额外的进项,让菜里的油水多一些,也让家里娘们少唠叨一些,或者出门可以显摆炫耀下自家男人也不比别人差,再或人家发财后,心里能够平衡一点。否则,在这样热闹的夏天的夜晚,只是躺在自家院子里,数着星星,或者听街上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响着,即将奔向几十里外通宵捕捉蛐蛐,那会让离开队伍的男人,觉得有被遗忘的孤独感。就像小孩子们都钻到玉米地里去捉蛐蛐了,唯独我守着一两个没用的蛐蛐,在夜色中逗引着它们,看它们将豆角咬得七零八碎,我也会觉得有不合时宜的寂寞。好像蛐蛐在乡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小虫,而是与我们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谁也不能免俗地要投入到这场浩大的捕捉蛐蛐的比赛中去。上海人走了,明年还有新的上海人抵达邻村;而善斗的蛐蛐今年没有逮到,明年或许正藏在某个角落里,给予人彩票中奖一样巨大的惊喜。

  所以男人女人们争吵完了,睡一觉起来,又是一团和气地将日子过下去,并幻想着明天,那个能够换来万贯家财的蛐蛐,会心甘情愿地跳到男人手电筒的光圈下,让男人将它带走。而只有我这样孤独的小孩,才会将一个小小的蛐蛐,宠物一样养到深秋来临,一直到它叫不动了,趴在罐头瓶子层层的白菜叶子下面,沉沉地睡了过去,且再也不会醒来。

  第20章 蚂蚁

  我在自家玉米地头上的大杨树下,凝神看一群蚂蚁。

  更确切地说,它们属于一个蚂蚁王国。几乎每一颗树下,都有一个相似的蚂蚁王国。我猜想它们之间互不干涉,像两个国家一样,有使节来访,但礼貌而且严肃,不到迫不得已,也不会动用武力来解决争端。况且秋天到了,它们的主要任务是储备粮食,而不是侵略别人的国土。生活在乡下的蚂蚁,比城市里的幸福多了。它们不必在钢筋水泥之间,费力挖掘通道,建造城墙;更不必费尽心机地爬到人家门口的垃圾堆里,或者遥远的菜市场上,去捡拾剩下的容易腐烂的残羹冷炙,作为过冬的食物。它们只要在农民收获的时候,随便去路上或者田间拉一点人家漏下的玉米啊麦子啊谷子啊高粱啊豆子啊,就可以过一个丰裕的冬天了。而且我怀疑它们夏天根本无需储备食物,因为到处都是吃的,每天早晨起来,伸个懒腰,闲散地爬出来,跟左邻右舍们碰碰触角,打个招呼,就可以一边闲逛,一边顺便寻找吃的了。

  所以夏天的蚂蚁们,比秋天的看上去更有闲情逸致。它们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周围做一次短途或者长途的旅行。一个小土堆,对它们就是一座需要奋力翻越的大山。一汪老牛撒下的味道浓郁的尿,则是一条需要借助木棍等工具才能穿过的小溪。一段被砍伐下的树枝,则像森林一样布满了荆棘和潜在的危险。至于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那就是一个王国了,里面可不只是蚂蚁这一类生命,还有跟它们语言不同的蚯蚓啊金蝉啊蛐蛐啊老鼠啊等等物种,要跟这些面貌不同的生物打交道,想起来就比不同肤色的人类之间交往复杂得多,因为一不小心,它们不只是流血死亡这么简单,而是可能被当做对方口中的一顿晚餐。当然,蚂蚁也不是好惹的,它们是一支擅长群体作战的部队,即便是庞大如一头牛,如果濒临死亡,也拿蚂蚁们没有办法。一头牛被一群蚂蚁咬死,吞噬,一点都不是玩笑。即便是牛们活着,蚂蚁们也敢堂而皇之地爬到它们身上去,在牛身上寻找跳蚤或者倒霉的飞虫来吃。

  所以蚂蚁大概是乡间活得最肆无忌惮也最悠闲自在的生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是蚂蚁们却从不用为这些而过度焦虑。几乎每一株大树,每一片沟渠或者地头,都会见到它们的踪迹。人每走一步,都可能一脚踩死一个蚂蚁,这在乡下一点都不是夸张。当然,蚂蚁是不会这么轻易被踩死的。它们那么小,完全可以躲到鞋子凹下去的地方,躲过这一场随时随地都可能带来的灾难。至于那些牛脚啊车轮啊驴粪啊更不用说了,所以蚂蚁的生命,也最是顽强的。我怀疑地震火灾来了,它们也不惧怕,因为它们会比人类提前预知这些重大灾难的危险。这样一想,倒是我们人类,看似体积庞大,却最是渺小可怜。

  蚂蚁大约也是乡下最勤劳的生命,除了睡觉,它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奔走。有时候它们还会爬到一朵花朵上去,不知是不是嗅到了那芬芳的甜味,想要学习蜜蜂,将汁液收集到窝巢里去。它们站在一朵飘逸的花朵的中心,或者一株大树高高的树梢上,向下俯视人类的时候,会不会笑出来呢?觉得这样美好的风景,人类竟然欣赏不到。那时候的乡下,瓜果飘香,炊烟袅袅,大地笼罩在成熟的光泽里,熠熠生辉。这片土地,是属于蚂蚁的。尽管,蚂蚁的寿命,从几周到几十年,相比起人类,短寿得多,可是,它们有强大的繁殖能力,人搬迁走了,它们却可以世世代代居住在同一株大树下,很多很多年,都不会离去。

  我常常趴在一棵大树下,看很长时间的蚂蚁,都不觉得厌倦。蚂蚁和人一样,高矮胖瘦、漂亮丑陋,都有。所以我想它们中间也有嫉妒和嘲笑,可是不管怎样,它们都不会离开群体,单独生活。一只离群的蚂蚁,最多活不过7天,便死掉了。它们依恋窝巢,就像人类依恋家园一样。它们为这个窝巢运送源源不断的粮食、肉类,却很少会想到,将来这些食物,自己能吃到多少,更不会中途运送过程中,先行偷吃掉一半。有时候一只蚂蚁忽然间被沾染了什么味道,让合作的另外一只蚂蚁,误认为它是另外一个部落里来的,或者原本它们就不是一个家族里的,两只蚂蚁会当场扭打在一起。别的蚂蚁可能会来帮忙,也可能,只是两只蚂蚁单枪匹马的打斗,完了各自回巢,搬运救兵,或者自此忘记,继续营生。

