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祝福

恶之花 作者:[法] 波德莱尔 著;张秋红 译


Spleen et idéal 忧郁与理想

1 祝福

当这位诗人遵从至高无上的大能天神的意旨

在这备感厌倦的世界上现身的时候,

他那惊恐不已的母亲向着怜悯她的上帝

居然握紧双拳,骂声不绝于口:

 

“啊!我宁可生下盘成一团的蝰蛇,

也不想养活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真得诅咒那夜的转瞬即逝的快乐,

害得我的腹中怀上这个赎罪祭礼!

 

“既然你从所有女性中把我挑选出来,

害得我悲痛欲绝的丈夫从此讨厌我,

既然我狠不下心将这个长不大的妖怪

像一封情书那样投入熊熊燃烧的烈火,

 

“我就把压得我心头难以忍受的对你的怨尤

向这个体现你恶意的该死的工具转嫁,

我就把这棵毫无价值的树往死里扭,

叫它发不出撒播瘟疫的幼芽!”

 

她就这样强压下心头怨恨的浪花,

只因对苍天永恒的意图丝毫也不明白。

她居然在地狱深处为惩罚

母性罪行的火刑亲手堆起木柴。

 

然而,多亏天使不着痕迹的保佑,

这个被剥夺继承权的孩子陶醉于阳光的爱抚,

他发现自己吃的所有佳肴与喝的所有美酒

原来竟是众神的食物与鲜红色的仙露。

 

他与风一起玩耍,他与云互吐衷情,

他在走向十字架的道路上引吭高歌,极度兴奋;

伴随着他前去朝圣的圣灵

见他像林鸟一样快乐,不禁热泪纵横。

 

他渴望去爱的人们无不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他的行动,

或者,因他的温文尔雅而壮起胆子

挖空心思,比比谁善于惹他叫一声痛,

在他的身上争先恐后作一番虐待的尝试。

 

他们居然往那归他享用的面包与酒里

抹上一层灰,吐上几口肮脏不堪的痰;

凡是他碰过的东西,他们都虚伪地摒弃;

就连踩到他的脚印,他们也互相非难。

 

他的妻子在群众之中不断扬言:

“既然他把我看成是叫他销魂的倾国倾城,

我就得专学那古代的偶像精心打扮,

我要叫人替我浑身上下像她们一样抹上金粉。

 

“我要沉醉于甘松香、乳香、没药、美酒、

佳肴,与一味奉承的奴颜婢膝,

我要知道我能否从赞美者的心头

满面春风地僭取将我奉若神明的敬意!

 

“一旦演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闹剧,

我就把我这虽然柔弱却很有力的手贴上他的胸膛;

我这好像哈尔皮厄的利爪一样的指甲向他刺去,

自将打开一条路,一直抓到他的心脏。

 

“我要从他的胸中掏出那颗血红的心脏,

仿佛掏出一只颤动不已的雏鸟,

我要鄙夷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到地上,

叫我的宠物去吃个饱!”

 

泰然自若的诗人把虔诚的双臂伸向苍天,

他从空中发现一张光芒四射的宝座,

他清醒的头脑里发出的无数道闪电

使狂怒的人群的一张张脸从他的眼前隐没:

 

“啊,上帝,我感激你的深恩,你让我受尽苦难,

而苦难正是灵,足以根治我们败坏的道德,

苦难正是出类拔萃、无穷纯粹的香精,

足以激励坚强的人们去迎接神圣的欢乐!

 

“在神圣的军团那真正走向幸福的队伍里,

我知道你替诗人保留了一个席位,

我知道你正邀请他去参加座天使、

力天使与主天使那永久的宴会。

 

“我知道,痛苦正是绝无仅有的高尚情感,

尘世与地狱都永远磨灭不了这种情操的光芒,

我知道,要编成我这神秘的桂冠,

就得积聚一切时代与整个宇宙的力量。

 

“然而,你哪怕亲手镶上古代帕尔米拉

散失的珍宝、沧海的珍珠

以及世人从未见过的金属,对编织我这令人眼花、

美妙绝伦、闪闪发光的桂冠也丝毫无补,

 

“因为我的桂冠仅仅由纯洁的光辉编成,

这清辉来自提炼原始之光神圣的熔炉里,

而终将归于黑暗的眼睛,即使曾经光彩照人,

也只不过是一面模糊而黯然神伤的镜子!”

2 信天翁

海员们常常逮住信天翁——

这海上的巨禽来取乐寻欢,

这懒散的旅伴每每循踪

尾随着漂过茫茫大海的航船。

 

海员们刚把信天翁放到甲板上,

这笨拙而局促的青空之王

就可悲地垂下宽大洁白的翅膀,

好像在自己身旁拖着双桨。

 

这长着翅膀的旅行家多么软弱呆滞!

不久以前还那么矫健,眼下却多么丑陋而可笑!

一个海员把烟斗伸向它的嘴逗弄不已,

另一个脚步蹒跚地模仿这曾经翱翔而如今落难的鸟!

 

诗人正与这叱咤风云的英雄相似:

可以完全不把弓箭手放在眼里,拼命迎向暴风雨的挑战;

但若放逐到地面,落在一片嘲骂声里,

巨硕的垂翼反倒阻碍自己勇往直前。

3 高翔

越过池塘,越过幽谷,越过高山,

越过树林,越过云层,越过大海,

飞向太阳之外,飞向重霄之外,

飞向布满星辰的宇宙边缘,

 

啊,我的灵魂,你仿佛潜身波浪

如醉如痴的游泳健儿,敏捷地穿云破雾,

你春风满面地往来于广宇深处,

你的欢乐不可抑制、无法名状。

 

你就飞腾吧,远离致病的疫气;

愿你飞到更高的天空中去荡涤你所沾染的污泥浊水,

愿你尽情享受明朗宇宙中的灿烂光辉,

宛如扑向清醇而神奇的美酒痛饮不已。

 

啊,摆脱了向弥漫着茫茫迷雾的人生

压上自己重负的种种烦恼与无穷忧伤,

终能展开刚劲的翅膀

向光明而宁静的境界飞奔,你是多么有幸!

