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茶字

胡竹峰作品:茶书 作者:胡竹峰


辑一

茶字

身在山林草木间的缘故,茶的样子好看。“茶”字也好看,楷行隶草篆,哪个字体写出来都好看。书家文人写的“茶”字好看,粗通笔墨的老农写的“茶”字也好看。有年在一茶农家喝茶,他捧出往年买卖的茶账,别的字写得形神俱废,唯独“茶”字独见风味。厨房墙壁上有毛笔歪歪斜斜写的“茶”字,更了不起,远远看来,俨若汉晋手笔。

“茶”字字形中庸端正,有君子之风,入神了。字形入神,怎么写都好看。

范烟桥有本随笔取名《茶烟歇》,结集前请章太炎题签。章先生好古,把“茶”写成了“荼”。“茶”的本字是“荼”,“荼”是个多义字,苣荬菜是荼,山茶是荼,茅草也是荼,不易分辨,后人始减一画作“茶”。陆羽著《茶经》,沿用此“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种书蠹似的复古,处于人人喊打的境地。《茶烟歇》出版时,只得将章太炎的题词挪到扉页上。

“茶”字比“荼”字好看,多出的一横画蛇添足,乱了“茶”字之神。章太炎这样的学问家,写出的“荼”字也不及常人笔下的茶字耐看。

“茶”字读音好听,念出口,尾调扬起来,低眉顺眼,一点也不骄傲。“酒”字发音急促,不如“茶”字在气息上安静。

幼童说“茶”字,奶声奶语里有元气。小姑娘说“茶”字,脆声脆语里有喜气。少妇人说“茶”字,轻声细语里有娴气。中年人说“茶”字,大声高语里有生气。老年人说“茶”字,老腔老调里有静气。

以前觉得“吃茶”二字好听,“吃”字安在“茶”前有古意。现在觉得还是“喝茶”悦耳。吃茶,太急了,一泻如注。喝茶,娓娓道来,水声潺湲。

采茶、摘茶、栽茶、喝茶、饮茶、煎茶、煮茶、烹茶、泡茶、制茶、好茶、卖茶、买茶、上茶,茶叶、茶铺、茶亭、茶厅、茶圃、茶炉、茶具、茶器、茶壶、茶水、茶事、茶香、茶花、茶话、茶余、茶客、茶人。“茶”与什么字搭配都有好,好在有古风。

汉语里能与“茶”字媲美的只有“琴”字,“琴”字的好,也好在古风上。

茶,人在草木间。

很多年前用过一个笔名叫沈无茶。“沈无茶”三字有旧味,色泽丰美没有陈酱气,那是我前世的名字,也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笔名。可惜没能写出般配沈无茶先生的文章,不好意思再用了。

我还有个笔名瓜翁,也没能写出般配瓜翁先生的文章,只得弃之不用。委屈胡竹峰了。

水是茶之母,好茶须用好水,不然,纵有好茶也不得入味。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陆羽《茶经》品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寄身城里,不要说山水,井水也遥想不可得。

我老家是山区,山常有泉。水晶莹不可藏物,顺涧而流,自成清溪。人缘溪徐行,水底沙石清晰可见,鱼纹虾须历历在目。水清凉润洁,触手有冷意,遽然一惊。乡人日常起居皆倚此山水。

犹记村下一泉口,水质清润,用来泡茶,甘滑无比。想来闵老子当年泡茶的惠泉之水也不过如此。经年所用之水,鲜有匹敌者。可惜我乡偏僻,无人赏鉴耳。

水贵活,存得过久,水性僵了,入嘴硬一些,发不开茶味。刚打上来的山泉水,归家后即来烧用。水不可烧老,我的习惯是,沸开后水面微微起纹即可。

《红楼梦》中妙玉给贾母泡茶,用“旧年蠲的雨水”。后来宝玉、黛玉、宝钗几位在妙玉耳房喝茶,又换成了玄墓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妙玉收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瓮一瓮,埋在地下五年。古人说,雪水冬月藏之,入夏用乃绝佳。此番藏水法,有悖常识。妙玉将雪水埋在地下五年,恐成臭物一洼了。我宁愿相信贾宝玉《冬夜即事》里说的,“扫将新雪及时烹”。