  但很少会见到体型硕大的蚂蚁,欺侮身材弱小的蚂蚁。有的蚂蚁像花生米一样大,有的则和芝麻一样小。我猜测那些身材强壮的蚂蚁,就是自然课上老师说的蚁王或者蚁后。有翅膀的当然是蚁王,它们在长成后,会四处飞翔,像人类一样,寻找家族以外的合适的亲密的爱人,然后结婚生子,并在完成繁殖的任务后,迅速地死去。而具有强大生殖能力的蚁后,则可能存活几十甚至上百年。这样想来,蚂蚁大概算是母系氏族社会了吧。那个负责生育的蚁后,像乡下的女人们一样,掌管着这个家族或者王国的财政大权,并分配给像仆人一样辛勤的工蚁们任务,让所有的蚂蚁都各得其所,各司其职。想想能够让成千上万只蚂蚁,秩序井然地进行收集食物、保护家园、喂养幼蚁、建造巢穴等等工作,那非得有很好的头脑才对。所以这只威严的蚁后,比村子里的女人们厉害多了。女人们教育不了自己家的小孩子,便常常当众打骂甚至羞辱他们,借此显示自己对他们的掌控权和领导权。而我们小孩子呢,没有钱,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又能怎么办呢?于是只能一天天在母亲的呵斥中长大,迫不得已地在放学后去打猪草,摘棉花,或者拾麦子。如果我们像工蚁们那样,只负责上学或者玩乐一项,那该多好!当然,男人们也没有蚁王那样自由自在,他们娶定了一个女人,就得一辈子做牛做马地为女人服务下去,挣不了钱的时候,还得听女人们唠叨和贬损;他们当然也想飞,可惜,生来就没有翅膀,而两条腿,除了在乡下田地里游逛,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所以我趴在地上看蚂蚁,常常幻想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只,每天只要外出寻找食物,而后召集兄弟姐妹们拉回巢穴就可以了。乡下那么大,食物又那么丰富充裕,随便走上一会,就可以收获满满的荤的素的食物。一粒饱满的麦子,一只半死的蝗虫,一截断掉的蚯蚓,一块香甜的地瓜,一枚芬芳的野果,一口新鲜的香瓜,都是上好的食物。这些任务,比上学读书轻松多了,啊,简直是坐地就可以生财的幸福活计。等到了冬天,大雪覆盖了整个的村子,人还要辛苦地砍柴,烧火,做饭,剥玉米,编筐,或者踏着积雪、吸溜着永远擦不干净的鼻涕上学,挨老师教鞭的敲打,可是蚂蚁就可以不用讨好任何人,只要在温暖的巢穴里,每天吃吃睡睡就好了,偶尔,它们也会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串串门子,照看一下正在长大的幼蚁。这大约就是老师告诉我们的共产主义社会了吧?

  不过乡下的小孩子们,才不会幻想变成蚂蚁呢,像古书《南柯记》里那样,幻想成为蚂蚁王国的驸马,享尽荣华富贵,更是没影的事。他们只将蚂蚁当成能打发时间的玩具,负责对它们设置种种人为的障碍。比如男孩子们会将蚂蚁捉起来,放到自己的小鸡鸡里,看它们在尿味浓郁的皮肉里慌张地横冲直撞。当然,蚂蚁也实施报复,咬上一口,让那小鸡鸡红肿一阵。男孩子们天生是适合战争的人,会玩更残忍的,比如将滚烫的蜡烛油瞬间滴到蚂蚁身上去,看它们挣扎几下,成了“琥珀”。或者将透镜的焦点照在蚂蚁身上,看它在高温中烧灼而死。有时候他们还会将一块融化的糖块放在蚂蚁周围,看两队蚂蚁为了这块搬不走的糖,而发生大战,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惨烈结局。直接踩死蚂蚁,或者撕掉它们翅膀、腿脚的,乡下孩子们是不玩的,因为那太幼稚,无法考验智力。只有用墨水浇在蚂蚁堆里,将蚂蚁扔到蜘蛛网上去,或者汪洋一样的大水缸里去,将大的蚁王揪成两半,吮吸肚子里酸酸的汁液,用打火机烧,开水烫,尿液交,捣毁蚁穴,逼出蚁后等等酷刑,似乎才能显示乡下孩子的智商。每发明一种玩法,大家就几乎全去效仿,所以究竟有多少蚂蚁,惨死在乡下孩子的手中,想来是无法计算的。

  也只有我们女孩子,才能温和地从蚂蚁身上获得乐趣。比如用樟脑球在它们面前划一道线,看它们晕头转向,不知朝何处爬行的时候,再笑着将线擦掉,或者小心翼翼地捏起蚂蚁,放到远离樟脑味的地方去。再或拿一小块馒头,丢给它们,看它们累得满头大汗地朝窝里拉去。或者放到罐头瓶子里,好生拿吃的养着,养腻了,再放它们回去。有时看它们半天找不到食物,还会好心地捉一只大青虫来,丢给它们,隔段时间再去看,那青虫已经只剩下空空的架子在风里了。浪漫一些的,还会捉几只蚂蚁,放到蒲公英上,而后一口气吹出去,看它们能跟着飞多远,那蚂蚁当然是摔不死的,只是仓皇地借助气味,寻找原路,返回家园罢了。

  不过乡下可以玩乐的东西太多了,随便一只蛐蛐啊瓢虫啊屎壳郎啊知了啊,都可以让我们快乐上许久,所以像蚂蚁这样多得不计其数的小昆虫,是完全不会被珍惜的,大抵玩上片刻,也就腻了,于是便重新去寻找新的乐趣。而一只又一只蚂蚁,也就这样隐匿在永远不会消亡似的蚁群里,安全地、自得其乐地在乡下土地上活着。

  我们忽略掉蚂蚁,而蚂蚁也忽略掉人类的伤害,于是彼此相安无事地一起居住在乡间。也只有在春天的时候,看到一只在还有些料峭的风里,探头探脑出来觅食的蚂蚁,小孩子们才会忽然间欢呼起来,朝大人们喊:快看,蚂蚁都出来了!于是大人们也弯腰看上片刻,而后点头,自言自语道:天暖和了,不会再冷了。那时候的大人和孩子,都会被这样一个小小的生命打动,并不会想起平日里拿它们取乐的种种,只是注视着这孤独的一只蚂蚁,爬过冷硬的泥土,消失在一片乱草丛中。

  有时候它们也会在人家里筑巢,比如床底下,柜子后面,砖缝隙里,也不知它们哪儿来的力气,可以冲破这些坚硬的阻碍,将细细的泥土运到地面上来,自己则躲在这没有风雨的房间里,依靠人吃剩的残羹冷炙,维持着整个蚁群的生命。有时候扫地看到了,人骂一句,一笤帚过去,便消灭了它们的窝巢,但过不许久,那里又重新恢复了平静,照例有蚂蚁出出进进,和人一样,为了家族的一日三餐,而日日忙碌。

  乡下的人也便因此习惯了房间里有一两只蚂蚁窝的生活,不会像城里人那样大惊小怪,要动用灭虫剂,将它们消灭干净。而我们小孩子,蹲在地上唏里呼噜地吃饭,还会故意丢一根面条,看蚂蚁们怎么将这上好的食物,齐心协力地搬回巢穴里去。这时候的蚂蚁,就成了饭间的小乐趣,好像电视里上演的精彩的电视剧一样,一定要追着看到有了结局,才会罢休。