 

啊,超脱地看待生活,无声的万物

与百花的语言也能一听就懂,

让纷至沓来的思绪迎着曙光飞向天空,

像云雀一样自由自在,这是多么幸福!

4 契合

大自然是座神殿,那活的柱石

有时发出朦胧的喃喃话音;

人漫步穿越这片象征的森林,

森林目光亲切,注视着人的举止。

 

宛如来自远方的一些悠长回声,

融入深邃、不可思议的统一体中,

像白昼之光明般无边无际,又像夜间之黑暗无穷无尽,

芳香、色彩、声响纷纷相互呼应。

 

有香氛鲜嫩如儿童的肌肤,

甜柔如双簧管吹出音符,新翠如草地,

——有的却变质、多余、眉飞色舞,

 

流露出无限的天地万物的心迹,

仿佛龙涎香、麝香、安息香和乳香,

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荡。

5 声音

我的摇篮背靠着书橱,

在这幽暗的巴别塔里,韵文故事、科学、小说、

古罗马的灰烬、古希腊的尘土,

杂然而陈,应有尽有。我的个头和对开书本差不多。

每每听见两个声音。一个又阴险又纠缠不休:

“世界就是一块香喷喷、甜津津的蛋糕;

我会让你有吃蛋糕一样好的胃口,

到时候你的快乐会没完没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吧!啊!请到梦中来徜徉,

请越过可能的范围,越过已知世界的边境!”

前一个声音像沙滩上的风一样歌唱,

犹如不知从哪儿来的幽灵

发出动听却又令人惊恐的哭声,

于是我回答后者说:“好吧!悦耳的声音!”

唉!从此就产生了我的伤痕,开始了我的厄运。

从无边无际的生活舞台的背景后面,

从最黑暗的深渊底部,

我分明发现奇奇怪怪的世界,

我这出了神的洞察力害得我受尽痛苦,

我竟拖着蛇走路,蛇偏咬住我的鞋。

 

从那时起,犹如那些预言家,

我一往情深地爱上沙漠与大海,

我在悲哀中哑然失笑,我在欢乐中黯然泪下,

我从最辛酸的苦酒中品出甜美的滋味来;

我往往把事实当成谎言,

又因举目望天而坠入陷阱。

但这声音却安慰我说:“请留住你的梦幻,

聪明人可没有疯子这么美妙的梦境!”

6 我爱这对于裸体时代的回忆

我爱这对于裸体时代的回忆,

那时福玻斯总喜欢给雕像披上金色的外衣。

那时,男子与女子享受着生活的乐趣,

自由自在,没有谎言,没有忧虑,

温情脉脉的天空抚扪他们的脊梁,

检验他们那些重要器官是否健康。

那时库柏勒令五谷丰登,肥田多产,

并不觉得儿女是过于沉重的负担,

仿佛心头满怀无私之爱的母狼,

敞开褐色的乳房,为天地万物提供营养。

 

英俊又健壮能干的男子

有权为那些尊他为王的美人而得意;

宛如从未蒙受摧残,从未出现过裂口的果子一样,

她们光滑又结实的肉体每每激起男子的渴望!

如今,倘若诗人打算构思

那天然的奇观,设想男子与女子

互相袒露自己裸体的地方,

面对充满恐怖、不堪入目的景象,

他感到有股阴森森的寒流侵袭他的心。

啊,因无衣蔽体痛哭流涕的畸形!

啊,可笑的躯干!本该遮上外衣的身躯!

可怜的肉体啊,不是瘦就是胖,不是松弛就是弯曲!

实用之神泰然自若又毫不宽容,

冷酷无情地把你们像婴儿一样裹进他的襁褓中!

唉,脸庞像一支支大蜡烛那般苍白的妇女,

放荡既把你们腐蚀,又把你们养育;

纯洁的姑娘,你们偏偏继承了母性弱点的遗产,

偏偏继承了繁殖带来的一切可怕的麻烦!

 

我们这堕落的民族

确实具有古人并不熟悉的美丽之处:

一张张脸孔由于心灵受到的毒害显得憔悴,

仿佛人们常说,表现出一种忧郁之美;

但我们姗姗来迟的缪斯的这些发明

永远也不会妨碍多病的生灵

把由衷的敬意献给青春,

——神圣的青春,神情纯真,态度温存,

秋波宛如流水般清澈、明亮,

正像碧空、飞鸟与鲜花一样

无忧无虑地把她那令人赏心的温暖、

她的歌声和她的芬芳不断洒向人间!

