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父
略述家史
庾信的《哀江南赋》中有这样一句:“潘岳之文彩,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我的家族从祖上说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大概从我的太祖父起只是当地的一个小小的乡绅。原来我们家是在江西永丰,在我太祖父之前已迁至湖北黄梅县孔垅镇东厢。
据殿撰黄思永《莘夫赠公墓表》中说:我祖父汤霖的曾祖父“讳正谊,儒士积学,未遇覃恩,赏给八品顶戴”,祖父的祖父“讳镇东,号晓峰,增广生,恩赐副举人,赐封奉政大夫。生三子,公序居长,幼岐嶷,读书目数行下,见者咸以国器目之。”
莘夫公曾受学于引轩公,据同邑解元黄经塾《引轩公碑文》谓:“塾与敬亭(按:敬亭为正谊公侄)、晓峰同庚,髫年相交,二君受业引轩世伯老先生,世伯平日以小学教人,善于引蒙,故自号引轩,要之弱冠壮岁,皆在引进之中,敬亭佩兄训登贤书,晓峰佩父训入黌序,非所谓成人有德者乎。塾以时聆世伯绪论道德,发为文章,言有根柢,亦足引瀹性灵。……惜晓峰兄绩学功深,屡试优等,频膺房荐,未得早夺乡魁,令世伯一获见修德之报耳。”
引轩即太祖父正谊公,《汤氏宗谱·儒林志》中谓:“正谊,字广运,号引轩,绩学未遇,垂老呼唔,占哔循匕,善诱子,副举人镇东受庭训,堂弟经魁思永、恩贡项元,省文学生徐朗,皆出门下。”
又同邑经魁李炳黌《晓峰公碑文》:“孔垅邑之名镇也,多硕士。吾祖伊村公有友三人焉,曰:解元黄经塾、经魁汤思永及晓峰公也。公弱冠游庠,声名藉甚,屡试辄冠其曹,为文鸿博,禀经酌雅,膏沃光晔,推倒一时,而顾数奇不偶,列优等第十一次,不祚上舍乡闱,屡膺房荐,终以额满见遗。”
又时朝廷有《制诰》中谓:“……奖尔汤镇东,乃同知衔甘肃碾伯县知县汤霖之祖父,锡光有庆,树德务滋。嗣清白之芳声,泽留再世;衍弓裘之合绪,祜笃一堂。兹以覃恩,赠尔为奉政大夫,锡之诰命。”
据此可知,太祖父乃一书生,虽“绩学功深”、“为文鸿博”,但终未得功名,仅“赐副举人”,而因祖父之关系而“赠奉政大夫。”
祖父的父亲“讳立贤,字谦吉,号莘夫。”据谓由于“晓峰公馆谷所入,恒不能供食指”,于是曾祖父“年十六遂慨然弃举子业,偕傭奴杂作,每负担行。行垅亩间,必挟一册自随,且行且读,人以之比朱翁子云。”咸丰初乱起奥西,乃及黄梅等地,曾祖父曾以乡团助胡文忠公等官兵,运粮馈馆,故以军功得由监生,保以县丞候补。因孔垅地势洼下,十岁九淹,曾祖父于是创议修拦湖堤,得县官许而委任之,十年之间“履荆棘践蛇虺,口授指画心计,暴烈日中,汗如釜蒸”,“罔敢少休”。后堤工告成,三十年不知水患。曾祖父“好读书,尤喜《左传》,年七十余背诵不遗一字。遇事敢为,治家严而有法,以故乡之人、族之人咸畏敬之,称祭酒焉。”(《莘夫赠公墓表》)又朝廷《制诰》云:“……奖尔汤立贤,乃同知衔甘肃碾伯县知县汤霖之父,禔躬淳厚,垂训端严。业可开先,式榖乃宣猷之本;泽堪启后,贻谋裕作牧之方。兹以覃思,赠尔为奉政大夫,赐之诰命。”
以上资料均取自《汤氏宗谱》。但据此可知,我家自正谊公起即或可谓“诗书之家”,盖因祖父前之三代多以读书、教书、授徒为业之故也。
我祖父汤霖,字崇道,号雨三,道光庚戌年(1850年)出生于家乡湖北黄梅,光绪十六年(1890年)中进士,做过几任知县,后数任甘肃乡试同考官,并于1906年与陈曾佑等合办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殁于民国三年(1914年),享年六十三岁。我父亲用彤先生几乎没有和我谈过我祖父,只是在1957年“反右”后,我产生了一种悲观情绪,感到中国知识分子总是处于一种提心吊胆的生活环境之中。有天,我问父亲关于我祖父的情况。父亲只是说,祖父喜汉《易》,但没有留下什么著作,做过几任县官,为官清廉,晚年以授徒为生,平日爱用湖北乡音朗诵庾信的《哀江南赋》和《桃花扇》中的《哀江南》,并把他收藏的一幅祖父六十一岁生日时他的学生为他祝寿而作的《颐园老人生日游图》拿给我看。现把可找到的一些关于祖父的资料抄录于下:
《汤氏宗谱·仕宦志》记载:“霖,字雨三,庚寅(1890年)进士,甘肃即用知县,历任渭源、碾伯、宁翔、平番等县知县,加同知衔,历充丁酉(1897年)、壬寅(1902年)、癸卯(1903年)等科甘肃乡试同考官。”《汤氏宗谱·学绩志》中说:“霖,字崇道,号雨三,同治十一年(1872年)洪宗师科试,取入县学一名。