  看一只蚂蚁,大约跟看一会天空一样,是乡下人永远不会厌倦的习惯。因为天空一直都在那里,比人类还要长久地存在下去;而蚂蚁们呢,也地老天荒般地在大地上奔来走去,没有休止,也永无绝灭。

  第21章 壁虎

  天气暖和起来以后,院子低矮的土墙上,猪圈的顶棚上,石头缝里,房间的角落里,屋顶大梁上,甚至睡觉时的蚊帐上,便随处可见到长相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壁虎。我在黄昏的时候,搬开一块石头,无意中看到趴在地上的灰色壁虎,常会吓上一跳。那只壁虎也好像受了我的惊吓,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朝哪儿去;待上片刻,它才回过神来,消失在一堆乱石瓦块中。

  乡下管壁虎叫蝎虎子,大约觉得它们跟蝎子属于同样长相骇人的物种。五月端午的时候,虫子们纷纷出洞,家家户户要驱“五毒”,这五毒里,除了蛇、癞蛤蟆、蝎子、蜈蚣之外,还有攀爬高手壁虎。但是在自家院子里,其余四个“毒虫”,并不太常见,至少不会明目张胆地四处乱爬,所以属于不轻易扰民的类型。但是壁虎就从来不知躲避人,而且它们似乎很喜欢跟人一起居住。石灰腻成的墙上,挂着晒干的辣椒啊豆角啊丝瓜啊之类吃食,而壁虎也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其中。当然,它们只在黄昏抵达之后,才会借着夜色自由穿行。夜晚,院子里的灯一打开,如果哪面墙上没有十只八只壁虎在寻觅食物,人反而会觉得奇怪,甚至有一点寂寞,好像庭院里缺少了一些生机似的。

  大约是天天与壁虎见面的缘故,所以虽然不喜欢这小虫的长相,但是我也没有怕到一定要消灭的地步。况且,壁虎是吃蚊子的高手,即便被大人灌输了不知有无根据的壁虎尿液有毒的观念,但跟壁虎还是保持互不干涉的态度。况且,它们的皮肤软软的,样子也有些像长了四肢的蛇,我避之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故意地去招惹它们?

  无事可做的傍晚,我会坐在院子里,一边拍打着蒲扇,一边看墙上的壁虎,陆陆续续地出来觅食。壁虎的脚,像吸盘一样,可以紧紧地吸附在任何物体上,这让它们看起来很像武侠电影里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英雄。所以每次看到它们在墙上如履平地一样爬来爬去,还时不时地探出脑袋来,将半空里的蚊子给瞬间吃掉,但从不会掉落下来,便心生羡慕,想着如果自己也可以这样爬到邻居家墙头上去,看一眼家家户户在做什么,或者在静夜里偷听隔壁胖婶绵绵不绝地大骂痩叔,再或爬到高高的屋顶上,看看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月亮上到底有没有嫦娥和玉兔,那该多好!

  壁虎当然不会理会我的胡思乱想,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专注的捕食专家,它们不需要阳光的温暖,它们也不需要人类的打扰,只要有蚊虫存在,也恰好没有瓢泼大雨,便是好年景了。为了一只蚊虫,它们可以一动不动地在黑暗的墙壁上,或者屋檐下,趴上许久。以至于我半夜起来撒尿,还会看到那只壁虎屏气凝神地在纱窗上趴着。当然,也可能已经不是最初我上床睡觉时,见到的那只,因为它们长得如此地相似,很少有人能够区别出这一只纱窗上的壁虎,跟另外一只矮墙上的壁虎,有什么区别。人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跟一只壁虎逗趣。因为人总是想,与其那样无聊,还不如去跟村南头的铁蛋兄弟干上一架。乡下的人不能闲着,一闲着,就觉得无趣,总是要找些不相干的什么人,道些家长里短才好。

  但壁虎就不一样了。人害怕壁虎,壁虎也恐惧人。人觉得壁虎长相瘆人,又丑,看见了总是要绕道而行,或者嗤之以鼻,叫骂几句,丝毫不觉得它们捕捉蚊虫,对人是有益的。壁虎也怕面目狰狞的人,看他们在院子里为柴米油盐的琐事争吵,或者毫不留情地拿着笤帚疙瘩追打光屁股的小孩,将原本可以安静的庭院,弄得鸡飞狗跳,它们便怕,急忙地爬到更高的墙壁上,躲在一处电灯昏黄的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等待院子里的波澜慢慢平息,夜色如水一样,重新回归静寂。

  公的壁虎是会叫的,静夜里仔细听,从墙角处会传来“唧唧唧”、“吱吱吱”或者“嘶嘶嘶”的声音,类似于蟋蟀的鸣叫,但又不尽相同。不过除非求偶或者受到攻击,它们基本上会无声无息地待着,不给人增添任何的麻烦,更不会像人恶意揣测的那样,爬到人的衣服上,或者后背上去。所以大多数时候,人与壁虎还是能够和平共处的。即便它们偶尔爬到卧室里,挂在蚊帐上,也很快在人的吼声里,迅速地消失在橱柜后面,或者某个人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里。

  我总怀疑壁虎是被孙悟空之类的神秘人物,给施了妖法,将图画书里南美雨林中的食人鳄鱼,像金箍棒一样,缩小了,扔到了我们乡下来。好在它们体型很小,不至于吃人,所以我才能安全地坐在院子里,看它们目不转睛地捕捉蚊虫。我还怀疑它们身上有一种甜蜜的味道,否则怎么会吸引那些会飞的蚊虫,傻乎乎地靠近它们?当然,它们也会自己爬到靠近灯光的屋檐下,或者电线杆上,尽可能地离蚊虫近一些。可是,一个不会飞翔的小动物,想要捕捉有翅膀的蚊虫,多少还是有些难度的。它们又没有我们小孩子常用的捕捉蜻蜓或者知了的网,单凭一条长长的小细舌头,倏地一下伸出来,就能黏住那飞翔的蚊虫,这功力也实在比武侠电影里的英雄们厉害多了。就连我们人,也没有壁虎能耐大,捕捉蚊子全靠喷药,或者挂起蚊帐来,来个瓮中捉鳖。但壁虎可是要靠蚊虫为一日三餐的,如果没有一点真本事,怕是活不过一个夏天,就饿死了。

  但有时候夜晚站在墙根旁边,无意中半空滴下湿漉漉的水珠来,我还是充满了恐惧,不知那水珠到底是不是壁虎的尿液,因为大人们都说,壁虎的尿有剧毒,滴到哪儿,哪儿就会溃烂。村里的老人们还讲故事吓唬我们小孩子,说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夏天的傍晚,一个女人给自己家的两个孩子洗澡,旁边桌子上有一杯白天喝剩的茶水,孩子们口渴,女人就顺手拿过茶水来,给他们喝了。但片刻之后,两个孩子就消失不见,而盆里的水,则变得又浑又腥……这故事将我给硬生生地吓住了,甚至一到夏天,放在外面杯子里的水,都不敢喝,怕一不小心,自己便化成了一滩脓水,连点骨灰都不留,就平白无故地从人间蒸发掉了。