7 灯塔

鲁本斯,忘川,怠惰的花园,

新鲜的肉枕,这枕上虽然不能恋爱,

但生命力却像天上的风与海中波涛一般

纷至沓来,不断汹涌、澎湃;

莱奥纳多·达·芬奇,幽暗而深邃的镜子,

令一群可爱的天使映现,

带着充满神秘色彩的温柔笑意

 

出现在围住天国的冰川与松林旁边;

伦勃朗,忧愁的医院,到处怨声载道,

只一座耶稣十字架在孤芳自赏,

从垃圾堆里发出含泪的祈祷,

 

倏然又透入一缕冬日阳光;

米开朗基罗,空廓的地方,只见一群英雄

与基督徒们混杂一处,

强壮魁梧的幽灵在苍茫暮色中

伸长了手指撕扯自己的裹尸布;

 

农牧神的厚颜无耻,拳击手的义愤填膺,

你呀,你善于把随军仆役的美集中在一起,

面黄肌瘦衰弱的人,高贵、充满骄傲的心,

普杰,苦役犯们忧郁的皇帝;

 

华托,这狂欢节里,众多高朋嘉宾

纷纷像蝴蝶一样光彩照人地四处流连,

一盏盏分枝吊灯照亮了色彩鲜艳而明快的背景,

又使这旋转不已的舞会卷起狂澜;

 

戈雅,恶梦充满了从未见过的怪事,

巫魔夜会中放在锅里煮的竟是胎里的娃娃,

对镜自怜的老妪,一丝不挂的女孩子,

为了诱惑那魔鬼竟纷纷穿起长袜;

 

德拉克洛瓦,邪恶天使经常出没的血湖,

四季常青、浓荫如盖的枞树林把影子映到湖里,

满面愁容的天空下忽然传出

奇异的逐鹿号角,宛如韦伯那压低了声音的叹息;

 

这亵渎神明的咒语,这牢骚,这厄运,

这感恩赞美诗,这狂喜,这痛哭,这呐喊,

就是从无数迷宫里反复发出的回声;

对于终有一死的凡人,就是神奇的鸦片烟!

 

这是无数哨兵问了一遍又一遍的话,

这是无数喇叭筒所传达的吩咐;

这是从无数城堡上发出亮光的灯塔,

这是茫茫林海里迷失方向的猎人的大声疾呼!

 

因为,这世代相传、直到你那永恒的岸边

才渐渐消逝的顽强的呜咽似的声音,

上帝啊,的的确确就是我们为自己的尊严

所能提出的最有力的证明!

8 患病的缪斯

唉!我可怜的诗神,今晨你到底有什么不舒服?

你深陷的眼睛充满了夜间的梦幻,

我看出你的脸色中相继显出

沉默而又冷淡的恐惧和疯狂。

 

绿色的女恶魔与红色的淘气小妖精

难道曾向你倾注他们那瓮中的情欲与恐惧?

挥舞着暴虐而固执的拳头的恶梦难道曾经

逼得你往传说中的一片沼泽深处陷落下去?

 

我愿你的心灵散发健康的气息,

坚强有力的思想不断地活跃在你的心里,

我愿你基督徒的热血涌起有节奏的波涛,

 

宛如古代音节那和谐的声调,

别忘了轮流统摄这韵律王国的,正是歌曲之父

福玻斯和伟大的潘神——收获之主。

9 谋生的缪斯

啊,我心中的诗神,那些宫殿竟博得你的青睐,

然而,当一月放出阵阵北风,

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这极度的烦恼中,

你可留有烤一烤你冻得发紫的双脚的木柴?

 

难道你竟想凭借穿过百叶窗的寒夜的微光

让你冻得紫一块红一块的双肩恢复知觉?

眼看你的钱袋像你的空中楼阁一样空空如也,

难道你竟想依靠老天爷的施舍来充实你的钱囊?

 

你不得不像唱诗班里的孩子

那样摇起吊炉,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

去挣你每天晚上的面包,

 

或者像街头挨饿的卖艺人那样使尽你的浑身解数,

装出你的笑脸,吞下你直往肚子里淌的泪珠

去引那些俗不可耐的看客发笑。

10 碌碌无为的修士

古代那些围起高墙的隐修院

往往通过一幅幅壁画揭示神圣的真理,

那些画既使虔诚的心灵感到温暖,

又给平淡的苦修生活添了几分生机。

 

基督播下的种子纷纷开花的那个时代里,

许多如今鲜为人知的杰出修士

将举行葬礼的地方当画室,

以朴素的格调对死神颂扬不已。

 

——啊,碌碌无为的修士!我的灵魂就是一座坟墓,

我久已走遍这坟场并以这墓园为寄庐,

至今在这可恨的隐修院的墙上却什么画也没有完成。

 

啊,无所事事的修士,究竟要等到何时

我才能把深重的苦难这触目惊心的境遇

化为我手中的作品,化为我眼里的情人?

11 敌人

我的青春不过是一阵阴郁的雷雨而已,

虽然到处也曾有灿烂的阳光射来,

但惊雷与骤雨造成如此深重的灾害,

我的园中鲜红的果实早已所剩无几。

 

而今我居然已向思想之秋靠拢,

我得拿起铲锹和耙子

去重新收拾被淹没的田地,

洪水在那里竟冲出深如墓穴的窟窿。

 

有谁知道我梦寐以求的新花

在这像沙滩一样受过洗礼的泥土下

会不会发现可供生存的神秘食粮?

 

——啊,痛苦!啊,痛苦!时光吞噬着生命,

这隐隐约约的敌人折磨着我们的心,

靠着我们失去的鲜血不断成长、强壮!

12 厄运

这么沉重的负担,哪怕要略微托起,

西绪福斯啊,看来也非得有你的勇气不成!