光绪元年(1875年)王宗师科试考取一等三名,补廪梁宗师科,考取一等第二名,高宗师科试,取一等第三名,张宗师科试,均考取一等第一名。光绪乙亥(1875年)、己卯(1879年)、戊子(1888年)科三膺房荐。己丑(1889)恩科中试举人。庚寅恩科会试,联捷进士,官知县。晚号颐园老人。两次丁艰,家居授徒,成材甚众。殁后,门人私元贞先生。”《汤氏宗谱·文艺志》录有我祖父的作品:“杂文,《平庆泾固道王观察寿文》、《颐园老人生日游图自序》、《复赠中丞书》、《与连方伯书》、《渭源县下车观风告示》;古近体诗,《墩子湖吊贺文忠公》、《烈妇行——为安化谭同年之妻贺孺人作》、《送友之平番任兼贺其四十寿》、《宁夏道中遇雪戏作》、《浙川舟中口号》;联,《六十自寿联》。”
按:各种有关我祖父的记载,都说“汤霖字雨三”,看来都是不对的,应是“字崇道,号雨三”。说我祖父中进士,有的记为“光绪十五年(1889年)”,有的记为“光绪十六年(1890年)”,据《明清进士题名碑索引》作“光绪十六年”,看来“光绪十六年”是正确的。
诸多记载都说到祖父任渭源和平番知县的时间,而没有材料说到他任碾伯、宁翔知县的时间。据《黄梅县志》知,光绪十九年(1893年)仍在平番县任知县。又据《渭源风土调查录》谓祖父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到任……在任三年(至1897年)”。我没有找到祖父出任碾伯、宁翔知县的任期材料。
又,《创修渭源县志·职官表》中说:“汤霖,字雨三,湖北黄梅县人,光绪庚寅科进士。下车观风课士,讲授文学,因以执师生礼,而官民之风变焉。迨后文明日进,先生使然。”又,《渭源风土调查录·汤霖传》谓:“汤霖,湖北黄梅人,由优廪生中光绪丁丑(应为‘己丑’)科举人,庚辰(应为‘庚寅’)进士,以知县用授渭源,光绪二十年(1894年)到任。名士风流,政尚平恕,在任三年,民感其化,尽除险诈之风。往年,邑中妇女与夫家稍忤目,即服鸦片自尽,母家讼之,夫产随尽。霖查悉此弊,凡遇妇女服毒自尽,不但不予追究,反坐其父母以不善教导之咎。从此闺中私语,谓‘汤官恶作剧,服毒不但无益,反累父母’。此弊遂革。又乡妇人凌虐童媳,牛马不如。霖每微服访查姓名,即以虐媳术施于姑,严惩数人,惨毒风息。在在善政甚多,邑人以汤青天呼之云。”按:据以上材料,大体上可知我祖父是一位重视文学的清官。
又据刘尊贤《清末甘肃优级师范学堂》(于《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中说:“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设立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规定修业期限为预科三年,本科二年。入学资格规定是贡生、生员、监生,由各府、州、县选送。名额规定为一百二十名。……监督为湖北人陈曾佑(翰林出身,时任甘肃提学使),教务长为甘肃人张林焱(翰林出身,曾官任翰林院检讨),庶务长为湖北人汤霖(进士)和山东人郁华(举人)。教员有张焱(授历史),郁华(授算学、图画、地理),王泽闿(授理化),李兴勇(授博物),邵登凯(授算学),邓宗(授教育、伦理、心理、英文),谭其茳(授伦理、日文),金常(授法制、理财),文琳(旗人,授体操)等……”按:虽然戊戍变法(1898年)失败,但新政并未停止,1905年废科举,办新式学堂。我祖父在1897、1902、1903年还任甘肃乡试同考官,而到1906年即与陈曾佑等合办新式学堂(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这是因为他对新学也有若干认识。他的学生陈时隽1930年为《颐园老人生日游图》题词中回忆说:“……师孳孳弗倦,日举中外学术治术源流变迁,与夫古君子隐居行义,进退不失其正之故,指诲阐明,纤悉至尽。”可见我祖父当时对“新学”也颇为留心。
据《汤氏宗谱·学绩志》言,我伯父汤用彬“壬寅(1902年)顺天乡试,挑取誊录译学馆,毕业奖举人,升入国立分科大学,毕业授文学士”云云。祖父不仅办过新式学堂,而且送我伯父和父亲进入新式学堂,此或亦可谓他看到了时世迁流之趋势也。
我父亲汤用彤,字锡予,1893年出生于甘肃省渭源县,1922年由美国回国后,一直在大学教书办学,于1964年逝世于北京。我,汤一介,1927年生于天津,195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自此以后均在学校教书。据此,可以说汤霖、汤用彤、汤一介一家三代均以教书办学为业。