  那滴在我手臂上的水珠,到底没有将我的胳膊废弃掉,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和泥巴清洗手臂,直到那里被我搓得像一根红萝卜,我才努力说服自己,那毒液应该被我阻挡在了皮肤外。可是自此再看到壁虎,就自动离它们远远的。那些无虫不捉的男孩子们,也很少会大胆地捕捉壁虎,大约,也是怕自己溃烂而死吧?我想壁虎一定很喜欢这个虚构的故事,和关于它有剧毒的流言吧,因为如此,它们反而可以过逍遥自在的无人打扰的生活。

  当然还是会有大胆不怕死的孩子,拿了小棍,在壁虎经过时,猛地在尾巴上一击。那壁虎受了惊吓,竟然断掉尾巴,迅速地逃到砖缝里去。而那条可怜的尾巴,则在原地骇人地蹦跳几下,才慢慢平息下来;最终,壁虎尾巴当然不会像我们担心的那样,诡异地钻入某个人的耳朵里去。据说,壁虎慢慢会长出新的尾巴,但我还是会想,它会不会思念过去的那一条尾巴呢?在没有尾巴的这段日子里,它会不会嫌弃自己的样子?或者别的壁虎看见了它,会嘲笑它吧?如果它是一只正在恋爱中的壁虎,那更让人觉得悲伤,不知道另外一半,会不会因为它身体的缺陷,而掉头走开,不管那一只壁虎嘴里,衔了多少美味的蚊虫,献给它的爱人。这样想想,人才是最无情的,一个恶作剧,却可能让一个壁虎的生活,发生扭转性的巨变。

  但同一条巷子里祥子的奶奶,却是不怕壁虎的。因为,她几乎每天都要吃掉几条壁虎!这听起来有些可怕,但却是千真万确的事。我是很喜欢祥子奶奶的,她总是笑眯眯的,看见我们小孩子,就从孙子开的小卖铺里,偷一粒糖出来,给我们吃。对,她每次只偷一粒水果糖,而后剥开鲜亮的糖纸,放在已经快掉光牙齿的嘴里,咬开几瓣,分给我们吃。因了这点很快就化掉的甜味,我们还是对祥子奶奶充满了好感,觉得她是一个好人。

  可是好人总不像故事书里写的那样,会有好报。很快祥子奶奶得了癌症,癌症当然是会死人的,大家都纷纷前去探望,人多嘴杂,不知谁说了一个哪儿听来的偏方,壁虎是可以治疗癌症的。说者不过是出于安慰,随便说一下罢了,但听的人,却是上了心。不知道是祥子还是祥子奶奶,先动了这个主意,总之,不久之后,我们每天就可以看到祥子在傍晚,拿一罐头瓶子,守候在巷子的墙根旁边,等着捕捉壁虎了。

  祥子那时候还没有娶上媳妇,所以他一个人,想捉到几点就捉到几点,丝毫不用担心回家晚了,会挨媳妇一顿臭骂。我猜想一整个夏天,祥子因此被蚊子喝了很多的血。为了不弄断壁虎的尾巴,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用大的网罩,将壁虎套住,而后用手指将其轻轻弹到网罩上,再迅速地放到罐头瓶子里。听说,壁虎一定是活的、完整的,才会对癌症有效。我始终不知道祥子究竟是怎样将壁虎洗干净了,放到馒头里蒸熟了,给奶奶吃的。难道那壁虎不会跑掉吗?难道祥子不怕壁虎的尿液有毒吗?难道祥子奶奶吃壁虎的时候,不会呕吐吗?难道那壁虎吃到人的肚子里,不会死而复生吗?难道死亡比吃壁虎这件事,还要可怕吗?啊,人得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将这么恐怖的壁虎,给吃下去啊!

  我每天爬到平房上去,或者在祥子家门口徘徊,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祥子究竟是怎样蒸熟的壁虎;他的奶奶,又是怎样一条条地吃了一整个夏天的壁虎,以致于我们巷子里的壁虎,慢慢地减少,祥子要去另外的胡同里寻找。我只知道,祥子奶奶自此很少出门,偶尔拄着拐杖,在巷子里走上一圈,小孩子们总会躲得远远的,好像她浑身都爬满了骇人的壁虎;又好像,她已经是一块腐朽烂掉的肉,发出让蚊虫趋之若鹜的臭味,而壁虎,也因此慢慢爬满她的身体。

  第二年夏天,祥子再也没有出门捕捉壁虎,因为祥子奶奶没有熬过当年的冬天,便死掉了。巷子两边的石灰墙上,又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壁虎,在黄昏的时候出来,寻找食物,或者,想念去年夏天断掉的半截尾巴。

  只有在壁虎爬到蚊帐上,我睁开眼睛无意中碰到它们,并发出一声分贝很高的尖叫时,母亲才会骂我几句:一个蝎虎子,有什么好怕的?!人家祥子奶奶还吃过上百条呢!我不敢再出声了,并不是怕母亲骂我,而是忽然间觉得,那壁虎好像化成了祥子奶奶,隔着蚊帐,探头看着我,依然是笑眯眯的,露着为数不多的牙齿。

  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又轻手轻脚地拽过枕巾来,蒙上了眼睛。

  我不想打扰那只通了人性的蚊帐上的壁虎。

  第22章 青蛙

  雨水好的夏天,每天傍晚,都会听到蛙鸣。有时候是孤独的一只青蛙,有一声没一声地叫,不知是太闲了,还是在梦境之中,忽然受了惊吓。有时候是一声紧跟着一声,像雨天屋檐下的雨滴,因为密集,便连成了线。还有时候,是一群青蛙的聚会,在潮湿的草丛里,商量好了似的,亮开了嗓门,开始无休无止的大合唱。那歌声有很强的穿透力,连夜空里的星星,都好像给震动了,隔着湿漉漉的榆树叶子看上去,星星犹如大地这片舞台上的灯光,在夜幕下泛着朦胧遥远的光。草丛里的青蛙们歌唱的时候,池塘边的也跟着附和起来,还有院墙根下某个落了单的家养的青蛙,或者在田地里走丢了的某一只,听闻这一场盛大的演唱会,全都兴奋起来。于是歌声便从黄昏,一直持续到深夜。可苦了那靠声源近的人家,一整夜翻来覆去,无法安眠,以致于最后气得骂娘,爬起来,到院子里站着听那蛙鸣,直到天边亮起,濡湿了脚,才一脸困倦地回屋再睡。

  很少有人会将青蛙的叫声当成悦耳的歌声。尽管青蛙们自己,是在借这样聒噪的歌声求偶。而且雨天来临之前,它们是多么快乐啊,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一定要用呱呱的叫声来动员身边的同伴们,美好的雨天就要来了,为什么不一起唱歌跳舞庆祝呢?雨天里人只会呆在家里,看着大雨着急。但青蛙们却在水塘里兴奋地跳跃起来,有时候它们也会跳到大大的荷叶上去,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它们蹲踞其上,想要告诉每一个人,它们如何感谢这一片苍茫的雨雾,不仅带来了它们所赖以生存的潮湿的天气,而且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食物,因为此时,草丛里的虫子们,开始大量繁殖,还有什么,比日日饱餐,更让它们觉得幸福的呢?