据说雨水清淡,雪水轻浮。雨水没尝过,不知究竟,雪水吃过一次。十来岁,有回落雪,我好奇,从松枝上扫下几捧雪球,化开来烧水泡茶。水是滚的,却有凉意,不是口感的冰凉,而是说水质的火气消退净了,入喉如凉性之物。说雪水有轻浮的口感,也贴切,但更多是空灵,有“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况味。雪水浑浊,只是要沉些时间才好。信人小说家言,是我多事好事。

壶说

壶以紫砂为上。陶质也不坏,有古意,但沧桑感不如紫砂。以壶而论,沧桑少了,俊俏也就少了,紫砂壶有一种沧桑的俊俏。

有些壶拙,呆头呆脑跌宕可喜。

有些壶巧,顾盼有情眉目生辉。

有些壶奇,嬉笑怒骂一意孤行。

有些壶雅,低眉内敛拈花微笑。

有些壶素,抱朴见心尽得风流。

有些壶正,荣辱不惊八风不动。

胡竹峰壶论六品:拙巧奇雅素正。六品之外,皆为外道。紫砂壶我存十余把,用来泡常喝的几款青茶、白茶、黑茶、红茶、黄茶。一款壶一类茶,不混用。绿茶多用玻璃杯冲泡,无他意,好色耳。

舍下紫砂壶只是日常的茶器,没有一款绝品,为一己喜好之物,在六品之外。壶身都不大,其中一壶仅拳头大小。有人家的壶几乎要双手合抱。又不是开茶馆的,用那么大的壶,吓人一跳。壶雅何须大?紫砂壶是风雅器物,书前清供,以小为贵,手掌盈寸之间一握方好。有款壶曾自撰壶铭一条:

竹林藏雪,一壶风月。

壶不小心摔了。小心也会摔了。人间何处藏雪?遑论一壶风月。

空杯

喝完茶,杯子空了。空杯静静地放在案头,是等待,也是在回味。等待下一次茶水的注入,回味曾经充盈的茶香。

空杯低眉内敛又目空一切。低眉内敛是它一无所有,目空一切是因为有白手起家的资本吧。凝视过空杯的人,更能感受握手充实的丰盈。

从前的杯子和现在的不一样。旧时的一份风雅退去了,空杯在想起古人的夜晚通体透明,空杯在想起古人的夜晚满怀惆怅。

徘徊在新与旧之间的空杯,春风得意马蹄疾,落花流水春去也。人间多少事,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空杯悄悄把一切尽收杯底,付诸沉默。

很多年前,路过小城巷口一家工艺店。货架上摆满空杯,它们倒扣在木板上,在灯下熠熠生辉,寂静的光芒不无寂寞,分明还有一份自负,一颗底气十足的勃勃雄心。

空杯空空如也,却可以装下整个天空。未来如黄河长江滚滚而来,由它们在杯底翻腾击浪吧。空杯神散意闲地散步,在唇边摩挲,绕着桌子旋转,杯壁挂有水滴,晶莹剔透像草上的露珠,抑或是眼泪,杯之泪。

泪水苍凉,不说境况苍凉,却道天凉好个秋。楼上不去了,电梯坏了,安全通道堆满垃圾,让人欲走还休。还有什么好说?去喝一杯茶吧。杯子是空的。

旧茶不去,新茶不来,这是禅宗的洒脱。旧茶已去,新茶未来,这是凡人的疑惑。一头恋着旧日的滋味,一头想着新鲜的感觉,这是空杯的心情吧。

空杯一心如洗,只剩空气,你看不见。看不见的何止空气?开灯,白墙上,空杯投下疏淡的暗影。影子只有在月色下才能摇曳多姿。古人说月下看美人,月下娇影婀娜越发风情万种。

古人啊,你们还有雅兴吗?与一帮古人喝茶,他们诗云子曰,我懵懵懂懂。我南腔北调,他们莫名其妙。不好意思,不奉陪了,挥挥衣袖,我回到了我的时代,我带走了我的空杯。

醒来,在桌子边,在旧书旁,在午夜,睡眼惺忪,空杯一头雾水。

空杯安安稳稳。空空的杯子,刚才也在做梦。是古时之幽梦,还是现世的浮梦?是春梦还是噩梦?是和文人赋诗唱词,还是与侠客把酒言欢?昨夜的茶渍还在,紫的、乌的、黄的、酱的,空杯的壁沿像爬满藤蔓的瓦屋。