读祖父雨公三《颐园老人生日游图自序》
我的祖父汤霖,字崇道,号雨三。据《汤氏宗谱·仕宦志》记载:“霖,字雨三,庚寅(1890年)进士,甘肃即用知县,历任渭源、碾伯、宁翔、平番等县知县,加同知衔,历充丁酉(1897年)、壬寅(1902年)、癸卯(1903年)等科甘肃乡试同考官。”又据刘尊贤《清末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刊于《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中记载:“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设立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监督为湖北人陈曾佑(翰林出身,时任甘肃提学使),教务长为甘肃人张林焱(翰林出身,曾官任翰林院检讨),庶务长为湖北人汤霖(进士)和山东人郁华(举人)。”
我祖父在我出生前十三年就去世了,我没看到过他的画像或照片。关于他的简单经历,在前面已经写了,归纳起来可说者:一是他以进士而出任过几任县官和乡试同考官;二是他晚年以授徒为业,教出不少学生。据父亲说,祖父喜汉易,但我没有找到他写的有关汉易的片言只字,不过在《汤氏宗谱》中收录了他的诗五首,文五篇,联语一。其中还有他的学生赞其师的诗两首。祖父的诗文大多是为应酬写的,但其中有一篇他为学生们为祝贺他六十岁生日画的一幅《颐园老人生日游图》写的《自序》,约五百字。它可以说是祖父留下的一篇最有价值之短文,它不仅表现了祖父为人为学之要旨,而且可以看出他对时局变迁的态度,现录全文于下:
右图为门人固原吴本钧所绘。盖余生于道光庚戌年,至今年辛亥,岁星之周,复逾一岁。门人之宦京者,怂(从)儿辈,将于余生日置酒为寿,余力尼之。陈生时隽谓余:“先生恒言京师卼可居,行将归隐,嗣后安能如长安辐辏,尝(常)集处耶?京西旧三贝子花园,今改农事试验场,于先生生日为长日之游,湔世俗繁缛之仪文,留师友追陪之嘉话,不亦可乎?”余无以却之,乃于六月十三日为游园会。游既毕,吴生追作此图。余维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寿之修短,复何足言!但受中生而为人,又首四民而为士,有所责不可逃也,有所事不可废也。余自念六十年来,始则困于举业,终乃劳于吏事,盖自胜衣以后,迄无一息之安,诸生倡为斯游,将以娱乐我乎?余又内惭,穷年矻矻,学不足以成名,宦不足以立业,虽逾中寿,宁足欣乎?虽然,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时势迁流,今后变幻不可测,要当静以应之,徐以俟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然则兹游也,固可收旧学商量之益,兼留为他日请念之劵。抑余身离国都,前所愿诏示诸生者,盖尽于此。是役同游者:固原吴本钧,印江陈时隽,南昌黄云冕,德化徐安石,湖口刘太梅,乐安秦锡铭,蔪州童德禧,黟县舒孝先,舒龙章,同里邢骐,石山倜,外甥赵一鹤,婿项彦端,及儿子用彬、用彤,外孙邢文源、又源,孙一清、孙女一贞等,都二十余人。
宣统三年六月廿五日颐园老人汤霖记
这篇《自序》是写在祖父将离京回乡之宣统三年六月,即是十月十日武昌起义之年,次年民国建立,清廷倾覆,正如祖父所预测“时势迁流,今后变幻不可测”之时也。在《与连方伯书》中说:“京师尘俗,时局奇变。抉伍胥之目,不可以五稔;化苌弘之血,奚待于三祀。投老穷居,不与人事,宁可自投浊流乎!”这说明祖父已看到局势将起大变化,而清廷已无有挽救之可能,正像他时常吟诵《哀江南》中所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情形。而祖父要求其子弟“当静以应之,徐以俟之”,“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这就是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应静观时局之变化,在看清形势后再决定出处;不要去急急忙忙地追求功名利禄或自弃于逸乐,当以修德进学为要旨。