  不管歌声怎样,至少,青蛙的样子,还是不让人那么厌烦的。比起它们的本家蟾蜍来,青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可爱的。好歹,青蛙绿色的外衣,要比土黄色的衣服好看,人偶然间踩到,不觉得心惊。倒是蟾蜍,趴在土沟里,跟泥土混为一色,很容易让人在搂草或者搂树叶的时候,一下子碰到它们黏湿且长满疙瘩的皮肤,吓得尖叫起来;甚至还会神经质地以为那粘液是有毒的,一遍遍清洗双手,但即便洗干净了,心里的呕吐感,还是要许久才能消除。不过老人们则认为碰到蟾蜍是吉利的,因为月亮不就被称为蟾宫吗?据说蟾蜍是美丽的嫦娥变的呢,只是为什么仙子一样美好的嫦娥,会被变成如此丑陋的模样,就不是我们小孩子能够理解的了。但有钱人家的条几上,还是会有一只吐着舌头的蟾蜍,那舌头当然不是白吐的,上面永远会有几枚铜钱,预示着财源广进,多子多福。

  蟾蜍是沾了仙气的,青蛙可是地地道道的人间的产物。小孩子们嫌弃蟾蜍丑,不愿意玩弄它们,怕沾一手的粘液,于是转而去寻青蛙开心。雨后的水坑里,到处是跳跃的青蛙。即便是泥地上,也随处可见它们一蹦一跳地横穿大道,朝湿润且昆虫丰富的田地里跑去。所以捉一只青蛙几乎是毫不费力的事,随便走到一株大树下,或者水塘边,田地里,沟沿上,都会遇到一两只,正鼓着圆圆的大眼睛,瞪着来人,本想要唱歌的,却又惊恐地止住了。看见小孩子笑嘻嘻地弯下腰来,它们立刻感觉到了正在逼近的危险,后腿一蹬,跳了出去。但人多么狡猾啊,另外一个小孩子早就在对面守着了。于是一只想要逃命的青蛙,很快落了网。

  玩弄青蛙,当然都是男孩子们的游戏。他们有数不清的把戏,来折磨可怜的青蛙。比如将青蛙翻过身来,白色的肚皮朝上,而后用木棍不断地敲击,直到那肚皮不知是不是因为气愤而鼓涨起来,看上去很是滑稽可笑,施虐的男孩们才会住了手,捉起青蛙两条细长的后腿,扔进对面的水池里去。那青蛙已经被敲得奄奄一息,在水池里依然翻着白色的肚皮,那眼睛也还是大大地瞪着,似乎有死不瞑目的愤怒与忧伤。而施虐的人,则因了这劳动成果,哄然一笑,四散开去。

  也有天地不怕的男孩,将铁丝穿过青蛙的身体,放在火上烤,一直烤到那肉里焦外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再洒上一些盐,而后毫无忌惮地吃起来。不过敢吃青蛙的孩子并不太多,所以那个大胆的男孩,也便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的英勇与豪迈,走到哪儿,都会有人问他:青蛙的肉是什么味道的?香不香?嫩不嫩?吃了能长生不老吗?他也就新闻发言人一样,处处向人描述青蛙肉质的鲜美和难忘,到底是像猪肉还是像羊肉牛肉一样香味绵远。说得多了,大家便有些不相信他,觉得这孩子是在夸张,哪有什么动物的肉,比得上牛肉好吃呢?当然,村子里吃过牛肉的人,也不太多,大致是有钱一些的住户,才能吃得起,而且那也是在年节时,才能够享用,并非可以经常吃到。但那孩子却还是坚持着,蛙肉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肉,不信,他可以烤了给每个人尝尝。当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吃青蛙的肉,觉得那是一件想想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恐怖事。

  人不喜欢吃青蛙,牛也一样。所以男孩们就恶作剧一样地,为了让牛觉得恶心,用叶子或者青草包住一只活着的青蛙,丢到牛的嘴里去。那从未吃过荤的牛,忽然间觉得嘴里有一股怪味,不由得咧开嘴,试图将青蛙吐出来;无奈那青蛙吓坏了,不知道怎么才能逃出去,左冲右撞中,一不小心,便蹦进了牛的喉咙里,葬送了性命。围观的小孩子们,见恶作剧成功,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直吓得那牛不知道怎么办好,焦躁地踱着步,又扯下一大把草来,吃进肚子里去,似乎,想要借此清除掉那青蛙带给口腔的怪味。

  更残忍一些的男孩,有外科医生般的冷漠无情,将青蛙捉住后,用针扎住四肢,而后对其进行剥皮手术,那皮还要剥得完整无缺,不能出现断裂或者破损。负责剥皮的孩子,不是来自屠夫家,就是天生有做屠夫的基因,一起帮忙的小孩子们,都吓得发出嘶嘶的声音,好像自己身体里被扎了很多根针,或者有人拿了刀子剥着自己的皮,因此觉得疼痛难忍;同时心里对那主刀的“大夫”又生出满满的仰慕和惊骇,不知他怎么能忍受那些湿滑的液体和蛙血的腥气。对于旁观的人,这一场“屠杀”,在心里留下的印记,很久都不能消除,每次见到夏天的青蛙,都会想起这一场事故,心里不自觉地收紧了,手也下意识地按着小腹,好像疼痛的伤疤,再一次揭开来。

  这些沾染着血腥味道的游戏,也只有男孩们才会乐此不疲,我们女孩子则害怕青蛙这样柔软的小动物,别说去“谋杀”,就是碰到都会觉得恐惧。所以男孩们最喜欢将青蛙放到漂亮女生的铅笔盒里,看她一声尖叫,花容失色,会有捉弄了自己喜欢却得不到的女孩子的快感。但当青蛙还是小蝌蚪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女孩子,都会温柔地去河边捉两三只小蝌蚪,回家来用罐头瓶子养着。小蝌蚪大约是我见过的水里最可爱的小生命了,比鱼还要动人。它们黑色的拖着一条细细尾巴的圆圆的身体,像极了一个动听的音符,或者春天落在电线上的燕子。当它们在河中欢畅地游动的时候,那轻微的水声,如果放大了,一定是叮咚叮咚响着的世间最美妙的歌声。而很多的小蝌蚪,在水里酣畅淋漓地游来游去,就是一首旋律跌宕起伏的大合唱了吧。

