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是郭缨子上班不久的事。因为常写一些叫诗歌的东西,季主任就把她叫过去讨论“诗”。那些“诗”都是季主任写的。季主任是个勤奋的人,每天看到什么写什么。郭缨子至今还记得有什么山高高什么什么水长的句子,郭缨子毫不客气地说,那不是诗,那叫顺口溜。
季主任哈哈地笑,说:“像我级别这么高的领导,能写顺口溜就不错了。缨子,你说呢?”
那时季主任是县里的后备干部,有传言说他能当副县长。季主任也经常摆出那个派,仿佛官位唾手可得。
季主任伏在写字台上,把脸伸向郭缨子,脸是笑着的,牙是龇着的,抬头纹往上飘移,像是长了腿一样。那些皱纹很深,能夹一支铅笔。郭缨子为这种想法笑了笑,那笑来得很突兀,自己都没有防备。
孙丽萍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她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让郭缨子情不自禁收敛了自己。那笑像风干了挂在脸上,极不舒服。孙丽萍狠狠地剜了郭缨子一眼,嘴里似乎还骂了句什么。虽然没有出声,可看口型就知道是农村妇女常挂嘴边的。
郭缨子傻傻地看着孙丽萍,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她。
日后的许多不愉快,就始于这天的“单独谈谈”。郭缨子懵懂,觉得季主任跟自己单独谈谈不是罪过,凭什么她孙丽萍就看不入眼?
直到几年以后,郭缨子才把有些事情想明白。
郭缨子把那包茶叶拿了出来,是台湾产的乌龙茶。郭缨子把茶叶放到了苏了群的办公桌上,说记得您的雅好,可以三天不吃肉,但不可一日不喝茶。苏了群连连说谢谢谢谢,把茶叶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这样好的茶,除了缨子不会有第二个惦记我。
郭缨子有些心虚。想这茶也不是特意买的,是从单位“骑毛驴”来的。
苏了群说,看不见茶我都想不起给你倒碗水喝。他喊:“丹果,丹果!”
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孙丽萍,好像她一直就在门外候着。她对郭缨子笑了笑,径直走向墙角的暖水瓶。苏了群却把眉头皱了起来,不耐烦地说:“你把陈丹果叫来,她茶沏得好。”转向郭缨子时,笑靥如花,“你没见过她吧?也是一个喜欢诗歌的人。”
郭缨子的心里有点酸。诗歌是她离弃的一个爱人,她做梦都不想梦见了。
孙丽萍神情暗了一下,不情愿地走了出去。她站在楼道里喊:“陈丹果,陈丹果,苏主任让你倒水呢。”
撇腔撇调,跟十年前对郭缨子说话如出一辙。
郭缨子奇怪地看了苏了群一眼,心里说,过了,过了。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呢?之前把孙丽萍关到门外还可以理解,眼下因为倒茶再让孙丽萍难堪让人费解了。郭缨子顿时如坐针毡。郭缨子不喜欢孙丽萍这个人,十年前就对苏了群说过。郭缨子每次从季主任屋里出来,她都要轻手轻脚地追过去,问季主任都说了些什么。郭缨子总是能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季主任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或又做了什么样的“诗”,包括自己对那些“诗”的看法,郭缨子一点都不隐瞒。
有一天,孙丽萍郑重其事地对郭缨子说:“你是姑娘,你得小心,季主任在讨好你。”
郭缨子不相信。虽然自己见识有限,可总也知道一个单位谁应该讨好谁。郭缨子不预备讨好领导,可也绝不相信领导要讨好她。她相信季主任是喜欢诗歌的人,就是悟性差,需要与别人探讨。没想到孙丽萍语出惊人,她的眼泪忽然冒了出来,说:“当初季主任就是这样讨好我的,每天跟我讨论这这那那,你来了,他就不找我了。”
郭缨子惊呆了。
孙丽萍说了许多她和季主任之间的事,让郭缨子毛骨悚然。孙丽萍是借调到研究所的,并不是正式干部编制。她的身份是偏远乡村的小学教师,那里离县城有八十里,要翻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孙丽萍借调了三年,原单位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孙丽萍哀求郭缨子离季主任远点,说自己已经把一切都奉献了,不会让他就这么把自己甩了。她还拿出了物证让郭缨子看,是人体的一小撮毛发,用红线拴着。郭缨子还没看清楚,就闻到了一股腥臊的味道。“哇”的一声,郭缨子吐了。
郭缨子仍不相信季主任是孙丽萍说的那种人。孙丽萍穿着入时,却尖嘴猴腮,生了一副女人最要不得的嘴脸,但自我感觉貌似天仙,好像世界上的男人都有求于她。郭缨子把这些话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苏了群。她相信苏了群,就像相信家里的一个大哥哥。苏了群说,他也不相信孙丽萍的话,他给孙丽萍的行为定性为“狂想症”。