我的祖父虽做过清朝的几任小官,但均在边远地区,地贫瘠而民艰苦。祖父为官清廉,遵循曾祖母之教训,据《莘夫赠公墓表》中说,祖父的母亲徐太宜人:“性严肃,寡言笑,居家俭朴,事舅姑以孝,御下以恕。勖儿子居官以清、以慎、以勤。”时朝廷之《制诰》亦谓:“徐氏乃同知衔甘肃碾伯县知县汤霖之母,淑慎其仪,柔嘉维则,宣训词于朝夕,不忘育子之勤”云云。我想,很可能是由于曾祖父母对祖父要求甚严,故祖父为官不敢不清廉也。自丁酉(1897)年后祖父主要是担任临时性的甘肃省乡试同考官,而癸卯(1903)年之后则以“教书授徒”为业。在《游图》中列举参加者“固原吴本钧、印江陈时隽”等九人,想来他的学生当不止此九人也。近二十年后(1930年)陈时隽再览阅此《游图》时,有一长段题词,其中说道:“师孳孳弗倦,日举中外学术治术源流变迁,与夫古君子隐居行义,进退不失其正之故,指诲阐明,纤悉至尽”云云。可见祖父也是一位教书匠,但他却也不是只教中国古书的“冬烘先生”,而亦注意当时思想潮流之变化,故在教学中常举“中外学术治术源流变迁”告之。我父亲在十五岁以前是随祖父受学,而在1908年即入当时之新式顺天中学堂,后于1911年入清华留美预备学校,这当然也是祖父之主张,至少是得到祖父同意的。由此也可见祖父学术之路向。在此《游图》后面还有湘潭杨昭隽的题词说到“师生之谊”,江宁吴廷燮的题词中有“九夏师资,群伦效则”之语。这就是说,祖父教学授徒是他晚年的主要工作。
父亲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的“跋”中说:“彤幼承庭训,早览乙部。先父雨三公教人,虽谆谆立身行己之大端,而启发愚蒙,则常述前言往行以相告诫。”可知父亲有关中国历史之兴衰更替之知受教于祖父,而父亲之为人处事更是深受祖父之影响。在《游图自序》中祖父说“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固吾人立身行己之大要也。”陈时隽题词中说其师尝以“古君子隐居行义,进退不失其正之故,指诲阐明”,可以佐证。
我想,祖父为什么常吟诵《哀江南》和《哀江南赋》,是看到清王朝大势已去,而此对读书人说“立身行己”实是最为重要之问题。《哀江南》是描述南明亡国时南京破败之情形,“村郭萧条,城对着夕阳道。野火频烧,护墓长楸多半焦……”句句道出了南京当时覆亡景象。庾信《哀江南赋》写的是他丧国之痛。庾信为南方大族,原仕梁,后被派往北魏问聘,而魏帝留不使归,后江陵陷落,只得在北魏做官。该《赋》的《序》中说“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阴奔命,有去无归”等等。“宣统三年六月”,北京经八国联军之烧杀,残败之象毕露,正是清王朝将亡未亡之前夕,我祖父其时还在北京,他极思回乡终老,而尚不知何时得归田园居,其心情之痛苦可想而知。父亲用彤先生也常吟诵《哀江南》和《哀江南赋》,我记得在抗日战争期间和抗战胜利后大打内战之时,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他在无事之时用湖北乡音吟诵《哀江南》。其时也正处在“时势迁流,今后变幻不可测”之际,像我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其“忧患意识”应是深深地根植于其灵魂之中吧!
我祖父大概是一位淡泊于功名利禄且不甚喜游乐的读书人,因此在他与弟子、子孙游园时仍谆谆教诲诸随者“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并且祖父把这次他与学生们的游园作为“可以收旧学商量之益,兼留他日请念之劵”的一次机会。祖父毕竟仍是一中国旧式的“士”,是一位有功名的“进士”,故仍然希望于国于民,立功立言,而扬名于世,所以在其序中说:“余维人生世间,如白驹过隙,寿之修短,夫何足言。但受中生而为人,又首四民而为士,有所责不可逃也,有所事不可废也”,故虽“事不避难,义不逃责”,但仍以“学不足以成名,宦不足以立业”为憾。我想,我父亲在“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这点上或颇受祖父之影响。除了这卷《颐园老人生日游图》之外,我再没找到任何一件祖父留下来的东西。而父亲为什么珍藏此图,而又把它交给了我,大概正是因为父亲参加了这次游园,而且深深记住了“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吧!