即使我们对工作满腔热忱,

艺术却漫无止境,时光偏又稍纵即逝。

 

远离那些遐迩闻名的陵墓,

向一座孤坟走去,

我的心奏起葬礼进行曲,

宛如声音低哑的鼓。

 

无数被埋葬的珍宝

在钻机与鹤嘴镐

所不可企及的黑暗与遗忘中进入永久的睡乡;

 

无数无可奈何的花朵

忍受极度的寂寞,

像吐露秘密一样散发清香。

13 往昔的生活

我曾在令人心旷神怡的柱廊下久久伫立,

太阳自海上向柱廊射来无数道光辉,

那高大的支柱,笔直而又雄伟,

苍茫暮色中使柱廊与玄武岩的山洞十分相似。

 

大海的波涛,使天空的倒影摇曳,

郑重而神秘地使一片波澜

那华丽的乐章具有无限魅力的和弦

与映入我眼帘的夕阳的色彩融为一体。

 

这时,我体验到终获安宁的精神满足,

陶醉在满目斜晖、茫茫海洋、浩浩长空

与赤身露体、香气袭人的奴隶的怀抱中,

 

他们清凉的棕榈叶遮住我的头颅,

他们操心的偏偏只是追根究底,

只是探索那害得我受尽折磨的痛苦的奥秘。

14 四处飘泊的波希米亚人

这目光如火、灼灼有神的惯于占卜的部族

昨天上了路,纷纷把婴儿背在背上,

或者,为了让孩子大口大口地吃个舒畅,

干脆敞开下垂的乳房这常备不懈的宝库。

 

汉子们带着擦得发亮的枪支,

尾随挤满他们亲朋的马车一步步往前走,

怀着因幻想破灭而引起的悔恨与忧愁,

时时用迟钝的眼神朝向云天凝视。

 

隐蔽而多沙的洞穴深处,蟋蟀

目送着他们走过,越发起劲地唱起歌来;

库柏勒对他们一往情深,让青枝绿叶格外茂盛,

 

为了迎接这群萍踪浪迹的旅行家,

让悬岩间涌出清泉,让荒漠里开出鲜花,

让未来那显得十分亲切而又渺茫的王国开启大门。

15 人与海

啊,自由自在的人,你会永将大海依恋!

大海是你的明镜;透过它无穷无尽的滚滚波涛

你将自己的内心世界观照,

你的灵魂原也是个深渊,绝不比大海少一点辛酸。

 

你总喜欢投入到这明镜的深处去;

你用目光与双臂拥抱你镜中的影子,你的灵魂

迎着大海猛烈而不可遏制的怨声

有时不免排遣你心中喧嚣的愁绪。

 

你们俩无不守口如瓶、讳莫如深:

人啊,你深渊的底究竟在哪里,谁也测不出来;

海啊,谁也不了解你的内心世界究竟多么瑰丽多采,

因为你们都严于保守秘密,唯恐不够谨慎!

 

然而,无数个世纪过去了,你们竟依然

明争暗斗,既不感到内疚,又无恻隐之心,

你们竟如此热衷于杀戮,醉心于死刑,

啊,死也不相容的兄弟!啊,一辈子好斗的伙伴!

16 下地狱的唐璜

当唐璜来到冥界的河滨,

把他那枚铜板交给卡隆,这眼神像安提西尼那样

骄傲、脸色阴沉的乞丐赶紧

伸出刚劲而力图报复的手抓住双桨。

 

女子们在昏暗的天空下弯着腰,

露出敞开衣襟的长袍与直往下垂的乳房,

在他后面拉长声音久久地号叫,

好像一大群献祭用的牲畜一样。

 

斯加纳雷尔堆起笑脸向他讨回工薪,

唐路易伸出直打哆嗦的手指,

叫所有游荡在河岸上的幽灵

来围看、嘲笑他一头白发的肆无忌惮的儿子。

 

贞洁而憔悴的艾尔薇拉全身颤抖,戴着孝,

在这背信弃义的丈夫身旁,好像请求这旧日的情郎

向她再度露出绝伦的一笑,

他那最初的誓言曾透过这微笑闪出柔情的光芒。

 

有个身材魁梧巍然挺立的石头汉子穿起甲胄,

掌着舵,穿过愤怒的波涛横渡

冥河;但泰然自若的英雄却拄着长剑,低着头,

凝视着航迹,别的什么都不屑一顾。

17 对骄傲的惩罚

在神学欣欣向荣、充满生机、

鲜花盛开的那个令人惊叹的时代里,

据说,有一天出了个最了不起的饱学之士,

——他居然使冷若冰霜的心对宗教纷纷入迷,

使无动于衷的人皈依宗教,脱离黑暗的深渊;

向着天堂那辉煌的荣耀,他居然

越过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也许只有纯粹的圣徒

才去过的那般奇异的道路,

——像一个爬得太高的人,因魔鬼般的骄傲

而得意忘形,忽然情不自禁纵声大叫:

“我实在把你捧得太高了!啊,耶稣,微贱的耶稣!

只要我想攻击你,只要我不肯把你保护,

你的耻辱恐怕就会和你的光荣相抵,

你小子恐怕就只是个可笑的胎儿而已!”

他那清醒的头脑立刻烟消云散。

太阳的光辉也因蒙上黑纱而变得暗淡;

整个混沌在智慧的神殿中翻腾,

这神殿的往日却生机盎然、井井有条且臻于鼎盛,

穹顶下无与伦比的盛典曾一度光彩夺目。

如今,沉寂与黑暗笼罩他的内心深处,

仿佛笼罩着一间丢了钥匙的地下室。

自此,他就如同街上的白痴,

走出去什么也看不见,穿过田野

连冬天与夏天也不能辨别,

像个废物一样肮脏、丑陋、无用,

沦为那专供孩子们取笑逗乐的可怜虫。

18 美

人们啊,我像石雕的梦境一般美不胜收,

我这害得人人迟早都留下伤痕的心

时刻准备着激起诗人的一番柔情,

那柔情就像物质一样永远不灭而又从不开口。

 

我宛如神秘莫测的斯芬克斯耸向碧空;

把晶莹如雪的心与天鹅般的清白集于一身;

我痛恨挪动线条人造的栩栩如生,

我永远也不会满面泪痕,永远也不会满面笑容。

 

面对我这仿佛模拟最令人肃然起敬的纪念性雕像

而来的端庄姿态,诗人们自会纷纷

在刻苦的揣摩中耗尽他们的时光;

 

因为,为了迷住这些温顺的情人,

我自有使万物更显瑰丽的明镜:

那就是我这双眼睛,我这双永远灼灼有神的大眼睛!