秋天的原野,藤蔓枯涩。那枯涩让我想起草书,草书是旧时风采,张颠素狂的神韵,当下看不到了。吃一尾草鱼吧,草鱼也是往日美味,在乡下池塘里游弋。

周末,从郊外采了一枝菊花,归来插在空杯里。空杯无色透明,收藏起那一抹来自东晋的清逸,菊花之萼密密麻麻紧靠着,冷香扑鼻。谁道空杯无我?我说空杯有心。

茶月令

一月。真冷。

呵气成雾,玻璃窗上的霜花谢了又开,山里的雪散了又聚。

村庄静悄悄的。人歪在被窝里,棉花与阳光的味道包裹着,很舒服,倘或没什么紧要事,总要赖会床的。栏里的猪等不及了,嚯嚯嚯等着吃食。男人催女人赶紧起来,心疼女人家的早已悄悄给猪喂过食了。

赖床的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缩手缩脚走出家门。天地一白,蒙蒙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辰光。庭院里,公鸡伸直脖子好一声长鸣,抖抖毛,径直朝树林走去。树粗粗胖胖有憨态,间或有雪球从枝头滚落,散开来,碎了一地。

炊烟一根根竖起来,厨房里锅碗瓢盆坛坛罐罐开始忙了。

茶林悄无人烟,静谧辽阔,茶树睡在白雪下。麻雀从这一头跳到那一边,叽叽喳喳。

积雪下的茶林有清凌凌的凉气,那种凉气只有在初夏荷花边可以感觉到。

二月。立春。

天还是冷,但寒意不再刺骨了。风吹在身上,凌厉中带些柔软,身体有点松动的意思。春气萌发,荠菜正肥,人在田间地头挑挑拣拣,用来包饺子,吃火锅。有人喝酒,有人以茶代酒。

雪早化了,只有深山的凹阴处兀自斑白。几场雨下过,那几处斑白也不见踪迹。惊蛰时节,柳条活泼泼浮翠了,茶树上现出新绿来。

农人给茶园除草,松土,挑着担子,担子里装满有机肥,细致地在一棵棵茶树下撒上一层。男人女人,从茶园边的小路上经过。

漫山春茶遮遮掩掩在云雾中。

三月。天气很好,云白如米糕,风吹来,一点点移动。

冬装收起来了,年轻人兴冲冲穿上春服,风吹来,忽觉得一阵通脱,有些想喊出来的意思。远山蜿蜒青翠,地上铺了层细绿,孩子们在上面滚来滚去,老人在那里放风筝。

茶树初上新芽,芽极小,尖如锥头,风一吹开始长大,从锥头到钉头,渐渐分成两爿。月底,一双双手将一根根芽采回家。手极轻,巧巧地掰断芽头往小竹篮里放。竹篮嫩绿铺底,忍不住凑前去闻一闻,凉凉的茶草气让心里一松。

第一季茶陆续下树了。青涩的茶香从农舍袅出围墙,路上的行人深深吸一口气,咦,谁家在炒茶呢?真香。

茶香醉人,稻草人被风吹着。

新茶上市了。

映山红开了。

新茶泡在杯子里,茸茸软软。

也有人将鲜茶草泡在杯子里,翠滴滴也娇滴滴,嫩秧秧的,很好看。只是茶味寡薄,少了韵致。

四月。茶园真热闹。地头那株瘦瘦的桃树开花了,一朵朵,灿烂的,秀丽的,含羞的。各色鸟儿,蜻蜓,蝴蝶,都来了。采茶的妇人用纱巾裹住头遮挡太阳,边说边笑,运指如飞,茶叶纷纷扬扬落在挎篮里。

茶园真美,像十八岁的小姑娘,蓬勃向荣。地气蒸腾,茶树拼命拔芽,隔日见长,一场春雨后,蹿高半寸。春雨贵如油,春茶更贵。

怕误了茶期,只要雨不大,茶园里总有采茶人。春茶能卖好价钱。雨洗过的茶树,更绿更翠,装在采茶人的袋子里,映着山间的映山红,越发显得新芽绿得透明,绿得发亮。采好的茶,摊在竹筐里,有种富足美。江浙一带有乡谚:

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头麻要雨,采茶姑娘盼阴天。

乡村小路上,三两个买茶人提着袋子匆匆走过。

五月。天一天天热了,茶叶呈片状,越来越粗壮,几天不见已有寸长。茶园绿得苍翠,采茶人还在忙活,或者卖,或者采一些自己喝。那茶随意堆在堂屋里,像小丘。

月底,茶园渐渐安静了,采茶人开始了别的农务。

六月。修枝。

大清早,给茶树修枝,咔嚓一剪刀,咔嚓又一剪刀。剪掉的茶枝堆在地头,过些时日有主妇把它们捆回家,做烧饭的柴火。

修枝后的茶园,一下精神了。

采摘两个月,该让茶园休养一下了。女人催不过,说采完茶叶,总不能不管茶园。天一亮,男人去给茶园锄草,挑着担子,担子里是有机肥。茶叶疯长,一簇簇如剑戟林立,人不管它,蜻蜓立在上面,动也不动,蝉不晓事,大叫不止。

七月。茶园敞在阳光下,宁静慵懒。

田间地头的活儿越来越多,麦子刚割完,又该种玉米了。芝麻节节高,水稻也节节高,人下田薅草,下地锄禾,顾不上茶园。人忘了茶园,只在口渴时喝茶园里的茶。夜临了,茶园上空到处是萤火虫。孩子们指给祖母看,说那一颗真亮,祖母看时,萤火虫不见了。

八月。人安静地从茶园边走过,感叹好大一片茶园,茶园不响。人无事,掠过一枝茶叶,放嘴里嚼,真苦,吐了出来,茶园不响。牧童在草丛里睡着了,不知道谁家的水牛在茶园里吃草。

有人家在茶园里种上一排玉米,笔直的,和茶树并列。先是仰望,再是平视,很快玉米就可以俯着茶树了。

九月。茶树果子很大了,或者棕色或者紫褐色或者黄褐色或者苍绿色,一颗颗像粘在一起的小汤圆。

天深蓝且辽阔清远,牛羊在山坡上吃草。孩子们戴着芒草编就的帽子,从茶树上摘果子,看谁摘得多,用外衣兜着,互相丢茶果。你追我赶,茶园里一片笑声。

那一排玉米早已长出饱满的穗,玉米须在风中轻颤。

十月。早已立秋,天还是热,好在清晨和傍晚不见暑气。田里的水放掉,该割稻了,拿起镰刀,弯腰。喝了很多茶水,汗浩浩荡荡,身子透湿。人都说茶好,又解渴又香。一垄垄稻子被放倒,稻穗饱满,又是一个丰收年。

有人在茶园里掰玉米,有人在茶园里采秋茶。老人说: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露白。秋茶香气平和,泡在杯子里,悠长悠长空落落像老巷。

茶园外几株红枫的叶子呈玛瑙色。

十一月。早晨有霜,厚厚的。远远看去,茶园朦胧在霜色中,像古人的青绿山水,有种萧瑟美。

茶花盛开,星星点点一阵白。白的花瓣中一簇黄色的花蕊,幽香冷冷,扑鼻而来。茶花经霜不落,凋零枝头。

十二月。下雪了,厚厚一层,盖住了屋前屋后,竹林被雪压弯了。

茶园空地上,有几行足迹,向着山边,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留下的。太阳出来了,雪化了,茶园又青了。

有农人将当年生的茶摘下来,炒揉后焙干,泡在大茶壶里,特别香,说春节的时候喝,格外消食。

茶香里,人忙东忙西。制新衣、碾米、磨粉、打豆腐、杀年猪、糊灯笼、除尘、收拾庭院,腊月过后,就是春节。

明前雨前

朋友去山里买茶,明前的翠兰。开春后下了场雪,朋友感慨新茶真贵。去年一斤的价格,今春只能买六两。我对朋友说,你是有缘人,这一轮春茶,因为下雪的缘故,品质特别,香气沉潜。雪打过的春茶,何其难得。听我这么一说,朋友欢喜了。