  我因此喜欢在放学后,去河边坐上一会,看那些初夏的小蝌蚪们,欢快地游来游去。有时候它们会跑到我裸露的脚边来,用柔软的脑袋,“亲吻”一下我的脚趾,而后倏忽而逝,或者混入无数的蝌蚪之中,让人寻不到它究竟是哪一只。有时候我会想,女大十八变,为什么这么可爱的小蝌蚪,长大以后,不会变得漂亮一些呢?比如像翩翩起舞的蝴蝶,有着优雅外衣的七星瓢虫,或者一尾穿了鲜亮的红色裙子的金鱼。总之不要有那么突兀的眼睛,怀胎十月般的大肚子,枯树枝似的的脚趾,和毛球一样绿色皮肤上的小疙瘩。我当然想不明白造物主的决定,于是只能为此叹息,就像为童话里被罚变成了丑陋青蛙的王子惋惜一样。

  我养的小蝌蚪,要么我没有耐心等它们长出腿脚或者尾巴消失,就因忘记了换水喂食而不幸死掉;要么就是我太恐惧它们忽然间在一夜醒来后,变成了绿色青蛙的模样,而将它们重新还给了池塘。我不知道它们的妈妈在哪儿,或者,蝌蚪们自己也找不到妈妈了,只能独自在水中觅食、一天天长大。大人们还说,青蛙从来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孩子,它们甚至会一转身,就将蝌蚪当成了晚餐,给吞进了肚中。啊,就连蝌蚪自己,也会将死去同伴的尾巴,给吃掉的!这听起来有些骇人,于是我一遍遍问母亲,为什么青蛙会吃自己的孩子?母亲没有读过书,说不出来,被我问得烦了,便拿起笤帚疙瘩,要打我屁股,我吓得转身就跑出了家门,一边跑一边想,母亲如果再狠一点,会跟一只青蛙一样,也将我给吃掉的吧?

  母亲有没有在我梦里,变成一个吃人的母夜叉,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但是靠近村头池塘的老李家,却被青蛙给“报复”了。老李的媳妇,在一连有了五个闺女后,终于生下的一个儿子,却是个哑巴!老李找了会算命的“麽麽”,问她为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偏偏给他们家断子绝孙?“麽麽”烧了纸钱,又将一碗小米蒙上布后,倒扣在地上,不停地说着什么。最后,布揭开来,发现正对着门外池塘的方向,缺了一个小口。“麽麽”便说:你一定对池塘里的青蛙,做过什么坏事吧?老李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下大雨,池塘里忽然间涨满了水,还有不知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满满的青蛙,它们整日整夜地呱呱地叫着,让他心烦,为了睡个好觉,他将一瓶农药倒进了池塘里。青蛙的叫声终于少了,可是却没想到,他生下的唯一的儿子,也没了声音。

  村里人都相信是老李将蛙神给得罪了,而他的哑巴儿子,也自此不敢靠近池塘,尤其在夏日的傍晚,青蛙开始大声歌唱的时候,池塘边的人,总能听到老李呵斥儿子的声音。儿子当然是听不到的,可是他看见老李脸上的愤怒,还是会忽生恐惧,于是乖乖地离开这给过他诅咒的池塘,咣当一声,将铁门紧紧地关上了。

  也是因为这个哑巴,此后村里的大人们,再看到男孩子们玩弄青蛙,比如剥皮、开膛破肚、砸青蛙、将它们当成石头扔来扔去,就会愤怒地呵斥,并丢一句恐吓的话说:小心明天青蛙报复,将你们这些兔崽子一个个全变成瞎子、瘸子和哑巴!这一句话果然管用,那些“凶手”们全都讪讪地住了手,看着被砸得没有多少力气的青蛙,慢慢地爬到池塘里去,而后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水草里。

  我不知道那些捉弄青蛙的男孩们,在夏日的梦里,会不会见到没了皮的血淋淋的青蛙,愤怒地瞪视着他们,并因此吓得大哭起来。但我却一直怀疑,老李家的哑巴儿子,或许是童话里的青蛙王子,投胎到人间,专门护佑村里青蛙的吧?

  没有人提及这个话题,大人们讳莫如深。而我们小孩子,也终于对一只青蛙,生出了畏惧。

  第23章 蚯蚓

  夏天的时候,下过雨,庭院里积满了水,通往巷子口的垄沟,一时间忙不过来,那水便打着漩,漫溢开来;有的积在梧桐树的树坑里,有的聚在香台底下,有的滞留在猪圈鸡窝旁。我拿着小棍子,将浅浅的垄沟里平日堆积的泥沙、树叶或者瓦块等垃圾,全都清理出来。这样疏通一番后,雨水便欢快起来,汩汩地朝墙外流去。于是半小时后,院子里便现出昔日清洁的模样。而在松软的泥土里,一定会看到许多条蚯蚓,爬到地面上透气。如果不是这一场大雨,它们大约要一辈子待在温暖的地下,或者庄稼和野草的根须里,无休无止地睡下去。

  我其实是有些怕蚯蚓的,因为它们长得像小小的蛇,但又因它们着实没有小蛇那么可怕,至少,是在我完全可以控制的领域内,所以,我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拿一个细细的草茎,将它们挑起来,放到干燥的沙石路上,看它们笨拙地扭动着身体,一伸一缩地朝某个方向,慌张地乱爬。如果它们爬得足够地快,就能很快消失在某片泥土里。如果动作慢上一拍,就有被旁边冲过来的公鸡,给一口啄进肚子里去的危险,再或被人踩断一截身体的致命一击。大街上还有许多小男孩,专门以断掉蚯蚓为乐的;因为听说蚯蚓断了一半后,两端各自还会长出新的蚯蚓来,出于好奇,也出于恶作剧,他们就这样将蚯蚓从水里或者淤泥中捏出来,直接用尖锐的小木棍切断,再笑嘻嘻地看着那两部分怎样生离死别地各自愈合。

  当然很少会有小孩子如此耐心地观察断掉的蚯蚓,如何成长为两条新的生命。乡下永远有比这更新奇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而我,则害怕观看这样残忍的断体游戏;就像每次乡下来“耍把戏”的马戏团,为了挣钱,总有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被当场卸断了胳膊(脱臼),以便博取同情的泪水,和更多的收入。而我,就在那恐惧的一刻,从人群里快速地挤出去,一路飞跑着回家,似乎,再晚上一步,马戏团里那个心狠手辣的卸胳膊的男人,就会将我也拉进去一起卸了。我想如果蚯蚓也有灵魂,它们会不会在断体的那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内心满是无力逃脱的惊恐和绝望?据说,蚯蚓是有心脏的,如果正好切到它们的心脏,就会两边同时死去。那么一个有心的生命,也一定跟猫狗一样,是会哀哀地站在地上,抬头仰望着不可一世的人,求他们放过自己的吧?