19 理想

绝不是那商标纸上的佳丽,

那出自寡廉鲜耻的时代遭到损害的产物,

那穿着高帮皮鞋的脚,那捏着响板的手指

能使我这样的人心满意足。

 

我撇下加瓦尔尼这得了萎黄病的诗客

所描绘的医院里叽叽喳喳的那群娇娃,

因为从那苍白的玫瑰花丛中,我怎么

也找不出一朵像我的理想这样红的新鲜的花。

 

我这仿佛深渊一般内心深处的追求,

正是你呀,麦克白夫人,依仗权势犯下重罪的凶手,

现于狂风大作之际埃斯库罗斯的梦魂;

 

或者是你,米开朗基罗的女儿——伟大的《夜》,

你露出令人心荡神曳的胸脯,以奇妙的姿态

顺从而温存地由着泰坦亲吻!

20 巨人般的姑娘

过去当大自然每日怀着强烈的激情

孕育大得出奇的儿女的时候,我无疑会喜欢

在一位巨人般的姑娘身边打发光阴,

犹如贪恋享乐的猫总爱偎依在女王的脚下一般。

 

我无疑会喜欢观察她的肉体与灵魂一起欣欣向荣,

一起在激烈的运动中自由自在地走向成熟,

揣测朦胧的爱情是否正潜伏在她的心中,

伴着从她那双入水的眼眸里浮起的轻雾;

 

我无疑会喜欢从容不迫地读遍她那美妙绝伦的全身,

沿着她硕大的双膝的陡坡往上攀登;

有时,当夏日那损害健康的骄阳晒得她感到劳累,

 

不由自主倒下,直挺挺地躺在原野上,

我无疑会喜欢无忧无虑地在她乳房的阴影里入睡,

好像坐落在山脚下宁静的小村庄一样。

21 面具——文艺复兴风格的寓意雕像赠雕塑家欧内斯特·克里斯托夫

让我们凝视这具有佛罗伦萨典雅风格的珍品;

透过这宛如波涛般起伏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优美与魅力这对神圣的姐妹无处不显示出生命。

这位女子,这果然巧夺天工的奇迹,

健壮得令人叹为观止,苗条得令人眷恋,

分明可以摆在豪华的床上供人欣赏,

可以让教皇或君主在闲暇时得到消遣。

 

——请再看这妙不可言而又给人快慰的微笑,

掩不住自命不凡而又欣喜若狂的心情;

这凝眸已久的调皮又忧郁又带有嘲弄意味的眼神;

这完全笼罩在薄纱中洋溢着温存的面影,

这脸上所有的线条无不得意地告诉我们:

“欢乐在呼唤我,是爱神替我把花冠戴起来!”

看吧,是何等令人陶醉的魅力

使这如此端庄的女子显得格外可爱!

走上前去吧,让我们环绕着她的美流连不已。

 

啊,艺术的离经叛道!令人惊讶而不可抗拒的魅力!

啊,这预示着幸福、形体美妙非凡、

看到顶部竟是双头怪物的女子!

 

——不!这蹙起娥眉优雅而光彩照人的容颜

只是个面具,只是美丽而诱人的假象,

看吧,那皱紧得难以忍受的面孔

才是真脸,那向后仰起的真脸正躲藏

在蒙过你眼睛的假脸的阴影中。

啊,可怜而又高贵的美人!

你泪水如注,涌入我充满忧愁的内心深处;

你的假象使我陶醉,我的灵魂

正痛饮痛苦从你的眼里激起的滚滚泪珠!

 

——可是她为什么哭呢?她这无与伦比的美人

无疑会迫使被征服的人类拜倒在她的裙下赞叹不已,

究竟是什么神秘的痛苦害得这健壮的女子忧心如焚?

 

——啊,傻瓜,她痛哭流涕,因为她已经与世长辞!

因为她又正活在这世上!尤其使她的满怀愁绪

缠绵不断、使她颤抖得连双膝都直打哆嗦的哀伤,

正是明天,唉,她还得活下去!

明天、后天直至永远!——就像我们一样!

22 美颂

啊,美,你究竟来自天空,还是出自深渊?

你这神奇而又热烈得叫人不能自持的目光

把恩惠与罪孽交融在一起洒向人间,

为了这个缘故,真可以把你比作玉液琼浆。

 

你把夕阳与曙光包容在你的眼神中;

你像风狂雨猛的黄昏一样散发出香味;

你的亲吻就是春药,你的嘴就是双耳尖底瓮,

害得英雄沦为懦夫,又使孩童胆大妄为。

 

你究竟来自星空,还是出自险恶的旋涡?

神魂颠倒的命运像条狗似的尾随着你的衬裙;

你随心所欲地撒下欢乐与灾祸,

你左右着一切,却又不负丝毫责任。

 

啊,美,你践踏着你不屑一顾的牺牲品的尸体;

恐怖并不是你最不引入注目的饰物,

凶杀,伴着你最贵重的首饰,

正在你骄傲的肚皮上温情脉脉地翩翩起舞。

 

啊,蜡烛,眼花缭乱的蜉蝣向你飞去,扑哧一声,

烧了起来,竟还要说:“让我们为这火炬祝福!”