返城后朋友送来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远,不经泡,往年喝上半个月尝新,转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场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稳,回甘亦好,有些绝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刚冒尖的嫩芽,娇娇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叮咚之声络绎不绝。翠兰、碧螺春、龙井、毛尖、瓜片、黄芽、安吉白茶、黄山毛峰、汀溪兰香,这些茶的明前新芽我喝过,回忆起来,仿佛选秀,眼花缭乱。

我喝过的绿茶,品类不同,茶形有别,其明前新芽皆有共通处:口味新鲜,入嘴有不经世事的懵懂。雨后茶不是这样,雨后茶江湖稍老,气韵饱满,入嘴的不经世事变成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茶经》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说得很宽,只要是春茶即可。不过唐宋人用团茶研末法,品尝不出明前雨前。朱权《茶谱》认为好茶当于谷雨前,采一枪一叶者制之。张源《茶录》更明确提出,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许次纾《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认为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还说:“吴淞人极贵吾乡龙井,肯以重价购雨前细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

我喝茶,不重明前雨前,专讲来路,只要来路正,雨后茶也无妨。雨后茶比马后炮强。

友人曾送我雨后的高山野茶,长于苦寒之地,一芽三叶兀自二八佳人,形神双绝,滋味又锐利又稳妥,比惯常喝的明前雨前更胜一筹。

煎茶

一片茶叶细小纤弱,无足轻重,与水融合,则开始神奇,变得神气。

茶叶少放一些,不习惯浓茶,涩涩的,不合口味。也不喜欢太滚的茶,烫。喜欢淡茶,茶令人爽,只能针对淡茶而言。王士禛在《香祖笔记》中说:“然茶取其清苦,若取其甘,何如啜蔗浆枣汤之为愈也。”话虽如此,仍不喜欢苦茶,在饮食上,我趋甜避苦。

生自茶乡,并不善饮茶,少年时嫌费事,还是白开水方便。近年始,稍领陆子意,恰冬日清寒,读书与工作间隙,喝茶遣兴。丢开工作与书本,泡一壶茶,独自一人,或约上三五知己,找个地方把盏闲话或废话,这是生活的趣味。一壶茶中,一往情深。

喝绿茶用玻璃杯,透明,观颜色,赏神态,品风味。喝茶,一人得闲,二人得趣,三人得味。

最难忘夏天长夜,团团围坐竹床上,人手一杯温茶,说着年成,议论家事。小一点的孩子缠着老祖母磨磨叽叽,大一点的捕了很多萤火虫装在纱笼里。斯时斯景,自有融融趣味。

曾见过一轴巨幅山水,远景葱郁,亭台幽幽,小榭精雅,淡墨勾勒的木窗下,几个衣袂飘摇的古人坐在木案四周,黑白对弈,还是煎水煮茶?可惜非工笔画,看不清楚,我在心里默默将其当作古人的一次茶话会。

站在画轴下,气息宁静,茶水的清香似乎能穿过时间。

古人曾将茶叶当作药物,从野生的大茶树上砍下枝条,采集嫩梢,先是生嚼,后加水煎成汤饮。

文章题为“煎茶”,无非怀旧而已。

粗茶

灶头上贴着木刻人物版画,起先以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名兽医,我乡清朝乾隆年间人,医术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马,可惜肚子坏了,三日必死。

官差:你个跑江湖的说瞎话。

高老爹:三日内,此马不死,我不为兽医。

官差:走着瞧。

愤愤离去。

见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脸无奈,叹息而归。

三日后,马毙。开膛破肚,脏腑焦黑。

高老爹的故事自小听得熟。祖父一边喝粗茶,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诡异,充满巫气。

灶头上的木刻人物版画,后来才知道是灶神。乡下人称其灶王神,或称灶神爷。烟熏火燎,灶神满面油灰。

他们在炒粗茶。

春茶舍不得喝,卖了补贴家用。粗茶是夏茶,味重,苦涩。乡下人出力多,粗茶止渴。

田间地头,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叶大,粗手粗脚。

一个小男孩躺在树荫下睡觉。

那个小男孩是我。

好茶

好茶有两种。

一种唯恐易尽,一种不忍贪多。

前夜之茶

安庆人家的饭菜真好,有没有叫“安庆人家”的饭店?听说有,我在安庆待了快一年,还没去过,下次谁请我?苏州有吴门人家,安庆也应该有叫“宜城人家”或者“安庆人家”的馆子,专门经营皖式风味的家常菜。