祖父于此次游园后不久,就南归故里。在他《给连方伯书》中说:“某久宦无成,亟思归老,会适所愿,得遂初服,至慰至慰”,“家有薄田五十,扶桑三百,采菊东篱,则南山在前,送客虎溪,则佳宾时过,拟于明仲初秋言归旧里,绝拘束之种种,返合疏之噩噩。”这封信已见其归心之切。他在回到黄梅孔垅镇汤家大墩后作了一幅对联,题为《六十双寿自祝联》:
双寿一百廿二年,挑灯课子,含饴弄孙,且喜磊落英多,家庆国恩膺厚福。
同行十万八千里,揽辔登车,束装倚马,相与殷勤慰藉,海阔天空快壮游。
据《游图·自序》,是年祖父六十一岁,得摆脱京城之各种困扰,而得以归故里,“挑灯课子含饴弄孙”(按:一清为祖父长孙,一贞为长孙女),虽然京城离家乡黄梅路途遥远,有乘车倚马之劳,但一家“相与慰藉”,一路海阔天空无忧无虑地悠游而行,这岂不是喜得的“厚福”吗?但祖父归乡未久即病逝,享年六十三岁。
读祖父雨三公的诗文
前面我已说到,能找到祖父的诗文很少,且又多为应酬之作,而作于何时又多不可考,所用典故和历史故事,由于我的知识所限,也不得确解,因此我打算把他写的较有意义的杂文附于本篇之后,以俟识者,在此篇中我只想从这几首诗和几篇文中,把对祖父为人行事的若干倾向写点我的看法和想法。曾祖父莘夫公虽未出仕,尝为黄梅县筑堤,十余年如一日,工成,民受其惠,“可谓一心一德,成允成功者矣”。(《莘夫赠公墓表》)曾祖父之行事可谓勤劳公正。祖父为官自然会受其深刻的影响。祖父出任渭源知县,即发《渭源县下车告示》,中谓:“……爰及下车之日,敬观閤邑之风,取尔美词,归予藻鉴,敢云斗山,望得老马,须知问途”云云。求贤之心,跃跃纸上。曾祖母徐太宜人教祖父“居官以清、以慎、以勤”,而祖父自己也说他“劳于吏事”,“无一时之安”,盖因“首四民而为士,有所责不可逃也,有所事不可废也”。在祖父的《平庆泾固道王观察寿文》中说到为王观察祝寿之因有四,其第一可寿者为:“……公则摧奸错枉,指佞触邪,列鹓路而接虁龙,比鹰鹯之逐鸟雀,锓谏草于金石,皆曰忠爱,文章颁闳议于朝堂,则为快活,条贯斯为美矣,惟其有之,此可寿者一也。”此赞皆望王观察为官之清、之慎、之勤也。中国自古清官少,而贪官多,老百姓只希望有清官得以生息长养。然纵观历史每二三百年必有改朝换代之故事,此皆因皇室糜烂,官吏暴贪,百姓难以活命,而王朝倾覆,故居官当以“清”为首要。民为邦本,可以载舟,可以覆舟,治民乃国之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如视民如寇仇、草芥,则势官逼民反,而世乱无可治,王朝必崩溃,故大小民事不可不慎也。自秦政以来中国之政制均为专制体制,对老百姓无非“刚柔相济”、“阴阳并施”,然除少数开明帝王、方正良吏外,则多以欺诈镇压老百姓为能事,毫无勤于政事之心,更无爱护人民之意,而“勤政爱民”乃我国明主良吏之优良传统,为官当以此为古训。祖父在甘肃为官,据《渭源县志》,祖父为一清官,离任时有万民送行,赠以“万民伞”,故曾祖母之教训时刻铭记在心之故也。
《汤氏宗谱》收有祖父《复湖北巡抚曾中丞书》一通,除贺曾中丞荣拜抚鄂之命,主要是对湖北水利建设提出若干建议。原来对湖北治水有两种不同意见:江开《疏分汉水支河议》主张泄水治之;俞昌烈《水利堤防纪》主张筑堤防患。祖父认为这两种方法都有弊病,认为可以把两者结合起,据实际情况运用之。他建议“于樊襄之间,筑一横堤,将汉水堵塞于万山之下,开一新口导之南流,由漳河入江,俾安陆以下永无水患,亦是一策。”这就是说,祖父建议在汉江上游筑一水库,并开一新渠,使水由漳河入长江,这样既可防下游之水患,又有利于灌溉。同时祖父又主张在江河两岸“亦须修堤其间”,“堤愈长愈坚,水患自息”,并举广济、黄梅二县“小民以堤为命”,或与其父莘夫公于黄梅筑堤有关。