扑在心爱的美人身上喘不过气的情人

仿佛垂死者抚摸自己的坟墓。

 

啊,美!纯朴、令人惶恐而又无处不在的怪物!

只要你的眼波、你的微笑、你的双脚

为我打开我憧憬而依旧茫然的无限的门户,

你来自天堂还是地狱,这又有什么紧要?

 

啊,眼神温存妩媚的天仙,和谐,芬芳,光焰,

我唯一的主宰!只要你让世界不这么丑陋,让光阴

不这么沉重,你受命于上帝还是撒旦,

你是天使还是美人鱼,这又有什么要紧?

23 首饰

我最亲爱的脱光了衣服,她对我的心愿一清二楚,

只留下她那些铿然有声的首饰,

令人目眩的珠宝令她显出摩尔人女奴

狂欢节上常能看见的得意的神气。

 

当这些饰品在跳动中发出含有嘲弄意味的欢呼,

这由金银与钻石构成的光彩夺目的世界

真使我如醉如痴、欣喜若狂,这些饰物

将声与光融为一体,真叫我迷恋得难分难解。

 

她于是躺下,由着我恣意抚爱,

我的爱像大海一样深沉,令人倾倒,

我的爱仿佛海涛涌向悬崖一般向她涌来,

她从长沙发的高处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

 

她如一头被驯服的猛虎凝视着我,

带着茫然而迷惘的神态试着一个个姿势,

纯朴与天真,浪漫与灵活,

就使她体形的种种变化显出前所未有的魅力。

 

她的臂膀、小腿和大腿、她的腰

油一样光滑,又像天鹅一样起伏如波浪,

在我敏锐而从容的眼前闪耀;

我的葡萄——她的腹部,她那对乳房

 

渐渐向我移来,竟比叛逆的天神更喜欢得到爱抚,

竭力引得我的灵魂失去安宁,

竭力引得我孤独而镇定自若的内心深处

在水晶岩的座位上再也不能保持平静。

 

我似乎发现,安提俄珀的腰身

与肤如凝脂的胸脯相结合,构成一幅新图,

她的细腰竟那么巧妙地衬托出她的骨盆。

配着她的棕发与浅褐的脸色,脂粉竟敷得恰到好处!

 

——灯光终于心甘情愿地逐渐消失,

只有壁炉里的余火依然闪烁在卧室中,

闪闪发光的炉火每发出一阵叹息,

就把她那金黄色的肌肤映得像鲜血一样红。

24 异国的幽香

一个温暖的秋夜,当我合起双眼,

从你热情洋溢的胸脯闻到一阵幽香,

我不禁感到因太阳始终如一的光芒

而入迷的满面笑容的海岸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座悠然自得的海岛由于大自然的恩赐

到处是奇异非凡的树木与美味可口的水果;

那里的男子有瘦长的身材与强健的体魄,

那里的女子以真诚的眼神令人惊叹不已。

 

随着你的幽香,我的思绪飞向那令人陶醉的去处,

我不禁看见一个港口,桅樯林立,船帆满目,

依然因海涛的纠缠而露出一脸的倦容,

 

这时,只觉那绿荫如盖的罗望子树的清芬

在空中飘散,又扑向我的鼻孔,

更在我的灵魂深处融入水手的歌声。

25 浓密的长发

啊,羊毛般浓密的长发,你的波浪一直卷向脖子!

啊,环形鬈发!啊,沐浴在悠闲中的幽香!

啊,心荡神怡!为了让今夜这昏暗的卧室里

笼罩着滞留在这浓密长发中的记忆,

我真想挥舞手帕一样让这金发在空中摇荡!

 

愁眉不展的亚洲,骄阳似火的非洲,极度遥远、

不见影迹、几乎不复存在的整整一个大陆,

都在你香气袭人的丛林深处流连!

仿佛别的灵魂随乐曲盘旋一般,

啊,我的所爱!我的灵魂在你的幽香中漫舞。

 

我要到那里去,那里的树与人无不精神抖擞,

无不因气候炎热久久地如痴如狂;

啊,浓密的长发,请化为浪涛把我带走!

啊,乌黑发亮的海,你蕴含着桨手、

征帆、船旗与桅樯的令人目眩的梦乡:

 

那满耳回声的港口,任我的灵魂逍遥

在芳香、乐音与色彩的海洋中;

任一条条巨船掠过金光熠熠的海涛,

伸出壮硕的臂膀去拥抱

因无尽酷暑而颤抖的晴空的光荣。

 

我要把我因充满柔情而醉痴的头颅

潜入你这蕴藏着另一个大海的乌发之海;

我洞察入微的灵魂在摇动中感到满足,

自会与你重逢,啊,无限悠然自得的幸福,

一片芬芳的闲暇中无止境地摇摆!

 

啊,青丝,笼罩一片黑暗的穹苍,

你给了我无边无际的圆形碧空;

从你双鬓的绒毛边,从你一绺绺鬈发旁,

我如饥似渴地沉醉在麝香、

椰子油与柏油融合的幽香中。

 

啊,经久不断,永无休止!我要亲手

往你浓密的长发里,撒满红宝石、蓝宝石与珍珠,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冷淡地对待我的要求!

难道你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绿洲?

难道你不是任我细细品味回忆之酒的觚?

26 我爱你,犹如爱夜间的苍穹

我爱你,犹如爱夜间的苍穹,

啊,高贵而沉默寡言的女子,啊,蕴蓄着忧愁的瓮,

你越是避开我,美人啊,我越是避不开对你的爱,

越是觉得你,我黑暗中的光彩,

带有讽刺意味地扩大我的双臂

与无际的碧空之间的距离,我就越是爱你。

 

我向前移动,预备袭击,我攀援而上,伺机进攻,

仿佛尸体后面追随的一群小小的蛆虫,

无法改变、令人痛苦的傻瓜,啊,我甚至爱你的冷淡,

在我的心目中,你正因这种冷淡而显得格外娇艳!