前夜去安庆人家吃饭,安庆人李卉家。他客气,请我们吃饭,地道安庆人家的饭菜。李卉家的二楼真好,阳台空阔,尽管没看到星星,兀自觉得星河灿烂。这是错觉。二楼的格局更好,仿佛画家的工作室,凌乱中处处是章法,生活区隐得深。

时令暮秋,还没降温。和振强、郝建二兄挪步阳台上说话,嘴边浪迹天涯,心头持斋把素。小冬在书架前捧书坐着,我瞥了一眼,是《红楼梦》。顾盼之际,看见楼下的绿化带,仿佛绿色的浓雾,在夜色中氤氲,如重墨滴在宣纸上慢慢化开。

人多嘴杂,树多嘈杂,那些树是乱种的,没有匠心。没有匠心倒好,乱簇簇长着,枝叶间你争我夺。起先以为是三国演义,再看却是五胡乱华,看久了,又仿佛五代十国,或者八王之乱,仔细凝神,几乎成诺曼底登陆了。

楼下喊吃饭,我们下去,一桌子菜。李卉说家里有钢琴,女儿会弹,等会大家要唱歌的。然后给小冬盛了碗鸭汤,说从中午煲到现在,要多吃点。

李卉的厨艺不错。我的朋友中,男人厨艺普遍比女人高。男人一认真,铁杵磨成针,烧菜,倒成了业余中的专业了。席间,振强兄去厨房烧了道鱼。现在回忆,满桌的菜,那道鱼印象最深。如果说一桌菜是龙,烧鱼则是点睛之笔。对不住李卉啦。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心旷神怡。不是茶能消食,故心旷神怡,而是心境,突然有了喝茶的心境。我经常去茶馆喝茶。在茶馆里喝茶,赏心乐事是有的,心旷神怡未必。喝茶不一定非要去茶馆,饮酒也犯不着去酒吧。喝了一口茶,是浓香型铁观音。存放太久,已经不香了,好茶是色香味相辅相成,这款铁观音偏偏不香。帝王是不需要香水的,脑海中突然掉出这样的句子。

这道茶正好在放得久,不久不足以怀旧,不久不足以退去浮华,无香反而恰到好处。这茶是老方丈,红尘之心不灭的老方丈。这茶是大学者,童稚之心犹在的大学者。喝第二茬,有读《尚书》的味道,不是说佶屈聱牙。《尚书》味道,无非是说古味与金石气。

出门之际,下雨了。访友归来,遇雨,可谓赏心乐事。芦俊兄开车送我们回家,一路上,茶味在唇齿间盘旋。

我有一杯茶

读完半本书,喝茶。喝的是毛尖。

近来读书,常常看到一半就放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图书歇会喝茶。有人写作注水,搞得我读书要甩干。甩不干的,只得读半本。你写得潦草,我也读得马虎。

前几天在碎碎办公室,她是信阳人,知道我是茶客,随手把自己喝的一盒毛尖送了我。

这两年在安庆,很少喝毛尖,尤其是信阳毛尖。在河南的时候,喝过不少毛尖,南来之后,说不上惦记,回忆是有的。回忆比惦记格高。沈从文说慈姑比土豆格高,万物有灵有格。

惦记浓得化不开,像徐志摩的诗。徐志摩的散文更浓得化不开。化得开的是汪曾祺,化不开的是徐志摩。

化得开的是回忆,化不开的是惦记。人到三十岁,不敢惦记什么,偶一回忆,觉得不曾虚度,有回忆的人生是饱满的。

回到郑州,一家子窝着,忙也忙得无所事事,闲更是闲得百无聊赖,于是想喝点茶。居家不得无茶,柴米油盐酱醋茶。酱醋平常吃得不多,在茶一事上也就多了贪念,有天一连泡了四款茶。

碎碎送的这款毛尖是上品,外形细、圆、光、直,白毫不多,汤色明亮翠绿清澈柔嫩。冲泡后香味持久,加三开水,入嘴还是滋味浓醇。索性再泡两开,香气虽已淡如鸿爪,回甘依旧。