  没有谁会想到这些,一条蚯蚓,不过是不值一提的蚯蚓罢了。在乡下人的眼里,生命只是人本身而已。不,即便是人本身,也不怎么值得提及。那些一生孩子就葡萄一样一大串的父母们,就好像生的猫猫狗狗一样,任由小孩子们在庭院内外奔来跑去,至于他们是会砸死一条狗,还是虐待一只猫,或者被什么人给揍了一顿,都不在父母关注的事情之内。而小孩子们也不会要求太多,只要在众多兄弟姐妹们之间,能够好好活着,还有口饭吃,就可以了。所以没有被人给予过太多宠爱的孩子,自然不懂得怎样呵护别的生命,哪怕,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蚯蚓。

  大雨过后,蚯蚓究竟是怎么消失掉的呢,它们又去往哪一片泥土,没有人知道。地上的人照例过自己的凡俗日子,而泥土下的它们,也照例为庄稼疏松着泥土,生产着肥料,吞吃着残渣。没有人关心这个地下的王国,有怎样的生活。人们在刨地挖草的时候,常常会与它们碰面,也不过是陌生人一样,看一眼,就各自走开了。人也不帮蚯蚓回归原位,蚯蚓也不惹人烦厌地爬到脚面上去,让人起鸡皮疙瘩。蚯蚓只与泥土和所有植物的根系,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它们透明柔软的身体,像弹琴的手指一样,有节奏地快速伸缩着,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住它们的道路。我总怀疑《西游记》里的土行孙,是根据蚯蚓虚构的,当然,像蚯蚓一样能出入地上地下的动物有很多,它的本家长兄——蛇,就是其中之一。我天生好奇,喜欢去抠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堆,小的会抠到蚂蚁、蝉、蟋蟀、地老虎、稀奇古怪的小虫子,大的则会抠到老鼠、蚯蚓,或者是蛇。但相比起老鼠,我还是更害怕蚯蚓和蛇。蛇其实不会轻易碰到,而且它们体型细长,很容易看到。但蚯蚓则不同,它们跟泥土几乎一样的色泽,一不留神,就会在一把抓起的泥土里,碰到它们柔软湿滑的身体,甚至捏到它们的脑袋;而此时,我唯一会做的,便是一声尖叫,一扬手,将蚯蚓飞快地扔出去。

  蚯蚓当然是田野里最无害的生物,它们既不会咬人,也不会袭击人,而且还是药材。村里的中医药铺里,有放中药的一格一格的小抽屉,上面写着“地龙”的,就是干了的蚯蚓。有患支气管哮喘的老人,买回去研成碎末,日日冲服下去。据说是有很好的药效的,但我总觉得害怕,觉得那人肚子里会重新长出一条蚯蚓,而后某一天从屁股里拉出来,就成了蛔虫。但我并没有吃过蚯蚓,为什么拉屎的时候,会有蛔虫从肚子里钻出来呢?啊,我的姐姐还曾经在拉一条蛔虫的时候,因为那虫子总也拉不完,让我用手去帮忙将那甩来甩去的蛔虫给拽出来!自从做过这么让人惊骇的事情后,蚯蚓对我来说,更添了一层惊悚的感觉。

  但母亲却完全不顾及我的恐惧,为了她养的那一院子的鸡们,能多下一些鸡蛋,去换油盐酱醋,非让我和姐姐去田野里挖蚯蚓给鸡们改善生活。我于是只能提起两个罐头瓶子,跟扛着锄头的姐姐一起出了门,朝蚯蚓最多的那片梧桐树林里走去。《红楼梦》里林黛玉扛着锄头是去葬花,我和姐姐则是很不唯美地去挖蚯蚓。不过树林里的天地,在夏天的正午,也自有一种幽静之美。知了的叫声有些乏了,听上去便有些遥远。偶尔有鸟粪从头顶落下来,啪嗒一声,滴在一片树叶上,随后便许久都没有声响,只听得见我和姐姐踩在潮湿腐烂的枝叶上,所发处的啪嗒啪嗒的寂寞的声音。不远处的沟渠里,有水哗哗地流淌。鸟雀也午休了,偶尔一只淘气,不肯睡去,忽然间从一个枝头,飞到另外一个枝头,总会吓人一跳。阳光从树隙间漏下来,洒在细长的草茎上,有风吹过,那里便像一小段明亮的梦幻的时光,在轻轻跳跃。

  如果不是姐姐用锄头在潮湿的地面上扒开腐烂的树叶,沉迷于这静寂时光里的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树叶下是另外一个小却复杂的王国,屎壳郎,毛毛虫,蚂蚁,飞虫,都聚集在那里,自得其乐。再往更深处挖掘,就会看到蚯蚓。而且,越是湿润的肥沃的、腐烂树叶堆积多的地方,越会挖到更多的蚯蚓。姐姐负责在疏松的泥土里挖掘,我则将挖出来的劳动果实,捡到罐头瓶子里去。我当然从来不会用手去抓,而是用细细的木棍,挑到瓶子里去。那可怜的蚯蚓,根本来不及逃走,就成了瓮中之鳖。

  辛勤劳作上两三个小时,我们就可以收获两个罐头瓶子的蚯蚓了。相比起姐姐,我当然是清闲的,所以有时候她在前面当挖掘机,我则悠哉悠哉地采摘红的蓝的黄的野花玩。树林里花草多极了,所以我可以采摘到足够多的花,编织成一个漂亮的花环,戴在自己的脑袋上臭美。母亲嫌麻烦,从来不给我留长头发,甚至有一年因为我身上生了虱子,她又懒得天天帮我捉,一气之下,给我剃了光头!啊,我就这样顶着光秃秃的脑壳,天天在学校里接受别人的嘲笑,以致于最后,我固执地在大夏天戴了一顶冬天的帽子去上学。那真是有些屈辱的时光,所以尽管依然无法像姐姐一样留到齐腰的长发,但至少我可以在树林里,戴上漂亮的花环,自得其乐。姐姐只顾着翻找蚯蚓,没时间给我白眼,除非她喊我很多声,我却没搭理她,她才会气呼呼地过来,打我后背一下。

  我这样沉迷在想象中的世界里的时候,竟然没注意地上的罐头瓶子,被碰倒在地,而蚯蚓们则争先恐后地逃离牢笼,等姐姐一声尖叫,发现这一意外事故的时候,蚯蚓们已经跑得七零八落。这时候我是完全顾不得那么多,怕回家挨母亲臭骂,只能硬着头皮,用手迅速地将蚯蚓们抓回瓶子里去。这简直太可怕了,好像手里抓了一堆刚刚出生的小蛇一样,那滑腻腻、软绵绵的触感,让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像半夜里遇了鬼,而且那鬼还是在你的背后,伸出一只白森森的爪子来,你汗毛倒竖,却不敢回头看一眼。我在几乎闭着眼睛将蚯蚓全捉回到瓶子里去之后,快要哭出来了,执意要跑到附近的垄沟里去洗手,而且一遍遍地洗,没有肥皂,就用泥巴抹在手上,好像这样就可以将那蚯蚓身上的体液给清洗掉。