27 你也许要把整个世界都引向你这条小街

你也许要把整个世界都引向你这条小街,

啊,荡妇!无聊害得你的铁石心肠毒如蛇蝎。

为了在这怪诞的游戏中检验你这口牙齿的功能,

你每天都得横下一条心去吃人。

你的眼睛像灯火辉煌的商店橱窗

与普天同庆的节日里的火把一样放射出光芒,

盛气凌人地滥用并不自然的魅力,

但对自己的美的法则却一无所知。

 

啊,冷酷无情、丧失理智的机器,极端残忍的败类!

啊,满足情欲的工具,人间的吸血鬼,

你为什么恬不知耻,为什么在所有的明镜面前

竟没有发现你的魅力已经变得暗淡?

啊,罪孽的女王,啊,荡妇,

当大自然巧妙地藏起内心的意图,

利用你这毫无价值的蠢货

去塑造一个天才时,你自以为熟悉的那邪恶的妖魔

难道竟从来没有吓得你望而却步?

 

啊,自甘堕落的怪物,登峰造极的耻辱!

28 但是尚未满足

啊,头发仿佛深宵那样一团漆黑、散发出

麝香与哈瓦那烟叶混合气味的古怪精灵,

热带稀树草原上的浮士德——某个奥比的作品,

双胁乌黑的女巫,黑暗午夜的产物!

 

我宁可要你这倾吐爱情的口中的涎水,也不要鸦片,

不要康斯坦斯酒,不要尼伊酒;

当我的情欲向你纷纷涌去的时候,

你的秋波就是任我的烦恼痛饮的清泉。

 

透过你灵魂的窗户——你这又大又黑的双眼,

啊,冷酷的精灵!别向我射出这么多火焰;

我并不是拥抱你九次的斯提克斯

 

唉!我可不能,啊,放荡不羁的墨盖拉

为了打破你的勇气并使你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

而在地狱里变成你床上的珀耳塞福涅

29 她穿着波浪般起伏的珠光闪闪的衣裙

她穿着波浪般起伏的珠光闪闪的衣裙,

连走路的时候你都以为她在跳舞,好像

一条条长蛇被身手不凡的江湖艺人

拿木棒一头有节奏地触动一样。

 

仿佛阴郁的黄沙与荒漠的碧霄

对人类的痛苦全都不予理睬,

宛如茫茫大海那巨网般的波涛,

她展示着自己的娇姿媚态,置一切于度外。

 

她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由令人悦目的宝石构成,

在她这奇异而具有象征意义的天性里,

从未受到损害的天使与古代的斯芬克司融为一体,

 

一切都如金子般辉煌、钻石般璀璨,钢铁般坚贞,

永远像一颗蹉跎岁月的星星那样

闪耀着不妊女子那端庄的寒光。

30 翩翩起舞的蛇

啊,亲爱的不知痛苦为何物的少妇,

我多么爱看

你如此优美的躯体的肌肤闪闪发光,仿佛

颤动不已的织品一般!

 

从卷起蓝色与棕色的浪涛、飘忽不定

而又香气袭人的海洋——

你这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芳馨、

又浓又密的满头长发上,

 

宛如一条船刚刚醒来

就迎接晨风,

我这浮想联翩的灵魂正扬帆出海,

航向遥远的天空。

 

你这双眼睛,甜也罢,苦也罢,

居然都深藏不露,

真是金铁相杂、

冷若冰霜的一对明珠。

 

啊,仪态万方的美人,看见

你婀娜多姿地走路,

真好像看见木棒的一端

有条蛇在翩翩起舞。

 

你的悠闲犹如一种负荷,

你禁不住

宛若小象那么随和,

轻轻摇起你天真烂漫的头颅,

 

你的身子弯了下去,躺在床上,

仿佛边靠岸

不停地左右摇摆、任桅桁伸向

水中灵巧的船。

 

犹如大海因隆隆作响的冰川

迅速融化而涨起潮水,

当你嘴里的津液逐渐

涌向你的皓齿周围,

 

我仿佛喝下令人辛酸

又令人欣喜若狂的波希米亚的玉液琼浆,

喝下那映出天空并把繁星撒满

我心头的一片汪洋!

31 腐尸

啊,我亲爱的,在如此美妙、宜人的夏晨,请回想起

我们曾经见过的那番景象:

山间小路拐弯处,一具污秽不堪的腐尸

倒在一堆碎石上,

 

四肢朝天,像个放浪形骸的荡妇,

淌着热汗,冒着瘴气,

厚颜无耻而又满不在乎地露出

臭不可闻的肚子。

 

太阳向这团烂肉放射着光焰,

仿佛要把它烤得恰到好处,

仿佛要百倍地向伟大的自然

献出自然界凝聚一处的万物;

 

天空看着这骄傲的骨架简直

像一朵鲜花那样开放。

但臭味却那么令人窒息,害得你

几乎昏倒在草地上。

 

苍蝇在腐臭的肚子上方嗡嗡作响,

肚子里爬出黑糊糊的一大群蛆虫,

好像一股稠厚的脓那样

沿着这败絮般活动的烂肉直往外涌。

 

整群蛆虫犹如浪潮一般起伏不已,

闪闪发光,纷纷向前涌去,

仿佛这具由于来路不明的气体而肿胀的尸体

已经复活,生命在繁殖中继续。

 

这世界竟奏出一支不可理解的乐曲,

宛如西风飒飒,宛如流水潺潺,

又如簸谷的农夫有节奏地摇着簸箕,

使谷粒在其中不断翻转。

 

这具尸体的外形渐渐变得模糊,只留下一个梦,

只留给艺术家一块遗忘的画布,

让他仅仅凭借自己的记忆

完成迟迟没有画完的草图。

 

悬岩后面有条心急火燎的母狗

以泱泱不乐的目光将我们监视,

等候时机从这骨架上

夺回它丢掉的那块肉食。

 

——然而,日后你也会像这堆垃圾,

像这团可怕的秽物一样,

啊,我梦寐以求的所爱,我的天使,

我心目中的星辰,我天性中的太阳!