祖父的诗共五首,其中一首是为贺文忠公写,无甚新意,如“君恩已重难图报,有父死忠子死孝”之类;而另一首《烈妇行:为湖南安化谭同年筠之妻贺孺人作》,写同年谭筠之妻殉夫事,今天看来自是毫无意义,其中“人言豹死皮已留,私心那计区区是,联吟得伴管双枝,幽冥无须怨别离,月满夜台增寞寂,双笺对擘画中诗”几句似尚有情,或可使读之者有所感也。《送友之平番任兼贺五十双寿》一首,当与祖父曾任平番知县有关,故有“知非漫切中年感,尚有福田种子民”两句,表达他对平番的百姓的关怀之情。另外两首,我认为虽有诗情画意,但忧心愤懑跃跃纸上。《宁夏道中遇雪戏作》:“漠漠长空斗玉龙,败鳞残甲满高峰,通明殿里论勋伐,合署人间万户封。”这首诗大概是祖父在甘肃任满回北京途中所作,宁夏山多,为大雪覆盖如一条玉龙,但此玉龙已是遍体鳞伤了,可是朝廷还在哪里讨论什么“勋伐”、“封侯”之事,而不知大势已去。《浙川舟中口号》:“罔水行舟聒聒鸣,乱山高下晓云轻,参差十万磨天剑,直向长空削不平。”这首诗大概也是在任满回京途中所作。上首写山路,这首写舟行,舟行于高下不等的乱山之中,而心颇有感慨,故想此乱山如化为十万磨天剑,如能把人间不平事削去多好。看来祖父真是一读儒书的清官吧!
附:《平庆泾固道王观察寿文》粤稽杓斗,鬿明競赤,辉于南极;蟠桃汉寿,报青使于西陲,斯乃瑞世之祥,亦行仁之福。过皇甫之宅,朗朗瞻霁月容;蹑广成之,飘飘有凌云气。人言谷神緜亘,并永于大地山河;实则国老康强,能保我黎民子孙。台臺利津望族,山左名儒,杏苑探葩,柏衙晋笏。班联七贵,茶加黑豸之冠;鸣仗三年,洊留黄门之职。杜补阙忠贞素著,允简帝心阎都督。棨戟遥临,式符民望,陇干有福,被仁风者二府二州。州鬯无惊,助清娱者一琴一鹤。然而汾阳福泽,人尽能言;壮侯设施,事当传信。不有清芬之笔,奚昭于穆之光,矧在帡幪,敢忘阐发乎!今夫乌台晋秩,苍佩崇班,南垣实雄峻之官,北阙资启沃之助,而人怀首鼠,谗畏青蝇,张纲有轮而不瘗恒典,乘骢而谁避。
公则摧奸错枉,指佞触邪,列鹓路而接夔龙,比鹰鹯之逐鸟雀。锓谏草于金石,皆曰忠爱;文章颁闳议于朝堂,则为快活,条贯斯为美矣。惟其有此,可寿者一也。既而资俸聿深,声名遐噪,宰辅荐李藩为国器,天子倚郑众为重臣,有禄朱仓者是天厨饩也。爰下丝纶俾之钩管公,容光遍照著手成春;任积飞之相,因总累黍之不爽。案牍扫秋耒之叶,过眼皆空;吏胥踏冰上而行,有胆皆怯。刘宏不从事,而烛炤磨遗;包公洞开重门,而关节不到。惟深也,故能遍天下之志;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易言如是,夫何间然,此可寿者二也。古之人苴茅分虎,据节开牙,一为监司之臣,实有招讨之责,然或时当间暇,地拥膏腴,雅歌慕府之中,清啸戊楼之上,固人生之荣遇,亦中材之可勉为。乃公当泾汭分符,值回纥初定,喆奸禁暴,正虞叔卿盘根错节之时;卖剑买牛,有龚渤海种韮植榆之化。凡为戍首,扪心悔强楩之非称,见大人绕币下兜罗拜,近里著巳,以德感人,此可寿者三也。且夫聪明者刻,正直者迂,庸俗者无为,粗豪者尚气,固气质之各异,亦函养之未深。公则适莫,毫无城府,不设屠沽,实儿有冤,抑必为平章强项,令苟有贤声,都膺持荐,抗然为一方之保障,庶几得四气之中和焉,此可寿者四也。兹者午蒲献节、八秩开筵,以苻秦之旧区,增黎眉之异彩。
笄头日永,见仙鹤之来游;桐阜花开,偕灵芝而并茂,非甚盛德,能与于斯欤!属吏等逅接光风,同沾覆露,东山小蹇,附骥尾而弥章,下界肉人,倘丹砂之可乞。抗尘容走俗状,对乐彦辅则神清;拙抚字劳催科,见王丞相则意远。效为颂祷,预当变暖斺常,义不取,事皆崇实,开鸿基者八百岁,媲美太公渭水之璜;昭麋寿者亿万春,铸仲山甫铭功之鼎。
