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日影隐到梧桐树的后面,暮色唰啦一下就拉开了帷幕。秋天就是这样有意思,总是在你不提防时自己转换颜色。郭缨子看魏主任熄了灯,自己也开始关电脑,收拾办公桌。电话铃响的时候,她特意先去洗了手。外面的天黑了,屋里的灯显得亮,有些刺眼。她觑着眼睛看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这个时候打电话的居然不是二东,让她有些纳罕。她把电话接通了,里面的人却像有双千里眼,直截了当说,郭主任,您先别走,我们上去说几句话。
她移步到窗前,见魏主任正在院子里跟人说话,还往楼上指指点点。魏主任坐车走了,那两个人闪到一旁,跟魏主任挥手,然后齐齐往楼上看一眼,进了楼梯口。郭缨子拉开房门,跺了下脚,楼道里的灯齐刷刷都亮了,见两个穿警服的人先后从楼梯口冒了上来。郭缨子紧急思索着会是什么事。家里不会有事。那就是单位的事。单位的事魏主任怎么先走了?那还是家里的事。她的心怦怦直跳。来人老远喊了声郭主任,说不好意思,耽搁您几分钟。
一高一矮两个警察进来,郭缨子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脸上有些张皇。高个子警察赶忙说,这么晚来找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就几句话,郭主任配合一下就行。郭缨子狐疑地坐下了,矮个子拿出本子准备做记录。
高个子收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说:“您认识研究所的陈丹果吧?”
郭缨子一下挺直了身子,“她怎么了?”
高个子说:“看来您还没听说,昨天夜里出了意外,她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郭缨子问:“人碍事吗?”
高个子说:“人已经没了。”
郭缨子一下捂住了嘴。
高个子简单介绍了情况。单位的保洁工一早去后院倒垃圾,发现草地上横躺着一个人,他打了110报警,我们接警以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现场。据法医说,事情应该出在前半夜,十点到十二点之间。坠落的角度不好,那里正好堆放着几个水泥管子。
“她怎么会高空坠落?”郭缨子很疑惑。
高个子说:“是啊,我们也想知道她为什么坠落。是自杀还是他杀?自杀是为了什么?他杀又是因为什么?她的那间办公室想必你也知道,窗下是一米高的窗台,两扇窗户朝外开,如果不是刻意为之,根本不可能失足掉下去。办公室除了资料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抢劫盗窃之类的可能性也不大。房间有些凌乱,但很难判断意味着什么。她平时就是个很随意的人,屋子从不打扫。一套茶具在桌上摆着,显示那天她自己喝过工夫茶。”
“自己喝工夫茶……怎么可能?”郭缨子更疑惑了。
矮个子说:“她是个很特别的人。”
高个子接茬儿说:“陈丹果现实生活中朋友很少,最近一些日子,她的手机只有十几个电话,几乎都是打给家里和男朋友的。最长的只有一分三十秒。其中一个电话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就是打给你的那一个,足足有五十分钟。我们很好奇这五十分钟她不是打给男朋友而是打给你的。她在五十分钟里跟你说了什么,这个让我们感兴趣。我们掌握的情况是,你们相识并不久。”
高个子忽然严肃了。
郭缨子的手心出汗了。她一下不知怎么应对这个场面。陈丹果那晚说的话,过山车一样轰隆隆地打脑子里经过,却不得要领。那些话题庞杂而微妙,像晚秋的荆棘长着老的倒毛刺,不经意间就能割痛你。几秒钟的时间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郭缨子紧握着双拳,像攥着两个湖泊。面前两张脸殷殷朝向她,她没敢与之对接。大脑在紧张地分析统计一些数据,而且很快给出了结论。首先,她不能给自己找麻烦。给自己找麻烦就等同于给单位找麻烦。她是中层干部,不能成为舆论焦点。其次,陈丹果那一晚纯属胡言乱语,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并没有明确的指向。既然她自己都不明确,郭缨子又怎么能把方向提供给警方呢?两点理由足以说服自己,郭缨子稳住了心神,斟字酌句说,就像警方掌握的一样,自己原来并不认识陈丹果。只是在苏了群的办公室见过一面,却没有说多少话。她看上去就是个孩子,模样比年龄显小。她是喜欢诗歌的人,那晚一直在跟我讨论诗歌……哦,她主要谈论约翰·弗里德里希·席勒……那是个德国诗人,我也喜欢……因为转天要出门,我当时那个急啊!现在的年轻人真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她那个年龄,可不敢在晚上随便给陌生人打电话。