 

确实如此!在临终圣事后,

啊,绰约多姿的女王,

你也会躺在野草杂花之下,

在枯骨中霉烂。

 

到那时,啊,我的美人,请通知

那蚕食你的蛆虫:

我这爱侣虽归于腐朽,但其丰姿和神圣的本质

已经留存在我的诗篇中!

32 我从深渊大声疾呼

你呀,我唯一的所爱,我从黑暗深处

祈求你的怜悯,我的心不幸堕入万丈深渊,

环顾这阴森森的世界,只见铅灰色的天边,

茫茫黑夜里笼罩着诅咒与恐怖;

 

整整六个月,一轮毫无热情的太阳在天上闲游;

另外六个月,只见黑暗把世界紧紧盖住;

这不毛之地简直比极地更荒芜;

——没有树林,没有绿丛,没有小河,也没有野兽!

 

然而,人世间实在没有什么恐怖

超过这冰封的太阳的冷漠与严酷

超过宛如远古混沌一般的长夜漫漫;

 

我真忌妒那帮最卑贱的蠢货的命运,

他们倒能沉湎于迟迟不醒的安眠,

他们那束时间的线竟放得这么慢!

33 吸血鬼

你呀,竟像刀劈那样

钻进我这哀怨的心;

你呀,竟疯狂地向我扑来,又穿起盛装,

群魔那般狰狞,

 

把我这含垢忍辱的灵魂

化为你的领地与床铺;

——啊,卑鄙无耻的女人,

你竟用锁链把我像苦役犯那样捆住,

 

害得我像酒鬼,与酒瓶形影不离,

像赌徒醉心于赌博,

像腐尸与蛆虫缠在一起,

——啊,女魔,你真是女魔!

 

我曾祈求利剑仿佛快刀

斩断恩怨那样为我争取自由,

我曾祈求无良的毒药

给我薄弱的意志以援救。

 

唉!毒药与利剑都对我

不屑一顾,都对我直言不讳:

“你实在不配让我们来帮你摆脱

你这该诅咒的奴隶地位,

 

“啊,你这个傻瓜!——倘若我们

尽力帮你摆脱了她的统治,

恐怕你的一阵阵热吻

还要唤醒这吸血鬼的死尸!”

34 忘川

扑到我心口上来吧,一意孤行叫人痛苦的爱侣,

令人销魂的雌虎,神情冷漠的女妖;

我要把我颤抖的十指经久不断地伸到

你繁枝茂叶般浓密的满头长发中去;

 

我要撩起你洋溢着幽香的衬裙

把我感到痛苦的头颅深深埋藏;

我要像闻一朵枯花的余味那样

闻一闻我已失去的爱情那奇异的清芬。

 

我要酣然入梦!与其虚度年华,不如进入梦乡!

随着长眠一样令人陶醉的梦魂,

我要把我永无悔恨的一阵阵热吻

播撒在你铜镜般光滑曼妙绝伦的肉体上。

 

要吞没我渐渐平息的哭泣,

什么也比不上你,榻上的深渊;

顽强的遗忘萦回在你的嘴边,

忘川在你的亲吻中奔流不息。

 

啊,我的欢乐,我从今以后仿佛

灵魂注定得救的人,要服从命运;

啊,受尽煎熬却甘之如饴的殉情的人,

因狂热而备遭折磨的清白无辜的囚徒,

 

我要打你这从来没有束缚过

爱情的高耸胸脯令人心荡神怡的峰顶上

吸取含有毒芹药汁、足以排忧消愁的玉液琼浆

来把我心头的哀怨淹没。

35 有天夜里,我在一个丑陋的犹太女子身边鬼混

有天夜里,我在一个丑陋的犹太女子身边鬼混,

仿佛一具直躺着的死尸贴着另一具死尸,

就在这被出卖的肉体旁边,我忽然想起

我梦寐以求而未能如愿的那位满面愁容的美人。

 

我回忆起她那天生的端庄,

回忆起她那透露出活力与优雅的眼神,

回忆起她那宛如香气袭人的盔似的满头绿云,

一想起她浓密的长发,我的爱情之火就燃得更旺。

 

因为,假如某个晚上,啊,铁石心肠的佳丽!

你能情不自禁地流出一颗泪珠,

使你清澈有神而又冷若冰霜的眼睛变得模糊,

 

我也许早就满腔热忱地亲吻你高贵的玉体,

从你的青丝直到你的秀足,

凭借深情的抚爱打开你的宝库。

36 身后的悔恨

啊,我阴郁的美人,一旦

你长眠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坟墓中,

一旦只有潮湿的墓穴与挖空的地洞

做你的卧室,做你的庄园;

 

一旦墓石压迫你充满恐惧的胸脯

和你这因令人陶醉的闲逸而婀娜多姿的细腰,

使你的心脏不再跳动,也不再有什么需要,

使你的脚步不再奔波,不再走你冒险的道路,

 

坟墓,我无限梦幻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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