  等我回来的时候,姐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打道回家了。我编好的花环,被姐姐随意踩踏一番后,早已失去了初时的灵动。我知道即便姐姐没有故意踩上一脚,我也不敢拿回家去,因为怕她告状给父母,而且还添油加醋地说,蚯蚓被我放走了一半。一路提着两小罐蚯蚓,有些提心吊胆,不知道前面一声不吭气呼呼走着的姐姐,到了家里怎么跟我算账。瓶子里的蚯蚓们拥挤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暗夜里的蚕,听起来有些孤独。我恨不能自己变成一条蚯蚓,混迹在模糊的群体里,分不清哪个是我。

  好在,母亲总是忙着在做晚饭,没有功夫听姐姐汇报挖蚯蚓的战绩。她不过是匆匆扫上一眼,说一句“倒给鸡们吃去吧!”,便忙着搅拌玉米粥去了。鸡们像是听懂了母亲的命令,原本已经在鸡窝里懒洋洋地准备休息了,这时候呼啦一下子全围过来,眼巴巴地瞅着我瓶子里的蚯蚓。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鸡网,将蚯蚓快速地倒在地上,而后连瓶子也不想要,就盖上了鸡网。是母亲眼睛厉害,喊一句:快将瓶子拣出来,拉得上面全是鸡屎,下次怎么用?!我只好重新将胳膊伸到鸡网里去,拽出瓶子来,无意中将一个想要逃回瓶子去的蚯蚓给拉了出来。但一只母鸡眼尖,趁我不备,将脑袋伸出鸡网来。只是那母鸡没啄准,嘴巴啪一下落在了我的手上。我啊一声大叫,哭着要给母亲告状,可是不想却被母亲一通臭骂,骂我办事不利索,真是笨到家了,连个鸡都欺负你!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蹲在一棵梧桐树下,不想说话。暮色已经开始浮上来了,邻居家的女人,也在骂自家的孩子。我觉得有些孤独,好像那一只被鸡们漏掉啄食的蚯蚓。我很想知道那一只蚯蚓去了哪里,却又懒得动弹。抬头看看天空,月亮已经升上来了。那只蚯蚓,在月亮底下,会迷路吗?这个问题,我想到快上床的时候,终究没有想出答案。

  村南头的大水塘里,一到下雨,就涨满了水。小孩子一个猛子扎进去游泳,男人们则闲着坐在水塘边钓鱼,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早早地派遣女人去捡拾一小罐蚯蚓,而后搬着马扎,拿着鱼竿,背着手,带上自家小儿,去了村头。水塘边早就集聚了一群人了,女人们抱着孩子看跃上水面的鱼,并鸽子一样叽叽咕咕地点评水里扎猛子的男孩子里面,谁家的儿子屁股大,小鸡鸡也长;又顺便指挥自家男人,将鱼钩上的蚯蚓投放到哪儿去,才能让鱼顺利上钩。如果蚯蚓被鱼偷吃了,却也趁机逃走了,女人会失望地喊叫起来,抱怨男人手笨。那坐在马扎上钓鱼的男人听了,当然不舒服,骂一句娘,让女人回家呆着去!女人一撇嘴,人群里丢一句:我看你今天就是把蚯蚓全喂了鱼,也别指望能钓上一条来!男人听了愈发地烦躁,顺手操起旁边盛放蚯蚓的罐头瓶子,啪一声丢进水里去。那瓶子起初在水里浮了一会,蚯蚓们则纷纷借此爬出来,而后一条一条飘向水塘边去;过了片刻,水漫进了瓶子里,便听见咣当一声,那瓶子沉了底。只有蚯蚓们,在水里起起伏伏,终于一点点靠近了岸边的水草,艰难地爬了上去。

  水塘边的人看着,觉得这一场夫妻之间的争吵,没有扩大,实在无聊;于是再随便瞟一眼那些不知所踪的蚯蚓,还有怎么也不肯上钩的鱼,便彼此说着闲话,散开去了。

  我拿着小棍,试图将被水草拦住的一条蚯蚓,救上岸来,却一不小心,差点滑下水去。我在惊吓中,发一会呆,起身跺一下发麻的脚,也跟着走开了。

  那只缠在水草上的蚯蚓,究竟怎么回到泥土里去的呢,我始终不知道答案。

  后记

  这是我写作的第15年,我在这一年,才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自己写作的方向,那就是散文的创作。一种糅合了故事讲述的散文风格,更适宜于我。

  所以这本关于乡村植物动物的书,我也同时讲述了许多与人有关的故事。我因此还决定继续写作这一主题,完成故乡三部曲。尽管,我至今尚未确定最后一本书的题目,却从萧红的《呼兰河传》中,汲取了创作的灵感。是的,我要用完整的故事,讲述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乡村生活,讲述在这片土地上生老病死的人们,它比之后任何我所历经的地方,更让我熟悉。我记得每堵院墙的背后,曾经发生的故事,我热爱这片赐予我生命、也给予我悲欢的故土。我需要将记忆中一直茂盛生长着的人与事,全部记录下来。就像,我坐在故乡的对面,打开内心,向它倾述我整个的童年与青春。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这样不停息地写作呢?在我的工作,完全可以保障日常所需,在众生喧哗、静心读书之人越来越少的当下,我竟然从未厌倦过文字。写作像暗夜里一束美好的光,抚慰我内心的孤独。只有在写作中,我才回归到真正的自己,并看清这个世界的喧嚣,不过是人生的表象。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打开电脑,十指飞扬,让自己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并在文字的指引下,前往静寂迷人的开阔之地。

  是的,写作是我对抗这个世界最有力的工具,也是我与这个世界和解,所能想到的最通达的方式。心存悲悯,当是所有写作者,都应该抵达的人生境界,也是在作品中,应该保有的明亮底色。不能对这个世界宽容,看清人性中的缺陷,及其造成的种种纷争与人生困境,也便无法在创作中,抵达更辽远苍茫的意境。而关于乡村生活的一再审视,即是我终于能够正视自己的成长,并对故乡种种的人与事,生出悲悯与接纳。

  自从父母将家搬迁到县城,我也远嫁千里之外的呼和浩特之后,我就很少再回过故乡。但故乡的每一户人家,每一片田地,每一个池塘,却在我的心里,愈发地清晰。我还在梦里,不止一次地梦到过那些已经老去或者逝去的村民,他们依然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充满着活力,又满溢着对琐碎生活的热情;而不是父母所描述的,像一条老去的狗,苟延残喘地卧在村口的树下,等待年轻的后辈们,从远方的城市里打工归来。

  我知道村庄老了,人们也陆续地将土地出租,搬去了城里。他们在城里快乐吗?我很想知道,却忽然间发现,我不过和他们一样,奋不顾身地离开了村庄,住进了城市,并在长久的孤独之后,忽然间想要借助于文字,重新回到被时间遗忘了的乡村生活。

  是为记。

  完稿:2015.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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