《复湖北巡抚曾中丞书》
中丞太公祖,节前敬禀者,窃某承乏渭源,渥蒙培植,感恩知己,刻未能忘。月前接阅邸抄,欣悉宪台荣拜抚鄂之命,谨具手版申贺,乃蒙温谕下询,庄诵再三,殷拳恳挚,以为职系楚人,于楚中民情利弊,与夫官绅贤否,必能确有见闻,嘱密为申复。仰见明公不弃,匆荛迩言,必察至意。伏思职庸腐书生耳,家世缥缈,距省窎远,为诸生时授徒讲学,课耕力田,从未干预外事。庚寅通籍来甘候铨,甲午丁艰回籍守制,在家授徒课子,未尝一入城市,于省垣官绅之优劣,实属罔所见闻,不敢以自欺者,更欺明公也。虽然美人香草著自离骚,杞梓楩楠传于左癖。楚邦素号多材,岂无端方之士。经世之才,如明公所谓硕德耆儒者,职以为贤才之或隐或见,在当事者之求与不求耳。先正胡文忠公进节江汉,其时东南未靖,国步多艰,文忠下车伊始,即发策课士品第优劣,上者招之幕府,次者宠以银币,又设宝善堂于省垣,每接见名士宿儒,苟言有可采,无不竭尽其底蕴,以期见诸施行。夫是以肃清全鄂,规画邻疆,其怜才爱士之殷,楚之人犹涕泣道之,洵一代之名臣也。我公渊深而有谋,沈毅而能断,望之名山大岳,即之和气春风,今简命初膺,即孜孜以求贤得人为急。异时莅鄂,功名当与文忠埒,而福寿过之。
盖文忠之才暴于外,公则所蕴者深,所发者必久也。若夫鄂省地近中州,民情质朴,与北五省相类,而士重科名,以谒见长官为耻;农力田亩,以服曹远道为艰,阖属皆然。惟汉臬一隅,轮船所自止,铁路所自始,华洋杂处,颇有浮情淫靡气习,而较申浦而远胜。得良有司,治之亦易之耳。至于楚中七泽,其利在水,舟楫四通,帆樯云集,商贾辐辏,百货畅销,即小民以渔为业者亦以数千百万计,此其利也。而江汉双流,每遇盛涨,小民即荡析离居,汉水之患尤为甚。昔人江开著有《疏分汉水支河议》,意在宣泄;俞昌烈著有《水利堤防纪要》一书,意在宣防。究之宣泄,则虑江水倒灌,故其说卒不行;修堤束水,藉木刷沙,自是治水良法,而沙多土少,堤岸不坚。且入江之口不过数丈,合陕之汉中、新安、商雒,河南之浙川、南阳等府厅,楚北郧阳以下襄阳、安陆各府之水,尽汇注于此,而以数丈之口泄之,宜其澎湃浩瀚而莫之能制也。论者欲于樊襄之间,筑一横堤,将汉水堵塞于万山之下,开一新口导之南流,由漳河入江,俾安陆以下永无水患,亦是一策。第两岸亦须修堤其间,小民田庐坟墓一有掘毁,众怨丛之,卒亦无能行之者。此外如武昌之樊口及下游广济、黄梅二县小民以堤为命,堤愈长愈坚,水患自息。我公加意拊循,地方官官一意治堤而已。职一介庸愚,忝叨明公知遇,今当远违山斗,用敢薄献曝芹,所恨职守绊,未克攀辕叩送,愿明公慎终如始,日新又新,则下僚所以期祝我中丞者,尤不仅世俗所谓官阶、爵位已也。临禀无任景仰,悚惶之至。
有关我祖父的一些材料
非常可惜我没有在我父亲生前时谈谈我的祖父,因此我只能根据一些文字材料,来写我的祖父。最近收到朋友寄来的有关我祖父的材料,现抄录于下:
《汤氏宗谱·仁宦志》记载:“霖,字雨三,庚寅(1890)进士,甘肃即用知县,历任渭源、碾伯、宁翔、平番等县知县,加同知衙,历充丁酉(1897)、壬寅(1902)、癸卯(1903)等科甘肃乡试同考官。”《汤氏宗谱·学绩志》中说:“霖,字崇道,号雨三,同治十一年(1872)洪宗师科试,取入县学一名。光绪元年(1875)王宗师科试考取一等三名,补廪梁宗师科,考取一等第二名,高宗师科试,取一等第三名,张宗师科试,均考取一等第一名。光绪乙亥(1875)、己卯(1879)、戊子(1888)科三膺房荐,已丑(1889)恩科中试举人。庚寅恩科会试,联捷进士,官知县。晚号颐园老人,两次丁艰,家居授徒,成材甚众,殁后,门人私元贞先生。”