同样是绿茶,有些太嫩,有些太老,这一款毛尖恰好,在风情与纯情之间,这么说或许俗气了。我写茶文章,多好扯上女人。这一次说说男人吧。泡在玻璃杯中的毛尖是不经半点风霜的中年儒生,有士大夫气。茶世界百人百相,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少年时喝毛尖,嫌其苦涩。茶之苦我不怕,茶之涩至今不喜欢。茶的苦味是“绅士鬼”,涩味是“流氓鬼”。周作人说他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是流氓鬼,一个是绅士鬼。正经文章评论时事,反专制礼教,这属于流氓鬼的成绩。闲适小品,“聊以消遣,这便是绅士鬼出头的时候了”。

喝残了毛尖,又换了一杯翠兰,三泡后,茶味兀自在兴头上。重洗杯盘,还我河山,杯底别有天地。

我有一杯茶,不关春风事。

谢茶礼札

上午收到送来的春茶,不是三盒茶叶,而是春色三分。拆开包装,春天的气息迎面而来。叵耐今天太忙,顾不上喝。忙的状态喝不得好茶,怕是唐突了一叶叶佳人。哪日得闲,再好好泡一杯,闲来泡茶,方可泡出惠风和畅也。

连喝三杯茶

从乡下归来,身子疲倦。是受了暑气,还是人太娇气?

年过三十岁,感觉体内清气下沉,浊气上升。中年是浑浊的。青年的气息清清平平,生活太紧张,太沉重,中年的肉身冒着浊气。

到合肥时,迎路下了场雨。雨点慌不可待,在挡风玻璃前乱窜,雨刷左遮右挡,像理屈词穷的憨夫。

回到家,恹恹欲睡。洗完澡,倒在床上,做了一通梦,黄昏时分醒来。身体干燥,皮肤湿润,汗水濡湿床单。

起身烧水泡茶,友人沈永送我的,采自高山的野茶。每次回家,总有朋友送我茶叶。人在城市生活久了,钢筋水泥的气息太重,喝一点茶亲近亲近山水,多一点草木气息。

连喝三杯茶,方才感觉舒服,体内清气萌发。近来外出太多,闭门读书喝茶可养静气。

饮茶是一个空旷的过程

暮春时节,看树和草鲜嫩的绿叶,看新茶在杯子里翻滚。新茶入口,鲜。青嫩之鲜自唇而入,一跃舌尖,迅速弥漫开来,滑落喉底。醉了,醉得薄,一身绿意。

喝着今春的新茶,突然发现,饮茶是一个空旷的过程。茶越喝越淡,喝到心中升起一轮明月自半空垂下,我们各自回家。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

昨天晚上茶喝多了,睡得不好,失眠。

早上五点钟起床,多年不曾如此。以前失眠,想女人,从胳膊想到大腿。年少气盛,欲壑难填。幸亏以前很少失眠,经常一夜无梦到天亮。如今失眠,想的都是男人,从先秦到民国,从先秦到民国那些会写文章的男人。

起床后无聊,提壶烧水。

烧水间隙,在楼头远望晨光。夏日晨光极嫩,像刚长出的拇指般大小的南瓜头。冬天早上,霜天一色,晨光极老,像老南瓜。秋天晨光呈现出肃穆的模样,有丰腴之感,像保养极好的中年妇人。

这些年春天总是睡懒觉,晨光匆匆流水,几乎没见到过。抑或见到了,我忘了。

睡得不好,心情欠佳。

晨光中看看远方的楼,看看楼下的路,看看路上的车。车上的人看不见,愉悦感顿生,于是开始喝茶。

茶饭

茶饭,实则茶泡饭,也叫茶淘饭。现今不多见这样的吃法了,说是伤胃损脾,于人无益。

前几天见小林一茶的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真真是绝妙好辞,一虚一实,虚引出实,诗意、禅意上来了。所谓禅意,关键还是虚从实出。所谓诗意,关键还是实从虚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日本文学皆有微雕之美,纤毫毕见。日本文学的敏感、小心翼翼,写出了文字的阴影,只有中国的宋词能与之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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