那是下班后的一小段时光,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郭缨子坐在苏了群的对面,讲了那些事。关于季主任的事,苏了群了解得更多些。记得那时的天光已经很暗了,屋里没有开灯。苏了群偏着身子看着郭缨子,语气是安静的、沉着的。他的眼神有一种锋芒,却隐含在世事洞明的澄澈里,让郭缨子感到很可靠,很安全。苏了群嘱咐郭缨子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讲,要学会保护自己。郭缨子问:“季主任真的喜欢诗歌吗?”苏了群牵起嘴角笑了下,说那不过是附庸风雅。这个提法郭缨子容易接受,她觉得季主任就是一个附庸风雅的人。
与孙丽萍相比,她当然相信苏了群。
孙丽萍的声音还在楼道里响着:“陈丹果,苏主任让你倒水呢。”越发显得亲昵,却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沉甸甸,像铁球一样能砸人。这种语风语调都在郭缨子的记忆里,那种记忆寒彻肺腑。刹那间,刚才对她的怜悯都无影无踪了。这个女人,嘴和心似乎都在斗法。她在楼道里走了一个来回,鞋跟响得饶有意味,似乎是在为她的声音打着节拍,又或者,是一种宣告或明示,总之声声击在了郭缨子的心尖上。好几次,郭缨子都想自己去拿那个暖水瓶,不就是一杯水吗?可因为有一点别的想法,她没有动。
苏了群过分了。郭缨子想。也许他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是有别的什么目的?她又想。就是这又一想,阻碍了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面前就像有一出戏,她决定继续看下去。
可她和苏了群之间却出现了沉默。那种沉默像黑沉沉的暮色,有股呛鼻子的味道,不知为什么让郭缨子有些难堪。苏了群的脸垮了下去,下颚底下堆起了很深的皱纹。他把头垂到了两腿间,却并没有看什么。郭缨子开始心情复杂,复杂得有些坐不下去。不管苏了群出于什么目的,这样伤害孙丽萍都是郭缨子不愿意看到的。郭缨子从这里走十年了,十年里一次也没见过孙丽萍。如果以后再不来登门拜访的话,从此见不到她也是可能的。
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伤害孙丽萍。或者,伤害了孙丽萍是一件让郭缨子无法接受的事。她不想与孙丽萍发生任何关联,哪怕那种关联叫“伤害”。
苏了群忽然喜眉笑眼说:“陈丹果来了。”
隔着半截门帘,郭缨子首先看见了陈丹果的腿,是两条美腿,包着蓝色的牛仔裤,很直,很劲。兜口处绣着两朵淡粉色的花。上身是小款的网眼衫,里面是黑色的带着黑色镂空绦子边的吊带。一双旅游鞋,新得像摆在鞋架上的。郭缨子预备能看到一张阳光的面孔。她的心情有点郁闷,她希望有缕阳光能让她的心情改善。修炼多年,郭缨子脸上的微笑已经成标签了,随便贴给谁,都会让谁心里暖盈盈。可陈丹果进来居然是低着头,脸抻扯着,谁也没看,直奔暖水瓶。她从茶几下面掏出两只茶杯,“哗”地倒满了。然后,走过来,“砰”地摆到了桌子上,说:“主任,还有事吗?”
郭缨子没有看陈丹果,她看苏了群。
苏主任故意板起面孔,说你这孩子,手脚就不能轻点?
陈丹果说:“孙丽萍满楼道喊我,啥意思?人老实也不能这样欺负,耗子急了还咬手呢。”
苏了群息事宁人,“别斤斤计较,显得咱们素质低。喊你来是我的主意。看,我这里有好茶,你给我们沏一杯。”
陈丹果这才看了郭缨子一眼,郭缨子也看了她一眼。陈丹果的眼神冷冷的,就像裸露的岩石,一点也不知道掩饰。陈丹果迟疑地说:“你是郭缨子?”
郭缨子问她怎么认识自己。陈丹果说见过照片,是跟单位人的合影,在五台山照的。郭缨子约略点了下头,承认有这张照片。不过她还是表扬陈丹果的好眼力,说这样的功夫不是人人都有。
陈丹果直愣愣地说:“你很特别。”
郭缨子声色不动,问自己哪里特别。陈丹果说,你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郭缨子说,你的眼神也和别人不一样。陈丹果说,你说的不一样与我说的不一样不是一个意思。郭缨子问是什么意思不一样。陈丹果撇了一下嘴,却又不说了。
这期间,苏了群一直眯眯笑着看陈丹果,像一个得意的父亲在看一个杰出的女儿。陈丹果沏茶时的那些繁复的程序吸引了郭缨子,她把茶杯通体烫个透,然后“洗茶”,然后“泡茶”。一股茶香很快就在房间弥漫了,陈丹果吸了吸鼻子,说要是有紫砂茶具就好了。
苏了群说:“把你的茶具拿来借用一下?”
陈丹果说了两个字:“休想。”
两杯香茶摆在了郭缨子和苏了群的面前。苏了群说:“你也沏一杯。”
“我可以走了吧?”陈丹果说。
苏了群说:“中午别走,好好陪陪你郭大姐。”
陈丹果看了郭缨子一眼,说我中午没空。转身走了。
苏了群神秘地问,怎么样?郭缨子没听明白,什么怎么样?苏了群朝外仰了仰下巴,说那个陈丹果,是不是有几分像你?郭缨子立刻觉出了不自在,她遮掩说,我哪有那么漂亮?苏了群连忙说,我没说漂亮,我说个性。当年你也像陈丹果一样,个性十足。这话更让郭缨子不舒服,她不想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就像一个巨大的疮疤,回味总会带着疼痛。正在这个时候郭缨子的手机响了,接通以后郭缨子几乎没听到对方说什么,就“啪”地挂掉了。
“单位有事,我得马上回去。”
郭缨子拎起自己的包,风风火火地往外走。苏了群像年老的婆婆一样嘴里叨叨着在后面追,说什么事这么急,不走不行吗?郭缨子干脆地说了句:“不行的。”紧走几步,迅速拐过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