《汤氏宗谱·文艺志》录有我祖父的作品:“杂文,《平庆泾固道王观察寿文》、《颐园老人生日游图自序》、《复曾中丞书》、《与连方伯书》、《渭源县下车观风告示》;古近体诗,《墩子湖吊贺文忠公》、《烈妇行——为安化谭同年之妻贺孺人作》、《送友之平番任兼贺其四十寿》、《宁夏道中遇雪戏作》、《浙川舟中口号》;联,《六十自寿联》。按:各种有关我祖父的记载,都说:“汤霖字雨三”,看来都是不对的,应是“字崇道,号雨三。”说我祖父中进士,有的记为“光绪十五年(1889)”,有的记为“光绪十六年(1890)”,据《明清进士题名碑索引》作“光绪十六年”,看来“光绪十六年”是正确的。诸多记载都说到祖父任渭源和平番知县,没有说到他任碾伯、宁翔知县。据《黄梅县志》谓:光绪十九年(1893)仍在平番县任知县。又据《渭源风土调查录》谓祖父是“光绪二十年(1894年)到任……在任三年(至1897)”。我没有找到祖父出任碾伯、宁翔知县的任期材料。又,《创修渭源县志·职官表》中说:“汤霖,字雨三,湖北黄梅县人,光绪庚寅科进士。下车观风课士,讲授文学,因以执师生礼,而官民之风变焉。迨后文明日进,先生使然。”又,《渭源风土调查录·汤霖传》谓:“汤霖,湖北黄梅人,由优廪生中光绪丁丑(应为‘已丑’)科举人,庚辰(应为‘庚寅’)进士,以知县用授渭源,光绪二十年(1894)到任。名士风流,政尚平恕,在任三年,民感其化,尽除险诈之风。往年,邑中妇女与夫家稍忤目,即服鸦片自尽,母家讼之,夫产随尽。霖查悉此弊,凡遇妇女服毒自尽,不但不予追究,反坐其父母以不善教导之咎。从此闺中私语,谓‘汤官恶作剧,服毒不但无益,反累父母。’此弊遂革。又乡妇人凌虐童媳,牛马不如。霖每微服访查姓名,即以虐媳术施于姑,严惩数人,惨毒风息。在在善政甚多,邑人以汤青天呼之云。”按:据以上材料,大体上可知我祖父是一位重视文学的清官。
又据刘尊贤《清末甘肃优级师范学堂(刊于〈甘肃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七辑》中说:“甘肃省优级师范学堂设立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三月,规定修业期限为预科三年,本科二年。入学资格规定是贡生、生员、监生,由各府、州、县选送。名额规定为一百二十名。……监督为湖北人陈曾佑(翰林出身,时任甘肃提学使),教务长为甘肃人张林焱(翰林出身,曾官任翰林院检讨),庶务长为湖北人汤霖(进士)和山东人郁华(举人)。教员有张焱(授历史),郁华(授算学、图画、地理),王泽闿(授理化),李兴勇(授博物),邵登凯(授算学),邓宗(授教育、伦理、心理、英文)谭其茳(授伦理、日文),金常(授法制、理财)文琳(旗人,授体操)等。……”按:虽然戊戌变法(1898)失败,但新政并未停止,1906年废科举,办新式学堂。我祖父在1897、1902、1903还任甘肃乡试同考官,而到1906年即与陈曾佑等合办新式学堂(甘肃优级师范学堂),这是因为他对新学也有若干认识,他的学生陈时隽1917年为《颐园老人生日游图》题词中回忆说:“……师孳孳弗倦,日举中外学术治术源流变迁兴失,古君子隐居行义进退,不先其正之故,指诲明悉至尽。”可见我祖父当时对“新学”也颇为留心。据《汤氏宗谱·学绩志》言,我伯父汤用彬“壬寅(1902)顺天乡试,挑取誊录译学馆,毕业奖举人,升入国立分科大学,毕业授文学士”云云。祖父不仅办过新式学堂,而且送我父亲进入新式学堂,此或亦可谓他看到了时世迁流之趋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