郭缨子笑了笑,样子有些无奈。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矮个子说:“郭主任原来还是诗人……那个席勒,我也知道。”
郭缨子说:“只能说,我曾经是诗歌爱好者。”
高个子站了起来,说既然讨论诗歌,那就彻底与本案无关了。今天就不多打扰了,郭主任若是想起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还请通知我们。
两人站起来向郭缨子道别。郭缨子目送他们走在深井一样的楼道里,她没有给他们弄亮廊灯。可眼前清晰地映出了陈丹果的影像,两条美腿,包着蓝色的牛仔裤,很直,很劲。兜口处绣着两朵淡粉色的花。小款的网眼衫。一双旅游鞋,新得像摆在鞋架上的。她就这样一扭一扭往深处走,似在尾随两名警员,又似在郭缨子眼前展演。
郭缨子两腿一软,一下子靠在了门板上。
那幢灰色的办公楼有了代号,“灰楼出人命”的事家喻户晓。各种版本的传说有五六种,但没人相信陈丹果是自杀。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快要成为新娘了,怎么可能是自杀呢?陈丹果的父母迟迟不肯在火化协议上签字,他们坚信自己的女儿不会自寻短见。因为陈丹果的脸孔黑紫,七窍出血,有中毒症状。摔在地上是四肢着地,分明是坠楼之前已经死亡或昏迷。否则三层高的楼房,也许都不会致命。这样的说法流传甚广,县里不得不专门召开会议辟谣。县委书记在大会上公开说,陈丹果不是明星,不是富翁,是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既不是小三又不是小四,谁谋害她有什么用?那些阴谋论都是吃饱了撑的!县委书记的话得到了与会者的热烈掌声。眼下正在举全县之力迎接全国商务性的大型会议,街上张灯结彩,全民大搞环境卫生整治,“建立卫生、和谐、文明、高效城市”的大幅横标挂满了整座城市,这个案件来得实在不合时宜。这幢老房子因为临街,外墙体被刷了粉色涂料,从灰变粉,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看这幢楼房变脸,还以为变的是自己的眼睛。研究所迅速被解散了,人员补充到了党史和地方志编修委员会。可因为这些地方办公条件有限,他们并没有离开这幢老楼,他们还是编那本半死不活的刊物,行政级别却悄没声地降了。外面的牌子摘掉了,墙体一下变得光秃秃,只有牌子遮挡的地方,是一块新鲜的印记。
陈丹果事件很快过去了。政府着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传说她的父母拿了一笔钱离开了这座城市,至于去了哪里,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小姚要提办公室副主任的事,郭缨子不知道,是钱副主任告诉她的。人事科去编委报材料,审查没有通过,原因是小姚的工作时间没有满三年。回来跟魏主任汇报,魏主任拿起电话把编委的人骂了一顿。魏主任说,只当是你三姑有好事儿了,差那么几个月你当日子没长腿?一溜不就过去了?钱副主任是上楼的时候跟郭缨子提起的,口气清淡,却别有洞天。钱副主任这样说:“小姚要提办公室副主任,你这下可有帮手了。”
郭缨子的心像是被什么狠劲抻扯了一下,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比疼痛更难以承受。前边就是钱副主任的办公室,他站定时特意看了她一眼。郭缨子心里起褶皱,脸上却还从容。她当然知道钱副主任的用意,小姚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清楚。当了副主任是老虎长了翅膀,那种张狂到不可一世,想一想都不寒而栗。到时谁的日子不好过,自然不用细说。
郭缨子到钱副主任的屋子略坐了坐。钱副主任要沏茶,被郭缨子挡了。郭缨子不喜欢这个姓钱的,觉得他阴气太重。可一想到魏主任像块云彩遮着他,连天光都不透,郭缨子就理解了他的状态。两人相对无言,都心事重重。郭缨子想,魏主任再能折腾,总有年龄挡着吧?
钱副主任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朝郭缨子微微点了下头,说:“权且忍一忍吧。”
钱副主任又说:“郭姐有事别憋着,跟兄弟叨咕叨咕心里也痛快。”
郭缨子眼睛突然就湿了。这是钱副主任第一次叫她郭姐。他是领导,完全可以不这么客气。
郭缨子说了声“谢谢”,仓皇起身离座,连头都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